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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众人： 他牵着她的手，这位少女，注定在成为女人之后变得平凡。她身上令他欢喜的，正是必将消失的：她的天真与惊讶，相识之际她那一尘不染的年少气息。他想象她失去魅力、人老珠黄、跌落到婚姻生活的一地鸡毛，变得与其他女人无异。稍后，他即将揽她入怀，并且摧毁她。片刻足矣。当他松开怀抱，内心有种谋杀的感觉，甚至无法用情杀来为自己开脱，毕竟他不渴望得到她。或者，至少，对她的渴望并不超过其他女人。
二.
众人： 他看到，如同列车穿行于风景，一长串单调乏味的日子铺展在未来，女友的到来对她而言也算是消遣。
三.
众人： 她会有孩子吗？当然了，她会有孩子。他会让她高高兴兴怀上儿子，尽管怀孕让她样貌变丑，恶心反胃；他们会担忧儿子的健康，因为他的考试而紧张，想方设法为他的仕途铺路，帮他找对象；他们会因为育儿观念起冲突，像所有夫妻那样争吵。
或者，正如他过去嘲笑的其他人那样，他也会逐渐被丈夫与父亲的角色蒙住双眼？生活往往把所有个体注入完全相同的模具，他会被生活打败吗（人总是被打败）？
再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还有其他可能性，人们忘记邀请幸福或不幸，而它们某天可能不期而至。
她可能去世。他想象她已死，躺在棺柩里，盖着白纱。他看到自己身穿黑衣，在半百的女人眼中，不幸为他增加了额外魅力。黑色正适合他。死去的或许是他，她尽心尽力地照顾他，给期望娶寡妇的人们留下了好印象。但她不会再婚。她爱他。虽然从未爱过任何人，她设想自己爱他。
她凝望风景：虽然并不如先前设想的那么美，但不知不觉中，她用想象的力量持续美化风景。她不希望这一天逊色于对自己的承诺，哪怕是一丁点微小的细节。因此她来到餐车，欣赏透出玫瑰色绸缎灯罩的柔和光泽。
四.
他尽力吸取当下这一分钟的愉悦，更清醒地享受他们拥有的脆弱之物，例如：再也不会重返的每个瞬息。他心想——以前他常这样想，也常与其他女人谈论——如果没有未来与过去投下的阴影，我们生活的大部分时刻都应当妙不可言，令我们感到不幸的往往是回忆或期待。既然天气晴好，这些零散的快乐元素能让许多人满足，他决定也用它们构建自己的幸福。
五.
（两人身上灯光熄灭）
让娜： 你刚才在想什么，乔治？
乔治： 在想你啊，我的爱人……
（沉默）
让娜： 我们离酒店还远吗，乔治？你了解我们的酒店吗？行李到了没有？我们几点能到？现在离布鲁塞尔已经挺远了。可怜的母亲！希望她得到一些慰藉。你发现没有，乔治？我们离开时，她强忍着泪水，多么难过啊。
乔治： 别担心。明天你准会在大酒店收到你母亲的来信。看到你离开，她确实难过，但再过一个月，我们就回到她身边一起生活。
六.
众人： 这次重返布鲁塞尔，他想起另一个女人的样子。她在哭吗？她在强忍泪水吗？人在某天晚上发现自己老了，到了拥有往事的年纪，不免感到辛酸，他曾以为分手时已经消除这份苦涩。她在哪里？除了分手的快意，他再也无法从她身上获得愉悦；告诉她婚讯的那天，他看着她哭泣，她依然爱他，这足以令她痛苦，他的虚荣心因此得到些许满足。她之前被人看到和别的男人出现在夜间餐厅。她或许是佯装哭泣，或许希望他提出分手，几星期以来，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离开他：想到这些，他勃然大怒。
七.
（灯光再次亮起）
让娜： 你真好！
（她握住他的手，依偎在肩头，他纯洁地亲吻她的额头）
八.
众人： 他感觉自己顺从地滑向人们甘愿选择的平凡简单的生活，如同决心沉底的游泳者温柔地臣服于水的吸力。
九.
（几个男人运来他们的行李）
（酒店经理向他们展示房间）
经理： 你们需要一间还是更多呢？
（沉默，经理走远）
乔治： 这间可以吗？
让娜： 可以，听你的。
（经理回来）
乔治： 我们就要这间。
（经理点头哈腰地走开）
十.
（让娜松开行李的带子，在镜子前缓慢脱下手套，依次解开帽子、大衣、鞋和裙子）
（乔治端详镜中的她，现在他有两个妻子）
（她梳头）
（他抱住她，生硬地吻在唇上）
让娜： 求你啦……
（他松开手，走向窗口）
（沉默）
乔治： 你不会怪我吧？
（她摇头）
（她着手将叠好的内衣展开）
乔治： （试探地） 我下楼去读今天的晚报，一小时后回来。 （她点头，他走过来，冷漠地吻她）
十一.
（房间半明半暗）
（从观景窗口透进来少许亮光）
（让娜躺在床上，面对着墙）
乔治： 是我。
（他走近）
乔治： 可以给我点位置吗，让娜？
（她把手从被子底下伸出来给他）
（他走开，去脱衣服）
十二.
众人： 他觉得自己的动作平庸得令人抓狂。场景没变，环境相同：一间酒店客房，他在脱衣服，一个女人躺在床上等他。因为场合实在相似，这让他感到痛苦：他震惊于自己期待别的什么。他笑着想，人什么都能习惯，包括活着，十年过后，他将遗憾地成为幸福之人。——亮灯的小船荡漾在湖面，山上满是依旧灯火通明的房屋，散落在黑夜之中，如同一张具有艺术感的巨大明信片。他走到阳台上往外眺望。
他明白这只是世界一隅。群山背后还有平原，还有其他国家、其他房间，面对即将献出贞洁的女人，同样在床前犹豫徘徊的其他男人。他对这些男人产生了一种奇特的亲切感：此刻他们同样肘撑在窗台上，望着外面的夜景，仿佛站在悬崖边上不敢跳下。因为不在夜间航行。
这一晚，人们乘坐亮灯的小船，兴致盎然地泛舟湖面。勒芒湖似乎仅仅是爱侣的悬崖。但是，它存在。它自顾自地存在，全然不理会人们发现的它与人类的联系。乔治想明白了（这一瞬间他几乎动情落泪）：眼前的风景虽然受到人类干扰，但它的美丽恰恰在于，它能抵御往来过客的任何解读，它存在，仅此而已，无论人们怎样努力地试图接近，它都停留在无法触及的别处。
湖面仁慈地保持平静，人们在亮灯的小船里划桨，打扰了夜晚，沾沾自喜地感到快乐。他们不会痛苦地去想，封闭的湖面没有任何出口，只要能永远在有所隐藏的群山脚下打转，他们就已经心满意足。没有一个人尝试溜进罗讷河的狭窄河道，它此时只是一道流体形态的黑夜罢了。他们明确被告知过，罗讷河无法航行；即便可以，他们也不会害怕。这些人知道，河流就像道路，只会把人带到已经在地图上标记过的预知地点，所以每条河不过是另一条河的延伸罢了。他们既不害怕也不渴望去到别处，又或者，因为不存在出口，所以不存在别处。只有一群男男女女，上不得天空，下不去深水，只能浮于勒芒湖表面而已，在不可逾矩的马戏场里来回转圈。
乔治记得曾在一部地理学专著中读到（他拼命回忆了一会儿书名），多个世纪以来，眼前这处山口积攒湍流与河水的冲积，可能将来某天会被填满，直到变成平原。如此美丽的景致也会消失，这个念头让肉体凡胎的乔治感到慰藉。
十三.
（有人敲门）
仆从： 先生，您的电报。
（他将蓝纸斜着举起，在走廊灯光下阅读内容）
让娜： 什么事？
乔治： 没什么……经纪人发来的电报——不重要。
（他穿过房间，靠在窗台上看夜景。——能感觉到口袋里揉皱的蓝纸厚度。——他重新掏出那张纸，展开再读一遍）
乔治： （自言自语） 十一点，我们在哪里？——劳尔摔倒在电车底下。十一点。情况危急。发送时间十八点。——估计是没救了。
十四.
众人： 在他眼中，劳尔摆脱了存在于世的不完美。从今以后，她的意义不可估量，与他一去不回的那段生命融于一体。如果人曾经奢侈地拥有宁静的生活，也就有幸拥有美好的回忆。长远来看，劳尔或许会成为他的这样一段回忆。
他再次体会到一种忧郁的感觉，似乎一切安排妥当，这就等于说，什么都未能完成。
他没有去想，或者不愿意去想，这个傻乎乎、缺少灵气的外省女孩，也许找到了通往别处的唯一出口。
1.
当鸟儿缄默，当薄雾升起，这叫作什么？
我不知道，夫人……
当一边是梦，另一边是回忆呢？
叫作黄昏，夫人。
2.
当一切都在你身后，这叫作什么？
我不知道，夫人。
当一切都已消失，但空气清新呢？
叫作晨曦，夫人。
3.
您为什么在这里？您缺少什么？您在疗养吗？
疗养？/人们有时给我电击，帮我按摩，跟我谈话，不说也罢……/我告诉您为什么我在这里，亲爱的女士，我是为了格调……
是吗？
是的，最亲爱的女士，这家酒店全是帝国时代的东西。一切都是有年头的真品。有些日子，我再也离不开帝国，我需要它，如果没有格调，我打心底深处再也活不下去。显而易见，在柔和深邃、甚至于唤起感官欢愉的家具之间，在这些笔直的桌子、浑圆的椅子之间，沉醉在褶裥的完美形状里，我的感觉完全不同，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这种明亮，这种坚硬，冰冷的简单，稳重的粗犷，它们重新给我尊严，给我格调，亲爱的女士。随着时间推移，格调净化我，恢复我的元气，鼓舞我的精神。
绝对如此……
奇怪。如果努力思考，我觉得能理解您。
我认为毫不费力就能理解我。
（他们笑了）
4.
您扰乱了安静。请您闭嘴！别再说了。
我讲话越多，越是沉默。用嘴巴的声音掩盖我的安静……
5.
假如连鼹鼠也抱有期望呢？
这证明什么？
6.
先生，您的举止太糟糕，距离活人可越来越远了！他们会将您除名……！
这是我享受死人特权的唯一方式……
什么特权，先生？
不再死亡。
7.
我想到鸟儿与野兽。/您要在我的尸体旁放一根手杖。
好的，先生。/请问为什么呢？
为了不让鸟儿与野兽靠近。
但是，先生，您到时候什么都感觉不到啦！
完美，完美。/那我不用再怕死了……
8.
再见。/不久后见。
9.
又有人给您送花来，先生。我放在别的花旁边，好吗？/这么多花，先生。看来有人经常想您，先生。
确实，但它们总会枯萎。
/今天是大晴天……我把窗帘拉开些好吗，先生？
10.
你们这儿的钢琴师有时会重复弹奏。
他记性不好，先生。仍然会的那些曲子，他弹得非常好。
但他开头弹得很慢……
为了凸显对比呀，快速乐段不减缓速度，先生。他在调整……
11.
女士，今晚可以给您提供什么？您的哪段童年回忆？苏黎世小牛肉片口味的糖衣丸子、沃州浓汤、烤软干酪泥、夏威夷吐司球［ 此处可添加您最喜爱的分子料理 ］……我们用苏黎世小牛肉片的冲击性口味来缓解死亡的眩晕感。我们的大厨能够找到最适合您咀嚼的食物质地，女士。
菜的分量越少，一口食物做得越小，我越要把赞美挂在嘴边……真棒！美味！完美！哦，是的！我已经学会这套说辞。档次高，摆盘妙。真好，两口下肚。/希腊语，拉丁语。古铜肤色。马术。/我全部忘记……
12.
我只说死语言，只为绝对无用之物浪费时间。度假回来，我肤色古铜。我有的是时间在太阳底下待着。ins风景照显示出我的行踪。我有时间找一个能让你们惊叹的合适滤镜。我有时间。我当时有时间。知道自己的死法优于他人，由此获得最后一份愉悦。我不想要大家的死亡，不想像所有人那样死亡。
13.
豪华酒店，奢侈生活，宁静，这些东西可没法仿造。没人能复制这样的风景。
14.
人们说，他带妻子来大酒店，带情人去豪华旅馆……
这我并不知情，先生。
您在这里工作多年……或许，亲爱的朋友，您知道些奇闻趣事，可以讲给我听？
先生，我没有什么好讲的……您可以这样想，先生，您恰恰身处于我可能向您讲述的其中一个故事里……
15.
地球上肯定没有其他国家或地区像瑞士这样奇怪又有趣。一切伟大的、高贵的、特别的、惊人的，一切可怕的、恐怖的，一切可能阴暗的、忧郁的、浪漫的、温柔的、诱人的、绝美的、宁静的、非凡的、大自然最理想的，全部在这个小空间里集合，使得瑞士成为欧洲花园。所有热爱自然者趋之若鹜，通过献祭换取最纯粹的满足、最高贵的奖赏。
16.
您同样可以使用我们的法国教堂、英国寺庙、俄罗斯教堂，都是为外国顾客特意修建的。
17.
瞻仰自然奇观原本是游客的正当权益，如今却设置路障封闭起来，必须花钱才能欣赏阿勒河瀑布、莱辛巴赫瀑布、马特洪峰、湖泊等。到处都要花钱，价格也不一定。
/没有钱就没有瑞士……
18.
我到达山顶，许多参观者/游客/旅行者几乎同时从四面八方出现，有的步行，有的骑马、骑驴、骑骡，还有的坐轿子……裹在大衣里的英国人，披着天鹅绒披肩的巴黎人，一位苏黎世参议员，一名法国旅行推销员……两点钟，我独自到达；六点钟，前来欣赏日落的足有六十人！
19.
为什么要立刻呢？/再等等明天的报纸。
20.
从纽约州萨拉托加寄来的箱子，皮卡迪利广场德鲁父子公司出售的精致小牛皮或呢绒行李箱，来自巴黎的帽盒，来自柏林的各式手袋。英国游客通常占多数，他们差点被一帮德国人挤得没了位置：军官们迈着气宇轩昂的步伐，伴随着马刺与马刀的叮当声，占领了整片区域。目光所及之处，全是身着军装的普鲁士军官，耳边响起旅行者们到达时纷纷发出的赞叹：各种语言版本的“太棒了！”在高海拔的纯洁空气中此起彼伏。下午和夜间，宾馆人满为患，但是早晨七点就空空如也，游客们都来登高，只为欣赏独一无二的景观：日出！
21.
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大大增加了眼前这番美景带来的愉悦体验：即便是登不上陡峭悬崖的人，也可以毫不费力地来到大路上欣赏它，享受阿尔卑斯山脉的迷人风景。
22.
我们排队看施陶巴赫瀑布，就像在卢浮宫排队看《蒙娜丽莎》。少女峰如同新晋的断臂维纳斯，她早晨是洁白的少女，傍晚呈蔷薇色……观看夕阳需额外付费：十巴兹（三法郎）。
/没有钱就没有瑞士。
23.
这座山让许多女人兴奋不已，因为有机会充分欣赏日出。只需到点被闹钟叫醒，套上晨衣，就能从房间窗口独享壮丽景色。大清早如果衣冠不整，头发也没梳理，女人可不太情愿出现在那么多双眼睛之前，某些女人甚至绝不允许自己这样做。
24.
旅行者不能积极地、无畏地欣赏自然之美，除非他面对自然不感觉全然陌生。他必须能辨认自己所在位置，至少有一定概念。无数精心打理的草地，被驯化的荒野河流，散布在野外的高山小屋和高原牧场，栅栏，平台，谷仓，道路：面对自然的残酷威胁时，所有这些给他带来亲切感。他看得出，眼前的自然已经被加工、驯化，在这样的自然中，他能理解自己的位置，能找到要去的方向。
25.
观赏罗塞格冰川，乘船游览马洛亚湖，拜访弗里德里希·尼采旧居：这些借口是为了与早已认识、相见几百次的人重聚，为了一边散步，一边谈论相同的内容，不仅与昨天一模一样，与前天、大前天也是一模一样，为了永远不停止在冰川巨人面前散步，或者满足于在高耸阴郁的山间浪漫且孤独地穿过湖面，或者欣赏小花园的蔷薇篱笆、天竺葵和黄金菊，查拉图斯特拉诗人的那双眼睛常在五月到九月之间见证它们岁岁枯荣……一天结束时，他们必然坐在摆满吐司、蛋糕和糖果的餐桌旁，或许在通往冰川的小径沿途餐馆，或许在酒吧，有时在豪华大酒店的会客室，有时在逼仄小旅馆的走廊里……
26.
如果能多些家具，少许多英国人，这家酒店真就完美了……
27.
先生，写明信片不需要回房间，您可以到我们的阅览室去写。我们希望知道，您有能通信的朋友。/您不断寄出信件。从未收到来信。
28.
借助明信片记住这次旅行，通过写下的明信片。妥善保存，不寄出。/不写……
29.
瑞士如今只是一间从六月开到九月的疗养沙龙，一家带风景的娱乐场，全世界的人都来这里娱乐消遣（安详离世）。您想象一下，湖泊、森林、大山、瀑布，投资多少钱才能打理好这些风景，让它们引人注目；需要多少钱，才能给数量庞大的配角与员工支付薪酬，才能在最高的山峰修建能用煤气、电报和电话的豪华酒店。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个角落不是像剧院那样安装了电器设备：灯光照明的瀑布、冰川入口的旋转栅门，以及提供上山运载的大量火车。
30.
瑞士火车在童话般的美景中兜转起伏，如同速度放慢的过山车。有时挂靠在斜坡上，有时悬空在草地上，有时穿过低凹的峡谷，在不见阳光的谷底与河流争抢位置，有时从秋天艳阳烤得滚热的向阳山坡下来，纵身跃入覆盖霜冻的背阴山坡。瞧我这诗情洋溢的描写，倒像是十九世纪某位英国游客面对这等美景，喝到酒酣耳热之际迸发出的浪漫主义情怀。为此我要向所有读者/听众/观众道歉，请原谅我这一回。而且我将来可能再次忘乎所以（提前感觉难为情），一并请求大家原谅，十分感谢！在这里，大自然宣告人类的渺小。阿尔卑斯承受着缓慢的侵蚀，所有这些悬岩终将落下，有朝一日成为汝拉山脉的丘陵……与如此漫长的自然进程相比，人类在地球上的短暂一生不足为道。回想起曾经班级出游，大家来到冰川脚下观赏它们缓慢的、非常缓慢的、极为缓慢的工程，一层接一层地堆叠冰碛，悬崖上的条痕，就在那里，在那只胡秃鹫的鸟巢旁，对的，那里……我们是怎么做到在五十年间让它后退那么多的，这倒霉的冰川！
31.
阿尔卑斯山上的空气是无菌的，因为它十分纯净，没有任何导致腐坏的因素。
32.
禁止对旁边人动手，禁止持枪或持刀伤人，禁止推人下水或溅起很大水花，禁止衣冠不整，禁止频繁与旁边人碰杯劝酒。必须穿着法兰绒游泳上衣！戏水时保持安静，请勿大声喧哗。
33.
邻居们不喜欢看到这些旅行者/游客在他们的街巷里闲逛，惊叹不已地看着他们的奶牛、他们的妻子，经理先生。
34.
外国人/游客/旅行者与本地人之间的合约不过寥寥几项：装扮风景，营造田园风光和乡村气息的形象，分享当地葡萄酒，制作奶酪，展示妻子；内容稀少，停留在浅显层面。
35.
酒店底下，路边一辆汽车都没有。酒店的门面之间，人们修筑了一些房屋门面，它们背后有人居住吗，活生生的人？完美装饰，最后一天的完美布景。这是天堂的前哨，通往绝对安宁和永恒安息的门厅。
36.
我们恳请各位客人，晚上八点过后，请勿穿着运动服装进入酒店会客室和餐厅区域。根据传统，男士晚间请穿着整套西装，佩戴领带。
37.
我不与您谈论这间机构，或者它的主流风尚。即便它们是阿斯克勒庇俄斯早就已经建造好的，像这样的海滨疗养地依然显得千奇百怪。它们有类似之处，却又各不相同。因此难以形容，甚至无法描述。各种奇奇怪怪的人物汇聚一处，他们个个腿脚灵便，甚至大多数人身体健康、吃嘛嘛香。所有人悠闲自得地讲个没完：讲他们如何煎熬、疼痛和恐惧，而医生又是如何绝望，说根本医不好。身体无数纤毫的任何一丁点变化，他们都要精确监测。
38.
酱汁厨师一名，蔬菜厨师一名，食品储藏室厨师一名，肉类厨师一名，鱼厨师一名，海鲜厨师一名，糕点厨师一名，以及他们手下的全部流水线厨师。
39.
在阿根廷当农民，强过在采尔马特霍夫大酒店当行李工。最多做个向导。
40.
还没有遇见瑞士。在自杀天堂的任何一处圣地，在我们的旗帜下，面对我们的山峰，我们的美景、湖泊、奶牛，还没有遇见哪怕一点点瑞士。只有外国人在代表、维护和表达瑞士的形象，再兜售给游客。瑞士人努力想关闭国门，可与此同时，在他们国内，就在他们的草地、湖泊、奶牛、高山，一些外国人却在向另一些外国人兜售琉森湖的夕阳照片：画面上有吕特利草地、薄雾、湖面，以及远处的群山。
41.
游客们再也不乐意看到农民乞讨零钱。他们不再相信周边邻居佯装出来的乡野气息，经理先生。小费也是瑞士的一桩麻烦事。没有钱就没有瑞士！
42.
对自己的出身、文化和根基盲目骄傲。但这骄傲又导致痛苦，因为同胞中不乏愚蠢之辈。同一种爱，两种不同的体现方式：誓死保卫，即便令人窒息；或者，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宁愿被一块太好吃、太干燥的饼干噎住——厚重噎人的食物，也不肯掰开蘸些红茶……
43.
祝您在皇宫大酒店过得愉快，这里唯有豪华与宁静，先生！
44.
明天一早，您就能拿到晚餐的菜单。
45.
游客穿越阿尔卑斯，装备不齐，看那穿着打扮，如同周日横穿布洛涅森林的散步者。
46.
我在地图上标出了过去和如今外国游客造访最多的地点，由此绘出一张“外国人眼中的瑞士”地图。我也可以绘出“瑞士人眼中的瑞士”，可以是某些瑞士人，也可以是全体瑞士人。但问题是，哪些瑞士人？有些人周日出门去投票，表达出对投票亭隐蔽私密性的担忧；有些人在日常工作中构筑瑞士，每天从事清洁、服务、建造等活动，为它修建屏障，帮它建立沟通，在它出现危机时，替它收拾烂摊子。投票的瑞士人保护瑞士不受构建瑞士的非瑞士人伤害，这是哪个瑞士？还有一个睾酮素过剩的瑞士，他狂妄自大，打发女性去围着灶台转，让她们留披肩长发；向非瑞士人发号施令——这些人为他挤牛奶、修剪草地，让群山重焕光彩，替他干粗活；这类瑞士人来到巴基室外浴场，将百元大钞沿长边对折，方便塞进巴西男舞者的丁字裤里。火车里，马特洪峰上，豪华酒店前台，雪场酒吧台，到处也见不到这些瑞士人提供服务，他们保护的是哪个瑞士？他们不在苏黎世剧院或者巴塞尔剧院担任管理层，不在苏黎世理工学院当领导，也不在日内瓦大学医院值夜班。他们究竟躲在哪里？我曾经穿越整个瑞士，亲眼看到为旅游局的广告单和宣传视频提供素材的瑞士。我属于而且来自这个国家，我更懂得爱它，但是某天，也会对它感到一丝丝厌倦。爱同一样东西，但却是不同的爱：善妒的，内向的，沉闷的。
47.
我们就像东方快车，是一种旧时的传统，缓慢而宁静。或许我们也可以是高铁，那样更快，但少了些魅力。
48.
光明，空气，阳光！欢迎来到没有国王的城堡！
49.
在此停留期间，您就是国王。即便您是小布尔乔亚，来到这里便可以在短暂时间里（最后时间里），享受几天或几星期的特权光环，模仿贵族——您祖上几代人一直默默期待垮台的贵族。在这里，您可以体验生来未能享受的城堡生活。只要您想要，只要您有钱，一切豪华享受触手可及。您最隐秘的愿望就此实现，在宫殿生活一次！走下铺地毯的气派楼梯！在镶金框的大镜子中端详自己！让身穿号衣的仆从伺候您，而且这房间曾经接待过货真价实的公爵，甚至百万富翁！您在家中无法享受到的，在大酒店可以要求实现：做一天克洛伊索斯，当一回亲王！跳出平庸的日常，来到欢宴与豪华的世界！
50.
拥有真正贵族血统的社会集团，他们曾经的骄傲已经彻底化为历史的废墟——你们之所以疯狂热爱和迷恋气派的大厅、楼梯、会客室，只不过是将这一点展现得淋漓尽致。富丽堂皇的贵族排场无可争议地衰落了，随之兴起的是你们追求外表与奢华的游戏，是你们被金钱支配的新世界观。
51.
这些“过时”的酒店，大厅装饰固定不变，散发出低调的魅力。地毯，厚重帷幔，水槽，质地坚硬、不可损坏且无法移动的大理石浴缸。沉重且昂贵的家具表面，漆层略微呈鳞片状剥落，稍稍磕掉一些。人们不喜欢没有时代特征、无法体现年代的东西：例如折中的设计，混杂的风格。新事物总有开端和起源，能在时间中找到定位。瑞士却在时间之外，世界之外。瑞士是一座遍地都是豪华酒店的岛屿。酒店的低调魅力体现在酒吧，铺垫毡子的安静会客室，形形色色的往来人等，银行家、商人、妓女、女继承人，简直像尘土飞扬的林荫大道一样热闹，身穿号衣、举止拘谨的女佣（同样具有“过时”的魅力），以及礼宾员、电梯管理员等。确实豪华，但总有些陈旧……豪华酒店的窗帘十分厚重，足以与外部世界隔绝。也足够用来自缢。或者给自己做一件冬大衣。
52.
大酒店的木雕天花板以及拱顶天花板，不难让人联想到横渡大西洋的客轮的舱底。如同豪华客轮一样，豪华酒店也受到一战的影响。1912年4月15日夜间，宴会厅的灯光在陷落前最后一次闪耀。
53.
比利时王室正在皇宫大酒店暂住。今天早晨，王后去上滑冰课期间，国王从雪车坡道上滑下来三趟……
54.
圣莫里茨所有五星级酒店的朝南房间定价为二十八法郎。苏维塔酒店适合您带妻子前往，皇宫酒店适合您带情人。
55.
如同横渡大西洋的客轮，这里也是封闭社会。没有二等或三等。上流社会云集在此，他们冬天到圣莫里茨，夏天到比亚里茨，是一群追求消遣娱乐的候鸟。
56.
（风景中有一处脚手架）
我就要这里的风景。
好的，先生。
57.
曾经我们站在这里，或许是对面那个地方，甚至踩不稳、站不直，把脚抠在道路的两块岩石之间。如今我们故地重游，站在应当成为风景的地方，亲爱的建筑师先生，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永远看到您为我建造的这间酒店。我想让所有人都看到它，正如我此刻所看到的一样。道路可以改建！这里应当成为旅行者到达时的必经之地！我想让他们看到我此刻所见，一模一样！他们居住期间有足够机会欣赏风景！
58.
天堂的纯洁。自然景致不花费建筑师一分钱，它们如同上天赐给建筑师（以及酒店经营者）的礼物。他们只需找到完美位置和理想角度，创造一座与自然和谐共存的建筑。豪华酒店建在远处，为了眺望高处，视野越过村庄。宴会厅不需要窗外的景色，设计时着眼于厅内发生的事情。
59.
只需要改变名称即可。对于过路旅客，它是美景酒店；对于游客，它是皮兹某某酒店；对于新贵，它是皮兹某某大酒店；对于热爱运动的年轻人，它是皮兹某某运动酒店。如今，对于最后之旅的客人，它又变回美景酒店。
60.
会客室空无一人。宴会厅的人陆续离开。滑雪坡道上，跳舞厅里，人们彼此再见。瑞士逐渐变空。出去，到大酒店外面。在公路边上。在带有大停车场的迪厅里。/游客们去乘飞机。唯有旅行者留下。
61.
永别啦，亲爱的山间客栈，往昔你们是世外桃源般的存在，见证过多少浪漫奇遇。然而二十世纪的旅行者再也不愿意忍受你们的艰苦条件！他们想要每层楼都有热水，设施便利，通电、通电话，想要去舞厅跳舞，去小酒馆享用甜烧酒，想要供暖的车库，想要无所不知的酒保，像行走的百科全书一样回答他们的问题。
62.
房间分布图不难让人想到监狱平面图，或者医院。额外豪华。
63.
避免选择紧挨外墙的床，那样睡觉可能着凉；床尾朝向窗户的床也不好，醒来时日光照向眼睛，容易导致眼疼或头疼。
64.
大酒店是游客们征服荒野自然的见证：它的主体建筑是人类文明在自然中的印迹；公园则是经过驯化和训练的自然风景一隅；房间视野是风景被玻璃窗口框住的最后残余。
65.
豪华酒店如同自然界里的异物，没有什么比它们更能清楚证明，旅游人口大量渗透进阿尔卑斯山脉。它们从最隐蔽的角落冒出来；或者凭借巨大的身形，割裂一座孤独村庄的景色。豪华酒店向参观者/游客承诺，眺望山谷的视野不会受到任何遮挡，目光牢牢锁定风景。
66.
大酒店（海拔3156米）在修建时严重有损自然景观。如同一块建筑掉落在大自然搭建的布景中间。站在大酒店的阳台，无与伦比的美景尽收眼底；但如果从这座水泥巨怪的对面看过来，无异于迎面一拳，它是对自然的侵犯。
67.
邻居们担心您的酒店可能会投下阴影，经理先生。
68.
酒店屋顶的形状五花八门，造型荒诞不经，考虑到我们村庄的风景和剪影美观，取缔这些屋顶不但十分必要，也令人舒坦得很。如果减少各式各样的“绞架”屋顶，减少数不胜数的圆屋顶，以及玻璃游廊、开放阳台、凸窗和柱廊，能让人们更多关注到周边普通人家的住宅，它们更能准确而质朴地反映我们的民族文化遗产。
削减形式与外观，返璞归真，回到大山独有的语言。弱化造型，净化外形。
69.
这些豪华酒店，大多数可以视为我们文化遗产严重衰退的例证。
70.
一片地区的住民，从看管奶牛变成看管风景。一片质朴的地区，如今遍布豪华酒店和富裕阶层的膳宿公寓。他们学会腔调，和所有东西一样，把它也变成昂贵的艺术/行当。但人们拿腔拿调，不是因为一切需要花钱。他们完全没有运用所受的教育，或许根本没有受过教育？对着奶牛和山羊讲话，期盼一些自然。
71.
就在几年前，当时居住条件还很艰苦。到阿尔卑斯山上待一段时间，那是少数精英人士愿意尝试的挑战。后来，经常光顾尼斯和蒙特勒的旅游人口，把阿尔卑斯也当成旅行目的地，人们便开始修筑大酒店。
72.
客房风格冷淡、完美、功能齐全。它们给人以健康的错觉，与接纳进来、密谋死亡的疾病形成反差。干净有序。更多地毯，更多窗帘，家具做成圆角，避免藏灰。没有纺织物作为装饰，取而代之的是花卉和涂鸦。
73.
豪华酒店的客房，如同舞台的后台。住客们出入上流社会圈子，客房便是他们的化妆间。大楼梯如同讲坛或舞台。客人越是尊贵，会客室越要多。
74.
如果能多些家具，少许多英国人，这家酒店真就完美了……
75.
经理先生，邻居们经常遇到哭泣的人和灵车，所以认为给他们造成太多精神损失。
养老院也有人去世，难不成也要让他们搬地方？
76.
为什么要立刻呢？/再等等明天的报纸。
77.
面临旅游业危机——大战导致酒店门可罗雀——蒙特勒忽视运动旅游业，将目光转到老年人身上。来蒙特勒死去！我们的目标客户从出于需求而出行的旅行者，转到为了愉悦而出行、跟随心之所向的游客。现在我们又回到出于必要原因而出行的最终旅行者。
78.
您无从得知日期，或时间。
79.
请注意得体，别死在我们的会客室里，请回到您的区域。隐藏您的生理活动，掩盖肌体纤维和体液的声响，可别糟蹋我们的地毯，请远离墙饰，气味别裹进褶裥里，毛发和死皮别掉在角落和踢脚线里。腐败，没有回应。厚重的地毯足以减轻身体倒地的声音。
80.
几点钟？提前？是自然定的时间吗？它只将生命借给您，没有明确期限。
81.
不留下地址便离去。大家为您操碎了心，这么乐意为您的伤心服务，这样离开未免有失风度吧？
82.
您只会感受到绳子，不会感受到跳跃，或者死亡。唯有绳子，它牵引您，直到最后，与存在相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紧密。
83.
您永远不会是第一个在高档宾馆去世的人。茜茜公主排在您之前……（下榻日内瓦丽滨酒店期间遇刺）
84.
感谢您为我所做的一切。现在，我要走了。
85.
因为您死亡/离去时，可能如同拉缪兹的小说中所写，迷失在雪中……
86.
您可以选择死亡。或者您也可以选择来这里。
87.
根据我们的日程表，明天我们将得知，您今天是将死之人。事后回想您在这里的停留，我们会感到哀痛。今天，请您尽情吃喝，享受当下，毕竟明天才会死呢。今天，您仍然是一位可能痊愈的活人。今天人类做不到的事情，谁敢说明天也不可能呢。所以，再等等明天的报纸吧。
88.
在这里，死亡可不是随便的事情，先生。对于衰老，我们越是未雨绸缪，就越能得到定论：我们长时间纠结于最后一口气，最终匆忙马虎地草草咽了气。不，先生，尽情享受吧，不用着急。/再等等明天的报纸，先生。
89.
只要玻璃杯没有破碎，不管您怎么粗鲁对待它，多少次让它承受撞击，一回比一回猛烈和粗野，它都完全没有破碎。它和一只原封未动的玻璃杯毫无区别。
90.
不着急，享受您在此停留的时光。多活一个钟头，再多一个钟头，然后渐渐地，一星期过去，一个月，一年……百岁老人也会以自己的方式突然离世。死亡来得再晚，总还是过早。它总是打断任务。艺术家没能画完全部（至少他这样认为），女人还想说点什么，最普通的男人也有想实现的小目标。将死之人，或者苟延残喘的活人，距离死亡还有无限距离。必须有最后一击，正如打碎玻璃杯所必需的最后一击。生命中，每个钟头都在啃噬我们，但最后一个钟头能杀死我们。
91.
亲爱的先生，在这里，所有人都知道您为何而来。但我们必须让您相信我们不知道，确保您度过最愉快的一段时光，先生。反之，如果您希望，我们也可以聊个没完，我们提供24小时服务，随时倾听您的悲叹和抱怨。/在这里，我们可以说知心话。
92.
因为在外界，所有人假装不知道尽人皆知的事情。因为每个人都好像不知情，嫌弃死亡晦气，唯恐避之不及，就像唾弃色情影片一样。所以，您来这里充分享受最后时光。因为在外界，每个人拼命躲避死亡，我们在这里接待您，面朝美景，由专业团队为您提供无可挑剔的服务，为了您能享受最后的日子。
93.
根据我们的合同条款，女士，您早在几年前已经表示，时机成熟时，要来我们这里。这一天终于到来。当您得知时间已到，您也准备好了。现在，您挑选好套餐和日期，准备好离开。我们很高兴接待您，女士。
谢谢，谢谢！（ 她情绪激动起来，有笑也有泪，拍拍手 掌，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她坚持要抱吻礼宾员。 ）
94.
您已经准备好。穿上最美的裙子，付清所有账单，一切就绪。您静静等待那一天、那一刻到来。结果您摔倒在大楼梯上。/大自然总跟我们开玩笑。
95.
我们的工作，与其说是协助死亡，不如说是协助生活，先生，协助更好的生活，直到最后一口气。您可以面对美景，享受我们的奢华服务，以及特别定制的美食。您将活得更久，这是经过科学证实的！来瑞士死亡，意味着延长生命。
96.
与死亡相比，人更怕疼痛。
一切可以交给我们负责。
97.
你们从来没有遇到过问题吗？我的意思是，没有搞砸过？
我们的员工都很专业，先生。/先生，在这里，我们延长的是您的生命，而不是您的死亡。一场干净有序的离去。
98.
先生，在这里，我们会充分考虑您的选择权：时间、日期、方式，尽在此处，包您满意。我给您时间阅读菜单和价格。国家无法为您提供的，我们可以。这是您的权利，但我们不能期待美丽的国家来满足同胞们的需求。先生，您选对地方了。
99.
先生，肺结核不再是老年人唯一的伙伴了。
100.
您将与活人待在一起，先生。所有人都是我们的顾客，我们对客户信息的保密工作可是出了名的谨慎，能确保您的身份绝不泄露。最终一幕独角戏，由您独自完成。
101.
欢迎来到豪华大酒店，先生。
我希望你们承诺的服务能说到做到。
我们竭诚为您服务，先生。致力于让您旅行愉快。
102.
在市政厅，死亡办公室和其他办公室挨在一起，并无不同。户籍部门登记出生、结婚和死亡。与道路养护、城市照明一样，殡仪馆也属于市政服务的范畴。城市为您提供托儿所、公园、有轨电车和公墓。人口随着出生和死亡人数发生变动……有人退休，就意味着有人接受任命和晋升，死亡同样如此。您可以在大酒店结婚，恋爱，睡觉，吃饭……为什么不来这里死亡呢？
103.
您的命值多少钱？您还有多久可以活？拿出所剩的财富投资，得到最美的死亡。一片风景，白色床单，热水盆浴，靠枕上的巧克力，宽敞大床，厚实地毯。一杯陈年干邑的上乘口感，掩盖毒药之苦。
104.
更大的房间，更好的结束，女士……
更大的房间，藏在错综的床单和窗帘，让你们再也找不到我。
105.
您决定一切，随心所欲生活，做出选择，尽情体验生命……所以您显然也能选择自己的死亡。我们向您推荐私人定制的居留计划，让您的死亡与生命相匹配。/我们能协助您纵身一跃，或者将您推入虚空。
106.
你们没有能同时看到湖景和山景的房间了吗？
我们已经订满了，先生。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情况下，我还是希望，再怎么说……
先生，不管从哪里出发，通往地狱的路都一样远。
107.
预计什么时候，先生？
108.
先生，请您谅解，但您该离开了。
下周会有新客人入住。
109.
我很抱歉，先生，我们现在不做统包价格。之前的客人似乎非常喜欢，停留时间比原定计划久很多。我们现在执行每周定价，如果在周末之前离开，可以享受折扣，先生。房费可以用疾病保险报销一部分。此外，根据您的保单条款，为感谢您选择本店，您的补充保险将向您的受益人支付一笔保险费。
110.
死亡之前在外面，现在它进来了。在外面，他们使我憎恶，不愿继续。
先生，长期以来，牧师和教会圣师弄得死亡十分痛苦。
111.
经过训练会说话的鸟儿，取它舌头做一道沙拉。用甜葡萄酒浇灌法国梧桐。养好多群绵羊，把它们的毛染成蓝色，只为看着漂亮……这些举动完全无用，毫无必要，仅仅满足人们追求精致、漂亮和优越的欲望。消费超富足生活的过剩部分。日常生活被我们禁锢在形式当中。摆脱形式。挑战有限，否定有限，填补存在的空洞。重新唤醒迟钝的味蕾，再次恢复枯竭/退化/消失的感官。极尽复杂考究之能事，不是为了维持生命，而是为了能忍受它。
/饥饿虽然都是饥饿，但是与茹毛饮血只求果腹相比，刀叉齐备地享用烹制过的肉，这种方式平息的饥饿可大不相同。
您可以在任何地方，以任何方式死去。或者，也可以在这里。
112.
不要惧怕死亡。应该惧怕的是药物滥用、自然凶险、命运弄人、科学落后，这些才会延长人的苦痛。终结生命之时，死亡背负着所有错误的重量。不要惧怕死亡，先生，令人恐惧的不是死亡来临，而是生命离去。并不是死亡在攻击生命，而是生命在侮辱性地抵抗死亡。与一无所知的动物相比，您所知道的一切只会让死亡更痛苦。
113.
谁会在散乱的床单里发现我的遗体？谁来处理？它将是什么状态？
我们更偏爱毒药。清洁人员不喜欢火器。男性倾向于自缢，女性倾向于服毒。我们建议用药。
114.
从过去到现在，面对痛苦经历时，您如何行动/反应？
您是否接受过他人协助？或者尝试独自解决？
您是否害怕成为他人的负担？您觉得能否心安理得地让他们协助自己？
您是否希望再尽量活久一些？还是说，未来生命的强度比长度更重要？如果可以选择，生命的质与量，孰轻孰重？
他人的残疾对您有何影响？您作何反应？您是否区别看待心理和生理的残疾？对您而言，最糟糕的残疾是哪种？为了确保生活品质，您认为最低必须具备哪种程度的自理能力？假如再也无法与身边人沟通，您是否愿意继续活着？您是否有许多必须还要时间才能完成的未竟任务、未达成目标？宗教和精神生活在您的生命中扮演什么角色？它们是否影响您对未来以及死后世界的期待？
您认为友谊、与他人的关系有多重要？状态欠佳的时候，您更倾向于待在推心置腹的人身边，还是独自一人？您能否想象陪伴将死之人？您是否希望自己临终前有人陪伴？
115.
他往下望去，视线越过重重山岭，穿过肃穆的冷杉和落叶松，落在奶绿色的湖面：形态各异的峭壁围绕在他四周，绚丽多彩的土地长满花草。牛群挪动位置，在他面前稀疏散开，闪耀着光亮；几头奶牛单独行动，稍远一些，落叶松林旁边，其他奶牛三五成群，沐浴在夕阳强劲的余晖里；还有些离他更近，光影更昏暗；一切浸润在黄昏的宁静与饱满。如此景致，美得几乎令人战栗，出现的瞬间就让他无言欢喜：出于直觉，极其自然地，他想象自己身处希腊英雄的世界，一个纯净光亮的世界，没有任何可以预见、期待、防备，或者值得惋惜的东西；他希望体验普桑及其弟子的感受——英雄的，理想的。
116.
此刻，他注视着美妙的景致，感受到了什么？他既无所思，也无所感，但他很希望这场景能唤醒他的情绪，激发他的思考。壮丽的自然深深吸引住他，促使他行动（休息和死亡），他能做什么/他做什么？他坐下，写东西。他做什么？坐下，书写，描写。
面对被反复改写的风景，他只能做在他之前的所有旅行者已经做过的事情。
层层书写，覆盖风景。
风景之上，处处都是过客留下的痕迹、指印、诗作、回忆、字词。
/自然想知道她的本真面貌，于是创造了歌德
/作者。
117.
人一去不返的地方/风景。出发去瑞士。
118.
风景令他感到失望，原因是他无法用言语表达。他因为水平有限而感到失落，觉得自己不够格，配不上。
119.
上帝完成作品后，创造了歌德来欣赏它。
120.
他几乎向上帝许下承诺……
121.
他能在这场景中体验到多大的愉悦啊！
然而，然而，他的幸福算什么？
不能与人分享，就称不上美好。
122.
他的练习：看清楚、弄明白所有物品的原样。
他的忠实：让他的眼睛变成光亮。
放弃一切艺术加工的意图，这让他深感幸福。
123.
不浪费时间书写，因为不想少看一眼风景。
最后一口新鲜空气。最后一次呼吸。
124.
他改掉牵别人手的习惯，忍受寒冷。他重新提笔，观看两个人的风景。多思念他一些。
125.
他为将来留些念想：山峰掩映在云朵身后的景致——可能再回来，将来，某一天，在其他人陪同下重返，为了确认这些地方、这些事情的真实性。他为将来留些念想，他只是蜻蜓点水，匆匆一瞥。再也不能。
126.
他想象，借助明信片记住这次旅行，通过（可能）写下的明信片，通过原本可以/应该写下的明信片。他保存明信片，不寄出去。/不写明信片。（什么都做/说/规定自己用不定式）。不服从自己的规定。
正如一切原本可以/应该的那样。
最后一次换个样子，最后一次尝试改变，趁着还有机会，最后一次。
127.
过去，物品产生它们应当产生的效果。
无须通过他得知它们的外观。
/他成为另一个男人。
这些风景或许在他眼中变了样。
他或许要换种方式观看。换种方式看到。
/他总将目光锁在山上，不与任何人分享。
128.
离开一位作者。穿过他的文本。改变位置。再也不回复。如同爱情。
129.
他停留在边缘。
停留在边缘。
在悬崖边缘。
在最后一次登山的边缘，在最后一步的边缘。
最后一步。
不能，不敢，害怕失败，害怕自杀未遂，害怕不能。
停在那里，不能动弹，但他冷静。他不知道凭什么、为什么，但他冷静。
停留在虚空边缘，书页边缘，死亡边缘。如同人们停在床边，犹豫是否起床离开，或者躺回去。最后一次，第一次。
130.
在这里，他登上中间，在死亡与美之间。
处于开头与结尾之间。
开头的结尾与结尾的结尾。
同一段有限的两个末端。
往前或往后坠入虚无。
走出虚无，回到虚无。
两个结尾。
位于痛苦与阳光之间。
在这里，在正中间。
他不惧怕死亡。
他将感受不到死亡。他可以等待，任它来临，任它经过，他的死亡。
他独自赴死。
一幕独角戏。
他的死亡。
属于他的死亡。
最专属于他的东西。
他想独自安静死去，认真经历死亡。
不想在任何人脸庞上辨认出死亡。
他不着急死。但他不在乎死。
131.
不合时宜，淡季的心变成旺季
。
132.
他需要自我安慰的事情已经够多，顾不上安慰朋友；脑子里的念头已经够多，不需要境遇带来新念头；可谈论的题材已经够多，犯不着借鉴任何人。生活，在公共场合笑。奔赴死亡，在陌生人当中表达不满。花钱能找到好酒，能享受足疗，还能找人倾听自己抱怨，想怎么抱怨都可以。
133.
知道的人。
假装知道的人。
人们藏着掖着不告诉的人。
以及所有假装不知道的人。
好像所有人都不知道似的。
她们在走廊里来去，擦拭灰尘，悄悄推着吸尘器打扫。进入客房，展平床单，清洁镜子，好像不知道有人在那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似的。
工作时静悄悄，干干净净，不引人注意。这帮人经过培训，绝不打扰死亡。
这是公开的祭礼，光天化日，有目共睹，不算秘密。没人发现他的死亡。这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祭礼。与一无所知的动物相比，他们所知道的一切只会让死亡更痛苦。
他已经拥有清洁教堂地板的所有女人的友谊。现在他只等待清洁女工的目光。
134.
他独有的拒绝方式：埋头吃小蛋糕。
135.
早上就能知道晚餐的菜单。这是可以预料的事情。
136.
太美，太大，太新，太老，太长。
身后空无一物。没有马基亚山谷，没有地窖磨坊，没有邵锡峰或阿加西茨峰，没有布朗什峰。
一无所有。
没有任何深度。
假如连鼹鼠也抱有期望呢？
这证明什么？
没有什么比这更确切。
因为长期观看，用目光打磨，用眼睛丈量，因为久久地观看、书写、描述风景，他几乎注意不到风景的对面一无所有。
137.
他的死亡将是冬日里一桩无人在意的社会新闻。历史进程不受影响。
138.
书写，在风景之上/之下/对面/前面，或者因为/基于风景。
139.
消失不见，无影无踪，不允许吐出的雾气沾到镜子上。工作台旁边没有作家。
去除秋天所有色彩的浪漫滤镜：葡萄糖分解，昼夜温差，腐臭飘散，降解腐殖土……最后一口气。
山岭先后消失在远处，只留下光线，被港口氤氲雾气削弱的光线。
安全抵达港口。
最后一次靠港。
他停留在边缘。
离去的秋日，风景模糊，几近消失。他恰希望如此，模糊不见，消失在瑞士的风景里，湖，山，雾。
风景令他感到失望。
140.
他炫耀他的牧羊犬和绵羊。他模仿，带着理想化的乡土气质，假装自己是优秀的野外牧羊人。
在人们的设想中，瑞士山上牧羊人的生活，自带令人愉快的乡土气息。
他们伸手索要零钱，贵妇人因为刚才投去爱慕的目光，此时感到局促不安，所以肯掏钱。
她们掏钱睡草垛
掏钱吃同样的羹。
嚼同样的面包。
但要掏钱。她们走出沙龙时，喜欢“体验生活”，嗅到普通民众的气息。
自然如此真实，男人如此粗野。
她们掏钱做足部按摩，请人听自己抱怨。
没有钱就没有瑞士。
141.
尽早，尽快，如果可能的话，立即，马上。
死亡悄无声息，咽气悄无声息，心脏停跳悄无声息。
最糟糕也就是灵车可能打扰他人。
一项完美适合瑞士乡村的活动。
悄无声息，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干净有序。
142.
割腕会疼，投河会潮，酸性物质会烧出烙印。
服药导致痉挛，火器禁止使用，绳子可能松开，煤气实在难闻。不如暂且活着。
他不着急死。但他不在乎死。
143.
临死时，他意识到自己从未活过。不经意间，他任由生命流逝。他的人生仅此而已，这正是他白白等待的一生。
仅此而已。这景，这山，这湖，这生命。
早上就能知道晚餐的菜单。这是可以预料的事情。
144.
他越是凝视死亡，越是思考它，端详它，死亡对他而言就越困难，越危险。
145.
他在风景面前。
父辈寄托在他身上的梦想已经清空。
身后空无一物。
他们自以为知道那里有什么。
他只知道那里没有什么。
他们学会忽视的一切，反而让风景变得崇高。
他们假装不知道。
146.
他尽可能靠近死亡：通过写作，通过暂别生命。
为了看得更清，他先远离，暂且告别世界。他有了更冷静的眼光，那些将他剥皮蚀骨的幽灵、悔恨、回忆，写作时便能够埋入土中。
147.
没有什么为他独有。
对一切、对任何人而言，同样如此。毫无特别之处。
今天早晨他还活着，坐在这张桌子旁，还能动，能呼吸，衣服像现在这样叠起褶皱。但他在今天结束之前就会死去。
是他，就是他。
他的一生。
毫无特别之处。
/他是第一个死去的人。
148.
风景令他感到失望。
身后空无一物。
布景坍塌。
起床，搭乘电车，工作四小时，吃饭，睡觉，周一周二周三周四周五周六，都是相同节奏。
后来有一天，仅仅这一天，云消雾散，帷幔撕碎，墙纸剥落，他终于看见。一切由此开始，他感到震惊。开始，这很重要。
如何震惊都不为过，所有人都知道，
而且，
所有人继续生活，假装没人知道。
他不相信。
他感到忧伤，迷茫。
忧伤的人至少有两个理由：因为无知，或者因为希望。
又或者因为，每晚靠垫上不再有巧克力。
人不会时刻思考时间。
149.
他抱怨，控诉，评判，指责。他谴责自然。常言道“人生如戏”，他认为这出戏实在愚蠢，不愿屈尊接受。自然给予他的，终将夺回。自然毫不客气地让他降生，让他受苦。他恨不得让自然随自己湮灭。
他甚至再也不能拭去眼中的泪水。
150.
他想妥善结束，干净有序地结束，不留痕迹，干干净净。
结束，妥善结束。
但是。
/结束不等于完成。
（什么都做/说/规定自己用不定式）。不服从自己的规定。
151.
他与人闲谈。四处闲谈。结果什么都没说，结果干脆不说话。
他最难受的在于，他曾经是，现在却不是。
身处人群，可其他人与自己意图不同。他们整装待发，准备上山。
152.
需要适应稀薄的空气……/陵墓或山峰的绝对安静不时被淡季游客队伍的喊叫声打断。等待，在寒冷袭来中等待日落，等待开往山谷的最后一趟列车，等待独自一人。习惯看它离去，习惯色彩逐步黯淡。减弱，降低，渐渐苍白。（哎唷当心，浪漫主义抒情诗又来了！）淡出。融入黑暗。/更接近天空。
冷风习习，仿佛墨水开始结冰。当人无法满足于一件东西、一片景致，当人必须决定，确定离开的时间，将它定在眼前某个时间点：日落，太阳消失之时。将离开定在秋末，定在霜冻，定在淌凌。曾经听人谈论风景。
身处游客当中，共享自然美景。
153.
但他仍然会笑。他会笑，尽管也会抱怨、评判。他杀死自己，因为恼火，想寻求报复。
他来到世上，从出生那一刻起，已经准备好死亡。
他不愿坐以待毙，决定掌握主动权。
他寻求报复。
他抓住自己。
既然身不由己地来到世界。
现在，他要主动离开世界。
通过抓住和占有自己。
他要离开，与祖先躺在一起。
在他们旁边。
挨着他们。
他们来过，换句话说，一切皆空。
人生如寄蜉蝣于天地，注定稍纵即逝，即便留痕也旋即被抹去，世界从来无动于衷。
154.
假设人能改变尼罗河或罗讷河的流淌路线，那样做并没有罪。既然如此，改变几盎司血液的流动方向，又何罪之有呢？
155.
为大脑供应糖分与氧气的生命器官出现功能衰竭。
轻微脱水是人体最适合死亡的生理状态。
屈从于医学仪器，屈从于机器的泵、导管、灯光与声音。健康与生命，在器官的静默中。
尽可能借助一切人工手段，调整体内化学参数，从而维持生命体征平稳。精确到克，毫米，滴。
医生做的就是这些，强行改变自然，反其道而行之。将死亡拒之门外，或者请进来，违反自然之道。
不存在自然死亡。
是毒，不是药。是中止，不是解脱。
在死亡日期之前表达年份偏好。
诊断出致命疾病之后，立即表达附有条件的诉求。
立即生效的实时要求，说明期望的执行方式及日期。
156.
寻找天堂，这是旅行者不可能达成的追求。但不要紧，人们总能建造酒店，把美景安置在酒店前面或者里面。
挂毯商人不足为道的忧伤。
没有画作，没有装饰。
风景就已足够。
157.
木头腐烂，墙纸剥落，挂毯腐坏，老鼠占领轮船。
158.
他任由火焰舔舐自己。
但不是自下而上。
他不知道，再也不知道，是从哪开始的，如何开始的。
他认为，他知道这不重要。
火。比火更好。
比火更好。
平安夜壁炉的火，滑雪之后的火，茶舞会的火，托斯卡尼尼音乐会的火。
比炸药和挖土机更好。
他值得火。
消失在一场大火灾。
消失在虚妄的柴堆。
/火苗舔舐会客大厅的木雕。
火苗舔舐游廊的螺旋花饰立柱。
火苗舔舐吸烟室与贵妇书房的墙壁。
火焰吞噬恶童日记，连同最后一页的最后一个句点，全部烧得一干二净。
它蹿进电梯轿厢，舔舐分支吊灯和帷幔。
包厢里，波斯挂毯的绳结被火焰烧毁解开。
浴缸里，搪瓷被火焰烧毁炸裂。
火焰舔舐大楼梯，第一段楼梯的两根承重柱坍塌：托住楼梯的两尊女神雕像，一为“进步”，另一为“希望”。火焰轻抚她们的胸口，随后将她们拖下后台，落入大酒店的酒窖。
159.
人们或许已经养成习惯，就像临走时关灯一样。这是环保意识造成的社会经验。
想象一个绝望之人，在自缢的同时关掉手机。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既有环保意识，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现代年轻人。
160.
同样的言语，同样的动作，只不过他或许走路更困难些，讲话更费劲些。
生命如此继续，原本在我们身上的，仍然隐藏在我们身上；我们还是被抓住、带走；生命之中就有死亡，但它存在于生命的表象之外。
他仍然震惊于此；好像他身上只剩下残骸、碎片，这样一些残余的东西……
161.
没有理由写下这一幕并且假装它是最后一幕。
162.
等待明天的报纸……
您回来的时候，我肯定不在了。
我不希望被人这样记住。我留给别人的回忆，由我自己选择。
因为命运或许由此开始？今天？是否从今往后，斗争将毫无用处？那么抗议呢？希望呢？
今天，我坐在窗前，用手杖赶走乌鸦。
但只要身体还健康……
今天看来不可知的东西，会不会只是暂时未知而已？
今天，我在霓虹灯照亮的屋子里绣花，歌唱……
/我不想要这样。今天，我光着屁股让一个年轻姑娘帮我清洗……
但只要还能讲话……
今天，我听不清别人讲话。人多的时候，助听器噪音更大……我不再喜欢人多的时候……什么都听不清。
但只要还能走路……
您回来的时候，我肯定不在了。
您回来的时候，我肯定不在了。
今天，对我而言，高变得太高，低变得太低，远变得太远……
今天，一切都结束了。
今天，结束，就是这样。
但只要还能思考……一些，为了自己……
今天很平淡，对我而言，日子平淡无奇。没有任何不同。平淡无奇。天天如此，没有任何特别，一眼看到头。今天又是平淡的一天……
变老，一点都不好。人会变得太老。在这里，就是死亡……
我的生命还有半年，一年，三个月，两年。这就是……这就是生命的尽头……
我们从泥土中来。不过如此。我只须提防摔倒在地。
如今我老了。
您回来的时候，我肯定不在了。
我以前拉手风琴，如今听阿兰·莫里索德的磁带。听一会儿，回顾整个一生。我以前充满生气，如今却像行尸走肉。我等待，道路尽头……这是孤独，孤独使人满足。活在世上，向他人证明，我们是某人，不是来自那边，归根结底，我们是某人。必须证明自己是（ 填入姓名 ）……
您回来的时候，我肯定不在了。
造物主应当给我们在这儿装个开关（ 她指向肚脐 ），时候到了我们就能按下开关，自我了断……
如今人类把这个开关安装在瑞士……（他们称之为协助自杀……）
如今我老了……
去他的无聊……去他的问题……去他的疾病……去他的眼盲……去他的笨蛋……去他的倒霉运气……今天全部停止……/我放上一张碟片……不停跳舞，跳舞，一直跳到筋疲力尽……直到最后一滴汗也蒸发殆尽……直到如痴如醉，脚底不稳……直到身体的所有角落都感受到音乐……直到我倒在地上，沉浸在我最久远的梦中……再也不能醒来……这就是我一直梦想的死亡……（这就是死亡，我一直梦想的死亡……）
您回来的时候，我肯定不在了。
我想要一种灵药，晚上服下，早晨沉睡。
工作的疲惫，休息好就能恢复；人生的疲惫，必须来这里解决。
只是某天，延长睡眠……没有尽头的睡眠……无限延长梦乡……直至永远……
今天，高变得太高，低变得太低，远变得太远。
过去我毫不吝惜自己的身体，这是我唯一拥有过的东西。如今这具躯体过早地变得可怕且衰老，它坚持到了最后……如同我对诗歌的爱！我从未放弃欢愉。身体变得衰老可怕的那天，我虽然放下了自己的诗歌梦，但从未停止热爱它……
您回来的时候，我肯定不在了。
今天，我甚至再也不能拭去眼中的泪水。
我只是想今天死去。
我的生命，如今不断在结束。
我想离开这具躯体，它让我苦不堪言，无法再承受我的重量，不再听我使唤，不再让我快乐……生命的最后，要受这么多痛苦。我探索完一生的其余时光，最后被扣留在这里。
今天，我独自去洗手间，独自起床。我很高兴最后一次听到自己小便冲刷在瓷面上的声音。今天，我可以有尊严地离去。
今天，我像一位坐在厨房里的乡下老人。其他人正在收粮食。而他，大家安排他留在厨房。我聆听，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我像那位再也不会离开厨房的乡下老人，墙的另一边是再也没有他参与的生活。今天，我像那位农忙时节的乡下老人，由于收粮食不需要我参与，就好像是与我对着干似的。我像那位无法自己上床睡觉的乡下老人，需要他的妻子来帮忙……
今天，对我而言，高变得太高，低变得太低，远变得太远……
今天，一切都结束了……
你们来来往往，走路，上楼，下楼，觉得一切习以为常，但当你们无法自如行动。就像人一样……
必须习惯。必须及时离开……
事到如今，必须正视现在的情况。如果接受现实，就会好一些。
足球赛季今天结束。以后没有派对，没有比赛，不能吃喝作乐。不能再玩笑嬉戏，不能再游泳。六十七岁，比五十岁大了十七岁呐。多出来的十七岁既没有用，我也不想要。无聊……我总是凶神恶煞，再也没有人觉得我有趣。六十七岁……你变得热爱美食！好好扮演老人的角色！
跳舞，跳舞，跳舞！冷静……没什么不好……
您回来的时候，我肯定不在了。
身体不会撒谎。如今它很清楚。女儿也了解我的身体，还有丈夫，他们都知道。我这么喜欢生活，可不希望就这样结束生命。我想选择给别人留下什么回忆。这个选择，我要独自决定。太高，太低，太远……
我被迫离开祖国，来这里求死……
我不能再讲话，不能再走路，不能再下咽。我的胳膊，我的双腿，直至整个身体，都将成为没用的累赘。太高，太远，太低，太快……如今，我正在逐渐被活活困住。
我试图说服自己，人死在哪里并不重要……风景……树再美，花再香，这风景都不属于我，这不是我家乡的花和树：它们对我而言没有情感牵绊……
我不想在离去的时候脑海里留下这幅画面。
您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
忧郁，沮丧，疾病：条条道路最终通往同一个死胡同。
不管怎样，一剂药水，这和一柄刀、一把左轮手枪、一根绳子、一支步枪并不一样……今天，我的疼痛尚且能用药片缓解。但是孤独无药可治。
/消失不见……无影无踪。不允许自己吐出的雾气沾到镜子上。消失，悄悄离去，就在今天。不在散乱的床单上留下一丝痕迹……
回想我们那里，我感觉过去并不一样。在过去，人们知道——或者说仅有一丝怀疑——人们身上包含死亡，如同水果里面包含果核。孩童的比较小，成人的比较大；女人的在乳房，男人的在胸膛。人们把死亡带在身边，它给您特殊的尊严，无声的骄傲，您的死亡……
今天，人们必须独自面对它，因为谁都不想死时被人看到，谁都不想。每个人都假装不知道。死亡变得令人厌恶，就像新出的色情影片一样……
/如果您不帮我，我也能自己解决。
您回来的时候，我肯定不在了。今天，我之所以沉默不语，不再颤抖，不再乞求，不再抱怨，是因为害怕您太快行动，终结我的生命，解放我的灵魂。今天我微笑，是为了多活几天。不过是多活几天而已……一小时，两小时，一天，两天，再到一星期？
我只须提防摔倒在地。
如果是您照顾我，协助我死亡，我该向谁寻求多活几天呢？不过是多活几天而已……
我来去，走路，上楼，下楼，一切都习以为常，可一旦停止……当高变得太高，低变得太低，远变得太远……
您回来的时候，我肯定不在了。
或许……在那背后还隐藏着我必须尝试的东西……唯有黑才能让白更加闪耀……
我沉默不语，以免给任何人造成负担。我不打扰他人，保持友好，心怀感激。我不提要求，几乎不提，除了很小的事情，以免给别人添麻烦。今天再也不会添麻烦了……
我只须提防摔倒在地。
人一旦上了年纪，如果还没走，就应当待在角落里，踮起脚尖，不要碍事。在完全离世之前，提前预习做个死人，尽量减少存在感，别碍着活人的眼。
我只须提防摔倒在地……或者被电车轨道绊倒……
生命，有点像跳舞：开始时，怀着翩翩起舞的愉悦心情，哭声洪亮如短号和单簧管；停止时，满是舞曲终了的酣畅快意，喘息急促如长号；结束时，意犹未尽，头脑眩晕，夜幕降临。（ 点亮一盏灯 ）
我来到这里，今天归还曾经得到的。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归还我所得到的。
我要归还人们未经询问我的意见就给予我的东西，就在这里，就在今天。作为交换，我希望您给我死亡。
生命是一缕烟，我斗争，抱有幻想。我紧紧抓住幽灵，它们却从指缝溜走。今天，死亡来临。
宿命，忧伤，不像苹果那样可以复制……没有一桩死亡与我的相同。
反而，在我身下全是短毛地毯。
我只须提防摔倒在地。
（这正是我一直梦想的死亡……）我没有让别人决定我的生命。我对杀死自己的方法十分确信，本应无须多想。我本应有足够时间思考。我无权自杀？难不成其他死亡就有权发生！那些撇开了上帝的死亡。就好像上帝是一项义务！理由，动机，各不相同。如果混淆它们，就是混淆不同的生命。死亡不像苹果一样可以复制。没有一桩死亡与我相同。
/如果您不帮我，我也能自己解决。
您回来的时候，我肯定不在了。
我的生命渐渐松弛，绳结逐一解开，其他人陆续离开。时光荏苒，死亡前来松解我的生命，我仍留在世上，留在愈加孤单的人生。如今，我不时参加别人的葬礼。我没有资格哭泣，我只是朋友……不是家属，只是朋友。我慢慢编织起来的地毯，如今渐渐松散，出现破洞。绳结逐一揭开，朋友陆续离去。我向逝者的近亲表达哀思。但是没有人会反过来请我节哀。没有人能走进我的痛苦。没有什么值得哭泣，没有家人。我独自回家，为失去的朋友哭泣。
松散的地毯，满是破洞……
您回来的时候，我肯定不在了。
但我不是一座孤岛。即便我死得悄无声息，我的生命也将留下痕迹。
今天，再也不可能好像我没来过一样。我的呼吸只有我自己感兴趣？/必须表明我是（ 此处添加姓和名 ）……
对我的死亡评头论足的人知道什么？死亡已经走出城市，躲在门后、幕后、养老院，远离生命。过去，人们知道……
我没有让别人决定我的生命。
您回来的时候，我肯定不在了。
衰老一无是处，人会变得太老。在这里，就是死亡……
我不知道你是谁，否则我将成为你的主人。但曾经我的眼睛看得比今天更高，我已经明白你不是什么；足以避免你成为我的主人。
生存，存在，表明自己是某人，不是来自那里，自己终究是某人。必须标明我是（ 此处添加姓和名 ）……
我去年的日历，那些时间已过的日程，那些微小的喧闹，那些消逝在时间里的约见……我经历的一切都是向生命偷取而来。
长度无限伸展，但死亡永远存在。
我只须提防摔倒在地。
您回来的时候，我肯定不在了。
/如果您不帮我，我也能自己解决。
我从未像今天这样衰老，没有哪一天、哪一刻比今天更接近死亡。
我从未演过更好的独角戏。我从未如此接近登台表演最后一出戏的时刻。从未如此接近吐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刻（吐给谁呢）？无论日历翻到哪里，无论时钟的指针走到哪里，终点从未像今天这样靠近。
为什么我不重新考虑换个方向呢？转向外面，转向高处，转向他人。（因为爱。）每个人都可以杀死自己，为什么不选择奉献自己，消耗自己，燃烧自己，出于爱心，惠于他人？献出我们并不拥有的东西，收到我们无力处置的东西。成为另一版本的自我。
当高变得太高，低变得太低，远变得太远……
成为某种曾经持续、仍将持续的东西。
这里的百合气味好浓……
163.
改掉牵你手的习惯，忍受寒冷。重新提笔。为你和我看风景。少想你一点。
164.
通过三皇酒店，你进入瑞士。经由莱茵河上的桥，你离开生命。你声明放弃享乐、承诺和时间。你拥抱大山与死亡。
165.
甚至在你选择的风景中，你依然令人失望。它对你而言过于宏大，高不可及。你无法与它正面相对。
166.
你一点不留。什么都要品尝，什么都要吞咽。你一点不留。
167.
你独自所见的，是否存在？人独自所见、所说、所做的一切，是否存在？
令人忧伤的是丢下某人，离开某人；不得不离开，或者放手让某人离开。
但更令人忧伤的是独自离开，身后什么都不留。
168.
你相信诗歌融于生活，你相信必须模仿小说，必须将戏剧进行到底。必要时还得一枪崩了你的脑袋。
你不在这里。
不在这风景里。
不在这里。不在任何地方。不在这里。
你只在风景上留下令人厌恶的手指印。
甚至在你选择的风景中，你依然令人失望。
169.
已经这般支离破碎，你距离消失也不远了。
无边，无界，融于风景。
170.
那里，美丽与死亡的中间。
你的旅馆与它的风景之间，
冷杉与湖之间，
山的两侧之间，
那里，起伏间，波浪里，中间，
之间。
冷杉的昏暗阴影与阳光之间。
171.
总是独自一人。（淡季）。在忙碌的人群中独来独往，看别人成双成对。独自坐在桌边。独自一人。
孑然一身。
你独自赴死。
你的独角戏。
172.
不寄出明信片。不收到明信片。
173.
你的死亡停在门口。
滑到油布上。
174.
你与人闲谈，四处闲谈，仪态大方。
你一本正经地去加入在你之前的伟人们。
你在便利贴上写诗，相信会有人留住它们的痕迹。
你再次留下手指印纪念眼前的美景，上面沾染了甜腻的、夕阳蔷薇色的回忆。
你不放过任何一样东西，尽量留下你的痕迹。
用你的回忆玷污一切。
175.
身处人群，可其他人与自己意图不同。他们穿好鞋履，准备上山。
176.
你走出你经历过的所有生活。时间已到，必须在舞台上死去，在人世间/在生命中死去。你看得真切。你心知肚明。
有为年老演员准备的养老院。
体验不同生活，以便更好地离开它（们）。
为重大离别做准备的旅馆。
久久在等待，依然在等待，在旅馆的专业照顾下，等待有人对你感兴趣。
他们说，他们并不服侍任何人，但能满足你的需求。
你需要什么，你并不知道。
177.
在所有你没去世的旅馆里遗落某样东西。留下痕迹、残余、复制品、纪念品和废墟。到处遗留，遗落在每一家旅馆。
178.
早上就能知道晚餐的菜单。如同远处的地平线，如同一份希望。这是件可以预料的事情。
179.
你离开，一切继续。
按摩、电疗、发汗、冷热浴、沐浴、锻炼、注射或吸入药物，以及其他一切被认为有益健康的疗法。你离开，丢弃，将肮脏的目光停留在山上。沉重的目光，所到之处只会玷污风景，难道你觉得自己有资格对风景挑三拣四？
因为你没有可以寄明信片的地址。
你独自来到这里。
独自。
甚至在你选择的风景中，你依然令人失望。
180.
出发，不留地址。
181.
你不想杀死自己。
你杀死的，是你如今成为的，现在的样子，这讨厌的东西，这具身体。
你憎恶它，想让它死。
这样的自杀，你的自杀，其实是杀人事件，是一起谋杀。
你杀死你如今成为的东西。
你摆脱奴役你的东西。
182.
你再也不会重返这里的风景。
183.
你尽可能靠近可能。
你凝视虚空。
死亡不是死亡瞬间。
你不能走进你的死亡。
184.
过去你毫不吝惜自己的身体。好像它是你唯一能付出的东西。你在它变得可怕且衰老之前离开。你实在害怕因为无法满足欲望而被迫放弃欢愉。
185.
死亡不是你最后一句话。
186.
不合时宜，淡季的心变成旺季。
187.
整个一生，好像你从来不知道。
一个男人，毕生竭力对抗死亡。
你一直在等待，等待它出现在你的皮肤（变得厚重松弛），你的眼周，你的额头，你的膝盖，你的裆下。你等待它一口吞了你。然而事实是，从你出生第一天起，它已经开始啃噬你。
死亡原本在外面，现在它已经进来。
与你那一无所知的狗相比，你所知道的一切只会让死亡更痛苦。
不是死亡攻击你的生命，而是你的生命日复一日地羞辱死亡。
你惧怕死亡，但它却能终结你肉体所受的酷刑。
188.
地毯太厚，你甚至感到晕船。
因为久久地凝视风景，他几乎注意不到，风景的对面一无所有。
反而，在我下面全是短毛地毯。
厚重的地毯足以减轻身体倒地的声音。
189.
这里的百合气味好浓。
190.
没有理由写下这一幕并且假装它是最后一幕。
191.
不一样的生命。不一样的死亡。
192.
你的一生，过得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现在想要改变，为时已晚。
193.
你没了耐心。
你不等了。再也不等。
受苦必须有耐心。死亡必须有勇气。
194.
害怕有朝一日成为将死之人。
195.
有些日子可以，有些日子不行。还有些日子，绝对不行。
196.
如果你在，死亡就不在。
如果死亡在，你就不在。
197.
除你之外，没有谁敢请别人帮忙，协助你离开。
这是你的权利，但不是我们的义务。
你能感觉到，你也知道，你的生命不应该由他人终结。
然而，你让我看着你，握住你的手。
你的选择将我拉向你。我必须答应。
这是你让我做的最后一件事，出于朋友之情。
终结生命。
198.
人不是一座孤岛。
没有人在另一边等你。在那边，什么都不齐备，什么都不完好，一切只能用可怖来形容。
你不是自己的所有者。你与他者共同拥有你自己，包括我，也包括其他人。
199.
如果我向你提出要求，你是否愿意为我做件事。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只是微笑，希望我改变主意。
200.
挂毯商人不足为道的忧伤。
假如连鼹鼠也抱有期望呢？
这证明什么？
没有什么比这更确切。
没有什么比这更确切。
你将死去。在对此确信的基础之上，你可以构建所有确信之事。
你将死去。你的死亡是一种可能性。一种绝对确定的可能性。
死亡的可能性将你所有的可能性变成可能。
你不惧怕它的死亡。
你感觉不到你的死亡。
你惧怕我的死亡。
我不惧怕它的死亡。
我可能感觉不到我的死亡。我可以等待它，任它来临，任它从我身上/体内经过。
我唯独惧怕你的死亡。以及你留在身后的虚空。
你的动作都是做给我看的。
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看见。
你的脸转向我。
擦鼻子，讲话，言说，犹豫，回来，眼神或者嘴巴说谎，朝我动动嘴唇。
你的脸转向我。
/从我这里，死亡夺走你的脸庞。
你的脸庞在离去时，让我理解了黑暗。
201.
你不能走。因为你还可以。
你不会像雨停一样停止。
你不像归还欠款一样交出生命。
202.
你来到这里，归还得到的东西。你归还人们未经询问你的意见就给予你的东西。
203.
如果没有自杀的说法，你可能早就杀死自己了。
204.
日期和时刻如果明确，你的行为就更加暴力。我已经要求你，日期不要明确。那好，可能不是3月8日（ 此处添 加具体日期 ），但也快了。
晚些时间，也就是说，在那之后：独自一人，没有你。
205
.
Thy hand, Belinda, darkness shades me, /你的手，贝琳达，阴影将我掩盖。
On thy bosom let me rest, /让我在你的胸口休息片刻。
More I would, but Death invades me; /我真想拥有更多，但死亡已经袭来。
Death is now a welcome guest. /现在，死亡是我欢迎的来客。
When I am laid, am laid in earth, May my wrongs create/当我躺下，安葬于大地，但愿我的过错，
No trouble, no trouble in thy breast /不会在你心中造成困扰，哪怕一分一毫。
Remember me, remember me, but ah! forget my fate. /记住我，记住我，但是呵！忘记我的命运。
Remember me, but ah! forget my fate. /记住我，但是呵！忘记我的命运。
206.
你给予我，付出自己却不求回报。
当我想要的时候，未曾开口你就给我，现在我能归还于你。
即便我还不起，你也愿意给我。
207.
你不是自杀，因为毒药是我递给你的。
208.
你把我拴在身边，甚至要求我掌控和凝视你的死亡，或许甚至要求我来执行。
209.
你不想独自死去。
你想和某人一起死。
你想和我一起死。
你的死亡是给我看的。
为了留下我能保存的痕迹。
为了留下美好的回忆。
210.
你已经做出选择，定下日期和时间。你请求我同意。
/我协助你完成自杀。
211.
我的风度，我的礼貌，目的是避免成为先放手/离开的人。
212.
真正去爱，即便令人受伤。
/真爱会尊重对方的选择，即便自己也会受伤。
213.
你凝视，却看不见。你看不见任何东西，任何东西的本来面貌。你用手指和目光触碰一切，你的手指令人生厌，满是记忆与回味。
你最后一次凝视一切，带着“我再也不会重返这里”的肮脏欲望，你的目光玷污一切。你在风景上到处留痕。
你希望有人回到这里，希望处处都有人辨认出你的目光。你最后的目光。你用黏糊糊的目光玷污一切，却希望这里的景色保留你曾经来过的痕迹。
214.
你选择你留下的痕迹。
你选择以你现在的面貌离开，避免玷污对你的回忆。
215.
就好像群山需要你来告诉我们它们是谁，就好像它们需要谁来看似的。
216.
我看不到风景，你只能通过我、为了我看到风景。
217.
你找到了通往别处的出口。
你没能骗到我。
218.
我回来的时候，你肯定不在了。
219.
宿命和忧伤不像苹果一样可以复制。
你的死亡将与我的不同。
220.
你不在这里。
在遇见我之前，你已经离开我。
221.
应当有一些准备练习，迎接对方的死亡。
222.
如何判断你的最后一口气确实是最后。
如何得知你的最后一口气让我想起我们的叹息。
如何得知你的最后一次呼吸让我想起我们的第一次呼吸。
就好像我能知道，你的心跳就此终止，之后再无其他。
223.
冬日里一桩无人在意的事件。社会新闻。
不会影响历史。
历史不会因为你的离开而受影响。
唯有我们的故事才会。
224.
在你的脸上，我辨认出死亡。
你的死亡对我留下最多的痕迹。
你的死亡让我最受触动。
其他死亡都不及你。
在这之外，或许就是我的死亡。
在这之外，或许就是我的死亡。
你最难受的在于，你曾经是，现在却不是。你什么都不放下。
你不着急死。你太害怕身后什么都留不下。
害怕空间重新关闭，害怕你的气味消散，害怕你脑袋留在靠垫里的痕迹消失，害怕别人把你的漂亮西装捐给慈善机构，害怕别人把你的人生装进袋子。
225.
这是我俩之间的秘密。
先死去的人将会是你。
226.
你把我丢在身后
忍受负罪感
失去你的脸庞
让我承受幸存者内疚。
你把自己丢在身后。
你丢下我。
你迫使我记住你。
任何事情都无法改变你曾经来过。
任何。
227.
你亲自寄出讣告，这是你最后的骄傲，最后一次吸引，最后一次留痕。
228.
你不再叫我，不再求我，不再请我帮助。当你完成之后，我将独自一人。但我也将获得自由，再也不会有你的请求。你的回忆包裹在景色中。这是你为自己选择的形象。
229.
成为某种曾经持续、仍将持续的东西。
这一刻，万里挑一，如此特别。星期三，将近17:34，潮湿的天空。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