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东证券大厦的灯火逐渐熄灭。梅怡双手揉了揉眉心,望着空荡荡的办公室,有一种身体被掏空的感觉,如果有一张床,自己会立即躺下去。梅怡抓起桌子上的手机看了看,女儿凌薇打了12个电话。梅怡脑子里突然轰的一下,今天是凌薇16岁的生日,自己居然忘到九霄云外了!
梅怡正要拨电话,突然,汪弘毅的电话打进来。梅怡看着电话迟疑了一下,接,还是不接?她将手机放到办公桌上,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任由汪弘毅的电话嘀嘀地响个不停。梅怡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冲一杯咖啡,不加糖的咖啡会散发出一阵阵浓浓的醇香味,入口的时候有一股苦涩的味道,滑入喉咙的那一刻,一丝微甜沁人心脾,当咖啡释放出来的腺苷酸在体内呼啸而过,整个人就会陷入一种奇妙的幻境之中。梅怡喜欢喝咖啡,一杯咖啡能呈映出百味人生。
离婚之后,汪弘毅已经两年没有主动给梅怡打过电话了。梅怡双唇重重地抿了一下,接起电话。电话里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小怡,下班了吗?”认识梅怡的第一天,汪弘毅就这么称呼她,从恋爱到结婚生子,这个称呼就没有改变过。他们二人的感情一直很好,但汪弘毅的母亲一直盼着抱孙子,自梅怡生下凌薇,汪母就再没给她好脸色,梅怡一气之下回到上海父母身边,进入远东证券,跟汪弘毅开始了漫长的两地分居生活,汪母抱孙子的愿望自然就遥遥无期了。3年前,汪弘毅的母亲躺在病床上,逼着汪弘毅跟梅怡离婚。望着奄奄一息的母亲,汪弘毅含泪写下了离婚协议书。
听到汪弘毅这么叫自己,梅怡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曾经爱的光阴已经随着眼泪的滑落,坠入尘土之中,消失在记忆深处。梅怡想了想,说:“没,有什么事吗?”梅怡声音透着疲惫、平静和淡漠,通过电波穿越千里,路途中只有沙漠。爱就是一面镜子,一旦碎了,世上再无鬼斧神工之技可以将破镜缝合。汪弘毅心里五味杂陈,说:“今天是凌薇16岁的生日,刚才我给她打电话,听声音她刚刚哭过。”
梅怡皱了下眉头,有气无力地说:“我今天一忙忘了她的生日,应该是生气了。你打电话给女儿,是有什么事吗?”
汪弘毅的话令梅怡有几分失落,离婚至今加上今天这次汪弘毅一共才打了两次电话,第一次是因为他到上海出差,说想看看凌薇,从电话接起来到挂断,汪弘毅就没有一个字是关于梅怡的。那一次,梅怡拒绝了汪弘毅顺路来看女儿的请求。今天远东证券闹出乌龙指,梅怡一下午忙于应付交易所、监管部门,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汪弘毅岂能不知道?一张口说的还是女儿的事,是来责怪自己没有养好女儿吗?汪弘毅听梅怡这么生硬的问话,连忙说道:“凌薇是我们的女儿,她生日我至少还是要打个电话的。我跟凌薇解释了,今天妈妈非常忙。”
梅怡听了,轻轻咬了一下嘴唇,说:“你女儿生日,你打电话是应该的,我也就不谢你了。”
凌薇出生的时候,汪弘毅正好在日本出差,汪弘毅的爸爸妈妈都等在产房外,助产士出来说生了一个千金,汪父在旁边发愣,汪母一句话没说,一把拽过汪父转身走了。助产士当时就傻眼了,她摇了摇头,进产房给梅怡进行后续清理,心想一会两位老人就会回来,没想到护士把梅怡推出产房时,外面人影儿都没有。都说东江人重男轻女,但没想到汪弘毅的父母会如此决绝,梅怡顿时泪如雨下。护士见状,只能将梅怡推到病房。之后汪母拒绝帮助梅怡带女儿,更没有给凌薇买过一件衣裙,甚至没让凌薇吃过一顿饭。
梅怡跟汪弘毅未婚先孕,奉子成婚,汪弘毅订好了结婚酒席,汪母死活不同意,非要等孩子生了再补办。梅怡当时就想打掉肚子里的孩子,汪母坚持要生下来,生下女儿后,婚礼就再也没有下文了。从谈恋爱到离婚,汪母一直不让梅怡喊他们爸爸妈妈,只能喊叔叔阿姨。汪母提出一个条件,梅怡要想改口喊爸爸妈妈,二胎必须生个儿子。梅怡想想第一次自己被推出产房时空荡荡的走廊就后怕,拒绝给汪弘毅生二胎。汪母临终前,逼汪弘毅离婚,令梅怡对汪家彻底失望。
汪母的态度源于她的坎坷经历。汪母8岁的时候就以童养媳的身份进入汪家,16岁就跟汪父圆了房。遇到大饥荒,汪母迟迟怀不上孩子,汪弘毅的奶奶整日数落汪母是个不生蛋的鸡。好不容易怀上了,可第一胎生了个女儿,汪母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孩子就被人抱走了。第二胎还是个女孩儿,因为营养不良没有送出去,只能留着自己养。到了1968年,汪弘毅出生,汪母在汪家的地位才得到改善。可汪弘毅还不到一岁,汪家男女老少就被作为封建余孽押出去四处游街。每一次游街批斗,汪母一定是典型。
令汪弘毅终生难忘的是1973年,那一年汪弘毅已经5岁了。已经被批斗了一上午的汪母再次被押到批斗现场,突然一个女红卫兵冲上来,朝着汪母就是一耳光,又饿又困的汪母顿时两眼直冒金星。女红卫兵怒气冲冲,厉声质问:“你为什么反对毛主席?”汪母一头雾水,辩解说自己拥护毛主席,扯着嘶哑的喉咙喊毛主席万岁,可女红卫兵又是一个耳光,说:“封建残余就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睁开你的狗眼看看,看看我是谁?”汪母实在不认识,女红卫兵一声冷笑,说:“就因为我是个女孩儿,一生下来就被你送人了,你当然认不出来。”那一刻,汪母才知道这个女红卫兵就是被她奶奶送人的大女儿。回到家后,有气无力的汪母咬牙切齿地说:“当初就该把她活埋了。”
大姐在“文革”结束后数次登门跟汪母道歉,但汪母拒绝见自己的女儿,汪母放话,只要自己没死,大女儿休想踏进汪家一步。汪弘毅的二姐也被早早地送进工厂做工,赚钱供汪弘毅上大学。汪弘毅一直对二姐心怀愧疚,工作之后时时接济下岗的二姐。没想到,母亲当年的悲剧,再次在梅怡身上重演。汪弘毅多次规劝母亲,都被汪母拒绝。从梅怡跟汪弘毅谈恋爱,汪母就不喜欢她,觉得梅怡跟大女儿的面相相似,看到梅怡就像看到大女儿,让自己浑身难受。梅怡直到汪母病危都不给汪家生儿子,汪母在临死前坚决要给汪家做最后一次主,将不生儿子的女人赶出了汪家。
汪弘毅能听出梅怡的话外之音,说:“小怡,无论我们之间有什么不愉快的过去,凌薇都是我们的女儿。你忙完了就早点回去吧,女儿还在家里等你过生日。”梅怡一听,眯起眼睛,缓缓地说:“16年里前15年没见你在女儿生日时打过电话,今天你打这个电话恐怕不是关心女儿生日,而是关心你们的持股计划吧?”汪弘毅非常了解梅怡,这个女人天生敏感,总能从蛛丝马迹中找出端倪,这也是方清平将其放在董事会秘书这个位置上的原因。
汪弘毅呵呵一声笑说:“乔总到上海了,今晚我只关心凌薇的生日。”
梅怡实在太累了,再也不想听汪弘毅的任何一句话,啪的一下挂断了电话。看了看表,已经8点了,立即抓起电话给凌薇打过去。
汪弘毅坐在办公桌前,望着空荡荡的会议室,想起了母亲,想起了自己在母亲病床前签下离婚协议的那一刻,想起了梅怡拿到离婚协议时满脸泪水的模样。自己能在商场上纵横,却无法化解婆媳矛盾,这是汪弘毅心中永远的痛。这不仅让他失去了夫妻情分,也失去了一个家庭不可磨灭的亲情。
给梅怡打过电话之后,汪弘毅再次回到会议室,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不安。秘书给汪弘毅冲泡了一杯西湖龙井,这是汪弘毅的最爱,汪弘毅每年会从杭州龙井村定制第一批明前茶。在热水冲泡下,茶香清高持久,香馥若兰,茶汤沿着喉咙下去,齿间流芳,沁人心脾,顿时让人神清气爽,回味无穷。稍作休息,汪弘毅拿起电话打给了黄埔银行的行长朱民。第一次拨打,朱民手机处于无法接听的状态,第二次拨打的是他办公室的电话,朱民第一时间接听了。整个过程几乎都是汪弘毅在说话,朱民一直很淡定。汪弘毅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挂断电话后,决定给盘古上海区域总部总裁助理杨子欣打个电话,询问上海区域最近一次跟朱民行长见面的情形。
杨子欣出身于书香门第,父亲是考古学家,母亲曾是公务员,在1992年下海经商。杨子欣没有听父亲的话考历史系,而是填报了东方大学最强的数学系。杨子欣有着一米七五的修长身材,简直就是校园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加上美艳绝伦的容颜,使她当之无愧地成为东方大学的校花,成了无数豪门公子、翩翩君子追求的对象。7年前,杨子欣大学毕业,多家金融机构向她伸出橄榄枝,她拒绝了已经到手的十几份offer,而是应聘进入盘古商品房销售部,当了一名令同学们大跌眼镜的售楼小姐。
进入盘古销售部后,杨子欣整日除卖房子还是卖房子,母亲三番五次地劝她到自己家的公司协助管理家族产业,都被杨子欣拒绝了。杨子欣第一年就荣获盘古十佳销售代表,在参加总部表彰大会时,汪弘毅亲自给杨子欣颁奖。就在颁奖的一刹那,汪弘毅发现杨子欣职业微笑的背后掩藏着不可言说的秘密。第二年,汪弘毅将杨子欣调到集团总裁办,给肖天做行政秘书。
4年前,乔志远去哈佛游学期间,肖天出任上海区域首席执行官,在汪弘毅的批示下,人力资源部将杨子欣派到上海出任肖天的助理,协助肖天处理行政事务。杨子欣办事细致缜密,人情练达,很受肖天赏识。接到汪弘毅电话时,杨子欣正望着霓虹闪烁的外滩发呆。霓虹深处,男欢女爱,夜夜笙歌,多少新欢旧爱在这灯红酒绿的世界里上演离合悲欢。杨子欣不喜欢上海,4年里总有“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漂泊之感。没等汪弘毅说话,杨子欣拉长了声调说:“哎哟,汪总裁这么晚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
汪弘毅一听杨子欣的腔调,很严肃地问:“还在办公室?”
杨子欣很慵懒地伸了伸懒腰,握着电话在窗前走来走去,每次在电话里听到汪弘毅如此硬邦邦的问话,杨子欣的心里就像爬满了蛇虫鼠蚁。原以为到了上海就可以忘记过去,可是这个自己并不喜欢的城市犹如一个时光刻录机,总能将自己最想忘记的东西清晰地呈现出来。每次接到汪弘毅的电话,杨子欣都有一种上帝跟自己开了一个玩笑的荒唐感。杨子欣冷冷地问:“你这是关心我,还是关心我的工作?”
汪弘毅眉头一皱,今天难道真是犯了桃花煞?梅怡刚刚没给自己好气,杨子欣又阴阳怪气。咽下一口鲜爽甘醇的茶汤,汪弘毅顿时镇静下来:“我刚跟黄埔银行的朱行长通了电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今天肖天有没有跟黄埔银行进行沟通?”杨子欣一听更不高兴了,噘着嘴说:“汪总裁,当初我放弃那么多offer进入盘古,不是专门来给你当坐探的,拜你所赐,我进入盘古7年了,还只是个行政秘书。”
很显然杨子欣话里有话,汪弘毅警觉地问:“你想说什么?”
杨子欣甩出一句话:“我只是一个秘书,肖天让我加班,我就只能在办公室等着,别的不知道!”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声音,杨子欣挂断了电话,这在之前从未发生过。杨子欣今天怎么突然火气这么大呢?汪弘毅皱着眉头,靠在椅子上微闭着眼睛,脑子里再次想起朱民电话中一反往常的态度。现在乔志远正准备跟方清平见面,盘古在明天9点之前如果不能出手相助,远东证券恐怕凶多吉少,城门失火必定殃及池鱼。汪弘毅突然想起杨子欣的话,肖天为什么让杨子欣在办公室加班?难道肖天已经跟朱民接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