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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沼泽纪事

撰文 尚毅

大沼泽纪事

2020年元旦,我们在佛罗里达大沼泽地国家公园(Everglades National Park)第一次看见了海牛。那天海边船埠一个水龙头拧不上,水滴滴答答漏到海里,下面有四头海牛接着。喝淡水显然是它们难得的享受。它们张嘴对着水滴,嘴像巨大的猪鼻子,但比猪鼻显得柔软且易于变形,嘴唇上很多小坑,每个坑里长一根胡子,两个鼻孔盖着盖,呼吸时就把盖打开。

其中一头占好了位置,竖在水里喝一会儿,又换个姿势仰躺着喝,露出坦荡荡白花花的肚子。它们蛮低调,跟大象一样奶头长在胳肢窝里,又像鲸鱼一样把鸡鸡藏在肚皮里,所以看不出性别。旁边三只也着急要喝,它们不吵不闹,只把大胖身子扑在喝水那哥儿们身上,把它挤走。有时那位不动窝,它们就用小扁胳膊推一下。有时它们还用大肉嘴互相推搡,像在亲嘴似的,这应该是它们最激烈的冲突了,也很温柔。问旁边人能不能把水龙头开大点。说是刚才试过,一开大,它们就吓跑了。

那天我们一早进公园,车开了快俩小时才到海边。公路两边草原直铺天际,草上罩着一层薄雾,一些黄嘴的大白鹭四散在雾里,像纸板剪的一样静立不动。间或有一丛丛树,像草海里浮出的岛屿。

大沼泽地国家公园建成于1947年,在当时的28个国家公园里是很各色的一家。从黄石开始,到优胜美地、大峡谷,国家公园的第一要义是保护风景,特别是壮丽风景,算一种爱国主义教育(“你们欧洲有大教堂,我们美国有大山”)。沼泽地是否能激发民族自豪感,不好说,在这建国家公园,很多人不理解。这个公园的特点是蚊子多,地像拿刨子刨出来那么平,水流得比蜗牛还慢,乍看似塞伦盖蒂的开阔草原,实际是一条无岸大河,它蹑手蹑脚地流,像一只铺天盖地的大蘑菇,把菌丝坚决而迟缓地伸向远方。地势以肉眼不可见的角度向西南倾斜,水在草的掩护下,从北缓缓淌到南,平均一天流400米。

它的另一个特点,大概可以说是贵。从19世纪末开始,面积接近一个海南岛的佛罗里达大湿地成为几代人竞相砸钱的地方。资本的牛皮和拓荒者的梦带动南佛地价数次飞升,又一次次被顽固不化的大泥潭绊住。1948年,美国陆军工程兵团接下雄心勃勃的佛罗里达中南部工程,花几十年斥巨资把公园以北近3000平方公里的沼泽抽干改造为农田,赫然发现下游的国家公园随之命在旦夕。2000年,美国国会通过了投资近80亿美元的“大沼泽地全面复原计划”(The Comprehensive Everglades Restoration Plan),又是同一支部队接下这个工程,准备花几十年再把干地加湿一点,至今还没忙完,据说投资仍需追加几倍。大沼泽地保护项目已成为全球耗资最大的环境修复工程。

水、火、鸟

佛罗里达是个气候疯狂、地质稳定的地方。往近了说,台风一年虐似一年,即便雨季里正常的一天,从阳光灿烂到暴雨倾盆来回几个掉头也是有的。往远了说,上亿年没有剧烈的地壳运动,以海洋生物沉积成岩,凝固成海面一样平坦的地势。大沼泽地里高出20厘米的地方就有与周围不同的土质和植被,东岸迈阿密一带海拔高出近10米,基本就算佛州“青藏高原”。生物骨架灰岩被雨水侵蚀形成蜂巢似的地下溶洞,收纳暴雨后平地上走投无路的积水。一马平川的地面,加上丰沛的降雨和地下水,造就了美国现存最大的一片湿地。

南佛罗里达是水泡出来的,也是火烧出来的。湿地着火这事不稀奇,因它的土壤常以有机成分为主,相当于原始的煤。从上一次冰川期海平面下降、南佛罗里达浮出水面,至今不过几万年,通过岩石风化造土的时间很短,全靠生猛的热带植物从石缝里生长又腐烂,在水族尸骨变的石头上铺起草木变的泥土。夏天一个闪电,就是在大蜂窝煤上擦一根火柴。一年年经火的焦炭给土地染上了一层深黑的颜色。火筛选出这里特有的植被,吞噬额外积起的土壤,把地面削到与地下水位持平的高度,维持着湿地的面貌。

这里是美国的起点和终点。1497年,白人第一次踏上今日美国的领土就在迈阿密以南的海湾。四百年后,北美野牛都快灭绝了,南佛罗里达还像刚果丛林一样幽深莫测,是下48州 最后一块有完整地图的领土。19世纪,白人军队在这儿跟印第安人打了多年仗(塞米诺尔战争),也只测绘了零星地带。那是美国人打的第一次“越南战争”,艰苦卓绝。白天他们在沼泽地里行军,晚上蚊群像飞行的板砖,可以扑灭篝火。

这个苦逼又神秘、像个恶毒的谣言似的地方,最早引人注目的宝贝是它的羽毛。19世纪30年代,已经成名的约翰·奥杜邦 [1] 两度南下佛罗里达,发现了52种未知的鸟类,在蚊子和鳄鱼包围中度过了观鸟(以及猎鸟)生涯的高潮时期。在他的七卷本彩绘图鉴《美洲鸟类》里,南佛的大型涉禽最令人难忘。经过近二百年浩劫,当初胜景不复再现,但大沼泽地至今仍是个傻瓜观鸟的绝好去处,反正2020年年初那几天,我们两个没见过世面的人在那儿看得心花怒放。

刚捉完鱼、在水边展开双翅晾晒雍容羽毛的蛇鹈,像微缩绵羊一样结队在草坪上埋头捉虫的白鹮,沙滩上一步一撅屁股、目不斜视从我们眼前走过的鹈鹕,还有羽毛雪白、嘴大头秃的林鹳,脑袋上像戴了个毛线头套,不吃东西的时候爱敲着两片大嘴,发出打竹板的声音,大概相当于人吧唧嘴。

看到海牛的那天,公园巡查员克里斯蒂教我们分辨飞翔中的琵鹭和火烈鸟:如果通身粉红就是琵鹭,若红翅膀加个黑边则是火烈鸟。教完自己又找补说,这都是理论。

“实际呢?”我们追问。

“实际火烈鸟在这个地方基本看不见,赶尽杀绝一百多年了,要看得坐船去加勒比海的小岛。”

鹈鹕(Pelican)

这项一百年前已经过时的技能大家倒是学得很起劲。后来果真有大粉鸟像一片巨大花瓣从我们头顶掠过,克里斯蒂还考我们,大家都很较真地仔细观察:没有黑边,是琵鹭!望远镜里可以看到扁扁的嘴像只大饭勺。

运气好的话会看到巢群,我们曾划船经过海湾里一个巴掌大的小岛,被红树林盖满,夕阳西下,大鸟从四面八方归巢,它们收起翅膀像无数贝壳嵌进树丛。这样一块巢群地如今被严格保护,而一百年前一经发现,会成为猎鸟人的行业机密。

在佛罗里达,吃鱼的鸟冬天筑巢孵蛋,冬春是旱季,鸟在浅水里容易抓鱼,猎鸟的人也正方便深入沼泽,只需找到一片巢群就可以逐只射杀,收获它们新婚的羽毛 。大鸟不会抛弃幼雏,眼睁睁看着同伴一只只倒下。杀害它们的却也不尽是唯利是图之人,曾经有猎人被敌对帮派捉住,因不肯供出本帮的巢群地机密,壮烈牺牲。人舍生而取的那个义,有时是个奇怪东西。

保育与进步

1879年,世界洋际运河研究大会 在巴黎召开,与会的除了少数各国代表,以巴黎热心群众居多,特别是有闲妇女,这点无须统计,一望即知——会议大厅羽毛攒动犹如一片巢群。羽毛帽饰作为贵族时尚,在欧洲历史悠久。19世纪,正是运河与铁轨铺出的广阔市场打开了中产消费的无底洞。一时间,体面女士帽子上不粘几根鸟毛,似乎无法出门见人,特别酷炫的要在脑袋上顶一整只标本。与此同时,西欧各国的水利工程遍地开花,湿地开荒成就喜人,工业城市雾霾重致昼夜难分,1873年曾有伦敦市民大白天睁眼走进泰晤士河。

这个只有二百多年殖民历史的新大陆也不遑多让。1886年,一位观鸟人在曼哈顿商业区溜达两圈,从逛街女士的帽子上认出了160种不同鸟类。美国东部的森林面积在急剧缩水,曾经数以十亿计的旅鸽已经踪迹难寻,匹兹堡等钢铁基地的空气质量直追伦敦。

1903年,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与当年在曼哈顿数帽子的那位观鸟人会面后,宣布成立全国第一个野生动物保护区,就在佛罗里达东海岸的鹈鹕岛,那是当时几乎被屠杀殆尽的褐鹈鹕仅存的几块小小巢群地之一。同年,在佛罗里达州长推动下,通过了一项全州范围内的猎羽禁令。

在他二十年后出版的《一位爱书人的户外假期》( A Book-Lover's Holidays in the Open )这本书里,老罗斯福写道:“失去看鹈鹕在落日红霞中归巢这样的机会,就像画廊里丢失了一幅古代名画。”褐鹈鹕是非常可爱的动物,它们给我带来的联想倒不怎么像世界名画,更像动画片。佛州海边常看到它们,几个一群飞起三五米高,倒竖着以很凶猛的姿势往海里扎,刚碰到水面就一屁股坐了起来。

然而在1903年的佛罗里达宣布禁止猎鸟,有点像在2020年的佛罗里达要求大家戴口罩,与其说命令,不如说是呼吁,行动力还要落实在民间组织。一位《美洲鸟类》的忠实小读者,长大后借偶像之名成立了以护鸟为主旨的奥杜邦协会(The National Audubon Society)。1905年奥杜邦护鸟人盖伊·布拉德利(Guy Bradley)在南佛罗里达遇害,在这位类似索南达杰 的英雄死后,限制鸟类买卖的立法得到了推动。更管用的是,所谓时尚,一旦沾上这种你死我活的故事,美感也要变味。随后二十年间,羽毛帽饰逐渐为青楼女子独享,良家妇女避之不及。大沼泽地的鸟开始从绝迹边缘回归。

19世纪末到20世纪的头二十年,在美国被称为“进步主义”时代。什么叫“进步”呢?从戴羽毛帽子到不戴羽毛帽子,应该算进步吧。与其他时代相比,那个时代的人特别进步吗?这倒难说,但他们有一个鲜明的特点,他们相信进步。

回到1879年巴黎那场世界洋际运河研究大会。开完会没两年,法国人就志在必得去挖巴拿马运河了。挖了十多年,人财两空,因为疟疾和黄热病死的人太多,加上一些基本的工程难题没有解决,公司解散,无数小股民破产。其实死人和工程的问题从一开始就是明摆着的,为什么还去挖呢?因为相信科学在进步,相信项目进行中就会迎来防治疟疾和黄热病的突破,只要开始做,工程问题就会迎刃而解。照世界进步的速度,掐指一算,这些事必须发生。

正是这个“进步”的信念暂时解救了大沼泽地的鸟,但永久性地改变了这片沼泽。

今日“环境保护”的理念萌芽于进步主义时代,当时的说法叫作“保育”。作为保育运动当之无愧的旗手,老罗斯福在任内成立了5个国家公园,51个鸟类保护区,此外,以国家纪念区、森林保护区等种种名目划出93万平方公里的国有土地实行不同程度的保护。

然而“保育”这个词并不完全等同环保。它的要义在于有计划、有效率地使用资源,减少浪费。在政策层面,这场运动最早从灌溉西部开始,其逻辑是:要解决工业化和城市化带来的污染及其他种种问题,必须开辟更多可耕种土地,疏散城市人口;要在干旱的西部继续开荒,需要实现水资源的保存和有效利用;而要保水,需先护住水源地的森林,如此环环相扣。

灌溉西部的逻辑应用到佛罗里达就是抽干湿地。对原教旨保育主义者来说,有鸟没鸟并不是了不得的大事,他们真正关注的是土地和水。所以在南佛罗里达,与护鸟顺理成章同步进行的是改造湿地。

逻辑是这么个逻辑,实施起来并不简单。在以“分权”原则为定海神针的美国政治传统中,联邦政府权力之小、掣肘之多,是这个体系以外的人难以理解的。建国头五十年,联邦政府在某个州境内修条路都会被斥为“违宪”——宪法规定你们可以在我州修路了吗?宪法当然没有这么龟毛的条款。时至2020年年底,拜登在竞选总统时号称上任后要命令全国戴口罩。“你怎么命令全国呢?”人家就问。“我一个州长一个州长去找他们谈!州长要是不同意,我就去找市长和县长谈!”

因此保育运动的急先锋们致力于扩大联邦政府的责任范围,加强总统和内阁的行政权力,减小国会控制。在他们看来,议员的职责是维护各自选民的短期可见的利益,所以国会的行为没有一个统一纲领,他们总是处于一团混战之中。但是一片森林怎样管理才能持续输出木材而不枯竭,一条河怎样控制才能保证航运灌溉等需求并消除水患,这需要专家来集中规划设计,不能谁票多就听谁的。

在河之洲

我们的飞机在2019年最后一夜到达迈阿密,降落前在一块巨大的黑暗地带上方飞行了不短的时间,我猜那就是大沼泽地国家公园,之后一条笔挺的分界线把黑暗和光亮隔开。

国家公园里不提供食宿,我们住在迈阿密南边的小镇,出了住宅区就是商场,店铺只盖一层,横向铺开,一副地不要钱的样子。一月初,白天都是20多度,太阳一出来连件薄外套也穿不住,巨大超市里冷气开得像冰库。一大早停车场上常有几只火鸡秃鹰(又名红头美洲鹫)扎堆儿待着,它们在等白天上升的热气流助力起飞,比较讨厌的是它们闲着没事爱啃车轱辘,还专门挑新轮胎。

去往公园的路上,只有农田、公路和笔直的沟渠。这一带属于迈阿密“高原”,因为海拔有个几米,排水相对容易,现在是一个在全国排得上号的蔬菜产地,仰仗靠近北回归线的气候,一年四季无须休耕,热带水果和观赏型花木的产量也很骄人。这里其实土地贫瘠,或者应该说压根不剩多少土了,靠一股汽油便宜的横劲儿种地——石耕,用机器直接把石灰岩打成土。

公园占地6000多平方公里,多数地界属于保护区,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块向游客开放,饶是这样,去野地里玩,初来乍到者往往不得要领。想看野生动物,情报很重要。像我们这种动植物睁眼瞎,必须见人就问,而且要现学现卖,从甲处得来消息转头就告诉乙,于是乙八成也会知无不言。英语里管这个叫,我帮你挠背,你也帮我挠。

除了互相挠背,还有个办法是找志愿者或公园巡查员,每周不同时段都会有这些人带着游客一起看鸟看植物看星星。克里斯蒂就是我们某次参加观鸟活动碰到的。那天她带我们走了海边以盖伊·布拉德利命名的一条小径,没走几步就看到一只鹗,它站在树上一个大巢边,白身黑翅,黄眼珠,眼睛上一抹黑带,像假面舞会上戴的面具。克里斯蒂说它们半年在这里抚育幼雏,之后离开,再过半年回来,旧家往往已有些破败,雄鸟四处搜寻树枝等建材衔回来补巢,雌鸟看不顺眼的就从窝里扔出去,雄鸟老老实实再出门去寻。回去查了一下,有人说这就是“关关雎鸠”的“雎鸠”,难怪恩爱。

鹗(Osprey)

同行的人边走边互相讲蚊子故事。一位来自肯塔基的小伙子说他昨天傍晚在哪里停下看鸟,忘了关车门,一回头的工夫,车里呼啦进去100多只蚊子。克里斯蒂也说,以前游客中心凡是有门的地方要装“吹蚊子机”,不然夏天一开门就进来几百只,可惜那栋小楼在2017年的飓风中被毁了。

克里斯蒂似乎用飓风来纪年,她是从2005年飓风前开始在这里工作的。大沼泽地南端名为“火烈鸟”的这个游客中心一共两名全年巡查员,她是其中之一,这之前她在阿拉斯加的迪纳利国家公园(Denali National Park)和犹他的锡安国家公园(Zion National Park)干过多年。肯塔基小伙说他在申请大沼泽地冬季巡查员的工作,克里斯蒂说这岗位抢手得很,全美的国家公园旺季几乎都在夏天,冬天招人的只有两处。说着我们在另一棵树上又发现了鹗巢,远眺似乎是空的,用望远镜搜索,巢里一对小黄眼珠正精光四射地往外看。

有水面的地方就有很多鹭,绿鹭个头小些,黄眼圈,一抹翠绿眼影;蓝鹭个儿大,脑后一根带仙气的翎子。还有一种跟鸽子差不多大的艳丽小鸟,名为紫水鸡,全身朱黄蓝紫,像拿花布缝的,用一双大黄脚爪在荷叶上行走。

鸟多的地方一般都会有鳄鱼。内陆沼泽碰到鳄鱼不必害怕,这种是短吻鳄(alligator),很随和,任人观赏,而且跑不远,只要隔个三四米距离就能保证安全。脾气冲的鳄鱼(crocodile)生活在咸水里。鸟喜欢在有鳄鱼出没的地方筑巢,因为像浣熊这类爱偷鸟蛋的孽畜碍着大个儿不敢妄动,而一窝小鸟总有个把养不活的可以送给鳄鱼填个牙缝。

绿鹭(Green Heron)

在佛罗里达那些天,我们很勤勉地日日早起,赶集一样去赶观鸟的好时段。大平原上的低矮云彩映着初升的太阳,从淡玫红变成橘黄色,让我想起我妈常念叨的北大荒的日出。一马平川的地方,天大地大,格外孤独,日出和日落是一天最惊心动魄的事件。北大荒的土和南佛罗里达沼泽一样黑得出油,是富含腐殖质的典型湿地易燃土壤。我妈说,那时候每年春天要救火,夏天要修水利。火怎么来的不知道,水利要干吗也说不好,反正修水利就是挖土,救火还是挖土,刨一道深沟,把从水泡子方向过来的火跟农田隔离开。东北三江平原开垦之前有30 000多平方公里湿地,现在还剩不到四分之一。

水泥军团

今天的佛罗里达中部有两个闻名于世的地标,一处是迪士尼乐园,另一处是卡纳维拉尔角 。在还没有米老鼠和火箭的年头,这里是佛州大湿地的起点。一条蜿蜒的基西米河(Kissimmee River)从这里发源,向南流入面积接近太湖的奥基乔比湖(Lake Okeechobee)。河与湖每年雨季泛滥,哺育沿途的草海。

抽干湿地原本看上去并不复杂,无非也是挖土,修几条运河把奥基乔比湖的水直接排到海里,保证湖水不再泛滥,如此就截断了湿地一多半的水源。邪门的是,湖水水位下降以后,湖岸也随之下沉,于是湖水照旧泛滥。这个行话叫土壤沉降,和湿地自燃一样是土壤有机质含量太高引起的自然现象。土里的细菌平时在水淹状态下缺氧,水排走以后,细菌接触到氧气,从发酵模式切换到呼吸模式,活性大增,胃口倍儿棒,有机质在它们旺盛的新陈代谢中被分解成二氧化碳和水。可以说土被细菌吃掉了,或者说是氧化了,反正这也是一种缓慢的燃烧,土壤消失,换来的是巨量碳排放。

最早几轮湿地改造自然是不允许联邦政府染指的,但意外出现的沉降难题使得私人与州政府组织的工程出师未捷,资金链纷纷断裂。20世纪20年代由飓风引起两次大洪水,拓荒者伤亡惨重,迫使联邦政府出手,派出身经百战的美国陆军工程兵团,沿奥基乔比湖筑了一圈大坝,暂时解决了泛洪的问题。

湖水停止泛滥以后,湿地越来越干,土壤继续沉降,而且火灾愈发严重。火从前不是问题,因为起火原因多为夏季闪电,而夏天是雨季,火势一般不会扩大。但如今水源被截断,地下水位下降,这意味着一旦着火,火势会很快从地表转移到地下溶洞。风吹不熄雨浇不灭、闻得着看不见的地下火是南佛罗里达贯穿20世纪的又一大奇观。有时枝繁叶茂的一丛树林突然塌方——树根被烧没了。

此时的南佛罗里达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炼狱,古早的荒野在走样,憧憬的农家乐也没捞着。“二战”以后不得不再次祭出工程兵团,开始了浩大的佛罗里达中南部改造项目。

美国陆军工程兵团的口号是一句法语——“让我们试试看!”(Essayons!)。传统的美国工程设计有一种民间手艺人的试错精神,比如当年在世界上长度排第二的伊利运河,把纽约与五大湖水系相连,给19世纪美国经济踩了关键一脚油门,那是两名自学工程的纽约律师设计的。不过工程兵团这句朴实的口号一定要用法语来说,事出有因,这个组织确实有着美国政府机构中罕见的欧陆传统。军队里维持一个专门的工程兵团,参与和平时期的土木工程,在英美体系中是个很奇怪的主意。在他们看来,筑坝修桥这种事应该交给有经验的私人集团,公开招标,政府即便出资也应该仅限于做个甲方。

1802年,根据法裔工程师皮埃尔·朗方(Pierre L'Enfant)的提议,以法国路桥兵团为蓝图,美国国会通过了法案,创建了工程兵团与它的培养基地西点军校。法国工程师可不拿自己当手艺人,他们是拿破仑的金蛋,背靠法国数学界的辉煌成就,为着“国家、科学、荣誉”而生。他们的风格不是“试试看”,而是全面统筹,周密计算,一气呵成。美国陆军工程兵团青出于蓝,不仅日后完成了法国人烂尾的巴拿马运河,而且二百多年来,在改进本国航运、控制水患方面立下赫赫战功,只是法式精英气质让它在民间一直不招人待见。

1948年,佛罗里达中南部工程启动,其时湿地南端的国家公园已经成立。在北部,全面开荒的雄心业已湮灭,只划出土层最深厚的一片作为农业区。开发农业区的办法当然还是挖土,只是挖得更猛烈些——用运河和堤坝两套网络把地分成小块,如同格列佛在小人国被从头到脚绑成个粽子,任一区域既可蓄水,又可排水。互联水库、大型泵站以及复杂的水闸系统可以随时改变水流方向并且在平坦地面上提高水速,水多了抽掉一点,少了就从水库里调回来一些,总之每一块地尽在掌握。

这已经不是拿破仑的工程师,甚至不是老罗斯福那一代人可以想象的、对土地和水的征服。创立和维护这样的系统,不是数学好就可以,它既要靠“二战”后佛州飞涨的城市人口带来的额外税收提供资金,也要靠便宜的石油提供能源。

但有一个漏洞,水从北往南流,北边的水拘牢了,南边的国家公园无法维持湿地面貌,火灾一年猛似一年。工程项目设计了给南边放水的闸口,但是为保证城市和农业用水,这个闸常年不开。

国家公园的人准备去找工程兵团要求放水。当时正是准备登月的年代,凡事讲究科学精神,要多少水,得有个数。卡纳维拉尔角的电脑白天计算登月事宜,晚上被国家公园的人借来算水,算好拿着数去找工程兵。耿直的工程师们说,要这么多水,你们自己在公园里修坝啊!

公平地说,并非工程师小气。1959年卡斯特罗上台,美国随后对古巴实施贸易禁运,南佛罗里达农业基地的重要性在此时凸显。“卡纳维拉尔”在西班牙语里是“甘蔗田”的意思,可见最初的西班牙殖民者对这块土地寄予的厚望。甘蔗这个东西的生长期至少12个月,而且一直要有阳光,美国适合种甘蔗的地方很少,一向依赖加勒比海地区进口。对古巴禁运之后,糖在美国成为战略物资,价格飙升。大湿地里开出的甘蔗园区,仿佛印证了保育主义者的远见,在当时显得格外金贵。

城里住着人,地里长着甘蔗,旱季要有水,雨季还不能涝。每年有一半时间,所有泵站开足马力把降水排进大西洋,另外半年,水比油还宝贝,要紧着供应城市和农田。给国家公园放水?公园里住着谁?

虽然没住人,国家公园也是一股势力,在普通人心里有分量,在官僚机构里有老罗斯福和他的大员们打下的山头,并非任人挤兑。登月之后,环境保护成为新热点,有众多民间组织加盟。为鸟请命的人,在冷峻的国际形势中,面对全国人民吃糖的刚需,也能大战几百回合。只是待到出头之日,又是几十年过去了。

2000年美国总统竞选在当时是一场前所未见的恶斗,戈尔和小布什一路打到最高法院。在这个当口,两党合作推出投资78亿美元的大沼泽地修复法案,国会以压倒性多数通过。自称正在转型的工程兵团接下这个项目,设计了一个更巨大、更精密的系统,它的核心理念是:挖更多土。建好的堤坝拆掉一点,拉直的天然河道重新烫弯,有限地恢复自然水流,格列佛需要换个绑法,但是松懈不能够松懈。最关键的是,建超级水库、地上水库、地下水库,如果可以把全年降水收入库中,就可以满足人与鸟与沼泽里一切生灵的需求。工程兵团的目标是,控制住降落在南佛罗里达的每一滴雨。

大落羽杉

南佛罗里达其实不止有一个国家公园可以玩,还有近3000平方公里的“大落羽杉”国家保护区(Big Cypress National Preserve),此外更有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区、国家海岸、国家森林、州立森林,甚至还有奥杜邦协会保护区……做攻略时使人头疼欲裂。“诸侯割据”是美国国家公园体系的一个特色,比如黄石公园界外又有27片黄石国家森林。这也是进步主义时代联邦与地方,行政与立法,以及其他不同利益方经年博弈的结果。鉴于美国没有国家持有土地的传统,国家公园最初制定边界时不免妥协,往往在众多方案中敲定面积最小的一个,之后再锲而不舍地发明其他名目,把遗漏的地方一块块保护起来。乱七八糟的补丁像一道道宪法修正案,体现了决策背后漫长的探索、争执和改进的过程。

大落羽杉国家保护区就是经枪支爱好者、小业主、印第安人、石油集团、环保组织多年混战后在1974年设立的,级别上比国家公园低一等,可以在一定限度内打猎采油,已经盖了房的可以继续在这儿过,但是不可以搞任何形式的新建设。这一片多为木本沼泽,主要树种顾名思义是落羽杉,靠近海岸的地方水质偏咸,被红树林覆盖。

木本水泊是有妖气的地方,水里长出树,树上又长草,凑近有时还会看到玲珑的树蜗牛,像陶瓷做的首饰。常见的草有垂在树枝上、银灰水袖似的松萝,也有形似吊兰的空气凤梨,它们吸风饮露不需要土壤,靠叶片获取空气中的水分和树上落下的腐殖质为生。

还有一种半空中出生的植物叫绞杀榕,鸟把它们的种子拉在某一棵树的枝干上,它就向上向下同时生长,起先长成一根藤蔓,把寄主死死勒住,等到它的脚落了地可以生根时,就收起幼年的凶残,变成一棵正直的树。

沼泽里的树木常把虬髯似的根裸露在地表,像一只只大脚行走的痕迹在空中凝结成固体,红树林和落羽杉无不如此。佛罗里达有三种红树,皆为胎生,枝杈上垂下树苗,不是种子,也不是克隆,是基因与母树不同的,完全成形的一棵小树,从母亲那里获得养分,待到时机成熟,便纵身跳进未知世界,自己去闯天涯。

沼泽的水格外洁净,但未必透明。红树林间的水洼往往被树叶释放的单宁染成红茶的颜色,落羽杉沼泽则是一种晶亮的黑。

清晨林间雾气中,沾满露珠的空气凤梨熠熠生光,几只鹭飞到远处,白翅飘飘,一群彩鹮又聚拢来,它们嘎嘎乱叫,聒噪得很。也有时林间寂静无声,只有水里一条小蛇,把脑袋枕在荷叶上休息。

比尔是大落羽杉保护区的一名志愿者,已经退休,今年冬天就住在这里,做游客向导,没有薪水,但他的房车可以免费停在保护区里的房车营地,接水电也不需要花钱。

我们那天跟他在河上划独木舟,同行的还有个纽约小伙子和一位南卡罗来纳的退休女士。老姐姐自己一人开辆面包车,住车里,到处玩。比尔是亚拉巴马人,说话有极重的南方口音,他道歉说改不过来了,我们听着确实有点费劲,纽约小伙嘴很甜地说,口音这么地道,显得多权威啊,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相信。

这条河叫特纳河(Turner River),是大沼泽地里仅存的、没有被动过刀的自然河流,窄而蜿蜒。在这划船蛮考验技术,两岸树木竞相向河心伸着胳膊,想把我们连人带船拿住。比尔体贴地放慢速度,他对这里的草木很熟悉,但并不使劲讲课,只随意聊天,不时停下等一等卡在树枝里挣扎的我们,细致地教我们怎么用桨。

我问比尔退休前做什么工作,他说在一家监狱的印刷厂里干,印报纸,手下100多号犯人,他至今说得出所有人的脾气和外号。退休后他把房子卖掉,买了辆房车,夫妻俩走遍了所有国家公园。“我结婚时17岁,那时我老婆刚16,我们不到20岁就有了两个儿子,这么多年一家人一起走过来不容易,从来没有机会出来玩。现在有机会了,得好好看看这个国家。”

因为落羽杉木质耐水耐盐,“二战”时这里大一点的树都被砍掉做船了,现在上百年的树很难得见。比尔带我们到了河上一处隐秘地方看一棵老树,只容一条船进,纽约小伙和南卡女士的船先进去了。比尔说,他在大儿子过世以后,开始看奇幻小说,《霍比特人》《冰与火之歌》什么的,特别喜欢托尔金,这个地方让他觉得像进入了书里的精灵王国。说着那条船出来,我们划进去。是一个树林中的小湾,中间一棵四五人合抱的大杉树,光秃秃树枝上垂下巨人胡须样的松萝。环腰是黑镜似的水,水面映着蓝天白云和巨大的蕨类绿叶,四下无声,好像掉进一个石炭纪的角落,随时会有肉鳍鱼爬出水面凝望三亿年后的子孙。我们放下桨,静静坐了一会儿,掉头划出来。

日出和日落

是一天最惊心动魄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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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毅

试试看

据说20世纪以前的战争,死人大多由于军队中流传的疫疠,进入20世纪以后,在日俄战争中,依靠“进步主义”时代不断完善的公共卫生措施,第一次实现了病亡人数少于战争中阵亡的人数。难以想象发展细菌理论的科学家、药物与疫苗的研制者,面对不断涌现的毒气、坦克以及从飞机上往下扔炸弹等发明时,是一种什么心情。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不是人永远出不来的一个局。

根据最新的估算,佛州湿地修复工程的投资需要追加到大约160亿美元,完工时间最快在2050年。作为一个纯外行,我不知道这个预测算不算极度乐观。一个平均海拔两米的半岛,不仅对自己三十年后的存在深信不疑,还在忙着修复什么湿地。

这个工程有个洋溢理想主义的正式名称,叫作“大沼泽地全面复原计划”。公平地说,开工二十年以来,大沼泽地国家公园和大落羽杉保护区的复苏有目共睹。但也有一些愤世嫉俗的人说,水源都被控制成这样了,什么湿地,迪士尼湿地吧。

其实建迪士尼也不简单,只怕求迪士尼而不得。新的问题是气候变化。旱雨两季都在偏离从前的规律,气候总的来说是变得更加极端。旱季由于温度升高而使地表水蒸发量加大,雨季的总降水量似乎在逐年减小,但暴雨又越来越“暴”,防洪和抗旱的难度都在加大。

土壤沉降的问题也变得越发诡异。一些近海的湿地土壤在遭受干旱之后再遇海水侵蚀会发生剧烈坍塌,灰飞烟灭,速度之快无法用细菌分解来解释,对这个现象的研究正在进行中。降水量减小会加剧海水倒灌,土壤进一步沉降,如此循环。土壤消失也就罢了,它所带来的碳排放会导致气候进一步恶化。保护湿地,早已不光是为了鸟。

最难的问题是,没法规划,气候到底在怎样变,以多快的速度变,无法详细预知。水库该建多大,公园需要多少水,没有一个精确的数,让工程师无所适从。美国科学院组织的大沼泽地项目顾问委员会给工程兵团的建议是“在改进中管理”(adaptable management),似乎倒合了他们那个洋气口号中的朴素含义:试试看吧。

物种的演化本身也是一个试错过程。有一个在海岸线快速造土、保卫湿地的办法还真就是进化出来的——红树林。这种坚忍强盛、似乎在大步行进中的植物,只要有一点土就可以存活,之后会用发达根系紧紧抓住周围的有机质,给自己和后代造出新的土。南佛罗里达海岸很多看似原始的、被红树林覆盖的小岛只有很短的历史,靠从前印第安人吃海鲜往海里扔贝壳扔出一个垃圾堆,红树林就可以造出一个岛。

这么说,印第安人也有他们的迪士尼小岛。

如果以人的出现作为历史起点,大沼泽地的历史不知已有几千年,也不知还能持续多久。“复原”是个多么善良的愿望,只是哪个时间点算是“原”呢?还是监狱印刷厂退休人员比尔大叔说得好:“你想让这个地方保持永远不变?不可能的,气候在变,这个沼泽地它早晚也会变,人得找到一个办法来适应这个改变。”

参考资料:

1. 关于佛州大沼泽地的地质、土壤、自然历史及改造,见McCally, David, The Everglades: 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 University Press of Florida, 1999。

2. 关于佛州环境保护立法、国家公园成立及湿地改造过程中的政治斗争,见Grunwald, Michael, The Swamp: The Everglades, Florida, and the Politics of Paradise , Simon & Schuster, 2006。

3. 关于进步主义和保育运动,见Hays, Samuel P, Conservation and the Gospel of Efficiency: The Progressive Conservation Movement: 1890-1920 , 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Press, 1959。

4. 关于巴拿马运河和法国工程传统,见McCullough, David, The Path Between the Seas: The Creation of the Panama Canal, 1870-1914 , Simon & Schuster, 1978。

5. 关于美国陆军工程兵团的历史,见Shallat, Todd, “Engineering Policy:The US Army Corps of Engineers and the Historical Foundation of Power”, The Public Historian , 11(3), 6-27, 1989。

6. 关于佛州湿地保护的近况和新问题,见Stein, K, “Climate Change Throws a Wrench in Everglades Restoration”, Scientific American , 6/21/2019; Gramling, C, “A Freshwater, Saltwater Tug-of-War Is Eating Away at the Everglades”, Science News , 8/20/2018; Blaustein, R, “Climate Change Prompts a Rethink of Everglades Management”, Science , 10/19/2018。

7. 关于佛罗里达原住民生活垃圾造岛,见 Perkins, S, “Prehistoric Garbage Piles May Have Created ‘Tree Islands’”, Science , 3/22/2011。


[1] 约翰·奥杜邦(John Audubon,1785—1851),美国著名鸟类学家、自然学家、画家,他创作的鸟类图鉴《美洲鸟类》( The Birds of America )在当时被认为是有史以来最出色的鸟类学著作之一。本文插图均选自该书。 e1dSSVqkY7DDOduQo2tGCxR/7y/NUJ3g/b/z5GfG4Gql1gfo9Hq5XbKVTFtENM9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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