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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过仙洲

一片艳海,万芳竞放。

这里是大隆福寺的花市,虽已至十月初,但莳花高手们却有能耐将各季鲜花打理得蓬勃迎人,一列列花棚花架上最多的是菊花,侧金盏、锦荔枝、月下白、玉楼春……其中还间杂着不少地摊,卖笤帚簸箕掸子毛扇的、卖估衣碎布首饰烧料的……小贩们唱卖不息,声流激荡,比起天街上那些个贵价店铺,此地别有一番市井风味。

万漪在人群中穿行,陪在她身畔的是佛儿。皆因万漪自得知柳家或将大难临头之后,自处时总闷闷不乐,被佛儿瞧出了端倪。而佛儿受命于唐席要与万漪深交,见此良机,岂肯放过?她摆出一副密友的嘴脸来,硬拉着万漪散心——“姐姐是应酬太忙了,多少天没见过日头了?出去走动走动吧,晒晒太阳,人也高兴些。有了!咱上花市去,又热闹,气味也好,不像那人多的地方总一股汗酸味。”万漪一来不忍拂佛儿的好意,二来,柳梦斋也曾拜托她笼络佛儿,所以尽管她兴致并不高,却也顺水推舟地表示同意,午后就随了佛儿出门闲逛。

她们各带了几名老妈丫鬟,但只叫这些下人远远跟从,自己在前偕影交谈。佛儿话里话外地试探万漪究竟怀了什么心事,万漪虽对她不甚提防,但也怕留门临难之事一旦被泄露将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故而守口如瓶,光推说是自己太过疲累所致。正当佛儿不知怎样才能撬开她的嘴时,忽听得万漪发出了“咦”的一声。

有人从旁拽了拽她的斗篷。

万漪回眸望去,见是个身背挂幡的算命先生,不过这“先生”却是位女子,弯眉秀目,玉肤朱唇,一对黑漆漆的眼珠子直直地向自己凝睇着。

万漪张大嘴,蜘蛛开始在她的喉内结网,“你、你,你不是……”

“红珠?”佛儿轻叫了一声,“你是红珠姑娘对吧?”

“现在我叫‘贞娘’。”

贞娘正是从前大长公主身边的巫女红珠,公主薨逝后,她也被遣散,流落在民间,但很快就凭借看相占卜的神通声名鹊起,几乎与京城最有名的命馆先生尹半仙齐名,得了个“簪花铁口”的美誉。据说达官贵人们想求她一卦也要苦等上十天半月,竟不料她会轻身一人在街头游艺。而当初万漪和佛儿被白姨带入国公府向詹盛言揭发白凤时,引路人正是红珠,所以她们俩一眼就认出这个“贞娘”。

“久别了。”佛儿端详着红珠,语气轻松道,“能在这儿遇见,可真是天大的巧合。欸,你这身道袍——”

“这不是巧合,”红珠截断了佛儿的寒暄,看也不看她一眼,单向万漪沉声道,“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我?”

佛儿见万漪被唬得声音发颤,一壁暗暗鄙视她没用,一壁又作势维护道:“你个神婆真不怕闪了舌头!我们是突发奇想上这儿来,你怎么个‘专程’法儿?再说了,你和我姐姐有什么关系,找她干什么?”

后头那群跟妈一见两位姑娘被人拦下,也一拥上前,她们并不知红珠乃是被权贵热捧的命师,只听佛儿称她是“神婆”,就以为不过是普通的江湖骗子,遂你一言我一语地讥骂起来。

“老娘这一双眼可赛夹剪,瞧你这黄嘴嫩牙,还想学人家吃麻衣饭?”

“就是,你这种货色,我们见多了,少来这套鬼吹灯,没钱给你,快走!”

……

红珠对这些闲言碎语根本不予理睬,径直将托在手中的一只小巧锦袋朝万漪递来,“给你。”

“什么鬼玩意?拿远点儿!”佛儿横过手臂,拦在了锦袋和她的“姐姐”之间。

红珠依旧给她一个视若无睹,只瞪视着万漪道:“天道循环,因果无虚。许多人最珍贵的,曾从你手里失去,因此你也必将失去——”

万漪霎时间面色惨然。假如说红珠的出现不过使佛儿的生活泛起了一丝丝涟漪而已,那么在万漪的心中,滔天的浊浪已被掀起——她与白凤合伙将白珍珍吊起在屋梁,她的证词把白凤出卖给詹盛言,她早该毁弃的那封密信又将詹盛言卖给了尉迟度……

一个又一个,一次又一次。她不是存心的,但这些全都是她亲手所为。

万漪无法立足,佛儿赶忙扶稳她,把面孔冲红珠牢牢地绷起,“我警告你呀,再吓唬我姐姐,我捣烂你舌根子,看你拿什么——”

“佛儿!”万漪定了定神,“听红珠姑娘说,我想听……”

红珠的意态间轻无一物,掌心里那只锦袋在日光下闪烁着华泽。“让这个帮你,把你最珍贵的藏起来、留下来。”

“欸,姐姐,你小心……”

万漪搪开佛儿,情不自禁向红珠递过了手去。她轻抽锦袋的系绳,将手指探入袋内,“这是什么?种子吗?”

“种子?”佛儿诧异道。

红珠点一点眼皮,“九层塔的花种子。”

万漪搓搓指尖,让几粒被手汗黏住的种子回落袋中,“九层塔的花种子?这能帮我什么?”

“落种有时,花开有时。待时机成熟,你自会明白。”

旁边的马嫂子看不下去了,扯嗓子叫起来:“你这丫头,我瞧你生得也不赖,哪怕上二等班子也混得出一碗粥啊,何必给自己找雷,骗了东家骗西家!”

“别吵了!”万漪顿了一顿脚,“马嫂子你走开,你们几个给我都走开,走远点儿!走呀!”

佛儿也斜瞥出一眼道:“我姐姐要听人家说,谁要听你们叽哩哇啦的?去,都边上候着去。”

万漪和佛儿都已是当红的倌人,派头也一天比一天足,如今就连带她们出道的严嫂子也不敢再对她们有个一言半语,其他人就更是屁也不敢放,一起灰溜溜踅去了街角,匀出地方来容两位大小姐和那命师深谈。

“姐姐,她们都走开了,你说吧。”佛儿放柔了语调,拍拍万漪。

万漪便神色紧张地问红珠道:“那……仙姑既然说专门来找我,不知能不能为我占上一卦?是这样,我有一位最亲的人——”

“你要问他的福祸。”

“对!”万漪一愣,两眼喷出了急切的热光,“仙姑您说得太对了!有没有解难的法子?多少钱,您开价。”

佛儿也差不多猜到了万漪近些日子在为什么犯愁,她屏住呼吸,留意聆听红珠的回答。

红珠一脸静穆,拿捏着字词徐徐道:“我没有法子,但我有答案。你听好:‘孔孟留名在上边,船到前头路自明——’”

“这是好话吧?”万漪自问一句,又转向佛儿求证,“我听着像好话,是吧妹妹?”

佛儿立即顺着她意思道:“是好话!意思是仁义在上,事情自然就有转机,会逢凶化吉。”

“还没完,先听完。”红珠画出了一道轻盈的手势,“‘终年土里,一生不败。’”

“这我懂,一生不败,那就更是好话了!”万漪绽放了烂漫的笑容,雀跃不已,“仙姑,多谢您吉言,我这出门也没带几个钱,欸,这个——”

万漪欲抹下腕上的金嵌宝石镯,红珠却拦住她,指一指被她抓在手中的那一袋种子,“我不要你的报酬,只要你保管好这个。天遣吾身,侍奉其旨。老天爷派给我的使命,我已经完成了。”

红珠退身一步,眼见要离去,佛儿却上前来一把拽住她,“欸欸欸,先别走,也别扯什么‘老天爷’。红珠姑娘,你吐句实的,指使你来的人到底是谁?想要干什么?”

这一下,红珠似乎才留意到佛儿的存在。然而她一望见她,就将她望定,直望得佛儿汗毛倒竖。佛儿眼睁睁看那巫女伸出手,冰凉干燥的指尖一根根爬过自己的脸,仿佛她白佛儿的这张脸已被拽入了某个光线无存的地带,只能在摸索中成形。

红珠就这么抚着佛儿,又靠去她耳旁小声絮语。直等红珠收回手掌,佛儿才得以重新喘息,一身的冷汗淋漓,仍在与梦魇角力。

红珠掸了掸指尖,将从佛儿那里沾染到的命运的粉末一一掸落。她再向两位少女深目一顾,就拨开了一条路,无声而去。被她背负在肩上的那一副命卦扑扑地轻响着,恍如陆地上的羽翼。

某个路人撞了她一下,她就消失于人海。

去往怀雅堂的归路上,万漪和佛儿换了一个样,万漪变得欢声笑语不住,佛儿却恹恹若有思。

“妹妹,你怎么了?可是红珠姑娘对你说了什么叫你不高兴的话?”

“嗐,她们那种人说话老云山雾罩的,我主要是没闹明白。”佛儿被红珠的那番话震慑至深,但她不愿在万漪面前过多流露,便强撑一笑道,“得,不琢磨了,琢磨也没用。对了姐姐,你才说问一个亲人的平安,问的就是柳大爷吧?他碰上什么麻烦了吗?”

一听这个“柳”字,一抹笑意就漾起在万漪的眉梢眼角,这时候收也收不住,只微微地僵在那里。“呃,好像是生意上有些麻烦事,我也不大懂,说不清。就是不懂,所以才替他瞎担心来着。”

佛儿心下冷笑——你不懂才鬼了!然而她脸上只一派春风化雨,挽住了万漪的胳膊道:“那姐姐这下不用担心啦。”

万漪也回挽了她,甜声软语道:“好妹妹,才红珠姑娘给我批的那几句,你还记得不记得?我也不通文字,转眼就忘个七零八碎,学也学不来了。”

“我记得,我念给姐姐听。”佛儿略作回忆,便一字字念给她,“‘孔孟留名在上边,船到前头路自明,终年土里,一生不败。’就这个,准没错。”

“再说一遍,行不行?”

“说多少遍都行,来,我一字字和你说。”

……

二人在车内并头细语,言笑晏晏。若不是夹杂在她们间那些无形的试探与保留,看起来这真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好姐妹。

一下车,她们就望见了另一位姐妹。

有一刻,万漪一动不敢动,生怕动一下,就将碰碎那一道虚幻之影。还是那影子先对她招招手,哽咽着叫了声“姐姐”。

万漪刹那间痛泪奔涌,她丢下佛儿就朝前奔去,“影儿!我的影儿,想死我了,我的好妹子……”

斜阳余烧尤红,佛儿独立于夕照中,看万漪和书影在东南边一片墙阴里抱头痛哭,严嫂子则在她背后惊叫一声:“呦!这是书影那丫头吧?她不是被关进牢里去了吗,又被放出来啦?”

重见书影,佛儿的胸中倒是了无悲喜,但却被激发出浓浓的好奇心,令她急欲一探究竟。

万漪和书影二人早已是又哭又笑,万漪连连摩挲着书影的面颊、肩背,一遍遍地说着:“长大了,这才多久,影儿你就一下子长这么大了,身量也高了,变成个大姑娘了,出落得真俊……”

书影也抹着泪将万漪细看,“姐姐你也变了,变得不大一样了……变得更美了。”继而她就望见了缓步而来的佛儿,倒抽了一口气。

佛儿这才想起书影从未见过自己作此装扮——一袭羽缎斗篷,一身紧束着腰肢的白袍,头上歪梳个单螺,横贯一支滴珠钗,非男非女,奇特妖娆。

一丝反感掠过了书影的双眸,但她及时转开了目光,犹带着些哭音向万漪低声道:“姐姐,我有话和你说。”

“好!咱们进去说!”万漪含笑挂泪,就来拉扯书影。

“来不及了,我已等了太久,和姐姐说两句,这就要赶着走。”她说着,往街墙边瞟了一瞟。

万漪和佛儿一齐循着她眼光望去,见一片黄红的落霞之下,贴墙立着三五男子,看年岁均已是三十上下,却一个个颌面细净,不蓄髭须。佛儿脑筋一转,便恍然有所悟,万漪依然不解道:“走?你不是回来了吗?还走哪儿去?他们是谁呀?”

书影闭紧了嘴唇,把双瞳定在了佛儿面上。

佛儿亦觉出书影的变化极大,那感觉就仿佛是同样面貌的雕塑被更换了材质。她无比确定,书影在过去半年的经历已给她换过了一颗心,因此她才会拥有全新的眼睛。

在这样的眼睛之前,哪怕是佛儿,也会显示出必要的退让。于是她对万漪一笑说:“姐姐,那你和她谈吧,我先进去了。”

万漪也已会意,便讪笑道:“哦,好、好,你先去。”

书影不由得略感诧异,待佛儿去后,便顺口怪了一句道:“‘那人’如今对姐姐倒是挺尊重的样子。”

万漪正因自己并未挽留佛儿一同“叙旧”而略感歉疚,马上就接茬道:“影儿你说得对,她已经改过了,她——”

“不提她,”没想书影却立马错开了话锋道,“我有要紧话和姐姐说。姐姐,接下来不管你听到什么,都别嚷。”

“我不嚷,影儿你说。”

“我马上要进宫了。”

万漪听到自己的心脏“砰”的一下,仿似被撞翻在地一样,她不禁将书影的手攥握得更紧,“宫,哪个宫?”

“哪里还有第二个宫呢?”

“你说的是紫禁城吗?怎么会?为什么?”万漪压制着音量,但嗓子已被焦急烧哑。

“我长话短说吧。”书影便尽力简洁地解释了一番——尉迟度极信任的一位命师尹半仙掐算出,安国公詹盛言是贪狼星下界,冤死后,其星煞必将施展报复。故此要以詹盛言生前最后与他气息相染的“阴人”做成一个活穴,再放去他长姊身旁,镇压恶灵,护佑九千岁平安。

万漪方才与巫女红珠相逢,转眼间又听到这些怪力乱神之论,但只觉既荒诞、又惊心。“什么意思,他们拿你做法了吗?”

书影回忆起那长长的七七四十九日,昏天和暗地……她甫被送出诏狱,就被关入了尹半仙的命馆里,香烛叠影,不知名的惊悚神像耸立在帘幕后,一对仙童敲锣摇铃,而那一位长着阴阳脸的“半仙”则绕着她如风疾走,念念有词:胎灵、幽精、星曜、鬼煞……这些诡谲的词语一个个从他嘴里头如刀片般飞向她,她的发丝被铰去,手指被刺破,指甲被剪掉,然后她的零零碎碎都被放入一只金钵里浇酒焚化……每一天的法事结束后,她总是精疲力竭地倒卧于地。书影明知这一个老瞎子也是詹叔叔的同党,此举不过是用来蒙蔽尉迟度的耳目而已,但当那些单调森冷的咒唱在她耳边整宿回荡时,她没法不怀疑某种邪术已然触达了她身体的底部。

不过她可以确定的是,倘若她真能够化为一座行走的墓穴,在其中安葬她詹叔叔的英灵,那么她情愿一生再也不向活人的世界开启自己。

但这一切她都不能够向万漪诉说,既无法站在妓院的大门外,用短短几句话袒露自己对詹叔叔违背世俗的恋慕之情,也无法将这一出闹剧背后的真相如实以告。假如她使万漪获知所谓的“镇煞”不过是詹叔叔、徐大人、尹半仙等人为了营救她出狱而联手制造的骗局,那么她威胁到的就不仅仅是她恩人们的生命,还有万漪自身的安危。

这不是欺骗——书影宽慰自己说——这只是保护你不被卷入真相的刀光剑影。

“对,姐姐,他们拿我做法了,而后又送我去学了两个月的规矩。不过明面上,没人会提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只说是太后想了解公爷的近况,所以宣伺候他的人觐见。但只要我一去,就会被留在那儿,留在太后身边。”她朝前贴去,将脸颊与万漪相偎,“总之我这就要入宫了,宗人府许我先来和故人作别。我在京城已没有其他的亲人,只姐姐你一个!你瞧我,我平平安安的呢,你不消再为我挂心了,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就是。咱们此后见面不易,不过只要有机会,我一定来看你。”

万漪垂泪而应,又强作出笑脸来,“影儿,你别哭,这是——你们文人有句话,对,叫‘脱火坑而登衽席’,你总算遂了心,远远离开咱这肮脏地儿了,紫禁城才配得起你。不过我听说宫里头那些贵人们的脾气也是个顶个古怪,你留心伺候,别像以前对凤姑娘那样,老倔着性子跟人顶,白给自己惹灾。你去吧,别惦记我……”

“欸,姐姐你放心。妹妹还有一件事想拜托姐姐。”书影又向万漪的耳际嗫嚅了一阵子。

万漪边听边点头,收忍着泪意道:“放心,都交给我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你只管放心。”

“书影姑娘,动身吧,眼看该下钥了,再晚进不去了。”

万漪这时已明白那几个人是“太监”,她马上对这领头的安了一个福道:“多劳您,关照关照我妹子。”

就那么一晃神之间,一个念头游入了万漪的脑海——物,是不是也有自己的命运要承担?这一只金宝镯也许注定在今日与她分离,即使红珠未曾收下它,它也会被其他人带走。

金光从万漪的掌中没入了太监的衣袖,他重新退远几步,“你们快着点儿啊。”

万漪回身,伸臂抱紧了书影,书影也回抱住她。于今她们均已尝过了心爱的男子的怀抱,也都曾试着把自己的玉臂粉颈结成缰绳去套住那些狂暴的野马;而在她们用于驯服的拥抱中,往往充满了爆土狼烟的颠荡、狂热、挫败、恐惧和绝望……她们许久没有回到过这样的时刻,一副与自己一样柔软的便娟之体,如静水的厚泽,安宁而清洁。

哪怕其后发生的那一切都无法改变这一刻她们对彼此的真心爱恋、情挚不舍。而那一切也并不是她们的错,她们只是站错了位置,她们不该站在这不完美的人世里;这里的不完美总是令一切撒谎,使一切破碎。

万漪眼看书影被太监们带走,看着那细秀的身条被没入黄灰色的云层中。

书影去后,她依然空立良久,直等马嫂子她们再三催促,万漪才满心怅惘地回房。怎知房间里竟已灯火通明,柳梦斋就坐在灯光里等她。他一见她发红的双眼,立时将手里的茶盅重重放去桌上,“怎么了?这又是被谁给气着了?哭什么?”

“没人气我,是喜事,我高兴得哭来着。”万漪先去拉了拉他的手,才差人去打水洗脸,“你今儿来得倒早!”

柳梦斋却只揪着前边那句追问:“什么喜事?”

“我正要和你说呢,你别急,坐下。”

万漪一面匀脸施粉,一面就把自己在花市上与红珠相遇一事徐徐道来,而后一笑说:“哥哥,你不必再担心了,你柳家准能遇难呈祥。红珠姑娘那几句谶语说得明明白白,我专门记了下来好学给你听,嗯,‘孔孟留名在上边,船到前头路自明,终年土里,一生不败。’哥哥你听,这可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吗?上苍有仁义,所以天无绝人之路,你们柳家根深蒂固,立于不败之地。”

跟着,她又从胸前摸出那一只锦袋,“看,她还给了我这个。”

自“红珠”这个名字被提起,柳梦斋的脸孔就又僵又冷,有如上色的大理石;他伸手夺过那袋子,远远抛开。

“你干什么?”万漪待起身去捡拾,却被他强摁着坐定,不由她切急道,“这可是解凶的吉物!”

“不给咱招凶就不错了。”

“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梦斋抿起嘴,“那个红珠不可信。”

万漪反问他为什么,他似怀有难言之隐一般,半日后方搪塞她道:“她既是大长公主的人,就一定和安国公有勾结。原本家父就遭詹盛言陷害,如今我要是再和詹家的旧人接近,无疑是取祸之道。”

“与你什么干系?那些老妈子都可以做证,是红珠姑娘主动过来拦下了我和佛儿,我向她打问吉凶时也没把你提名道姓,谁又能说我一定是替你问呢?再则,红珠姑娘又改了名,除咱们知晓内情的,无人再知她的来历,她如今叫贞娘,乃是最当红的命师,‘簪花铁口’你没听过吗?好些当官的都在她那儿求卦,照你说,难不成这些人全都和安国公有勾结?都在自取灾祸?哪怕真有谁和安国公牵扯不清,但只要算命的发句话,九千岁不也都法外开恩了?他最敬鬼神,绝不愿得罪——”

“小蚂蚁,你说什么法外开恩?哪个算命的,发了什么话?”

“我正要和你说呢,你可知我才在大门外又见到谁?”

这一说,万漪又险些双泪长流。她把书影告诉她的那番话原原本本和柳梦斋重复一遍,讲到一半时,柳梦斋突然插嘴道:“詹盛言是贪狼星下凡?所以要拿祝书影来镇煞?”

“听起来荒诞不经是吧,可九千岁深信不疑!他对外假称太后要宣弟弟身边的侍女问话,然后就会‘请’太后将影儿留在宫中,以镇压星煞。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日暮的余光即将收起,柳梦斋的脸膛整个陷入了灯火的跳动不定之中,他的瞳仁燃烧了起来,嘴角扯起那轻轻歪斜的微笑。

片刻后,他的笑发出了声音。他把手指头掰得乱响一阵,笑道:“小家伙,我暂且不能陪你了,我得家去,有件急事得和我们老爷子合计一下。”

“什么呀?你要走可以,倒是和我说明白再走呀。”

“回头我再和你说。”

“不行,不准就这么走!我才告诉你说,红珠姑娘预言你平安无事,你倒耷拉着一张脸,可我一说到书影妹子,明明和你八竿子打不着,你反而一下子兴高采烈的。哥哥,你别拿我当傻子,你预备和你家老爷子说什么?是不是谋划什么不利于我妹子的事情?”

“你想哪儿去了?”

“那你就和我说清楚!要是我无意间说的什么话坑了我妹子,我可不能活了。啧,你快和我说清楚,不说不准走!”

“我保证不干你妹子什么事儿,赶明儿我再和你细说行不行?”

“赶什么明儿?我没明儿,你前脚出门,我后脚就急死了!”

她一顿足,把手里一支涂胭脂的毛笔一摔,仰首直瞪他。

柳梦斋说不好打动他的是她为朋友焦急的淳朴,还是她那因发急而微微颤抖的嘴唇:唇色还只描染了一半,朦朦胧胧的一抹红,好似经由他轻巧的一吻,就将被吻破。

于是他含笑轻吻她一下,“我说,你这脾气近来可见长。”

她被他这一吻,也破颜而笑,“还不是你惯的……我的亲人,你就别害我烧心了,跟我说明白吧。”

柳梦斋笑叹一声,便在她面前半跪下,“小蚂蚁,我告诉你,但你得保守秘密。”

在他开口前,似乎有人在对他呐喊着“谋之于妇人必不祥”,或类似的警告吧;柳梦斋认出了父亲的声音,父亲立在拳桩前,眼底充斥着对他,还有对他的爱人深深的不信任。

然而在即将完全铺开的夜色间,这一幕瞬时后就被柳梦斋扫去一边。眼前对他最重要的,就是把笑容和安宁放回他女人可爱的双唇间,为此,他愿意献出自己的秘密,反正他的所有都已归她支配。

“你记不记得那一回,我一来就和你吵架?”

那时他初次得知家族的危机,之后有好些天他都在自我放逐,再见万漪时,他因她对自己的不闻不问而同她大闹了一场。就在那天夜里,他决心要投入争权夺利的无声鏖战之中,而他所做出的第一个行动,就是跟踪徐钻天。

“为什么要跟踪徐大人?”万漪听过他一番解释,却更为迷惑。

“万海会唐三背后的势力就是他,扳倒他,唐三便不足为患。”

“所以那天你从我这里走后,其实——”

“其实没走远,一直在监视徐钻天。我等了他一个更次,他一从龙雨竹那儿出来,我就跟上了他。”

而柳梦斋压根没敢想,他第一次下海就逮到了大鱼。徐钻天离开槐花胡同后并未回府,他带着个近仆,夤夜造访火匣胡同里的一栋私宅。

“之后我查知,那是一家命馆,馆主就是那个贞娘。”

“啊?”

“你眼下明白我方才为什么不信那女人了吧?”

不过其时,正值万籁俱寂,柳梦斋深恐自己被发现,因此跟得不算紧。待他蹲伏在屋顶上偷听到徐钻天和红珠的谈话时,他们业已谈得入港。他只听见徐钻天滔滔不绝地对红珠说着什么贪狼星君,什么活穴、煞气之类的古怪词语,仿佛他才是巫师,而她是求问命数的卦客。

不过红珠马上就扭转了这一印象,她不小心碰翻了茶盅,茶水洒了一点儿出来,她即刻就对徐钻天“嘘”了一声,“这茶渍有异,怕是隔墙带耳。”说着便警惕地四面环视起来。

尽管柳梦斋打死也想不通那巫女是怎么从一块水渍的形状里辨认出吉凶来,但他还是在她仰首搜查屋顶之前,迅速合拢了瓦片。

他不敢再多留,飞身匿去。

“后来我一直派人监视那贞娘,却一无所获,不知是不是她已有所警觉。不过她和徐钻天之间,我总觉得不会那么简单,却始终没找到任何线索可以和他们所说的那些怪话对上号。”

“直到我刚才说起的,关于影儿的事情……”

“这件事,事涉宫廷,因此我们家布下的信息网才没能捞到一丁点儿风声,小蚂蚁,幸好有你,才能让我看清其中的关窍!”柳梦斋顺手拾起才被万漪丢开在一旁的胭脂笔,拿笔尖余留的一抹红在妆台台面点下了四个猩红的小点,“唐三、徐钻天、贞娘、尹半仙,这四个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不知詹盛言是否也参与了——不,他一定参与了,他就是主谋!”

他将笔锋重重地揿下去,又揿出了一个浑圆浓重的血点,“之前尹半仙曾点破两处詹盛言的藏宝之地,说是土地爷托梦,狗屁!肯定是詹盛言亲自献宝,先赚得九千岁对那神棍的信赖,再借那神棍的嘴去操控九千岁。就连你那影儿妹子出狱准也是詹盛言一手策划,而徐钻天就是链条中里应外合的一环!哈!”

万漪目瞪口呆,她见他越说越兴奋,再度露出那提动两耳、极富感染力的笑容,接下来他又用她的妆笔一拖,把那五个红点连成了一条鲜红刺目的长线。

“你们这群该死的蚂蚱,我会把你们成串拎起,一个也跑不脱。”

片刻后,万漪才算勉强追上了他疾驰如电的思维,旋即她就在心上受到了剧烈的一击。“哥哥!你打算干什么?你要去和九千岁检举他们吗?”

“当然不行。第一,我们家还没法直接够到九千岁;第二,百花宴刺案后,我们已失信于九千岁,假设再空口无凭挑起事端,去指控得宠的大臣和命师,一旦被反咬,说我们挟仇诬告,不就是找死?不过既然我已掌握了他们勾连的内情,只要设法令他们露馅,就能来一个人赃俱获、一网打尽!”

“不行!你不能这么做!”万漪大惊失声道,“哥哥,你想过没有,你把这些人揭出来,不就是把我影儿妹子装了进去吗?她好容易从诏狱里捡回一条命,靠的就是尹半仙的三寸不烂之舌,倘或你拆穿了那个所谓的‘半仙’不过是合起伙与安国公弄鬼,我妹子的小命哪儿还有指望?哥哥,但凡能救你脱难,我把自个儿这条命豁出去也不缩头,可你不能拿我妹子的命当儿戏呀!”

柳梦斋忽对她压了一压手,过得一小会儿,就扭脸向外叫道:“这里不用人,外头候着!”

万漪这才知他是听见了来人的动静;果然窗外闪过道影子,马嫂子叫了声:“是!大爷,您和姑娘先说话。姑娘,晚间的局票来啦,我给搁在门口。”

“知道了,你去吧。”万漪答了声,待柳梦斋再度对她点了一点头,她才敢继续说下去,却也不知再怎么说才好,只能絮絮地央告:“哥哥,你绝不能,求求你,你行行好……”

柳梦斋见万漪已惶惑得泪涌声噎,忙捏了捏她两肩道:“蚂蚁你别急,沉住心。”

“我的心已经要跳出腔子了,哪里沉得下来?”

“我和你保证,你妹子绝不会受波及。”

“你怎么保证呀!”

“你听我说。先前尹半仙指明藏宝地,九千岁那些个徒子徒孙都造势说,就连土地公都不敢对九千岁有所隐瞒,一时间令九千岁威信更盛。倘或回头又在天下人面前揭露,九千岁只不过是被詹盛言这个阶下囚和一个妖道联手玩弄,那他自己活神仙的形象也得跟着崩塌,无从收场。所以哪怕盖子被揭开,九千岁也只会极力避免事态的扩大。像你影儿妹子本就是无关核心的小角色,何况又已成了太后身边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九千岁绝不会动她的。你与其担心她,倒不如担心我。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九千岁看穿这伙人的把戏,而又不会将我自己也牵涉在内,作为知情人被灭口?”

柳梦斋一气说完后,对万漪挑了挑浓长的双眉,两眼似笑非笑。

万漪将两手攀向他头颈,一挨着他温热干爽的皮肤,她才觉出自己的手心已渗满了凉汗。“哥哥,你、你和影儿都不能有事,你们俩都得平平安安的。”

“我才说过了,你妹子绝不会有事,你信我。”

“哥哥,你才说的道理我都听懂了,我信你。那你自己……”

“我得赶紧家去,好同我们老爷子讨论个对策出来。”

“好、好,那你快去吧!我只怨自己没用,什么也帮不上你。”

“你可帮了我天大的忙了!全托你的福,”柳梦斋噙笑在万漪的眉心印上一吻,“你就是我的小福星。这一段你只安心忙你的,我也先忙我那头儿,咱们来日方长,啊。”

她送走了他,但依旧心烦意乱;为了和这些情绪保持距离,她将马嫂子留在门槛外的托盘端起,翻了翻里面的局票,有几个客人的姓氏是她认熟的,还有两个生字,得叫人来问问。

万漪正待张口,眼角的余光却被什么耀了一耀。她走近几步,看清了那一只被柳梦斋扔开并随即遗忘的锦袋静躺于一隅。

倏忽间,万漪鲜活地忆起当她的手初次触碰到这只锦袋时的感觉:身体的每一寸都如沐春风。而身体从不撒谎,它永远也不会把柳梦斋的吻混同于唐文起的吻,永远也不会在那些错误的人和事旁边感到一丝丝舒适,身体比她脑子里最精细的部分都更为了解什么是对的。

譬如说,那一只为所有人带来大败局的钱袋,她第一次偷偷摸摸捡起它时,就已难受得直想死。而眼下她攥着的这一只种子袋,纹理精细的料子与其中那饱满的花种却令她心底感到了一片光辉宁和,就仿佛是被逐出了某一方天地后,重回原初的朴境。

于是万漪说服自己,如果只是“留下”这袋种子而已,那肯定是不会给他造成任何麻烦和损害的。

“若是福,就请降在柳大爷之身;若是灾,就应在我这里。月神在上,信女给您磕头了。”

万漪一时虔心发动,便对着窗外初升的月亮叩了几叩,兀自祝告间——

“姑娘,局票你瞧了吗?先去哪一家啊?”

“哦!”万漪一听马嫂子进门的声音,忙抽身而起,随手就将那一袋种子塞进了抽屉的最深处。

她会再次记起它的,然而那要等到命运的钟点敲响之际。 n1xeS9PWGoyl1avxH+uo5dHq+Th2p/0jbkEh7hk6g7w/RSZsarXcBfmzJGWFZO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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