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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结同心

清倌白万漪点大蜡烛之夜,原本的“新郎”唐文起在喜宴上遭正妻拘拿回府,花花财神柳梦斋马上就顶班入洞房,以六千两白银为万漪梳拢。这样一段火辣香艳的新闻转天就传遍了槐花胡同,也在胡同之外的世界激起了波澜。一些人感到称心极了,比如唐席——佛儿之所以在万漪的“喜夜”向柳梦斋报信,正是出于他指使,而他确信唐家大公子已被深深地触犯。同时,另一些人则感到了不安和痛心,比如柳家的大族长柳承宗。

柳承宗始终密切关注着儿子同那个小倌人白万漪的进展,当他得知柳梦斋从未因白万漪之故和唐文起闹不快,反而始终忍辱自持时,实在是暗暗松了一口气。照他拟想,只要瞒过了点大蜡烛这一天,容唐文起遂心,届时小柳再难过、再气愤,顶多也就是和那姑娘闹一场完事,闹散了更好。他没料到消息会被送入大宅,更没料到儿子的反应会如此之幼稚。他的隐忧终于变成了现实……

柳承宗深知,金钱几乎可以令男人避开所有尘世间的困苦,但却往往招致最深重的灾难:女人。男人想打败男人,需要动用力量、技巧、耐心,有时候甚至需要堡垒和军队。但女人——为你注定好的那个女人——什么都不需要,她就像传说中的伟大窃贼,你的堡垒和军队都对她防不胜防,她在大白天也能徒手轻取你的命运——那本该由你自己决定的命运,此后就拴在她裙角上飘飘荡荡。或早或晚,每个男人都会途经这群美丽却可怕的女人,她们要么把男人变成英雄,要么把英雄送上他们的末路。

与其说柳承宗在生儿子的气,不如说,他替他感到无比的惋惜。足足过了三四天,他才聚集起重新看见那孩子的勇气,第一次把他叫来身边。

柳梦斋一眼就觉出父亲的低落,但老爷子终究是老爷子,没什么能改变他说一不二的气势。正如他曾无数次宣判其他人、其他家族的死刑一样,柳承宗毫无感情地宣判了自己的覆亡。

“小柳,不成啦。”

“不成了?”柳梦斋愣住。

“那次会面之后,唐阁老就再三再四推延我的邀约,看来是不肯施以援手了。那么仅凭我们留门的力量,想要扭转徐钻天和糖蒜联手遮天的局面,胜算着实不大。”

“父亲,您听我解释。那夜里,儿子的确是有些意气用事,但之后已着手弥补了。我已派人传出消息,说那天跟唐奶奶报信的是白玉寺一位神通广大的师太,为了替龙雨棠出气的。这些侠义因果最得长舌妇的欢心,散播起来极快。所以,就算唐大公子不能够尽信是龙雨棠坏了他的好事,也不会完全怀疑到我——”

“跟你那事儿没关系。那天同唐阁老见面,我表示得非常露骨,愿倾尽一概财力、人力来助他恢复‘独相’的地位,打掉徐钻天,当时他就顾左右而言他,后来又再不肯相见,就是判定我们留门没救了。”

“父亲,您先别急,我还在监视‘那个女人’,只要她露出狐狸尾巴,事情马上就会有转机。”

柳承宗显然很清楚儿子所说的“那个女人”是哪个女人,但他并未提起一丝精神来,只敷衍着道:“你那边继续进行吧,但也别抱太大希望。凡事赶早不赶晚,我已经开始寄顿钱物了,真到了无法回旋的地步,咱至少得藏下些东山再起的资本。”

“不可能!”柳梦斋听得连小腿肚子都凉了,他不敢再往下听,急慌慌打断了父亲,“不可能,就算张尚书倒台,可父亲您还有别的靠山石呀,冯大人、钱大人……”

柳承宗忽而抬起头来,“你不一向冲我嚷嚷说,天天贴这些人没用吗?说这帮官老爷永远只把我们当下等人,用人向前不向后。怎么这阵子,你又指望起他们来了?”

在短短半年前,柳梦斋还会认为这一诘问是出于老家伙的顽固和挖苦,他也将以同样尖刻的还击来证明年轻人的独特、局外人的清醒。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们父子间那剑拔弩张、彼此敌视的二十年已告一段落。近来一个个无眠的夜晚,他听父亲讲述一个个名字如雷贯耳的人物如何算计他们的朋友和敌手,少年时曾令他掩耳逃走的阴暗如今却听得他屏息凝神。他已身体力行地理解了什么叫“人在江湖”,他学会了妥协和隐忍,对背叛和欺诈心平气和,他变成了自己一度蔑视的那种人,而且为这一变化而感到庆幸。他之所以不再执着于揭穿假象,也不再渴求真相,是因为他慢慢看见了全貌——通过父亲那洞明世事的老眼睛。

那双眼睛属于当今地下世界权力格局的缔造者之一,虽已渐渐被好运抛弃,但仍旧明晰有力。“傻小子,你当你老子一直以来不要脸皮地贴他们,帮他们干脏活累活,是真指望这帮当官的承情,在出事时帮我吗?那是为了把他们拉到同一条船上!他们得帮他们自个儿,要不然就和我一道沉下去。你想想,从刺案你被捕到现在,咱们拖了多久?你当靠的都是哪些人的力量?”

“那,还能再拖多久?”

“要做最坏的打算了。据我推测,最迟迟不过明年年初吧。”

“再怎么着也不至于那么快……”

“就是那么快。多少人、多少年才造得出一艘像样的大船,可哪天漏一个口子、来一场风灾,一眨眼就沉了,所有人都得跟着葬身海底。就是这么快。”柳承宗掏出了他时刻不离身的鼻烟壶来,拿手指盘弄了两下,“对了,那个白家班的姑娘——”

柳梦斋一下子提心吊胆,他自知这一次得罪唐文起是大错特错之举,无论如何,把处于那样地位的一个人变成留门的敌人实在是太危险,也太不明智了,因此他生怕父亲一怒之下怪罪于万漪。而一旦父亲裁定有人该受到惩罚,那就绝不会听取借口,也绝不会施舍怜悯。柳梦斋正盘算着如何通过谈判、祈求,甚至是威胁,以逼迫父亲改变主意时,却不料竟听到父亲以极其平白的口吻道:“男人真能碰上个愿叫自个儿掏心的女人也不易,多处处吧,好好和你的心上人过一段开怀的日子,回头也有个念想,不留遗憾。行了,你去吧。”

就在这一霎,柳梦斋感到父亲老了。诚然,老爷子依旧相貌英武,体力过人,当他走入一个陌生的房间,他轻易就唤起人们的敬畏之心,但父亲还是不一样了——他的心肠变软了,那些他以前只会给予鄙视和咒骂的一切,他如今施以罕见的同情心。柳梦斋怀疑,假如再早上个几年,父亲也许会直接派人杀掉万漪以绝后患,再告诉因痛苦而发疯的儿子说,这是必须要做的事。从小到大,柳梦斋都在期望着一位更温和、更慈爱的父亲,能够理解自己、包容自己,但当他真正面对这一位春风化雨的睿智老人时,他却有些怀念那不近人情的独裁者。

就这样,尽管犯了有史以来最荒谬的错误,他却既没挨骂,也没挨打,完好无损地从父亲那里离开。柳梦斋回首望向苍凉独坐的老父,恍惚里,听见银冷的波浪在一口口吞噬掉高高的屋梁。

尽管心神交瘁,他依旧把父亲的嘱托反复思忖了几番,而后他亲手拾掇出三五只箱笼,叫人抬去了怀雅堂万漪那里。

柳梦斋走入之际,万漪正对镜梳妆。她一见,只当他又送她些什么,便一笑道:“这什么?怎么这么多!马嫂子,你们到外头替我买几包栗子糖去,我一会儿再梳头。”

待卧房只剩下他们俩,她就奔入他怀抱,捧起他的脸孔,啜向他嘴唇。眨眼间,他们彼此都需要更多。

这里是妓院,不过是最上等的妓院,白昼宣淫依旧被视为禁忌,因此他和她都压抑着一声不出。

万漪骑去他身上,摆荡着腰肢。她苦练过如何向男人奉献愉悦,但他,他要的是她身体里的爱,既要她出于爱的奉献,也要她爱的需索。所以她肆无忌惮地需索他,她的爱在喉咙和胸腔里胀大,像破开的海洋,汹涌而又柔缓地向他冲刷而去。

他的神魂被冲起在躯壳之上,是海面的浮沫,将散未散。他难耐地发出了一声低吟,将她收拢进怀中。

他有过太多,但这依然是他有过的最好的。在另一具身体里,他找到的不只是身体。当他进入时,他抵达的是另外一个终点。

在那里,他连接、他消散、他回归,最后他被她汗丝丝的肉身稳稳地接住,她眼睛里的神情令他忍不住亲吻她,而她的舌尖则又令他回忆起刚刚结束的云痴雨殢,于是他又和她做了一次。

哪怕初入欢场时,柳梦斋也未曾有过这般纵欲的时刻,但他分明真切地感到,事后他并没有被挖空——好像和其他那些女郎那样,他总是被她填满。

他抱她在胸前,嗅着她头发里恬淡的香气。她撑起身望他,“哥哥?”

“你说。”

然而万漪生怕自己开口就说错话。她稍做犹豫,先摆出一副无谓的笑脸来,“没什么,就想起个好笑的。昨儿夜里来了个打茶围的生客,我拢共没和他说两句话,就给了个三闪一送,人家倒开了五十两的盘钱,简直是个千年难遇的瘟生。好死不死被妈妈晓得了,就叫我一定要巴结好他,烦透了,这人晚上再来可怎么办……”

柳梦斋起初还略觉奇怪,万漪素来体贴他的小心眼,但只他不问,她从不讲这些醋事来烦扰他,却为何突然间一改常态?不过旋即他就明白了过来,轻声截断她道:“小蚂蚁,和我不用兜圈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盯住她,她的眼神跳动着,一下下地啄着他,“哥哥,我怕会有第二个唐文起。”

“所以呢?”

她没答他,却反问了一句道:“哥哥,你一直没纳妾,是老爷子不许,还是家里头夫人不高兴?”

“这种事儿,老爷子不会管我,夫人管不住我,是我自己不愿纳妾。”

“那我懂了……想必是女人来得太容易,你也就不觉哪一个值得长久留恋……”她声音中不带有一星的怨意和讽刺,单单只是熄灭了。

他急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说,从前,我对蒋文淑她们的确是那样,但对你、对你……”

万漪见柳梦斋支支吾吾,她不忍再逼他往下说,尽管她那么迫切地想要听。

“哥哥,算了,我——”

“说就说吧,终归要说的。”他像是含着一口气要叹出来,却又忍了回去,“你是我早就想娶回家、想要白头到老的姑娘,不过眼下不是合适的时机,我家里可能要出事。”

“出事?出什么事?”万漪的脸色已一变再变,又在刹那间被蛀空。

“九千岁和安国公他们神仙打架,波及留门,若一个应对不力,等着我们柳家的就是抄家流放。局势明朗以前,我娶你,不过是拖累你。”

万漪让这番话在她脑海中滚动了一刻,逐渐却生出一股悲凉的欢喜来。她停了一会儿,伸手扳起他低垂的脸孔,“哥哥,你不是为了不肯娶我,编瞎话唬我吧?”

柳梦斋禁不住笑了笑,他抓下她的手,在她手心里一吻。

他们就这样在他的笑容里赤身裸体地相对了片刻。柳梦斋还当万漪会哭,却见她眉宇骤然开展,一派平和道:“那你就更该娶我了。我听说家里头大娘子身体也不好,常年卧病,你要真走到流放那一步,她断没法随你去那些个蛮荒之地。可你这早起梳头、晚间擦洗,再到夜里头掖掖盖盖、取个溺壶这些事儿,总得有人伺候吧?你这么大了,也不好再用个老妈子,我跟着岂不正合适?像抱柴做饭、缝连浆洗我样样都拿手,照顾你和老爷没问题。哥哥,你先前要是为我考虑呢,那大可不必。我原就是穷家出身,太知道怎么过穷日子,一点儿也不怕,我只怕不能跟你在一起。就让我长长久久地跟着你,好不好?哥哥,你成全我,娶了我吧。”

柳梦斋心头涌出一幕往事:万漪对他哭诉着“就像被剥了皮一样”……而让他亲口向她承认自己的无能,其间的痛苦羞耻也犹如被剥皮一般,所以他才会拼命挨延。他太害怕面对她的失望、追问、痛泪,可他万万想不到,这些她一样也没有,她给他的只有一脸的渴念——他甚至从没在别的女人脸上看到过如此直白的渴念,除了她们向他索要高价珠宝的时候。

柳梦斋情不自禁向自己的珠宝伸出手,抚摸那不可思议的华光;他被剥皮的血迹,瞬时间已被这光芒拭净。

万漪在他掌心里敛眉一笑,“你要笑就笑吧。反正我在你跟前一天比一天没羞没臊,也不差当面锣对面鼓地给自己提亲了……”

压在心间许久的重担就被她四两拨千斤地卸掉,柳梦斋顿感轻松了起来,他含笑摇摇头道:“傻妹妹,流放也分好几等的。我若是被充作苦役,我的妻妾兴许就得去边疆当营妓——先别急,你听我说。你这会子赶着嫁我,也不过是分开在天涯海角,倒同一份霉罢了,你能替我做的比这个多。”

“做什么?哥哥,只要是人能做到的,我都会为你做。”

“那儿——”

万漪跟随他手势望向地上那几口箱笼;她先还以为那是他送她的礼物,显然并不是。

“是什么?”

“我当然期望不至于糟糕到那步田地,但真到事情糟糕,再筹谋就晚了。我身边的馋狼饿虎太多,我能全心信任的只你一个。这些,你都替我收好。只要还有你,还有这几箱东西在,我沦落到何等地界都不怕,将来总有翻身的日子。懂了吗?我不需要你做我的妻妾,跟着我被一网打尽。小蚂蚁,做我的情妇,为我留条退路。”

柳梦斋见她凄色满面、迟疑不绝,忙又添了两句道:“你可别觉着这件事儿容易!哪怕我十年八载不回来,你也要为我看守住这笔财富。哪怕有其他男人登上了你的床,你也不许跟他们动真情。我不在你身边,又给不了你任何名分,你的心却得对我忠贞不贰。”

万漪愣愣瞅了他大半天,忽地一掀被子下了床。她一边穿衣系裙,一边催促他,“哥哥,你穿起衣裳来,快些。”

“干吗呀?”

她也不理他,只管一阵风似的撮弄他穿戴整齐,而后拽住他手来到窗台边一张香案前,“扑通”一声跪下去。

“老天日头在上,我白万漪生是柳梦斋的人,死是柳梦斋的鬼,就算月老不给我们在姻缘簿上注名分,我一样跟定他,大力士也掰不开。我男人走多久,我等他多久。他寄顿在我这里的钱物,还有我腔子里这颗心,我全都会替他看管好,比金元宝还忠诚。我要背着他动一文钱、再为别人动上一点儿心,就叫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其实柳梦斋那一番嘱托本是半真半假,他只不过盘算着自己一旦凶多吉少,那这几口箱子就等于交归了万漪,她凭里头的财物也足够奢侈无忧地度过后半世,方不枉她跟过他一场。但若直言相告这是他留给她的遗产,却怕她伤心过甚,故此他才使了个激将法赚她收下,谁知她竟犯了死心眼儿,对煌煌天日赌起了咒来!

他见初冬的阳光覆着她半身,一张脸被罩笼在层层光环之间,看起来娟洁而华贵,那一双曾带给他无限欢愉的娇嫩唇瓣微微张开着;柳梦斋早品尝过流淌在那里的奶与蜜,这一刻,他尝到了金与铁。

他知道自己流泪了,他没有忍耐,也没有擦拭,他果断地屈起双膝跪在她身边,含泪一笑,“成双成对的白首之约,断没有光让一个人许约的道理,我也起个誓吧。”而后他就携起她的手,向虚空的光海昂起头,“今我二人在此深结同心,我柳梦斋待白万漪必定忠诚不移,至死靡变。上苍后土,实所共鉴,有渝此盟,神明殛之。”

他重重磕了一个响头,又起身来等着她。

足过了好半刻,万漪方才神思归定。她也哆哆嗦嗦地,与他偎靠在一处拜了下去,四拜既毕,就交出了百年。她向前一扑抱住他,在他胸前小儿寻乳一般挨蹭着,泣不成声。

“呦,我还怕我这文绉绉的,你听不大懂呢,看这样子是全懂了啊?”他拍着她、缓缓抚着她,“懂了就好。我才那一刻也想通了,反正我和我家里那个谁也瞧不上谁,在一起不过是活受罪,趁这次不如我和她离断了吧,真出事也犯不上带累她,就算是我们夫妻一场。总之,小蚂蚁,但凡我家门撑得过这次,你白万漪就是我明媒正娶的柳夫人。”

万漪哭了个痛痛快快,带着满颊的情泪将他细认——她的花花公子,她的百年良伴。这一刻,她什么也不怕,尽管她丝毫也不知他们的未来将去向何方,但她已决定试试看尽头在哪里。

窗下,两盆芙蓉花被光波轻托着,花叶透明如由光线捏造。那薄光又渐渐冲融,泛起了七彩颜色,绮丽不可测。 bswAdWNb5nNB2gBNOJcaKSW+8b9JTT/HdGDrZzH+tnV5o8SHqOfU4NS21SXwYQw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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