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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相亲

何时谦出现在这家人满为患的牛肉馆门口时,显得特别的不合理。

原本热闹的食客在他走进来的那一刻,有一瞬间的安静,甚至连阅人无数的老板娘张婶都不由得在热气腾腾的烟雾间晃了一下神。

彼时江都才刚刚入冬天,虽才是傍晚五点多钟,但太阳却只剩下一圈虚晃的影子,要沉未沉,没有温度的夕阳穿过马路牙子上那一排高大的梧桐树,似碎金一般地洒在门上,半明半暗。

何时谦就站在那片光影交错里,抬眼看向十来平米的内室——很明显,他在找人。一双眼就那么随意地扫了过去,仿佛整个饭馆仿佛都流光溢彩起来。

他身着一件刚过膝的米色风衣,里面配的一套同色系的浅色西装,西装扣子只扣了第二颗,大约是冷的缘故,脖子上随意地系了一条灰色的围巾。即便随随便便地站在哪里,全身上下也透着一股内敛的贵气,怎么看,都不是会在这种地方吃饭的人。

这是江都市的新工业区,刚开发没几年,以高新科技研发产业为主。最近两年,搬过来的公司不少,但是附近的配套设施却还没有完全跟上来,少有的几家餐厅不仅价格昂贵,而且菜的式样和分量都极少。

这家牛肉馆是一家老店,在工业区刚刚新建时,便安静地守在了这里,几年过去了,由于工业区地快速发展,人流量也大了,牛肉馆的生意也终于好了起来,于是今年夏天,老板娘停业了几天时间,将店面重新装修了一番——只是简单地刷了个大白,自然是比不上那些高档餐厅,但胜在干净卫生,更难得的是,即便现在物价飞涨,它依旧量多味美,因此颇受附近工薪族的喜爱。

此时正是晚饭时间,牛肉馆门前照旧排起了长长的队。

何时谦在室内扫视了一圈,并没有看到自己要找的人,他再次看了一眼手间的腕表,晚饭时间到了,于是转过身,踱着长腿,排到了队伍的最末尾。

人群开始微微骚动,前面不时有人回头,站在最后面的男人却似已经习惯这样的注视,径直从口袋里拿了一个不规则魔方,低着头,一心一意地翻动起来,红绿黄交错的色块在他手中转动得飞快,好似有自己的思维一般。

苏九韵看了一眼时间,不好,要迟到了。

她一边不自在地扶着黑框大眼镜,一边向小食堂奔去——由于她经常会在这家牛肉馆吃饭,所以习惯性地称它为“小食堂”。

由于许家明临下班时还非要拉着她看个实验数据,导致她晚下班了二十分钟,再加上走到小食堂还得十来分钟,于是,她比约定时间已经晚了接近十五分钟了,她这个人向来非常讨厌不守时的行为,虽然她非常抵制这次相亲。

好在隔着不到五米的马路对面,就是小食堂了。

红灯。

苏九韵气喘吁吁地停下,这才有空“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和被风吹乱的长发。就算她自己再不情愿,今天这也是一场相亲宴,而媒人,则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周家敏教授。

苏九韵刚到H大营养源研究所上班不过才几个月的时间,虽然不知道周教授看上自己哪一点,但顶头上司如此热心地非要给自己介绍男朋友,介绍的还是自己的亲侄子,而且完全不给人拒绝的理由——“我那个侄子真的是一表人才,文武双全,天上有,地下无……”

实在推脱不掉,苏九韵便不得不看在上司的面子上答应见个面。

于是对方加她的微信时,向来不加陌生人的她很干脆地就通过了,两个人甚至连客套都没客套,苏九韵便直接约了见面,地点便是眼前的这家牛肉馆,理由,当然是近,至于目的,当然就是快速完成顶头上司给予自己的任务。意外的是,对方也丝毫无异议。

红色的数字跳动起来,5……

苏九韵将宽大的围巾往上拉了拉,米白色的围巾几乎挡住了她大半张脸。牛肉馆门前的队伍还是一如既往地长,不过,排在最后面的那个男人个子好高,自己大约只到他的……苏九韵眯起双眼,拿着手远远隔空比了一下,只到他的肩膀?

苏九韵本身也不矮,净身高有一米六五,那么对方有一米八?

身高优秀。

4……

他的背笔挺得像一棵树,除了军人,苏九韵很少见到有男人的背挺得那么直,时下的年轻人,因为常年在电脑前工作的原因,多少都有些弓腰驼背的,那个男人却像是悬崖俏皮上的青松。

体态优秀。

3……

从背面看,他穿得非常的简单,明明是很平常的一件过膝浅色风衣,再配上一条同色系的裤子,却仿佛男模站在T台上一样,他就那样笔直地站在慢慢暗淡下去的夕阳里,仿佛苏九韵记忆中看过的某副画。

审美优秀。

2……

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马路对面的男人突然回头,朝苏九韵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苏九韵立刻低下头,往上拉了拉围巾。

警觉性,也很优秀。

余光中,对面的目光似乎只是虚无地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两秒,随后又移开,站成笔直的一棵树了。

苏九韵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1……

绿灯终于亮了。

身后有人越过苏九韵,向马路对面走去,苏九韵这才回过神,想起这是第一次相亲,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忐忑,于是再次“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和头发,虽后穿过斑马线,匆匆地跑向牛肉馆。

魔方在何时谦修长的手指中飞快地转动着,只剩下最后一个平面了。

身后不远处,一个急匆匆的脚步声朝何时谦的方向跑过来,他微微侧身,残留的余晖洒在深红色的地板砖上,一个纤细的人影越来越长,在经过自己身边时成了一个黑点,随后又越来越短,直至跑进了牛肉馆里。

何时谦抬起头,面沉如水,姑姑口中那个聪明、幽默、有趣的女生,不会……刚好就是她吧?一幅黑色的大框眼镜挡住了半张脸,一头长发干枯发黄,胡乱地绑在脑后,明明知道今天是来相亲,身上穿着的,却是非常不适合她年龄的公主装。素面朝天也就罢了……不过,何时谦抬了抬下巴,她的皮肤倒是意外地白。

牛肉馆里,人声鼎沸,食客们的高谈阔论,混合着牛肉底汤的浓郁和葱花蒜蓉的味道,清香扑鼻,油而不腻。

苏九韵一张面孔一张面孔地找过去,都没有看到周教授描述中的那个人——照片?小苏啊,我那个侄儿,无论是身高还是相貌,都堪比明星,你在人群中绝对是一眼便能认出,根本用不上照片。

虽然她早知道,所有的长辈对自己家的小孩都会格外地偏爱,可周教授对她这个侄儿的夸得明显夸张得过分。

苏九韵看了一眼时间,现在已经距离约定的时间超过快二十五分钟了,是对方迟到了?还是看到这个“接地气”的约会地点,偷偷溜了?如果是后者就太好了,也不枉费她特意将相亲地点约在小食堂,更何况,她刚刚在赴约之前,还特地拐到洗手间,换上了一套据说时下高中女生最喜欢的粉红色公主裙——鸡心领,泡泡袖,蓬蓬裙摆。当她自己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这副装扮时,都忍不住默默对即将要见面的相亲对象说了声“对不起”。

像这种卖吃食的小店,客人都是一波一波的,几分钟前,客人可能多到连坐的位置都没有,但过了不到十来分钟,店里可能便一个客人都没有。此刻,牛肉馆里的这一波客人便已走得差不多了。

夕阳已经整个落到了地平线以下,天色要黑又未黑透,正是一股暧昧的青色。窗外,橘色的路灯已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牛肉馆内,灯光穿过迷蒙的烟雾,带着一股暖意。

已经超过约定时间半个多小时了,对方应该不会再出现了。

苏九韵松了一口气,她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边拿出湿纸巾擦着桌面,一边高声地对老板娘道:“老板娘,老样子!”

“没人告诉你,任何时候都要排队吗?”一个好听的中低音男声在门口响起,带着几分薄薄的,但又不怎么认真的怒意,随后,门被推开,一双细且狭长的丹凤眼沉静地对上苏九韵的,连眉尾眼梢上挑的角度都刚刚好,仿佛工笔大家费心画就,精致得猝不及防,又似冗长烦闷的梅雨季节之后,遥远的天空洒向田间地头的那一束阳光,极明极亮。

苏九韵不由得心口一窒,刚刚没看到正脸,但是看这身穿着,正是刚刚排在队伍最后面的那个男人。

如此近的距离,苏九韵才发现眼前的这个男人不止一米八,大概有一米八五,他脖颈修长,且肩宽背直,不是衣服衬他,倒是他衬衣服,这一身寻常搭配,硬生生被他穿出翩翩贵公子的味道。且五官分外立体。单眼皮,薄嘴唇,眉似扬起的剑,浓且自然成型。鼻子沿着额头的弧度完美顺滑而下,笔挺有力,目光流转,双眼似暗夜深空时的繁星,隐隐发光,又带着一股沁人的凉意。此时不笑,又显得有些阴沉。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好看的男人。这个世界上,竟有这么好看的男人。

“看完了吗?”对方的眉头微微皱起。

苏九韵回过神,清了清嗓子:“首先,是你先对我说话,所以我才礼貌性地看着你。其次,我并没有插队,我只是以为外面没人,所以……”

“所以你是无差别插队?”

一针见血的总结。

“你……”

对面的椅子被男人重重地拉开,在地面上发出一阵刺耳的尖锐声。男人显然不相信她的话,似乎对她还有点意见。

“对面可能……”

剩下的“有人”两个字还未说出口,男人一个冷冰冰的眼神丢过来,成功让苏九韵吞下了剩下的话,她一向都是识时务的。

她刚刚居然觉得这个男人的眼睛像雨后天晴的阳光?店子空位置这么多,苏九韵可没有自恋到认为对方对自己一见钟情,才坐到自己对面。

男人直奔主题:“苏小姐?”

苏九韵愣了零点几秒,马上反应过来对方的身份:“何先生?”

对方坐在她的对面果然是有理由的,他竟是自己的相亲对象,何时谦。周教授竟然没有夸大,对方果然是“天上有,地下无”。苏九韵在心中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可惜了……只不过,他居然一直等到现在?

何时谦的目光在触碰到苏九韵的泡泡袖时,不经意地避开:“苏小姐今天,很特别。”

话说得很官方,可苏九韵依旧从他的目光中,还是捕捉到了他对自己一闪而逝的……嫌弃?

很好,成功了一半。

苏九韵站起身,一大堆高中女生喜欢的元素堆砌到何时谦的面前,让他的目光避无可避。伸出手,苏九韵笑:“何先生你好,我是苏九韵。”

何时谦的目光从她纤细的手上滑过,随后转到挂到墙上的时钟上,最后才落到她的脸上,从始至终,他脸眉头都未皱一下,只是眼底却笼罩着一层薄雾,让人看不分明。

苏九韵的目光微闪,自己迟到虽说不是故意的,但是扮丑却是故意的,难道……他看出来了?

对视。

灯光昏黄温馨,打在一高一低,一站一坐着的两个人影身上。

“您的牛肉面好了,请慢用。”

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放在了何时谦的面前,适时地打断了两个人之间的沉默和角力。

果然是富家公子,天生高高在上,骨子便里带着一份不自觉的自傲。苏九韵低眉浅笑,正欲收回手时,一只大掌却突然伸过来,虚虚地握住她的五指:“你好,何时谦。”

指尖是另外一个人陌生的温度,意外地很暖。

苏九韵看向何时谦,对方也正沉静地看着她,眼黑似墨。

她的五指不由得蜷缩了一下,不料竟划上了对方的掌心,苏九韵立刻收回手,坐下道:“对不起。”

何时谦却似毫无察觉,“咔”的一声,将筷子分开。牛肉面腾起薄薄的一层白雾,横在两个人之间,似有若无。他一双丹凤眼地看向苏九韵,分外清澈:“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什么?这难道不是一个没有任何含意的礼貌性术语吗?

“算了。”何是谦的目光从苏九韵迷茫的脸上滑过,脸色突然阴沉得似要滴下水。

苏九韵疑惑,因为母亲身体一直都不好的原因,她自小就会察言观色,何时谦这两个字说得云淡风轻,实则却气得不轻。

很莫名。

唯一的可能……难道是对方同自己一样,也有时间强迫症?

“对不起我迟到半个小时……”苏九韵再次道歉,但她话还未说完,何时谦却已经打断她:“你若不想相亲,没人能够逼你。”

作为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何时谦这句话委实有些重了。也是,像他这种生在富贵人家的公子,哪里知道他们这种普通老百姓不能推掉上司“好意”的为难。

“是啊。”苏九韵往后靠上椅背,拿下那副挡住大半张脸的黑框眼镜。她虽面上带着几分笑,但眼中却无丝毫笑意流入,“谁让你姑姑如此关心你呢?”

圆。

这是苏九韵给何时谦的第一感觉,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甚至连鼻子和嘴巴也都是小巧圆润的。这样的长相,不带丝毫的攻击性。她不会让人一眼惊艳,但却是越看越耐看。就像夏天的冰泉,冬日的暖阳,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

何时谦突然明白姑姑死活逼着他来相亲的原因了。

但是显然,面前这位苏小姐的脾气远不如她的外表可爱讨喜。

也许是苏九韵的幻觉,刚刚那句话说完之后,她竟觉得何时谦紧绷着的脸色缓和了几分。

何时谦似笑非笑:“你的意思是,你今天之所以答应来相亲,是你的上司,我的姑姑逼的?”

苏九韵身体前倾,双手放在桌上:“何先生千万不要曲解我话里的意思,我只是羡慕你有这么好一个姑姑。”

“时谦。”

苏九韵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

“苏小姐可以喊我的名字。”

“……”

这突然转变的气氛是怎么回事?针锋相对,苏九韵从来都是棋逢对手,因为她是越吵架越理智的类型,而且理工科出身,逻辑思维缜密无破绽,但是别人一旦软言好语,她反而不知该如何应对了,是典型吃软不吃硬的个性。

苏九韵看向老板娘的方向,她的牛肉面怎么还不上?

“为什么不喊?”

又是为什么……在苏九韵的记忆中,除了幼儿园时期,很少有看到这么喜欢问为什么的人了。

大约是感应到了老顾客心底诚恳的呼唤,又一碗牛肉面放在了苏九韵的面前:“你的面来了,老样子,重辣重醋。”老板娘的目光好不容易从何时谦的脸上移开,转向老主顾苏九韵,却不由得吓了一跳:“苏小姐,你今天怎么穿成这样?”

苏九韵尴尬地笑了笑,余光中,何时谦眼底,似有笑意一闪而过。

苏九韵拿起筷子:“谢谢。”

一闻到牛肉面浓郁的香辣味,苏九韵立刻忘记了刚刚的不愉快。她正准备开动时,却发现何时谦的碗里,牛肉片堆成了一座小山,而自己的碗里,才可怜巴巴的几块牛肉敷衍在表面。

这果然是一个恃美色行凶的时代,连她最喜欢吃的牛肉面都有歧视,苏九韵重重地咬了一口面。

对面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轻笑,苏九韵抬头,何时谦却面无表情,正安安静静地低着头吃着面,在如此逼仄的地方,他的背依旧挺得笔直。浅色的风衣,同色系的围巾,越发地衬得他眉眼如玉,似沁在宣纸上的一幅画,苏九韵不由得一阵恍惚。

“面凉了。”何时谦没有抬头。

“啊?哦。”一个不小心,苏九韵用力过大,汤汁一下子溅到了何时谦的衬衣的领子上,油渍立刻晕染开去,留下小小的,黄黄的一小块,特别地扎眼。

“对不起对不起。”苏九韵连忙起身,那出手边的湿巾就倾身向前,刚刚染上去的,应该擦得掉吧。

她的呼吸很近,还带着一股牛肉的香辣味……何时谦皱眉,接过她手中的湿巾,同时向后避开:“我自己来就好。”

“哦哦,好的。对不起。”苏九韵再次道歉,这次是真心实意的——他那件衬衣应该很贵吧?听说周教授的娘家,是国内,甚至国际上赫赫有名的远达制药集团……等一下,那,那眼前的这个男人岂不就是远达制药集团的准继承人?

“那个……”

“嗯?”何时谦尤自擦着衣领,尾音微微上扬。灯光打在他的侧面,在鼻梁右侧留下浅浅的一抹暗影,他眉眼低垂,仿佛浓墨重彩中的恰到好处的一笔清流。

苏九韵这才发现,他的鼻梁上竟有一个小小的驼峰,应该是小时候不小心碰到哪里了吧?

“何时谦,国际基因工程研究领域专家,哈佛大学终身客座教授,远达制药集团的继承人。”

何时谦手一顿,抬头看向苏九韵,眼神中似有光亮一闪而过:“你想起来了?”

苏九韵在心底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周教授,您作为一个红娘,到底说了什么有用的信息?

点了点头,苏九韵很诚实地回答:“是,我在新闻上看过你的报道。”

刚刚那一点亮光瞬间隐去,何时谦的脸色又似暗淡了几分,他奖湿巾扔在桌上,苏九韵从他的动作中察觉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仅仅因为自己没有认出“著名”的他?

身为一个对食物充满热爱的人,也就是大家俗称的“吃货”,苏九韵对食物从来就是充满了敬畏之心。可这是有史以来,苏九韵吃过最难受的一顿饭,面前明明是她最喜欢吃的牛肉面,对面也坐着一个严重符合她审美的男人,即便知道知道这场相亲的结果,会如自己所愿,但是依旧不能放开胸怀敞亮地吃。

两个人相对无言,只是默默地吃着面,一根,两根,三根……

又一波用餐高潮到了,不停地有食客涌了进来。

“老板,一碗牛肉面,不加辣不加葱。”

“老板,我也要一碗牛肉面,多放辣椒多加醋。”

……

有人打开了电视,电视上正放着热点新闻。

配合着一系列的新闻图片,西装革履的男主播字正腔圆:“相信大家对27年前的基因编辑婴儿事件记忆犹新……2018年的今天,一个特别的女孩在江都出生。当她还未出生时,便被人为地进行了基因编辑,她体内主管人类记忆功能的Rab3A细胞被修改,据称可以达到‘过目不忘’的效果,这个消息一经公布,便引发科学界,乃至公众强烈谴责与热议……虽说该名女婴在存活不到三个月后,因多种并发症去世,其但却不得不引人警惕……”

苏九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电视机,原来那件事已经过去27年了。如果当年的那个基因编辑女婴活下来的话,现在应该和她一样大了。不过即便那个女婴活下来,应该也是活在层层监控之下吧?

“……当年主导此事的远达生物制药集团,因基因编辑的巨大不确定性和污染人类基因库等伦理问题,也一度遭受诟病。远达生物制药集团创始人的独生子,何松山,更是因此次事件车祸死亡……”

“啪”的一声,桌子对面,何时谦的筷子不轻不重地放在了桌面上。

苏九韵这才回过神,何松山,周家敏教授的哥哥,何时谦的父亲,在当年基因编辑女婴死亡后不到一个星期,也出车祸身亡了,至此,当年那起轰轰烈烈的基因编辑婴儿事件才勉强告一段落。

至于何松山的死,坊间说法很多,有人说他是畏罪自杀,也有人说就是单纯的车祸,但是当年那场车祸的事实到底如何,已经没有办法知道了,最起码,他们这些小老百姓,是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的。

“吃完了吗?”何时谦面色如常,仿佛刚刚的动作只是苏九韵的幻觉。

“嗯,吃完了。”苏九韵看了一眼他的碗里,面条基本上没怎么动,牛肉也依旧堆得像小山一样。

“那我们走吧。”

“好。”

何时谦走在前面,苏九韵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两人在一路的注目礼中,走出了牛肉馆。

外面,天已经黑透了,带着一股冷到骨子里的凉意,苏九韵裹紧大衣,想到说不定呆会儿就会接到周教授的电话,汇报今天的相亲感受,顿时觉得自己的心情就像这夜色一样,又冷又暗。

“苏小姐,再见。”何时谦礼貌地欠身,夜色中的他,器宇轩昂。

“何先生,再见。”苏九韵也客气道,她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公交站台,不知道平时自己常坐的那路公交收班了没有。

“苏小姐住在哪儿?我送你。”

苏九韵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走几步就到了——正好消消食。”

何时谦的目光在苏九韵的脸上停顿了一两秒,有些欲言又止。

“何……”苏九韵疑惑地开口,何时谦却朝她点了点头,径直转身离去。晚间的风有些大,堪堪吹起他风衣的衣角,充满垂坠感的布料从苏九韵的手背上扫过,又光又滑,她的五指不由得颤动了一下。

夜色深沉,何时谦的身影很快隐到了更深的黑色中,苏九韵跺了跺脚,拢了拢衣服,捂嘴哈了一口气,转身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她已经站在黑暗的悬崖峭壁上,他却是另一个世界的神仙人设,能看着这样的一张脸吃一顿饭,已经运气很好了。如果不是周教授乱点鸳鸯谱,他们连见面的机会都不会有。

后视镜中,苏九韵的身影越来越小,一个猛拐弯,车子朝郊外的墓园驶去。

门卫老大爷好奇,这都晚上七八点了,居然有人这个点来墓园,但还是让何时谦进去了。

夜浓似墨,只有满园灯色孤寂,如点点星光。何时谦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走向父亲和母亲安眠的地方。

何松山是和妻子宋梅合葬的。

何时谦的母亲过世得早,可以说是姑姑将他一手带大的,父亲何松山因为工作忙的关系,很少有时间陪自己,但是,只有他有空,都会尽量陪伴儿子,满足儿子的愿望。

何松山是一位特别温和的父亲,除了特别忙,再就是……走得太早。

何时谦弯腰,将母亲生前最喜欢的百合放在墓前,然后轻轻地擦拭着墓碑上的照片,照片上的两个人笑得平和安静,就好似他记忆中的那一年,阳光灿烂,父亲陪着母亲坐在不远处,他蹒跚地走在草地上,追着那个红蓝相间的小皮球……

有人说,婴孩没有记忆,但是,何时谦是一个例外,他好像天生便过目不忘。

很多人从一岁到六岁的记忆,基本上是一片空白,甚至有些孩子到了小学高年级,或者初中才真正记事。但对何时谦而言,所有的一切,都是放在是记忆库里一帧一帧的画面——它们是鲜活,是有序的,安安静静地呆在一个一个小小的格子间里,历时再久,依旧清晰如昨。

何时谦甚至能清晰地记得那天,母亲穿了一件红白相间的连衣裙,耳朵上带着一对珍珠耳钉,风吹起她的发,一旁的父亲温柔地帮她挽到耳后……

可有时候,天生的过目不忘,也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快乐的记忆会成倍地放大,痛苦的记忆也会像是藏在心尖上的针,每当夜深人静,午夜梦回时,便时不时扎你一下,连疼都不见血,无法喊出声。

比如,何时谦记得任何事,却偏偏不记得父亲何松山的死亡。

何松山出车祸时,何时谦就在现场,虽然当时他只有四岁,可是因为他天生的过目不忘,所有人——爷爷、姑姑,甚至警察,都对他抱有非常大的希望,他们希望四岁的何卫东能告诉他们,在那个没有摄像头的路口,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偏偏,他一丝一毫的细节都想不起,他只记得那天阳光刺眼,所有的一切都是明晃晃的,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爸,妈,我回来了。”顿了一下,何时谦又道,“我终于,找到那个女孩了。这一次,我不会再放她离开了。” Jj7vFEoMkQ4KwFdT6OtakcIgDZoBM6zemsQk4Qej3DHFaWbarLrgeHRVQ95qWWK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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