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孝原了了心愿,进到“精神堡垒”里面看了看。是袁哲弘领他进去的。袁哲弘有军统的证件,进得去。这碑统共五层,有旋梯登顶。碑身木料为柱,钉木板条,夹壁墙,墙面涂抹水泥砂浆。《说文》里讲,碑乃竖石也。按说,应该用石头或水泥建造的。可战时资金紧缺,也只能这样。赵工说的也对。
他还有个心愿未了。
世间没有后悔的药,世间只有后悔的人。在万灵镇“品茗轩茶馆”见到赵工的女儿赵雯后,他就有了这想法。倪红是不错,可跟赵雯比就差了。他想起父亲曾给他说过的话,父亲说,赵家那女子人貌好,重庆大学毕业的,很有气质,小你8岁,家庭也般配。他对父亲的积怨少了,还感激父亲。啷个办,取消与倪红的婚礼?这对倪红的打击好大,可赵雯本该是自己的啊!当然,赵雯这女子清高,未必会看得上他,她对他不过是因为自己上前线打过日本鬼子而心生崇敬。也不一定,也许她爱他,或者相处后会爱他。跟赵工父女辞别后,他独自在万灵镇河街徘徊,心乱如麻,路过湖广会馆时,听见里面激越的川戏锣鼓声,想起《鸳鸯绦》那李玉的唱词:“论二人都算得人才出众,张家女更要算女中英雄。谁不想燕尔新婚朝夕与共,怕误入温柔乡遗恨无穷。”是呢,当断不断反而生乱,现在决断还来得及,可不能遗恨无穷。他那军人的倔劲上来,公子哥儿的浪荡劲上来。对不起啰,倪红,赵雯才是我的心上人。可咋对倪红说?骗吧,也不是第一次骗了,为了得到赵雯只能骗倪红。婚礼是不能办的了。倪红,倘若赵雯不肯嫁给我,我还是娶你。他骗倪红说,他反复想了,父母都不来参加他俩的婚礼,于情于理还是说不过去,还是待说服了二老再办为好。不想倪红满口答应,说这样最好。倪红耶,你也是太单纯了。“我好比开玉笼飞出鸾凤,又好比扭金锁走脱蛟龙。”李玉是这么唱的,他却不轻松,心里压了块石头。宁孝原,你是个负心的混蛋!他骂自己,却不悔。
次日,他带倪红离开了姑妈家,姑妈赞同他所说的待父母同意后再办婚礼的假话。路过荣昌县城,他和倪红去探望问候了老上司王麟的家人,之后,就匆匆返渝。到重庆送倪红回后伺坡那吊脚屋后,他决意去找赵工。跟倪红说好暂时不办婚礼后,他犹豫着去找过赵工,去说他喜欢赵雯,愿意娶她为妻。在茶馆里他问过赵工在万灵镇老家的住址,登门去找他,却没有见到,赵工老家的人说他父女去荣昌县城走亲戚去了,之后就回了重庆。好遗憾。人有了动力会穷追不舍,他也问了赵工在重庆的住址,就在离“精神堡垒”没多远的十八梯。他朝十八梯走,走过“精神堡垒”,又住步回身看碑。这碑肃然俯视,仿佛在对他说,宁孝原,你是对了我发过誓的哦,非倪红不娶……心里生愧,就遇见了袁哲弘。
宁孝原、袁哲弘两个军官出了“精神堡垒”碑座那小门后,时已黄昏,夕辉抹红人、碑、房屋和远处的南山群峰。袁哲弘说他搞到几张抗建堂的戏票,有白杨、张瑞芳、金山演出,问他去不去。他说去。都是他早就倾慕的大明星,对于他这个从前线回来又要去前线的脑壳别在裤腰带上的军人可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遇,等看完戏再去赵工家,太晚了就明天去。
抗建堂在七星岗,走路半小时可到。
袁哲弘边走边说,抗建堂今年刚扩建过,专门演映抗战戏剧电影。说陪都现今是全国文化和大后方戏剧的中心。中华剧艺社、中国万岁剧团、中电剧社、中国艺术剧社、中央青年剧社等五大剧团都迁来了;孩子剧团、怒吼剧社、中国业余剧社也迁来了;夏衍、吴祖光、张骏祥、史东山、王瑞麟、王班、田禽、朱铭仙、舒绣文等名流也都来了,都常在抗建堂创作排练演出。
宁孝原的脚步加快。
爬坡上坎的重庆城,他二人喘吁吁登梯坎到扩建一新的坎梯式建筑的抗建堂门前时,天已经黑了,大灯雪亮。墙上正贴歪贴有各名角各剧目的彩画剧照,门首是遒劲的“抗建堂”三个楷书大字。袁哲弘说,这是国民政府林森主席的题字,是郭沫若先生请他写的,意为抗战必胜,建国必成。宁孝原说,郭沫若啊,军委会政治部三厅的厅长。袁哲弘说,他还兼任中国电影制片厂所属中国万岁剧团的团长,大才子。
宁孝原急不可待。
看剧的人好多,他二人随人流验票进到剧场里入座。宁孝原眼巴巴盯着紧闭的大幕,渴望快些看到明星们的精彩演出。这时候,剧场门外传来杂乱的吵闹声,还有枪声。军人的他俩都陡然起身,有汉奸作乱?掏出别在腰里的手枪快步出剧场。剧场门外大乱,十几个穿空军服的持枪军人与把守门前的持枪军警对峙。一个魁梧的黑脸少校空军军官手持机枪怒喊:“妈耶,老子们怎么也搞不到戏票,兄弟们成天在机场转在天上飞,好难得进城一趟,今天是非要进去!”说着,对空射击,枪口喷出火光。军警们依旧不退让,齐拉动枪栓。没得法,不能退让,门外不说这些空军了,还有不少穿西服、长衫的无票民众也在起哄。剧场已经爆满,验票进人这是规矩。双方怒脸僵持,火并一触即发。宁孝原、袁哲弘恶了脸,推开人群持手枪朝那空军少校军官走去。走拢时,两人都对他喊叫,柳成,你发疯呀!黑娃子,好久都不见你龟儿子了……柳成看清他二人,大喜,哈哈,是你两个嗦!放下机枪交给身边的空军士兵,扑过来与他俩拥抱。他三人跟黎江、涂哑巴都是自小的毛庚朋友。袁哲弘从衣兜里掏出两张戏票交给柳成,说是只剩这两张票了,你再找个弟兄一起进去,马上要开演了。柳成欣喜又犯难,看他身后的空军官兵。这时候,剧场的一个负责人来了,说,你们空军英勇,轰炸日本兵营、抵挡日本飞机有功,该进去看,只是得委屈你们了,没得票的官兵只能是站着看。柳成说,要得,要得!空军官兵们齐都向那剧场负责人敬礼,列队跟随那负责人有序进场。宁孝原担心那些没票的民众要起哄,却见他们都轻丝雅静目送空军官兵进入剧场,就觉得军人还是光荣。
有剧目单,宁孝原借助舞台灯光看了看,今晚演的是话剧《屈原》,张瑞芳饰演婵娟,金山饰演屈原,白杨饰演南后,石羽饰演宋玉……“哈,堪称是黄金搭档!”他对身边的袁哲弘、柳成说,二人都说对头。大幕徐徐拉开,射向舞台的聚光灯渐亮,全场鸦雀无声,数百双眼睛齐盯舞台,观众渐渐入戏。屈原受陷害徘徊于汨罗江;婵娟寻师与之共问苍天,冒死闯殿痛斥南后陷害忠良,替屈原喝下毒酒赴死……台下人随了台上人的细语呼喊欢颜悲鸣而情动,有如涓涓小溪大河奔流云开雾散电闪雷鸣,时而安静时而低语时而叫好时而哭泣。剧终。全场掌声雷动,全场观众呐喊:还我屈原,还我国土!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宁孝原也使劲鼓掌呐喊,恨不得立马回到战场杀敌。
艺术的力量。
三个毛庚朋友去了嘉陵江边慢坡上的“涂哑巴冷酒馆”喝夜酒,涂哑巴高兴得手舞足蹈,三人都喝得上脸。袁哲弘吟起诗来:“凭空降谪一婵娟,笑貌声容栩栩传。赢得万千儿女泪,如君合在月中眠。”宁孝原说,不想你还会写诗。袁哲弘说,这不是我写的,名角张瑞芳首演话剧《屈原》就轰动了山城,编剧郭沫若大为感动,当即题写此诗赠给了张瑞芳。三人都感叹。柳成乜斜着眼对袁哲弘揶揄说,你们军统的人是凶耶,能搞到这么多张戏票。袁哲弘嘿嘿笑,有点儿特权。说到涂姐时,袁哲弘说,我也是道听途说,好像是涂姐有人命案!柳成担心。宁孝原说,不会,绝对不会。我涂姐是不会杀人的,当然,也有可能,即便是她杀了人,那人也一定该杀,是不是?袁哲弘、柳成点头。宁孝原盯袁哲弘,呃,哲弘兄,我问你,你是不是在追捕涂姐,你今天给我和柳成讲老实话。袁哲弘喝酒,孝原,你不信别人可以,你得要信我,我咋个会追捕涂姐,我是在想方设法保护她。宁孝原说,涂姐自小对你就好,我且信你说的,喝酒喝酒。
嘉陵江边之夜,三人难得一聚,吃喝得痛快。宁孝原举杯喊:“小河嘉陵江大河长江,喝酒当喝汤!”柳成附和:“一朵浪花一杯汤,喝他妈到黄浦江!”袁哲弘喝酒,笑说:“这是我父亲说的,你们比我记得还清楚。”他父亲是水上人。
涂哑巴忙着添酒上菜。
吊脚茅屋里,进门的左边是土灶、铁锅、水槽、水缸,右边是放在洗脸架上的洋瓷盆。当间是土漆方桌和两根条凳,方桌上的圆瓷盘里放有水瓶、茶杯。侧墙立有掉漆的衣柜,柜顶上平放着一个老大的藤箱,柜下竖放着一个朱红色的牛皮箱。藤箱是倪红放置衣物用的。牛皮箱是万县产的,结实耐用,是宁孝原随身携带的。衣柜靠后墙处有道弯腰才能进去的发黑的小木门,里面是仅能放置一张小床的小屋,倪红父母在世时她就住这小屋。衣柜外侧的衣架上挂着宁孝原的军大衣。宁孝原进屋时,倪红为他整理行装已忙了一阵。
绷子床挨后墙,床上躺着宁孝原和倪红。
月光钻进吊脚屋竹篾门窗的缝隙,怀疑地扫在宁孝原酒红的脸上。他跟倪红做事情,要紧时刻出来,把那玩意儿撒在她肚皮上。见到赵雯后,他警惕了,现在还不能让倪红怀上娃儿。
倪红亲吻宁孝原的额头、眉间、鼻梁:“硬是,才回来就又要走。”
宁孝原任她亲吻:“军人嘛。”
倪红埋怨:“走恁么急。”
宁孝原说:“跟你说了,顺便搭黑娃子柳成那军机,快当,当天就可飞到前线,少了车船劳顿之苦。柳成他们今晚住市区,明天一早开车去广阳坝机场,下午飞鄂西前线,我得跟车走。”
“孝原,你走了我咋办?”
“我,也不晓得。”宁孝原确实不晓得倪红今后咋办,抚摸倪红的额发,“我留给你的钱够用一阵了。”
“不稀罕,我就要你!”
“钱呢,不是万能,没得钱做啥子都不能,该是嘛。要不,你用这些钱做个小生意?”
“我去宁公馆,就去当佣人。”
“我老汉不会让你去的。咳,去哪里呢?”宁孝原在问自己,是他让倪红丢掉了宁公馆的丫头活路的,是他发誓娶她又变心意的,他的魂让赵雯勾走了,拉不回来了。跟赵雯早些相见就好了,她本该就是他的。他跟袁哲弘、柳成在“涂哑巴冷酒馆”喝完夜酒已经很晚了,半夜去找赵雯肯定是不行的,挥笔疾书了封信,用冷干饭粘牢信皮,托袁哲弘尽快设法交到赵雯手里。毕竟是要好的毛庚朋友,他信任哲弘,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倪红闪着大眼睛看他:“孝原,你这一走,莫要带个女人回来。”
宁孝原说:“莫要想精想怪,我是去打仗。”
“我听说了,前线的战事没有那么紧了,你别遇见哪个村姑或是哪个妖艳的女军官就眼馋。”
“说啥子啊,日本鬼子没有赶出中国一天就得抗战一天,战事多,大战还多。即便是赶走了日本鬼子,还要剿共。”
“那你就一辈子打仗一辈子在外面,要是哪天你……”倪红抚摸他身上的道道伤疤哭泣,肩头抽动。
宁孝原捏她肩肉,他要活着回来,回来娶赵雯。倪红也娶,自己对她发过誓的,说服她委屈做二房。倪红温柔,其实脾气也犟,倘若跟她说不通,就只有忍痛割爱。赵雯是太美了,她也许根本看不上自己,那也要追,死皮赖脸追。母亲当年就看不上父亲,父亲就是死皮赖脸追到母亲的。
钻进竹篾门窗缝隙的天光微亮,月亮走了,黎明来了,有小鸟叽叽喳喳。
“孝原,你可不能死了!”倪红拉宁孝原那两只肌肉暴突的胳膊压到自己胸前贴到自己脸上,“该死的,你为啥要缠上我,为啥要给我那么珍贵的信物?见面难结婚也难,你走后,我的日子啷个熬。死孝原,你把我的魂捉走了,我孤苦一人,就只有你了……”宁孝原难受,一声不吭。倪红忧伤地看他那高突的鼻子、被阴影遮着的眼睛、不出声的嘴唇,爱的激流奔涌,疯狂地亲他的脸颈、胳膊、阔胸,气喘吁吁叨念。宁孝原感觉到了倪红的颤抖。“孝原,我离不开你,你带我一起去前线吧,从今往后,你到哪里我跟你到哪里,死也死在一起……”宁孝原的狼脸拖长,苦瓜一般:“倪红,莫说傻话,我不能带一个女人带一个老百姓去乘坐军用飞机。再说了,打仗是要流血的,是要死人的,打仗是我们男人的事情。”倪红咬他的肩肉:“我要跟你在一起,死也死在一起,部队里就有女兵……”
钻进竹篾门窗缝隙的天光晃眼,宁孝原侧身从枕头边的军上衣口袋里掏出瑞士小三针怀表看,陡然起身穿衣蹬裤:“遭了,时间要到了!”倪红赶紧起身披上棉大衣,匆匆打了三个鸡蛋,“哆哆哆”用筷子急速捣碎,倒水瓶的开水冲散,加了白糖。她忙完转身时,宁孝原已军容严整拎皮箱开了竹篾屋门。
“孝原,喝了蛋花汤再走!”
“来不及了!”
宁孝原捧倪红的脸狠亲,她手中的蛋花汤撒了一地。
“I'll miss you.”
宁孝原说了句英语,反身出门,拎着皮箱飞步下石梯,离约好的出发时间不到半个小时了,他得赶到小什字柳成他们住的空军招待所。门前这段石板梯道看得清楚,他一步三梯。下面的弯拐的泥巴路模糊,他干脆侧身下滑,弄了一脸一身泥。军人必须守时,黑娃子脾气急,误了时他会开车走了的。那可就失去尽快赶去前线的大好机会了。远处的大江下游看见了晨阳的头顶,他希望太阳慢慢些露脸,希望小三针怀表的指针走得慢些。一夜未眠的他顾不得困顿,连跑带滑。到下半城街上时浑身冒汗,他脱了军大衣跑。过白象街了,他看见了大门紧闭的“大河银行”,晨阳在银行高大的屋顶露出眼眉。这是他爷爷留下来的家产,如今是风雨飘摇。对不起了,爷爷,孙儿是当兵的料,孙儿得赶走日本鬼子。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有食店开门,丘二们开始忙碌。冬雾浓了,看不清了太阳和前面的街道。跑累了的他疾步走,踩得黄葛树的落叶飒飒响。
他心里有阵痛,披棉大衣的倪红怕是还站在吊脚屋门口泪眼婆娑望他吧。
重庆言子说,较场坝的土地管得宽。确实管得宽,有卖木货的木货街、卖篾货的百子巷、卖瓷器的磁器街、卖草药的草药街、卖鱼的鱼市街。还有卖旧衣服的衣服街,旧衣服经过二道染水浆洗熨烫卖给穷人,即使不太合身,因价钱便宜,买的人还是多。这里是热闹的小商品集散地,街巷多以交易的货物命名。也有不以交易货物命名的,比如十八梯。袁哲弘是一直没有搞清楚这些大小街巷的,而十八梯他清楚。他从“精神堡垒”大什字的民权路走,很快进入较场坝,再前行不远就到了十八梯,看见了梯坎下面的长江和对岸的南山。
重庆市区是个半岛,因大河长江与小河嘉陵江合抱而成。长江气势磅礴,嘉陵江温丽清幽,有人说长江乃雄性为父,嘉陵江乃雌性为母,半岛是两江的孩儿。半岛即是母城。母城是座山,山上山下分为了上下半城。
十八梯是连接上下半城的天梯般的陡峭弯拐的老街,街边棚屋瓦屋吊脚屋密布,见缝插针有几幢两三层的楼房。房屋门前的石阶布满青苔,石阶下的阳沟湿漉漉的,空气也湿漉漉的。有妇人在门前的阳沟边用竹篾刷子“刷刷刷”洗刷尿罐,很用力,斜襟衣扣未扣严实,露出抖动的乳房。过路的行人游客或急或缓上下。杂货铺、布店、裁缝店、米店、烧饼店、白糕店、麻糖店、小面馆、饭馆、买丧葬用品的纸扎铺开门迎客。豆花饭馆里食客多,老板忙着用大锅点豆花,搭梯子上冒热气的大蒸笼取烧白取粉蒸肉。麻将馆的杠炭火盆烧得旺,牌客们嘴手不闲抽烟搓牌点钞票。冬天了,还亮臂露腿穿草鞋的扛扁担的下力人“嗨佐嗨佐”挑货物上下。也有摇动腰肢走路的女人,穿琵琶襟夹棉开衩旗袍,提玲珑小包,用高跟鞋敲打石梯,“可吃可吃”。没有声响的是盘坐路边的叫花儿,伸着肮脏的枯枝般的手。
中校军官袁哲弘提了红纸包裹的礼品随人流下行,就有少妇看他指指点点,有姑娘偷偷盯他。他视而不见。追他的女人多,他是姜太公钓鱼稳坐钓鱼台———不急,等待母亲说的有缘的女人。他母亲是嘉陵小学的国文老师,礼义廉耻、精忠报国是母亲自小便教他的为人之道。对于婚姻,水上人的固执的父亲要为他包办,以至于他不得不逃婚出走;而开明的母亲并不强求他,只期盼他快些找到如意的女人。如意是得要有缘分是得要心动的。他一直这么想。他衣兜里揣着封信,按照其写的门牌号码寻到了赵宇生工程师的家。这是栋临街望江的白墙黑瓦的两居室平房,二十来平方米大小,屋内家具老旧。因是在十八梯的半坡处,这平房的窗户越过了下面平房的屋顶,看得见江水,屋里光线敞亮。赵宇生听袁哲弘自我介绍后,收下他送来的礼品,请他坐,拆开礼品包,是精美的西洋糖果:
“这个宁孝原也是客气,还送礼。”
袁哲弘笑:“赵工,就您一个人在家?”西洋糖果其实是他买的,嘴说是宁孝原送的,初次到别人家,总不能空手。
“老婆子到菜市场买菜去了,女儿一天到晚野得很,星期天也不落屋,晓得哪阵回来哟。”
袁哲弘伸手摸了摸衣兜里的那封信。
孝原再三叮嘱,托他一定要尽快设法把这封求婚信交到赵工的女儿赵雯手里。他说,你老弟有倪红了,还脚踩两只船。宁孝原说,长官里妻妾成群的多。在场的柳成插话,杨森军长就娶了好多个婆娘,十二金钗呢。宁孝原拍柳成肩头,知我者黑娃子也。你两个是没有见过赵雯,她可是世间少有的美人,是我老汉提亲她老汉答应了的。宁孝原对他拱手,朋友之托重如山啊,你老兄绝对不能水我!
前日晚上,他与宁孝原、柳成三人在“涂哑巴冷酒馆”喝酒,三人都喝高了,说起小时候的趣事儿,说起看话剧《屈原》的震撼和女演员的美貌,说起抗战的现实和前途。说到空军时,柳成的话就多,说了我国空军的来之不易,说了日本空军的强大。激动说,我空军是英勇的,无奈实力太弱了。日军轰炸机群搞空中猎杀,今年的8月30号,居然飞到了重庆南岸的黄山。宁孝原说,那是委员长所在地。柳成点头,日本那远藤三郎少将亲率27架轰炸机,飞到了黄山官邸“云岫楼”的上空。他说,好危险的,当时委员长正主持开一个重要的军事会议,各战区的长官都在。柳成说,日军是想搞定点清除,这得低空飞行,却遇到我军埋伏在黄山官邸附近的德式75毫米高炮的猛烈射击,那里有我军的高炮阵地群,炮弹的火网迫使日机不敢低飞,我也跟战友驾机驱敌,打乱了日机包围轰炸的计划,投下的炸弹只有一颗炸坏了云岫楼的一角。宁孝原说,委员长是国家元首,岂是他小日本可以炸得到的。我炮兵还是可以,听说至今为止,已经击落击伤敌机一百多架了。他点头,我跟你们说,前年8月,日机对重庆进行地狱式轰炸,委员长在黄山远眺火海感叹,徒凭满腔热忱与血肉,而与倭寇高度之爆炸弹与炮火相周旋,于今三年,若非中华民族,其谁能之?宁孝原挥拳,对头,我中华民族数千年不灭,小日本休想侵吞!他点头,我陪都脉搏跳动的是全民族抗战的力量,我们有数百万军队,打了台儿庄、徐州、武汉、南昌、枣宜、长沙等大小会战,是不虚小日本的。宁孝原吼唱:“精神总动员,民族复兴。抗战必胜,建国必成……”他和柳成跟了吼唱。宁孝原激动,老子明天就回战场打倭寇!柳成说,你明天真要回战场?宁孝原说,是的,明天。柳成笑,孝原兄,你运气好,明日午后我有任务,驾机运送军用物资去鄂西战场。宁孝原说真的?柳成说真的。宁孝原说,太好了,我搭你飞机去,我老部队就在鄂西战场。说了“枣宜会战”的惨烈,说了他万般思念的战友和救了他命的小老乡曹钢蛋。分别前,宁孝原给他和柳成说了他与赵雯的事情,匆匆写了信,托他务必交到赵雯手里。
“来,请喝茶。”赵工端茶水给袁哲弘。
袁哲弘喝茶:“嗯,好茶!呃,赵工,您在这十八梯住了好多年了吧?”
赵宇生喝茶:“有些年辰了。”
“呃,我一路走,远不止十八梯,啷个会取名叫十八梯?”
“是这么的,明朝时这里没有这么多住户,少有的几户住民吃水是靠一口水井,水井离他们住处正好有十八道梯坎,就把这里称作十八梯了。”
“这样啊。”
“说来也巧,我老家万灵镇农村也有个十八梯,镇上那河街的一段坡路也正好是十八道梯坎。”
“呵呵,真巧。”
赵宇生笑:“这个十八梯呢,有人就说是城里的村子,说城市是高楼林立的都邮街商业区,村子是这户不避雨的十八梯杂居区。倒也是。要说呢,是先有十八梯后有都邮街的,是先有村子后有城市的。我这个搞土木工程的人这样看的,重庆城是因江而生倚山而立的,好比一棵大树,繁茂的枝叶是来自树根的。”
袁哲弘点头。
赵宇生说:“这十八梯就是树根,尽管是陡坡陋巷,却是价值连城。天佑我十八梯,日寇的飞机也没能将其炸毁。”
袁哲弘笑:“赵工对十八梯的感情好深。”
赵宇生点头,喝口茶:“这沱茶是家父留下来的,存放有好多年了,今天你这个大军官登门,拿出来请你品尝,原汁原味……”
门影闪动,赵雯风风火火进屋,端起赵宇生跟前茶水就喝:“渴了。”
赵宇生乜女儿:“这女子,也不看有客人。”对袁哲弘,“这是我女儿赵雯。”对女儿介绍袁哲弘。
赵雯笑:“我们家还是头一回有军官来……”盯袁哲弘怔住,两眼蓦然水湿,“啊,是你,少校军官,大恩人,谢谢您,谢谢您救了我妈妈的命!”
袁哲弘一时想不起来。
赵雯急切说:“今年6月5号,较场坝那大隧道……”
袁哲弘想起来。
那日黄昏,雨后初晴。
忙完公务的袁哲弘路过较场坝的磁器街,见路边的担担面挑子嘴馋,买了碗面吃,刚吃几口,就传来短促尖厉的警报声,街上人乱了,争先恐后往附近的大隧道防空洞跑。袁哲弘随了人流跑,还没进洞,敌机已经临空,轮番俯冲轰炸扫射。四面跑来的惊惶的人们潮水般往大隧道防空洞里涌。袁哲弘身边的一位老妇人被挤得喘不过气来,面色青紫。他护住她说:
“您老先莫进去,我扶你在洞口缓口气,里面空气不好。”
老妇人喘吁说:“要得,反正是听天由命了。”
待老妇人缓过气来,袁哲弘才护她进洞,洞里人挤人,无立足之地,只好贴洞门坐下。袁哲弘随视察团来过这大隧道,这是重庆最大最坚实的防空洞,有多个洞口,有的洞口直通郊外。通风口也多,用鼓风机调节空气。洞内高宽均约两米,有木条凳供避难人歇息。墙上凿有凹洞,置煤油灯照明。
狡猾的敌机像长有眼睛,总在这防空洞四围轰炸。
袁哲弘知道,有汉奸为日机指引轰炸目标。这防空洞牢固安全,怕的是通风不好。他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多个通风口被炸塌了,洞内本来就差的空气更差。一声巨响,一枚炸弹在洞顶爆炸,洞内剧烈震动,煤油灯灭了,抽风机毁了。洞内一片漆黑,娃儿哭大人叫。洞内深处的呼吸困难的人们拼命朝洞口涌,歇斯底里推拥抓扯撕咬。
袁哲弘身边的老妇人呼吸急促,栽倒在他身上。他紧护老人。
防护团的人关死了洞门,洞门的缝隙进来有空气。洞里深处的人嘶声喊叫,防护团,开门,快开门,我们情愿死在外面,不甘心闷死在洞里!防护团的人高声回话,同胞们,大家一定要守洞规,日本鬼子正在我们头上扔炸弹,如果开了洞门,大家都涌出来,会死得更快,请等等,警报一解除就开门……
四处的爆炸声不断,还有枪声。
又累又饿又困的他只好护着老妇人依坐在洞口。洞内的人声渐渐弱了,他半睡半醒熬到深夜。爆炸声停了,长鸣的解除警报声响了,洞门开了。他看手表,敌机竟轮番轰炸了六个多小时。
他抱了老妇人出防空洞,一身泥污的他俩都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他背了奄奄一息的老妇人去宽仁医院急诊室,医生护士赶紧抢救。护士为老妇人打吊针时,急匆匆进来个年轻姑娘,看清老妇人后,扑到急救床前哭泣:
“妈妈,我的妈妈!我和爸爸满城找你,幸好啊,幸好我找到这里来……”
打吊针的护士对她说:“是这个军官送老人家来的。”
她对袁哲弘作揖道谢:“谢谢您,恩人,谢谢您救了我妈妈……”她妈妈一阵咳嗽,她取了床头柜上的水瓶倒开水喂她。
老人的女儿来了,袁哲弘放下心来,又累又饿冒虚汗的他赶紧去找吃食。
第二天清晨,天色昏暗,行人极少。
执行任务的他去到市区。都邮街、米花街的房屋大多被炸毁,一片废墟。有许多因躲避不及被炸死的人的尸体,有的被炸成了碎块,烧焦的尸体冒着黑烟。陆续从大隧道防空洞里拉出来好多的尸体,收尸队的人往卡车上搬运,尸体堆得太高,汽车开动时有尸体滑落。这些因窒息而亡的尸体大多衣不蔽体,用芦席简单包裹。有具尸体滑落下来,芦席散开,露出张男童的痛苦扭曲的乌黑的脸。他赶紧过去,心揪痛,下细地为他裹好芦席,哀伤悲愤。一位老人拉了收尸的板板车过来停下,俯身抱起男童的尸体放到车上,默默地拉车走开。
他看着,怒目圆瞪,这是日本鬼子制造的血案惨案,是对中国人民犯下的滔天大罪!
在街上,他遇见了父亲的上司卢作孚,长他十多岁的卢作孚是国民政府交通部的次长,是民生公司的总经理,他父亲曾是卢作孚经营的“民俗轮”上的二管轮,卢作孚自小便认识他。
“是小袁啊。”卢作孚主动跟他打招呼,地道的重庆口音。
“卢次长好,卢叔叔好!”他挺胸并腿敬礼。
卢作孚与他握手:“你父亲牺牲得英勇,敌机轰炸时,他一直坚守在机舱里!”
“谢谢卢叔叔对家父的夸赞,日本鬼子留下的血债要用血来还!”他说。去年夏天,满载伤兵和旅客的“民俗轮”溯江而上返渝,过夔门进入巫山县水域时,七架日机突然来袭,“民俗轮”被炸沉,他父亲被大江吞噬,至今没有寻到尸体,“卢叔叔,您这是要去哪里?”
卢作孚说:“我是来找银行贷款的,好不容易答应给我们贷款的这家银行被炸毁了。咳,民生公司连年亏损,要维持战时运输只有贷款。中国银行、中央银行、交通银行、农民银行都找了,至少得先有800万元贷款才行。”说着,朝停在前面的一辆斯佩蒂克老牙轿车走。
他跟了走:“卢叔叔,你是太难了,这么多事情都要你亲自办。”想到什么,“啊,对了,下半城的白象街有家‘大河银行’,是我毛庚朋友宁孝原的父亲开的,我领您去试试。”
卢作孚喜道:“好呀,走,去试……”锁眉头,双手捂心。
他知道,卢作孚有脉搏间歇病,定是又发病了。
卢作孚面色发白,头冒虚汗,说不出话。
他赶紧背了卢作孚朝斯佩蒂克老牙轿车跑。
司机打开车门。
他抱了已经昏厥的卢作孚上车,对司机说:“快,快开车去宽仁医院!”
到医院抢救后,卢作孚缓过来:“谢谢你,小袁……”
离开医院后,他赶去“大河银行”找宁道兴总经理为卢总贷款,不想,这银行的主楼也被炸塌了……
“恩人,大恩人!我找到了妈妈好庆幸,不想您却走了,我一直就想找到您,好生谢谢您!”赵雯感动说。
袁哲弘没想到那天在宽仁医院见到的老妇人的女儿就是眼前的赵雯。她穿灰色收腰毛呢大衣,显露出好看的身材,飘逸的长发透露出年轻女子的娇柔,一双含泪的大眼真情地看他。他怦然心动,从未有过的心动!
赵宇生好感动:“啊,袁少校,您就是我们一直苦苦找寻的恩人啊……”
赵宇生的老伴买菜回来了,听女儿和老伴说后,扑通下跪朝袁哲弘作揖道谢,袁哲弘赶紧扶起她来:“赵伯母,那种情况下,我一个军人必须那样做。”
恩人登门,赵雯母女蒸饭炒菜煮老腊肉热情招待。赵宇生开了陈年茅台酒。四个人围了八仙桌子吃饭喝酒。
席间,又说到大隧道惨案。
“惨,惨绝人寰!上千人闷死在了大隧道里!”赵宇生说,“我那天在成都出差,才躲过一劫……”
吃完饭,赵宇生一家人一定要重金酬谢袁哲弘,袁哲弘绝对不收。
赵宇生说:“铭感五内,就大恩不言谢啰,欢迎你常来!”
赵雯送他出门,送他登十八梯。
这是转交信的机会。
他伸手摸衣兜,却没有立即取出那信,他在犹豫。都说搞特工的人心硬,他还是心软。“呃,朋友之托重如山啊,你老兄绝对不能水我!”孝原是这么说的,还是要讲信义。
他把信交给了赵雯。
鄂西大山莽莽苍苍,冬雪下来盖了绿,迤逦千里的白茫似起伏的银龙。有一线弯曲的红,是两道山脉间那一线原本清粼的河水,人血让河水添了颜色。河边高处耐寒的红豆树林俯视河水,寒风吹过,树身抽动,黄叶儿漫天飘洒,飘落到被战火烧焦的坡地上,如同祭祀的纸钱。黄叶儿掩埋不了血战的踪迹,四处躺着还在溢血的尸体。
军靴砸在落叶上,砸起让人心碎的声响。
1942年的这个冬天,大的战役没有,小的战斗不断。国军独立团中校团长宁孝原率部刚在这里与日军的山田大队打了一场遭遇战,日军扔下六十多具尸体匆匆撤离,独立团付出了伤亡近百人的代价。
狗日的山田,竟深入到我军的腹地来。宁孝原恨盯日军尸体骂骂咧咧走。身后有风,有经验的他赶紧低头,一把刺刀捅来擦过他的头顶,他顺势抓住这刺刀末端的枪口,掏出插在军靴里的匕首反身狠刺,刺中身后日军的腰部,未待这日军叫出声来,他已快速用匕首划断他的喉头血管。他跟念过湖北国医学堂的长江大侠吕紫剑学过,知道哪里是一刀断命的颈动脉。这日军喉头鲜血喷涌,倒地身亡,是个少尉军官。妈的,狡猾,装死!他狠踢尸体一脚。幸好没被这家伙刺中,他那12个刀疤枪疤都在身前,他不怕身前负伤,怕身后负伤。他可不愿意让人嘲笑说是逃兵。
警卫排长曹钢蛋跑来:“团长,你走得好快!”
曹钢蛋没有死,他救护当时是营长的宁孝原到野战医院后返回战场,途中迷路,险入敌阵。祸福相依,不想被路过的川军二十一军的一个工兵营收留,还有幸参加了今年夏初的那场战斗。家乡的川军厉害,炸死了日军十五师团的中将师团长酒井直次。那天,酒井部中埋伏踩上了他们布下的地雷群,死伤甚众。酒井下令扫雷。扫雷的日军工兵报告地雷已被清除后,他下令工兵开道,尖兵分队跟进,师团本部随后。一群日军簇拥他走。工兵、尖兵安全通过后,酒井尾随趋马前行,“轰”一声响,酒井连人带马血肉横飞。曹钢蛋每每说起都眉飞色舞,我是参加了那次埋雷的!那里有三条岔路和一个高地,头头说,敌指挥官会选高地走,好判断地形。就令我们在岔路口通往高地处埋了六十多颗地雷。酒井咋偏就那么倒霉,前面的日军过去都没事儿,他一踩就炸?后来大家分析,酒井骑马,重量大。妈的,老天有眼,酒井罪行累累,该死!曹钢蛋一直牵挂老部队的宁营长,终于打听到他部的所在地,就给工兵营的头头好说歹说,答应他回归了宁孝原部。
跟在曹钢蛋后面走来的是独立团参谋长蔡安平,戴副金丝眼镜:“团座,你腿杆上是不是绑有四个马甲啊,日行八百的飞毛腿神行太保戴宗呢,行走如飞。”呵呵笑着,将手中的电报交给宁孝原,“军部送来的密电。”
宁孝原展开密电看:“安平兄,又有仗打。”蔡安平长他几岁。
蔡安平点头,收了笑。
宁孝原抬军帽远看:“军令不可违,走吧,参谋长,集合部队去。”
宁孝原与蔡安平往团部走,曹钢蛋紧随。不时可见打扫战场的独立团的官兵。这封密电不是命令他们去打日军,是命令他们去打汉水两岸的新四军。宁孝原知道去年年初皖南发生的事情,共党的《新华日报》发表了周恩来“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的题词。
“新四军的番号被取消了,不想又恢复了。”宁孝原说。
“不是恢复是重建,共党狡猾,又斗又合,重建了新四军。陈毅是代军长,刘少奇是政委。粟裕是第一师师长,张云逸是第二师师长,黄克诚是第三师师长,彭雪枫是第四师师长,谭震林是第六师师长,张鼎丞是第七师师长,梁兴初是独立旅旅长。有九万多人。汉水一带的新四军是他们豫鄂纵队组编的第五师,李先念是师长兼政委。”蔡安平说。
宁孝原拍蔡安平肩头:“安平兄不愧为参谋长,对共军了如指掌。”
蔡安平笑:“团座您说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宁孝原说:“不是我说过,是孙子兵法早说过。”有独立团的士兵抬了伤兵走过。他拧动眉头,“从一致抗日来讲呢,新四军也算是友军。”
蔡安平点首:“倒是。不过呢,攘外必先安内,这是委员长的既定方针。委员长前年就给我集团军总司令冯治安将军密令,每当日军无暇进攻鄂西时,就调兵进攻远安、当阳和汉水两岸的新四军。”
“你老兄从集团军总部下来,知道的事情多。倒也是,攘外是必须先要安内的……”
夏肥冬瘦的汉水正值枯水期,清瘦的汉水右岸有片湖洼地,散布着形状各异的镜子般的湖泊。宁孝原率部埋伏在临湖的公路边的一片芦苇地里。得知情报,新四军一部移防要路过这里。偏西的月亮要走不走,银辉洒在汉水和大小湖泊上。“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湖北人的蔡安平吟起诗来。“参谋长有才。”“这是唐代诗人司空曙写的。”蔡安平说,“啊,共军狡猾,我们可别空等一场……”
曹钢蛋猫腰跑来:“报告团长,报告参谋长,敌人的先头部队过来了!”
宁孝原用望远镜看,月辉下的公路远处,十来个新四军警惕地快步走来:“放他们过去,抓蛇逮七寸,我们不是抓蛇,我们是斩蟒。”
蔡安平点头:“嗯,我们拦腰截。”
“不,我们要全歼。”宁孝原说,“共军的口袋战可以学。他们来的是一个营,我们是一个团,我们有人数和武器上的优势。”
新四军的行军速度快,很快,后尾部队进入了宁孝原部的包围圈。“打!”宁孝原下令。曹钢蛋发射信号弹。国军的美式机枪步枪火炮齐鸣。突然的袭击使新四军乱了阵脚,仓皇回击,数十人中弹倒地。很快,新四军鸟兽散,纷纷钻进了芦苇丛里。
歼灭战变成了对抗战,明处的新四军隐入了芦苇丛的暗处。双方人影闪动,借月色找目标射击,相遇了就刺刀见红。
枪炮声喊杀声此起彼伏。
“妈的,是共军神算还是豌豆滚屁眼遇了圆,竟袭击到老子们的团指挥所来!”宁孝原心里喝骂,挥手枪朝袭来的一队新四军还击。火光中,见一四方脸的新四军端机枪怒射,“哒哒哒”一串子弹射来,他身边的曹钢蛋抢步护到他身前,“嘣!”一颗子弹在曹钢蛋的钢盔顶上穿了个洞。宁孝原气得暴跳如雷,妈的,老子与你共军不共戴天!端起美式汤姆逊冲锋枪“哒哒哒”扫射,有新四军倒地。
团指挥所有警卫连护卫,集中火力还击。
这队新四军不见了踪影。
“共军猾,太猾,比泥鳅还猾。”蔡安平吹冒烟的枪口说。
“妈的,他们钻进这芦苇丛就如同泥鳅钻进了淤泥里,歼灭就难了。”宁孝原说。
枪声喊声弱了,没有了,四围好静。
月亮走了,微曦初透。
一营长跑来报告,说共军溜了,一些人消失在芦苇丛里,一些人寻漂浮物或是潜水从湖泊里溜走了。
清理战场。共军伤亡五十余人,独立团伤亡三十余人,算是小胜,还抓住了共军的一个头子。宁孝原觉得自己的谋划是周全的,应该全歼的。心里高兴不起来,这他妈的啥子事情,该全歼的应是日本鬼子。是三营长方坤抓住那共军头子的,已经关押在一农户家里。方坤报告说,那共军头子杀红了眼,刀劈了他三个弟兄。宁孝原怒气升腾,喝令蔡安平留守团部,提了佩刀前去审问,非刀劈了那家伙。
宁孝原随方坤一行到那农户家时,天已麻亮。曹钢蛋紧随。这农户是家大户,石头垒砌的围墙一人多高,厚实的木门紧闭。房院四围有独立团的士兵把守,戒备森严。
他们进到这农户家的侧屋里,屋内光线昏暗,那共军头子被五花大绑在太师椅上。宁孝原怒冲冲上前,抓住那共军头子的头发,挥刀架到他脖颈上,真想立马割下他的首级祭奠死去的弟兄。脾气暴躁的他还是得要审问,问明其姓名、官阶,如何处置审问后再说,妈的,不能让这家伙活过今天。看清楚这共军头子后,他一震,说,共军呢,宽待俘虏,我们也以礼相待。方坤,给他把绳子解了。三营长方坤和看守的士兵就为共军头子解开绳子。你们都出去吧。他说。方坤等人就出门去。曹钢蛋没动。他说,钢蛋,你也出去。曹钢蛋不情愿,说,保护团座是我的职责。他取下曹钢蛋背的军用水壶,推他出门,放心,他奈何不了我。关死屋门。
宁孝原认出来,这共军头子不是别人,是他自小就服气的毛庚朋友黎江大哥,他脸上虽然满布战火的痕迹,他那熟悉的四方脸使他一下子就认出他来。黎哥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从小就勇敢,打仗虎狼一般,那端机枪袭击他们团部的新四军就是他了。
“黎哥!”宁孝原拉凳子坐到他身边,递给他军用水壶。
黎江接过军用水壶咕嘟嘟喝水,抹嘴巴:“狗日的小崽儿宁孝原,都中校了。”
宁孝原挠头笑:“身上有伤没得?”
黎江摇头,搓发麻的手:“捆得好紧。”
“黎哥,你一走就没得音信,不想我们在这里见面。”
“我也没有想到我们会在这里见面,没提防你们会对我们下如此狠手。”“军令不得不从,上司说你们抢占地盘。”
“我们在敌后打日本鬼子,何谓抢占地盘?”
“这……黎哥,你是新四军的营长?”
黎江摇头。
“是副营长?”黎江摇头。
“团参谋长?”
黎江摇头。
“团长?”
黎江点头:“我们是友军,用不着瞒你。”
宁孝原佩服:“团长率部打头阵,是我黎哥的性格,你自小就是我们的娃儿头,是大哥。”
“你还认我这个娃儿头不,认我这个大哥不?”
“认,你晓得的,我从小就服你,是你的跟屁虫。”
“好吧,跟屁虫……”
黎江中等个头,宽肩,典型的嘉陵江边长大的重庆崽儿。他那新四军的军装破旧,肩头有补丁。军帽被抓他的三营长怒扔野外,露出一头蓬乱浓黑的头发。胡子刮得不匀,留下深浅不均的痕迹。四方脸上前额突起。嘴唇干裂,说话挥动双手,像是要合抱什么,话声低沉,像是在呼唤什么。深陷眼窝的眼珠子露着诚恳,有种自信。这一切使他与国军军官显得很不同。他目视宁孝原,像小时候训导他那样说话,说今年元旦世界反法西斯同盟成立,说国共合作的来之不易,说中国人不打中国人,说团结抗日的重要,说当前抗日战争相持阶段的好与不好的形势。要是其他人,宁孝原早骂人打人走人了。而他是黎江大哥。
宁孝原7岁时随父母去和尚庙烧香,一个小和尚端托盘走过,扑来诱人的油香味儿。他好奇地看,那托盘里放有十多块豆腐干大小的红油粑粑,嘴馋,尾随了去。那小和尚端托盘登和尚庙后山的陡峭石梯,直登到山顶。山顶不宽,竖有个木架,木架上有固定的木盘。小和尚将红油粑粑一块块放到那木盘上,一群麻雀叽叽喳喳飞来。小和尚虔诚地合掌祷告,之后,拿了空托盘沿路返回。他藏在路边的丛林里,等小和尚走远后蹦出来,“噔噔噔”跑到木架前。麻雀扑吃红油粑粑,他跳脚抓红油粑粑。他跳了几次都够不着,狠实一跳,惊飞麻雀,落地时脚踩滑了,翻下山岩,滚落到一棵黄葛树的树枝上。这支出的树枝是悬空的,下面深不见底,雾气缭绕,掉下去就活不成了。胆儿大的他也害怕极了,紧抱树枝哇哇哭喊。山顶上冒出四个娃儿,其中那大娃儿抓荆棘梭到那黄葛树下,四肢抱树,猴子般敏捷地上树,贴了树身对他说,小崽儿,莫哭,那树枝承不起两个人,你各人抓紧树枝往下梭,看我,莫看下面。他就看大娃儿,呜哇哭着往下梭。大娃儿抓住了他的脚,对头,再梭,莫扳啊!朝他咧嘴巴笑。他不哭了,往下梭,靠近大娃儿了,大娃儿搂紧他,抱他下树,费力地拉他到山顶。山顶的三个娃儿都庆幸,有个说,黎哥好得行。有个说,崽儿捡得条命。最小那娃儿咿哩哇啦比画。大娃儿是黎江,小娃儿是涂哑巴,另外两个是袁哲弘和柳成。他才晓得,小和尚端的是和尚粑粑,是敬供老天爷的。黎江说,啥子老天爷啊,还不是让麻雀吃了。他们都是来偷和尚粑粑的,是老手了。黎江抹四方脸,严肃地训导他,你狗日的胆儿大要得,却是不能大意,命是第一的。说偷吃老天爷不吃麻雀吃的和尚粑粑没得错,当然,也不能贪心,不能全都偷走,那小和尚是希望老天爷能够看见这些供品的……宁孝原哭脸点头,说谢谢黎哥,说他爸爸晓得他摔岩会打死他。黎江拍胸口说,这事就天知地知你知我们几个崽儿知。盯袁哲弘、柳成,你们几个都不许说。朝涂哑巴比手势。袁哲弘、柳成都说不说。涂哑巴点头。至今,他父母包括涂姐都不晓得他摔下山岩的事。倒是他自己对袍泽兄弟们炫耀过,当然,他没说他害怕得哭,说的是他自小就胆儿大,感谢黎江大哥的救命之恩,夸赞黎江大哥勇敢讲义气。
此时里,对于黎江大哥的训导,宁孝原似点头非点头,还是说了自己的想法,说共产不如共和。黎江说,共和是中山先生的遗愿,可蒋委员长未必会真搞共和?他也说不清楚,说国军在主战场抗击日寇是顽强的,付出的牺牲是巨大的,说中国抗战的最终胜利靠主战场。黎江佩服国军将士的誓死抗战,说蒋委员长说的全民抗战对头,这就离不开广大的农村众多的农民,离不开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主战场重要,敌后战场也重要。说中国的大山大水大田大土多,人多,日本鬼子不可能都去占领都去奴化。说敌人现在是顾了脑壳顾不了屁股,中国抗战的最后胜利是人民的胜利。宁孝原听着,心里遗憾,八路军、新四军不过是草莽流寇,黎江大哥这样的勇将到国军来就好。把话直说了。黎江笑,说他如愿意,欢迎他到他们那里去走走看看,希望他兄弟两个并肩抗战到最后胜利。说到涂姐被追捕之事,黎江担心,希望他保护好涂姐。他说,黎哥你放心,涂姐就是我亲姐姐。
“黎哥,你还没吃饭吧,吃饱了再说。”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也不杀俘虏。宁孝原这样想,叫了三营长方坤进来,让他酒菜招待友军的黎团长,说他可是海量。对方坤一番耳语。方坤是重庆人,是跟他很铁的袍泽兄弟,挺胸并腿说是。
一身戎装的宁孝原飞马赶到第三十三集团军总部,滚鞍下马,将马鞭扔给身后的曹钢蛋,抬皮靴“橐橐橐”朝总司令官邸走。
集团军总司令冯治安将军传他,秘书引他进门。
宁孝原是第二次见冯司令了,第一次是冯司令为他授一等二级勋章。冯司令是抗战功臣,得的勋章比他多得多。日军在卢沟桥发动了举世震惊的“七七事变”后,时任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九军三十七师师长兼河北省政府主席的冯将军,毅然率部顽强抵抗。
“报告冯司令,独立团宁孝原奉命前来,请司令训示!”
宁孝原挺胸靠靴敬礼,笔挺站立,狼脸严肃,心里有猫儿在抓。是他让三营长方坤放走新四军团长黎江的。他没有说如何放走,方坤自会有办法。方坤报告他说,那共军团长狡猾,夜里出门屙尿,打晕卫兵跑了。他觉得这理由编得不妥,就不会在屋里屙尿?方坤说,已经这样报告蔡参谋长了,说袍哥话,剽刀、碰钉、三刀六个眼,小弟我都滚案受刑为团座你顶了。他拍方坤肩头,上司不追究就算了,追究起来自然是我顶。担心团参谋长蔡安平会打小报告,这家伙阴阳怪气的,晓得他去提审过黎江,他当时很快返回团部,就是为了避免蔡安平的怀疑。不想这么快冯司令就知道了,怒令停他的职关禁闭思过,等待严厉处理。代理团长蔡安平为他端水送饭。他以为蔡安平要探问他私放黎江之事,蔡安平没有问,反为他叫屈,说黎江实在狡猾,说黎江的逃跑他这个参谋长也有责任。他说,是你向上面报告的吧?蔡安平点首,说战地记者消息灵通,我们抓获共军团长的事儿立即就大事宣扬报道了,不想这共匪跑了,如不及时报告会很被动。说由他向上面报告比由团长你出面好,可有周旋的余地。他欲言又止,狗日的蔡安平是从总部下来的,眼睛早就盯着他这团座的位置了。这家伙笑面虎,肯定是将他去提审黎江的事打小报告了。私放共军团长一旦查实确非小事,掉脑袋、坐牢房、一撸到底脱军装都有可能,那就惨了,他可是一心从戎效国发誓抗战到底的。关禁闭的日子里他度日如年,焦躁、恐惧,等待严厉处理。又想,老子咬死说黎江是逃跑的,方坤是不会卖他的,怕个锤子。心里安然。看来,团长是当不成的了,不脱军装就好,老子再杀鬼子再立战功。于是吃饱喝足,还哼唱川戏:“三国纷纷,屡起战争,何日里干戈宁静,军民安定……”蔡安平端了酒菜来与他一起吃喝,说是冯司令传他。妈耶,这难熬的日子终于结束了,管他妈的啥子结果,见了冯司令总有分晓。
佩中将军衔的冯治安端坐在牛皮沙发上,他长条脸,浓黑的卧蚕眉,高鼻梁,大嘴唇,不大的眼睛死盯宁孝原:“你,咋会让新四军那团长跑了?”一张口就是河北口音。
宁孝原哆嗦了一下,横了心,狼脸拖长:“是卑职无能,听从司令处罚。”
冯治安起身走到宁孝原跟前,摸自己的脸,捏宁孝原的脸:“我呢,是温和的狼脸,你呢,是暴烈的狼脸。坐,我们的功臣。”
“谢谢司令!”宁孝原敬礼,笔挺坐下,云里雾里,不明就里。司令说他自己温和,温和的反面是严酷,不知道他这次能否保住项上人头。
冯治安对秘书说:“上茶。”
秘书泡了茶来,放到宁孝原身前的茶几上。
“你出去吧。”冯治安对秘书说。
秘书出门,带过屋门。
冯治安对了宁孝原坐:“你大老远骑马来,口渴了吧,先喝茶。”他长宁孝原十多岁。
宁孝原还真是渴了,端起茶杯喝茶。
“喝出是啥茶没有?”
“报告司令,这茶颜色酡红,有点儿糯香,像是我们家乡的老鹰茶。”
“就是你家乡的老鹰茶,重庆来人送给我的,说是喝这茶可以醒目提神、生津润肺。”
“是的,喝这茶水有益,谢谢司令关爱。”
“这茶的茶叶地是在山坡上的吧?”
“报告司令,这茶不是长在茶叶地里的,是长在山崖上的老鹰树的树子上的,是用老鹰树的嫰枝嫩叶焙制的。”
“是树的枝叶啊,难怪这么便宜。听友军的人说,当年他们红四军驻扎巴山一带,总部那徐向前、王树声一干人,熬了夜就靠这茶提神。说他们个个都是茶瘾大于饭瘾,一天不吃饭谁也不会吭声,可茶缸里片刻少了这茶水便要竖鼻子瞪眼拍桌子。说他们政治部那张琴秋主任,还专门抽调了十多名女兵制作这种茶叶,以保证军、师和总部头脑的茶叶供给。”
“这,卑职没听说过。”宁孝原心里打鼓,司令此时提到共军,定是在探他。
冯治安喝茶,看茶水:“你是抗日英雄,你可知道,跑掉的那个新四军团长黎江,他也是令敌丧胆闻名鄂西的抗日英雄。”
宁孝原还真不知道黎江大哥是闻名鄂西的抗日英雄:“卑职归队不久,还没有听说过,这次倒是领教了,厉害。”不知道司令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冯治安蹙眉看他:“是你小子放走他的吧?”
“报告司令,我去提审过他,之后就赶回团部了,共党分子死硬……”
“你在解释。好吧,就算不是你放走他的,或者不是你授意放走他的。其实,放走他呢,抗日战场就多一个抗日英雄。”
“多一个抗日英雄也好。”
“哈,露馅了吧,紧张了吧。我告诉你,你那个上司何基沣军长,刚才还给我来电话保你,我晓得,你跟何军长私交甚密。”
“报告司令,何军长待卑职恩重如山。”
“我知道,他很器重你,你从营长直接提任独立团团长,就是他向我力荐的。”冯治安起身踱步,“你们那何军长派部队到日占区打游击,私下里就跟新四军联系,还送武器、弹药和药品给新四军,回来写假战报搪塞。”
宁孝原笔挺起身,额头冒汗:“这,司令,不会有这种事。”担心自己惹的事情会牵连到军座。
冯治安呵呵笑:“你小子确实是你们军座的老铁。好吧,人既然不是你放的,也不是你授意放的,就没有你的事儿了,官复原职,你回去吧。”
宁孝原没敢动。
“走吧,回去吧。”冯治安挥手。
宁孝原敬礼:“谢谢司令,谢谢司令信任!”笔挺转身,迈步出门。
曹钢蛋迎上来:“团长,啷个样?”
“没啷个样。”
宁孝原快步走,心里不踏实,冯司令刚才是拿话套他?让他走是放线钓鱼?想起他归队任独立团团长不久,参谋长蔡安平请他喝酒,两人喝红了脸,说到国共合作的事情。蔡安平打酒嗝说,孝原老弟,想听个秘密不?他说,安平兄,你讲。蔡安平神秘说,冯治安总司令曾经给何基沣军长有过三条密示。他问,哪三条?蔡安平说,一是不作蒋家的牺牲品;二是搞好和友军的团结;三是要适时写战报应付老头子。你知道的,老头子是指委员长。他吃惊,你老兄可别乱说。蔡安平呵呵笑,听说,我也是听说。这个蔡安平,脸上笑心似潭,吐出的话可听不可信。管他妈的,黎江是我大哥,人已经放走了,要杀要剐听便。
“团座,你的信。”曹钢蛋递给宁孝原一封信,“刚才总部的人给我的,说是见你来了,直接给你,免得转送耽误。”
宁孝原接过信看,狼脸舒展,“叭”地咂嘴亲吻信皮上那清秀流利的字。
冯治安呵呵笑:“你小子确实是你们军座的老铁。好吧,人既然不是你放的,也不是你授意放的,就没有你的事儿了,官复原职,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