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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的离别(节选)

导演:王丽娜

编剧:王丽娜

主演:艾萨·亚森/凯丽比努尔·热合米图力/艾力乃孜·热合米图力/穆萨·亚森/亚森·卡斯木……

上映日期:2020-07-20(中国大陆)/2018-10-29(东京国际电影节)

片长:90分钟

序场
克孜勒萨的乡间小路 晨

克孜勒萨的清晨非常宁静,奶油浸润的太阳在蓝色的天空中照射着,吹过克孜勒萨上空的风儿,正轻抚着炊烟的领子漫舞。

红柳簇拥的乡间小路被金色的阳光晕染,吾斯曼老人赶着羊群不紧不慢地走在小路上,羊儿不时地发出咩咩的声响,更有几只调皮的羊儿不时地互相顶撞。一个名叫艾萨的男孩儿牵着一头毛驴正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出片名《第一次的离别》
1.艾萨家院中 清晨

洒进小院,晨光已收短。艾萨从压井压了两桶水,用力地提到用木头和铁丝网围起的驴圈,驴很自然地过来喝水。艾萨用绳子把驴圈的栅栏门绑好,转身从架子车上抱了一堆散发着泥土气息的青草扔进驴圈,又抱了一堆青草朝着羊圈的方向走去。

艾萨抱起刚出生就失去母亲的小羊羔。

艾萨 :喂,你怎么不吃奶呢?

艾萨 :乖,吃点奶吧!

2.邻居家院中 清晨

晨曦,炊烟的气息还未散去,空气里有被阳光晒热又凉下来的羊毛的气息,还有劳动的人们甩在路边的汗珠混合着莫合烟的味儿。每个星期的这一天,艾萨都会去买然木汗奶奶家取馕。

阳光照在杏树的枝叶间,买然木汗一家正在打馕。一匹白马拴在大树下面。树下,从大城市回来的艾尼瓦尔正在给童年的玩伴吐尔逊讲述外面的见闻,劝说吐尔逊和自己一起去外面闯一闯。

艾尼瓦尔 :你都没法想象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有很多的高楼大厦,就连马路也是两层的!有些楼房还是用玻璃建的,如果你愿意,这次就和我去大城市闯一闯。

艾萨 :奶奶,您好!

奶奶 :我的艾萨来了!

艾萨 :您打的馕真香,闻到味儿我就馋得流口水了。

奶奶 :来,吃点馕,喝点茶。

吐尔逊 :爸爸,我想跟艾尼瓦尔一起去。

父亲 :你要去哪儿?我不许你去!

吐尔逊 :我想去艾尼瓦尔去的那个城市闯一闯。

父亲 :不行!你去了谁来照顾我们?

吐尔逊 :去一次都不行吗?

父亲 :不行!不许去!

母亲 :儿子,你最好听你爸爸的话,你抛下我们去大城市,又能享受多少快乐呢?还不如留在我们身边。

奶奶一边递给艾萨馕一边说:拿着吧,路上慢慢吃。

艾萨 :再见,奶奶。

艾萨接过买然木汗奶奶递过来的热腾腾、金灿灿、香喷喷的馕,一边吃一边朝着葡萄园的路走去。克孜勒萨的葡萄园是艾萨的玫瑰,是深染北方色调的伊甸园。从葡萄树上流出的经久不散的馥郁芬香是艾萨心中的夏日天堂。每次经过这里,艾萨都会品尝美味。远处继续传来艾尼瓦尔劝说的声音,此时的艾萨并不能理解吐尔逊哥哥为什么非要去大城市闯。

艾尼瓦尔 :如果有机会,您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您就会发现那里和这里就像是天上和地下。

吐尔逊 :爸爸,你就给我一次机会吧!

3.原野 傍晚

傍晚时分,一群孩子在旷野的空地训练足球,艾萨背着馕从小路跑过来。

艾萨 :阿巴斯,把球踢给我。

阿巴斯 :艾萨,你快来参加训练!

艾萨 :我没空,我要回家照顾妈妈。

阿巴斯 :如果我们输掉比赛,我们所有人都会怪你妈妈。如果你今天还不来,你就给我退出足球队!

艾力太拜尔 :就算没有你,我们照样能去比赛。

阿巴斯 :走吧,我们去踢球!

艾力太拜尔 :走,踢球去!

(艾萨不发一言转身离去)

4.艾萨家里 傍晚

阳光已经收起,屋里弥漫着清冷的光,房间的角落里布满了阴影。一只猫端坐在地毯上,艾萨的妈妈蜷缩在墙角。

艾萨从柜子里拿出了馕,端出了茶水和梨子喂给妈妈吃。

5.艾萨家院中 晌午

艾萨用麦秆铺垫着驴圈。小羊在雨夜身体受了凉,一直拉肚子,艾萨精心照顾着小羊。凯丽比努尔姐弟俩过来准备抱走小羊。

艾萨 :可爱的小羊,喝水吧。

艾力乃孜 :跟上我!

凯丽比努尔 :艾萨,我接小羊来了。

艾萨 :我能再多养小羊两天吗?

(凯丽比努尔爬上驴圈的栏杆)

凯丽比努尔 :不行,说好的你养三天,我养三天!

(艾力乃孜跳进了驴圈准备抱走小羊,艾萨试图阻止艾力乃孜)

艾萨 :这两天小羊一直在拉肚子,我多照顾两天,等它好了我就送过去。

凯丽比努尔 :不,不行的,我们说好的你养三天我养三天。

艾萨 :我想小羊了怎么办?

凯丽比努尔 :你可以来我家里看它。

艾萨 :去你家的话,我妈妈怎么办?

凯丽比努尔 :弟弟,把小羊抱过来。艾萨你敢阻拦的话,我就用魔法把你变成猴子的胡子,再把你变成猴子的尾巴,然后再把你变成一只青蛙。亲手把你捏得碎碎的。

艾力乃孜 :接一下小羊,小羊的腿夹住了。

艾萨 :凯丽比努尔,我一定去你家给小羊搭个窝。

凯丽比努尔 :来吧!

艾萨爬在栏杆上望着抱着小羊远去的凯丽比努尔姐弟,心中愈发地担心小羊。最终,他决定把妈妈锁在屋里,去凯丽比努尔姐弟家帮小羊搭个窝。

6.原野 黄昏

伴随着小羊咩咩的叫声切入画面,艾萨从远处的田埂上跑来……

艾萨 :凯丽比努尔,艾力乃孜,等等我!

凯丽比努尔 :你怎么来了?

艾萨 :我来给小羊搭窝。

凯丽比努尔 :那你妈妈怎么办?

艾萨 :我把门都锁上了,她出不来。

7.屋顶草垛 黄昏

苜蓿秆散发着丝绒般的芳香,夕阳落在屋顶的草垛上形成了村庄与天空的连接符号。艾萨用苜蓿秆为小羊搭窝,艾力乃孜去寻搭窝的木头,凯丽比努尔抱着小羊同它逗趣。

凯丽比努尔 :可爱的小羊羔,你看着好羡慕的样子,喜欢吗?想不想躺一下,你是不是觉得我的怀抱太软了?你是不是不想起来了,你不起来了吗?

艾萨 :小羊的窝搭好了。

凯丽比努尔 :搭好了吗?

(凯丽比努尔起身将小羊放进艾萨刚刚搭好的窝)

艾萨 :把小羊放进来吧,它像住在皇宫里面一样,我们再把上面盖上。

凯丽比努尔 :哎,有没有木头?

艾萨 :我想到了好办法,我们给上面这样放一个木头,就像这样放。

艾力乃孜 :上面可以放一个木头的,底下再放一个木头,可以挡在墙边上,把这个墙弄结实一点,就放在这儿。

凯丽比努尔 :可以。

艾萨 :我可爱的小羊,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你,你这只可爱的小羊。

凯丽比努尔 :快把我的小羊拿过来,我要抱一抱它。

艾力乃孜 :我们上去跳一跳。

(艾萨的哥哥回家发现妈妈不见了,来寻弟弟。)

莫萨 :艾萨,艾萨!

艾萨 :噢。

莫萨 :妈妈不见了!

艾萨 :什么不见了?

莫萨 :我回家妈妈不见了。

艾萨 :我得去找妈妈了。

凯丽比努尔 :艾萨,需要帮忙吗?

艾力乃孜 :艾萨,需要帮忙吗?

艾萨 :不用了。

(艾萨直接从墙上跳下来奔向回家的路)

8.乡村小路 傍晚

夕阳已隐去,艾萨紧随哥哥焦急地往家跑。

9.艾萨家院中 傍晚

艾萨直奔锁着妈妈的屋子。

艾萨 :妈妈真的不在了,该怎么办啊!

莫萨 :艾萨,我怎么跟你说的!

艾萨 :我明明把门锁得好好的。

莫萨 :跟你说了,让你看好妈妈!现在天黑了,到哪儿去找妈妈?我真想扇你几个耳光,艾萨你到底什么时候能长大!你气死我了,你去容易发生交通事故的路口还有水渠边看看。我去邻居家看看妈妈在不在,真想抽你一个耳光。

(艾萨随哥哥跑出家门去邻居家找妈妈)

10.原野里 傍晚

艾萨一路奔跑,寻找妈妈,克孜勒萨村庄广播站的喇叭响起。

艾萨 :妈妈,你在哪里?妈妈,妈妈……

(暮色降临,艾萨无助地哭泣)

11.姑姑家 傍晚

暮色时分,一盏昏黄的灯悬挂在葡萄架下,灶台上冒着热气。帕台木抱着小孙子,坐在小院的床上唱着摇篮曲:“睡吧,我天使般的孩子,睡吧,我的甜心”——艾萨拿着手电筒焦急地跑进小院。

艾萨 :帕台木奶奶,看到我妈妈了吗?

帕台木 :可怜的孩子,我没看到你妈妈。

艾萨 :我亲手锁的门,然后妈妈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

帕台木 :哎呀,去哪儿了呢?我今天一天都没有见过你妈妈。孩子,赶快去找你妈妈吧,别再出什么事儿。

艾萨 :再见,帕台木奶奶。

帕台木 :哎,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12.邻居家 深夜

已是深夜,蝉声悠曳,艾合买提一家已入睡。艾萨敲着艾合买提家黑漆漆的窗户。

艾萨 :艾合买提爷爷,艾合买提爷爷!

(窗户的灯亮了)

艾合买提 :哎,谁呀!

艾萨 :我是艾萨,我妈妈来过吗?

艾合买提 :你妈妈没有来这里,哎呀,你妈妈去了什么地方?都这么晚了!

艾萨 :是啊,我现在也在找她呢。

艾合买提 :赶快去别的地方找一找。

艾萨 :哎,再见!

艾合买提 :嗯,好的。

(熄灯)

13.乡间水渠旁 深夜

村庄里飘荡着此起彼伏的蝉鸣声和狗吠声,艾萨焦急地穿梭在小渠旁的杨树林里继续找着妈妈,手电筒里若隐若现的光来回地在白桦林里晃动。

艾萨 :妈妈,你到底在哪儿呢?妈妈,你到底在哪儿呢?妈妈你到底在哪儿呢?妈妈,妈妈,妈妈你到底在哪儿呢?全是我的错没有看好你,我没有锁好门,把你丢了。妈妈,你到底在哪儿呢?

14.艾萨家里 深夜

一盏昏黄的灯悬在屋子中间,房间的角落里布满了阴影。艾萨和哥哥莫萨度过了一个无眠的夜晚。

艾萨 :哥哥,哥哥。

(艾萨走进屋里,沉默)

15.沙漠 清晨

晨曦阳光铺洒的沙漠,无数道沙石涌起的褶皱如凝固的浪涛,起伏地耸立着锯齿形的沙丘和零星的胡杨树,一直延伸到远方金色的地平线处。艾萨一个人走在沙漠里,准备去胡杨深处的姨妈家找妈妈。凯丽比努尔姐弟从村庄一路追随艾萨。

凯丽比努尔 :艾萨,等一等。

艾萨 :你们怎么来了?

凯丽比努尔 :啊?

艾萨 :你们怎么来了?

凯丽比努尔 :我们帮你一起找妈妈。

艾萨 :行了,我自己去找吧。

凯丽比努尔 :快点。

艾萨 :我自己可以找到的。

凯丽比努尔 :我们帮你一起找妈妈。

艾萨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找到的。

凯丽比努尔 :我们帮你一起找。

艾萨 :那我们一起走吧。

凯丽比努尔 :你姨妈的房子有多远?

艾萨 :我们一直直走就到了,也不近,挺远的。

凯丽比努尔 :如果去了,你妈妈还是没有,你准备怎么办呢?

艾萨 :如果没有我就继续找。

凯丽比努尔 :艾萨,这个沙漠里面有没有蛇?

艾萨 :有。

凯丽比努尔 :我最害怕的就是蛇,你害怕什么?

艾萨 :我什么都不害怕,我最害怕的就是我妈妈丢了。

凯丽比努尔 :艾萨,你妈妈为什么总是走丢?

艾萨 :我妈妈像艾力乃孜那么大的时候是好的,像你那么大的时候就得了脑膜炎,再后来,我妈妈被蜘蛛咬了。被蜘蛛咬后,妈妈的耳朵也听不到了,再后来,她连话都不会说了。从那个时候开始妈妈就再也听不到别人说话了,不会说话后妈妈又得了一个病,那个病一年会犯五六次,我最担心的就是我妈妈的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妈妈的病才会好。

凯丽比努尔 :我妈妈和我爸爸经常吵架,我最害怕的就是他们离婚。

艾萨 :你别那样想,你可以劝着让爸爸妈妈不离婚。我会好好读书,长大了成为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干部。你们家里的事我会来帮你解决。

凯丽比努尔 :我长大后去你们大队部当干部,给你们家里帮忙。

(时近中午,在烈日的烘烤下,沙漠上升腾起一股热浪,孩子们终于走出了沙漠来到了胡杨林)

艾萨 :凯丽比努尔,你快点,你怎么了?

凯丽比努尔 :我太累了,艾萨我走不动了。

艾力乃孜 :你姨妈家还有多远?

艾萨 :出了胡杨林就到了,我来背你吧。

艾力乃孜 :姐姐拖我们后腿了!

16.姨妈家 晌午

伊歇姆奶奶提着水桶准备进屋,艾萨从后院跑了过来。

艾萨 :伊歇姆奶奶,我妈妈来这里了吗?

伊歇姆 :你的米吉提姨夫拉羊的时候发现你妈妈晕倒了,就把你妈妈送到医院去了。孩子,等一下,等等,孩子!

(艾萨转身准备回家,伊歇姆拉住艾萨。凯丽比努尔姐弟蹲在地上喝水。)

艾力乃孜 :等一等,艾萨,我已经走不动了!

凯丽比努尔 :沙漠里面有很多动物呢!快点过来吧!

艾力乃孜 :姐姐,你喝好了吗?

伊歇姆 :艾萨,那么远的路,你就这么来了。你也越来越高了,你别担心,你妈妈住两三天医院就会出院的。孩子们,我去给你们拿点吃的。

(艾萨朝着伊歇姆奶奶家的凉棚走去)

伊歇姆 :艾萨,过来坐,我的小宝贝!你们怎么来的?

艾萨 :我们走过来的。

伊歇姆 :孩子,那么远走过来,你们肯定饿坏了。你妈妈的病会治好的,亲爱的宝贝,你妈妈很快就会出院的。别担心,好孩子。别着急,你很快就能见到你妈妈。亲爱的宝贝,你也饿了吧?吃点馕!

艾萨 :我吃不下。

伊歇姆 :不,你一定要吃点,只要吃就可以吃下去。孩子,吃点吧!不吃不行的,我去给你拿点水果。

艾萨 :不用了,我不走不行。

伊歇姆 :孩子,太晚了。今天在这儿住一晚,明天再走吧。我去给你拿点水果。

凯丽比努尔 :艾萨,我把妈妈的三轮车弄出来,送你到医院去。

艾萨 :谢谢你。

17.艾萨家 黄昏

夕阳洒进小屋,父子三人围在小屋的地毯上,父亲正在为母亲收拾衣物。

艾萨 :爸爸,我刚从姨妈家回来,妈妈的身体好点了吗?

父亲 :孩子们不要担心,她在医院情况还好。

莫萨 :爸爸,带我一起去吧。

父亲 :孩子你不能去,你去了家里的羊谁看,还有家里的鸡、鸽子、驴。你是哥哥,要好好照顾弟弟。

(沉默)

艾萨 :爸爸我想去医院!

父亲 :你去了不行的,你好好在家帮你哥哥看家。

(亚森提着妻子的衣物离去,艾萨和莫萨二人沉默不语)

18.乡间田地 黄昏

洁白的芦苇花在夕阳中摇荡,空气里散发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艾萨和莫萨赤脚蹲坐在田埂上。

艾萨 :也不知道现在妈妈的情况怎么样了?我们在这里不能为妈妈做任何事情!

莫萨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每天因为妈妈的病难过。每天都在想妈妈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

艾萨 :我现在也是那么难过,如果妈妈回来后,能说一句“孩子,我回来了”,我就太高兴了,我每天都会为她祈祷。

(完)

我在故乡,找到了通往诗意的电影之路

撰文 王丽娜

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八十二度经纬范围,南有尼雅,北有沙雅。

一百多年前,美国人类学家摩尔根曾在其著述的《古代社会》一书中写到:塔里木河流域是世界文明的摇篮,假如谁找到了历史老人遗留在塔克拉玛干的这把金钥匙,世界文化的大门就打开了。阿诺德·汤因比也曾说:“如果生命能再来一次,我愿意出生在塔里木盆地,因为人类的四大文明都在那里交汇。”而我有幸出生在塔克拉玛干腹地的新疆沙雅。胡杨木做成独木舟,行驶在塔里木河上,驼铃声从塔克拉玛干腹地传出,千年的胡杨树叶沙沙作响,那是你从未想过的另一种生活。只有在那种河水、沙漠、戈壁、胡杨勾勒的辽阔的原野,才能感到掠过的狂风中的混沌和勃勃生机,我的童年就是从这片土地衍生出来的,它负载着旷野的无序感,但又遵循着自然的规律。

我出生在80年代末期,我的整个童年都在塔克拉玛干腹地的库木托卡依村庄度过,印象中雨后的海市蜃楼充满神秘感,我和童年玩伴躺在路边的桑葚树下,等待着一辆马车的到来,路的两边开满了红柳花,再远处是大片的棉田和戈壁荒原,空气中满是泥土和花蕾的芬芳,远远听到马蹄声,马车上的维吾尔族老人会喊一声:“调皮的孩子,让我的马儿载你们一程!”遇到难过的时候,老人也会说:“孩子来数我的胡子吧,人只要有事情做就不会难过。”我们认真地数老人的胡子,谁也数不清,但是一切的情绪都在数胡子的时光中被消解,末了老人会把筐中的葡萄犒赏给我们。时常也有一群壮汉手掌猎鹰骑着马儿飞驰而过,将我们和尘土抛在身后,那个时刻我们也畅想着长大骑马飞驰。现在回想,在我的童年诞生了风般自在的时光,坐在夜的沙漠上,看夜空中的流星,倾听着夜的话语以及树的言谈,畅想在树林的鸟巢中掏出红月亮,然后飘到红色的月亮上去乘凉。

回望倏然而逝的时光,童年生活中出现最多的画面是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去往每个陌生的维吾尔族乡村走家串户拍照。多年后的今天,记忆中乡间路上的拍照场景还在,而照片中的故人也从孩童变成壮年,从壮年变成老年。父亲因拍照结识的艾则孜阿洪一句“世上的人都是亲戚”,曾让我醍醐灌顶。于我而言,随父亲走家串户拍照的童年经历更像是去走访亲戚,在那个贫瘠年代,世间的温情像是一种血缘的纽带,深嵌在我的生命里,也布满了故乡的大地。

中学时期我到了县城上学,阅读让我发现了另一个世界,在县城的图书馆里我看到了塔科夫斯基的《雕刻时光》、艾特玛托夫、鲁米等大师们的作品。文学给了我另一个自由的广阔世界,但它最迷人之处恰恰在于它提供了一个视角并拉近了我和故乡的距离。因为故乡的存在,也令我在阅读的抽象中感受到触手可及的具象。

在故乡常常能听到“假如一个人没有同情心,即便他是太阳又有何用”这样的《十二木卡姆》中的诗句,也听到人在最绝望的时候骑在驴背上唱出“你的生命我的生命,本是一条命”这样的卡莱朗民谣。故乡民间艺人对音乐的热爱,超乎了我的想象。音乐为他们建立了一座和生活紧紧相连的桥梁,他们通过这座桥梁,抵达爱情,送走孤独,打败虚无,当然也倾诉内心的忧伤,洗涤自己灵魂深处的酸楚。

当我第一次在书店里看到一本《十二木卡姆》,我似懂非懂,但还是买下它,在长夜里顺手读下去,却从不曾读完。诗歌是轻盈且带有翅膀的神圣事物,流传至今的《十二木卡姆》歌词其主要来源还是诗人。到现在为止《木卡姆》给我留下的一直都是一些吉光片羽的印象:“我的萨塔尔琴以生命的纽带为弦,它能慰藉不幸者,予其悲怆与凄婉,我深深投入于木卡姆使之萦回于心,若耽于爱的憧憬即弹奏于伊人尊前”。但在成年后,无数个无眠的夜里我都会想起《木卡姆》里那些带着大地上朴素哲理的诗句。它赞美大地、山峦、原野,讴歌初升的太阳、甘甜的葡萄、枝头的蓓蕾和夜莺的呜啼、欢快的河流和永恒的沙漠,它描绘和咏赞塔克拉玛干腹地的生活,令每一个朴素的灵魂和肉身魂牵梦绕,因为那是最古老、最虔诚的生活。它的辽阔足以接纳人类所有的忧伤,并给予人和人性以新的启示。

大学时期,我有机会坐着火车去陌生之地,去感受不同的风土人情,或许只有这样一尺一尺地贴地而行,才会产生距离和思考,而所有的行走,最终都能帮助自己理解故乡。当我再次返回故乡,塔克拉玛干就像一张巨大的银幕,这块土地上每天都有关于生活、生命、自然的电影在上演。人们载歌载舞,沙漠、戈壁、草原等那些被我们熟知的意象其实只是表象,更深的东西是诗,是诗意。他们日常生活的语言也是如诗歌一般的电影台词,那是一种对生活的热爱和历经沧桑之后,由人性的坚韧和豁达提炼出来的。

电影的独到之处并不亚于文学,它有各种可能性,当我拍《第一次的离别》时并未意识到它将会是一部什么样的电影,我只是依着自身成长经验寻找童年经历,恰好这段童年的经历还在当下鲜活地涌动。

我开始进行田野调研,寻找我的人物,我在阿合巴什遇到了穿着红裙子、像精灵一样的女孩凯丽比努尔,还有他的弟弟艾力乃孜。他们家有一个院子,院子里有成片的葡萄架,有一次去正赶上凯丽和弟弟在葡萄架下写作业,凯丽比努尔边写边说:“我一哭天就亮了,我要跑到狮子的面前给狮子拍照,给白鹿拍照,给奶牛拍照,给葡萄架拍照,给穷人拍照,给富人拍照,我能用眼睛照下他们。”弟弟接着说:“太阳充满了月亮就下雨了,考试就是靠运气,我一般都是考80分,100分好像和我有仇。”凯丽比努尔又说:“如果你比我考得高的话,我会哭一晚上,如果我考得比你高的话,我会很高兴。”弟弟又说:“你哭的话爸爸妈妈会吵架。”凯丽比努尔说:“爸爸妈妈吵架,如果离婚的话,我就会变成全世界的孤儿,如果我变成孤儿的话,同学们会嘲笑我。”弟弟说:“那样的话我们就像孤儿萨拉依丁一样了。”凯丽比努尔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反正我对妈妈的爱是千分之千,她不会离开我们的。”我被这段看似杂乱无绪的对话深深地打动,它让我退回儿童时代,去了解一个孩子的世界,他们不描写世界,而是发现世界。他们很少去思考在世界面前自己的样子和声音,他们的视角是非常直观的,他们毫不注意惯例和传统,有浑然天成的率真,看待问题的方式总是给你意想不到的惊喜。

我也在克孜勒萨读到了影片主人公艾萨写给妈妈的一篇作文,他说:“我是妈妈从外星空带来的,妈妈的耳朵听不见,我只能用眼睛和她交流,妈妈的心灵像泉水一样清澈,她的爱滋润着我,我只为妈妈而活。”艾萨的这篇作文深深地打动了我,我去了艾萨的家,阳光洒在木质的架子上,艾萨光着脚丫,正抱着一只小羊羔给它喂奶,小羊羔不听话,他就用自己的嘴去亲吻这只小羊羔。这个画面也唤醒了我童年时代的记忆,我们都曾双脚沾满泥巴与自然和动物亲密无间,然后不断地经历告别,最终成长。这一次返回家乡,开始不同以往地和生活的土地互动,和过去的经验互动。生命是一次体验,体验了才不会虚度,你因此才会创建自己的生活。当你创建之后你才归属于它。拍摄时凯丽比努尔和艾萨唱起民谣《小月亮》,当塔克拉玛干的民谣在千年的胡杨林中传来:“妈妈说我是月亮/可月亮长在天上/如果我是月亮/妈妈就会孤单哭泣(在地上)”。我的目光越过金黄色的胡杨,千年的胡杨树叶沙沙作响,我们的童年相遇在同一棵胡杨树下,我的心是如此平静,如此辽阔和永恒。

在拍摄中我遇到了一位年轻的民间艺人,他听说我是沙雅人,便说:“你以前骑着毛驴和自行车离开沙雅,现在坐着飞机带着知识和文化回来了,还算你有点良心。”而我问科克库勒村庄的阿巴拜克日,他即将升初中的孩子有什么特长吗?他诚实地回答说,他的孩子最大的特长就是特别老实,上到高中后他才会培养自己的特长。在红旗的巴扎上我遇见了鼓手吐尔洪大叔,只要他的鼓声响起人们就情不自禁地翩翩起舞,那些我在村庄遇见的想出走的青年和愿意一生留在村庄的老人都被鼓声拉到了一起。

我的故乡,就这样为我展开了通往诗意的道路,这些具体的人让我有了拍电影的欲望并且这个欲望愈发强烈,让我感受到音乐人何力在《70亿分之一的诗与歌》中的歌唱:“每一个老人渺小的身躯,无不蕴藏着惊人的潜力,假如他一生吃过的麦子突然发芽,喝过的水突然汇聚。”他说,“地球上有70亿的人口,我是其中的一个”。正是这些普通人构成了庞大的70亿,你我都在其中。这些普通人给你的能量如此强大,我不愿意将摄影机从这些面孔里挪开。

现在回想,一年的纪录片拍摄对《第一次的离别》的诞生显得尤为重要,以拍纪录片的方式构建剧本显得极为奢侈但也弥足珍贵。电影中无法取代的珍贵之物不在日常生活之外,而是蕴藏在日常的细枝末节里。观察生活中的细节,看似朴实平淡的剧情也能成为电影,《第一次的离别》中很多细节和对话都是来自一年的观察。比如影片中家族会议的那场戏是基于故事结构必需的假定性,但最终归结为生活的真实性和具体的事实。

文学使我宏观地看待生命,但不忽略人,我总是对人的内心世界感兴趣——对我来说,展现、反映由生活、文学、文化所滋养的心灵更为重要。比如凯丽比努尔的父亲在棉花地为妻子唱起离婚时写的《我那百灵鸟一样的爱人》:“我是你悲伤的百灵鸟/百灵鸟失去了它的爱人/我失去了我的爱人塔吉古丽/我那像百灵鸟一样的爱人/你宛若天仙/你的眉毛就像弯月亮/你的眼睛犹如清水/当你弃我而去/我的心在深夜里哭泣/我是如此地悲伤/花儿也为我哭泣/八个天堂都比不上你的美/我失去了我最爱的人/像百灵鸟一样的塔吉古丽”。人与人之间的牵绊,不同寻常的情感,营造出令人隐隐作痛的诗意的美感,脆弱、温暖又令人渴望,凯丽比努尔的妈妈如少女般害羞的脸庞,在电影中一闪而过,我总是被这样的时刻打动。

我一直深信好的电影是仁慈的,正如摇篮的嘎吱声和朴素的催眠曲,还有蜜蜂和蜂房,要远远胜过刺刀和枪弹。而马赫穆德·喀什噶里在周游世界之后回到故乡,写下了以下的诗句:好农民是播种恰玛古的农民,好人是在故乡变老的人。

正是这片土地上的生活本身蕴含的诗意和真谛,成了《第一次的离别》的源头。无论如何,这部影片是献给我的故乡塔克拉玛干的腹地沙雅的一份礼物,也是我和故乡献给世界的礼物。当我带着它去了柏林、东京等电影节并获得了关注,当它在联合国万国宫上演——滋养过我的故乡,也将滋养人类,以它之质朴和辽阔,深邃和悠远,正如它曾经接纳并成为人类四大文明的唯一汇聚地。 W6ShgE3m7RLqNzWjCeDpfzPnKWnor3IlVU64thPSCGkzr2ncZb2LPCnYA8vKliN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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