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兴趣和刻板行为

“社会脑”显然是当今自闭症理论的一个主要部分。与10年前不同，现今，我们对“社会脑”有了相当深刻的了解。这为帮助自闭症儿童实现个体的发展目标和发挥优势潜能提供了更多可能性。然而，对于自闭症患者来说，需要处理的信息不仅仅是社交信息。自闭症谱系障碍的第二个核心特征是狭窄兴趣和刻板行为，表现为与过分关注或僵化思维相关的一系列行为，但并不是所有的自闭症儿童都表现出这一点。这就是为什么DSM-V中自闭症的诊断标准强调，只需要满足下面提到的四种表现中的两个即可。

在坎纳经典的描述性研究中，他这样形容自己的10号案例：“日常生活秩序十分规律，固定程式的任何微小变化都会引起恐慌的爆发……看到任何残破不全的东西时，他会感到非常沮丧。比如，他注意到两个娃娃，而其中一个没有帽子，他就变得十分焦虑，开始满屋子寻找帽子。当他在另一个房间里找到这顶帽子后，他立刻对娃娃失去了兴趣。”今天看来，这种过分关注的倾向表现在四个方面：恪守常规、行为刻板、兴趣狭窄和感觉敏感。

思维僵化和对同一性的坚持

自闭症患者经常表现出思维僵化、对同一性有固执需求的特点。约翰是在坎纳处就诊的一名年轻患者。他欠缺灵活思考的能力，具体表现为恪守时间表、活动转换困难，以及日程安排僵化。坎纳之后的科学家注意到，思维僵化还会扩展为抽象思维困难。一位家长告诉我们：“乔伊思考问题时，总是过度关注琐碎的细节。比如，当要离开某个地方时，我说，‘我们抓紧吧’，孩子会说，‘抓紧了会痛的’。他这样说的时候，表情很紧张！”同样的问题也会出现在对未来进行规划和设想时，或者更恰当地说，体现在未来计划被打乱，需要进行灵活调整的时候。比如，有一天去学校没有走既定线路，而是绕道而行，这对我们来说可能只是一桩小事，但对许多患有自闭症的孩子来说，却是一件大事，他们紧接着可能会出现全面的崩溃。当然，这并不是因为这些孩子控制欲太强，而是因为他们无法理解和处理当下发生的事情，因此很快就变得不堪重负。他们的大脑无法灵活地思考，不允许他们打破先前的计划，并为实现到校的目标而重新规划线路。

希望在于，最近的研究发现正在帮助我们理解这种境况。有关自闭症的几项脑成像研究表明，患者的某些大脑部分（即纹状体、前额叶，以及与以上区域密切相关的大脑回路）神经元的体积和密度与普通人是不同的。类似地，对大脑的功能成像研究表明，当自闭症患者执行需要灵活思考和抑制先前学会行为的任务时，相关脑区的活跃性就会降低。这一发现可以为基于大脑回路的新型疗法的发展指明方向。虽然我们的研究还没有进展到那一步，但了解复杂行为的神经生物学原理是第一步。

刻板行为

刻板行为本质上指的是重复性的行为，自坎纳首次描述以来，刻板行为就被认定为自闭症的一部分。刻板行为包括重复性的动作习惯，如不停地拍手或摆出固定的姿势，或者刻板地使用物品，如一次又一次地排列玩具，拿起玩具，然后扔掉。刻板行为还包括重复的语言模式，如鹦鹉学舌式的回声言语。这种固守脚本的语言，比如随时随地重复电影中的台词，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社交功能，却也是孩子表达意愿的方式。例如，当一个孩子想要离开房间时，他会使用脚本化的短语“该上车了”来表达他的愿望。不幸的是，我（伯尼尔）每次和这个孩子同在一个房间里的时候，他总这样说。另一个例子是，一个兴趣广泛的美国少年对哈利·波特感兴趣，也乐意与别人分享有关乐高、恐龙和宠物小精灵的话题。他会以正常的语调、语音和语法谈论兴趣话题，但一旦他开始谈论哈利·波特，他就带上了英国口音。不过，转换话题时，他又会切换回典型的美式语音和语调。

有趣的是，同样的症状也会表现在以刻板行为为标志的其他疾病中，比如妥瑞氏症（一种抽动症，患者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冲动，想要重复某个动作或声音）以及强迫症（以不可抗拒的对于清洁、反复检查或数东西的冲动为特征）。虽然自闭症儿童的经历可能与其他障碍类型儿童的不同，但它们有共同的生物学基础。随着我们对大脑神经系统冲动抑制或灵活增强机制的研究不断深化，我们可能会探索出新的治疗思路。尽管目前还没有具体的治疗方法，但对神经生物学的深入了解将为治疗方案提示可能的探索方向。

兴趣狭窄

兴趣狭窄在自闭症患者的临床表现中也很常见，尽管并非所有的自闭症儿童都存在这个问题。兴趣狭窄主要有两种表现形式：关注程度的异常和关注对象的异常。关注程度异常的兴趣，被称为局限的兴趣，它与典型的兴趣爱好并无不同，但对自闭症儿童来说却是极度内耗的。换言之，孩子所谈论或玩耍的内容几乎攫取了他所有的关注力，这样不仅不利于他进行积极的社会互动，也不利于拓展其他经验。以一个13岁的自闭症儿童为例，他的兴趣仅限于摄影。摄影是许多人的爱好。然而，对这个孩子来说，他的兴趣妨碍了他进行其他的社交活动。他只喜欢分享他所知道的每一款相机的每一个细节，比如型号和生产年份。另一个孩子则对马桶有浓厚的兴趣。一旦进入一个新的场所，他就会找到厕所，探查马桶，检查它的牌子，关注它的型号，并与父母分享他的发现。这是一个关注对象异常的例子，也就是对大家觉得稀松平常的事物感兴趣。马桶、交通灯、空的洗衣粉容器和火灾警报器只是我们在临床干预工作中遇到的几个例子。

狭窄的兴趣和异常的关注会对家庭生活产生重大影响。一方面，家庭可能不得不根据孩子对某事物的兴趣程度来重新安排他们的日常生活，或者不得不应对孩子因为兴趣没有得到满足而情绪崩溃和大发脾气的事件。狭窄的兴趣也会妨碍孩子与他人互动的能力（普通孩子可能已经厌倦了听自闭症朋友反复讲口袋妖怪的故事），也会妨碍他们参与与兴趣无关的活动。但另一方面，特殊的兴趣在一定程度上对自闭症患者是有益的。如果利用得当，特殊兴趣可以为职业目的服务。打趣来说，作为学者，我们对自闭症谱系障碍的神经生物学研究兴趣狭窄，我们就能够利用这一强烈兴趣来推进这一领域的发展。实际上，这不仅仅适用于学术界。微软公司有一个雇用自闭症患者并提供职业支持的项目。一个有自闭症的年轻人如果对电脑编码很感兴趣，就能够利用这种兴趣支持自己在微软公司工作下去。

此外，狭窄的兴趣是帮助我们完成繁重任务的强大激励。我（伯尼尔）还记得，当我还是一个学童的时候，我就对神话故事中的怪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喜欢读关于它们的书，看关于它们的电影，画关于它们的画，和我的父母谈论它们。我的父母利用这种兴趣作为我完成数学作业（六年级时，我认为这是最繁重的任务）的奖励。可以说，我之所以咬牙做完大量作业，都是为了有机会和爸爸一起观看关于人身牛头怪的电影。现在，了解特殊兴趣的积极反馈力量，帮助我在学校或诊所中无数次地支持自闭症儿童完成了繁重的学习任务。最近，我利用一个孩子对乐高忍者（Lego Ninjago）的兴趣，帮助他完成了个别化教育计划（individualized educational plan，IEP）中的神经心理学测试。

感知觉的处理

一个男孩在救护车呼啸而过时，总是用双手捂住耳朵；一个女孩不能穿后面带有标签的裤子；一个孩子只吃浅色的食物；一个年轻人容易被普通人根本察觉不到的空调嗡嗡声弄得心烦意乱。他们都在经历临床科学家所说的“感觉敏感”现象。这几个例子描述了人对社交世界的超反应性，也就是说，对感官刺激的反应过度。与此相反，一个男孩喜欢用手触摸周围每个人的头发，连地铁上的邻座也“在劫难逃”；一个女孩面对第一次接触的东西时，会习惯性地放到嘴边亲一亲；一个年轻人喜欢用余光盯着转动的风扇看；一个孩子总是用舌头舔舐邻居家门口的台阶，这些现象叫作“感觉寻求”。感觉寻求是感知觉迟钝的表现，即儿童对社会刺激的感官反应不足，需要寻求额外的、有时是特定的体验来刺激感官。这些特征在自闭症研究中一直存在争议，科学家们对其定位问题争论不休。2013年，这个问题的答案才变得明朗起来：感觉敏感和感觉寻求在DSM-V中被纳入自闭症的官方诊断标准。令人颇感惊讶的是，有95%的父母注意到孩子存在某种程度的感觉敏感或感觉寻求现象。

DSM-V将狭窄兴趣和刻板行为列为感觉敏感的核心特征，但现在，基于小鼠的动物实验研究证明，感觉敏感与社交处理困难也是相关的。虽然用小鼠来研究自闭症听起来可能很奇怪，但科学家们认为，在某些情况下，小鼠表现出的行为与人类的自闭症行为非常相似，这足以教会我们一些有用的东西。例如，当一种叫作MeCP2的基因被抑制时，小鼠会重复某个动作并表现出社交问题（它们与不熟悉的小鼠互动时间减少，更少在不熟悉的小鼠身上嗅、爬或为其理毛）。科学家认为，这些行为与自闭症患者的表现相似。研究人员还进行了另外的实验，比如让一部分小鼠脑细胞中的MeCP2基因受到干扰，让另一部分小鼠外周神经系统细胞（例如控制皮肤或腿部肌肉感觉的细胞）中的MeCP2基因受到干扰。研究发现，脑细胞中MeCP2基因被敲除的小鼠会重复出现后肢抓握和运动障碍，且对触摸不敏感。这些小鼠也为后代建窝，与其他小鼠的互动似乎也正常，并且和其他小鼠一样愿意探索迷宫或摆脱噪声的干扰。相比之下，外周神经系统细胞MeCP2基因被敲除的小鼠对触摸非常敏感，无法适应噪声，不与其他小鼠互动，不为后代建窝，也不喜欢探索迷宫。但它们运动能力正常，没有任何明显的重复动作。这项研究表明，不同位置的同一个基因，可以分别解释感觉敏感和社会性发展的问题。

科学家在敲除GABRB3基因的小鼠身上进行了同样类型的实验，并得到了相似的结果。对触摸极度敏感的小鼠，也伴随着明显的社交缺陷。（然而，这种情况只适用于发育阶段的小鼠，成年小鼠则不同。本书第4章将讨论自闭症儿童在发展过程中可能发生的变化。）

其他关于人类和其他动物的研究似乎在以下情况下趋于一致：对同一性（重复、常规）的坚持和社交障碍似乎是自闭症的明显特征，但自闭症患者的感觉敏感似乎与社交挑战有某种联系。例如，研究发现，发育早期的感觉敏感问题与后来的语言和社交障碍有关。这可能是因为，感觉敏感会对学习造成干扰。一个对噪声敏感的孩子，很可能会逃避充斥着噪声的群体活动，错过在这些场景中练习和发展社交技能的机会；而缺少成功的社交经验，反过来又加剧社交障碍，从而形成一种恶性循环。

类似的研究已经在基因和行为层面上确定了自闭症患者感知觉问题和社交障碍之间的关系，以及这种关系的发展进程。在这种关系中，感觉敏感可能会干扰社交学习，但如果能尽早正确认识感知觉问题，就可以减少这种干扰。这表明，帮助孩子应对感觉敏感问题，可能有助于治疗，尤其是对提高社交技能意义重大。对于父母来说，关键的一点是，在孩子出现感觉敏感问题时，要及时告知医生，并想办法解决，从而减少它对孩子社交技能发展的长期负面的影响。

多感官处理

事实上，自闭症儿童不仅面临感觉敏感的问题，还面临整合感知觉信息并做出决策的难题。当我们意识到这一点时，感知觉问题和社交障碍的关系就更加明确了。例如，一个人的听觉会受到视觉的影响，这被称为“麦格克错觉”（McGurk illusion）。在麦格克错觉中，听者对口语的体验会被他们看到的说话者发音时的口型无意识地改变。根据说话者口型的不同，即使听到的是同样的声音，听者也会感受到不同的声音。有趣的是，研究表明，麦格克错觉效应也发生在自闭症患者身上。但是，患有自闭症的听者在语音体验过程中受到的视觉信息的影响比其他人要小。同样，几十年来，人们注意到患有自闭症的儿童和成人很难模仿诸如面部表情、手势或个人行为举止等动作。模仿的能力要求个体把视觉刺激和自身的身体动作结合起来。如果你很难将你所看到的动作与考虑如何通过自身运动来重现那个动作相结合，你将很难准确地模仿它。

我们回顾一下前文中列举的例子，那个总是说“该上车了”的自闭症少年，需要同时处理和整合多种不同的感知觉信息。如果这个加工过程或延迟，或受关注过多，或受关注不够，那么，进行无缝和多模块的信息整合就变得困难了。事实上，它可能会让人感到相当不知所措，这就像一个疲惫的成年人穿梭在拥挤的机场，突然听到广播通知登机口已经改变，可他需要走半小时才能到达新的登机口。结果是，他感到十分困惑和不知所措（这在普通孩子身上可能被解释为情绪的崩溃，在患有自闭症的孩子身上可能被解释为无处容身的困境）。

从这个例子中，你可以推断出，如果不能有效整合感知觉信息，社交世界就会变得特别难以应付和处理。自闭症儿童可能会逃避社交场合，从而导致社交技能发展的落后。我再次强调，解决这些感知觉的难题十分重要，这有助于改善自闭症儿童的社交障碍，提高孩子的生活质量。本书第5章将讨论关于这个问题的解决方案。 nfQUYit59B6n049Nq/P5iQy4tSdDyidLuJqijpA1OPkzWPvEtZixXpGCnhiqfM+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