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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文学人类学的研究主题

近年来,有关人类活动互补视角的跨学科和跨文化研究不断增多。上述活动既包括人与人(语言或非语言交际系统、生态行为等)的互动,也包括人与环境(景观、建筑、人造的客体世界)的互动。在这一背景下,文学与人类学各领域在理论与实践方面那确然存在却又毫无道理的鸿沟愈加明显。这一现象暴露出,在人类生活习惯以及物质或者精神产品研究本身上,存在着令人遗憾的局限。但更严重的是,这阻碍了诗学和通用文学理论领域,尤其是小说和其他叙事形式方面某些十分丰富却又常常被忽视的方面的顺利发展。另外,随着人类学研究人的方法越来越丰富,人类学家和文学理论家似乎都肩负着那些探索新的研究方向和开拓新的研究道路的责任。作为某种文化中的成员和文化中最具决定性的要素,他们最终将获得有关他们自身更详尽和深入的知识。

作为人类学家和文学理论家研究工具的叙事文学(具体一点可以指戏剧文学),无疑构成了关于人类生活方式最丰富的文献资源,以及个体时空投影和与当代及后代交流的最先进的形式。即使我们仅从传播学的角度来研究叙事文学,本书概括出的传播学的主要特征和研究领域也能为相关研究提供丰富的跨学科视角,因为传播本身便具有跨学科性质。

我对于文学人类学作为一个独立而又与其他学科互补的领域的设想,始于我对叙事文学中人物的非语言行为以及(借助非语言行为)发生在作者和读者之间传播过程展开的跨学科研究(Poyatos,1977a)。准确地说,对多种非语言交际系统的分析,尤其是对文本中所描写的副语言和体态语活动的分析,提供了许多研究的可能,因此可以说,非语言交际系统构成了文学人类学的基础,因为正是经由那些行为表现,我们才得以观察到文化模式以及普遍的或人类学意义上的模式。许多年前,我曾在教授一门小说课程,我的学生来自我们所研究的作品中未曾描绘或揭示的文化,在这门课中,非语言系统有很明显的文学现实主义因素。诸如狄更斯《匹克威克外传》 ( The Pickwick Papers )这样的作品,充满了对19世纪人们行为、环境以及其相互关系的详尽描述。在社会现实主义作品如斯坦贝克的《愤怒的葡萄》( The Grapes of Wrath ),以及同时期班纳吉的《大地之歌》( Pather Panchali )中,我们如果不首先承认人物非语言行为的描写在帮助读者重新构建感知世界(包括其所反映的所有可理解系统)方面发挥的重要作用,而是将其消解为文学分析之外的要素,将是十分目光短浅的。非语言行为在作者看来是如此重要。然而,菲尔丁、福克纳、海明威等作家不太注重非语言交际行为的描写,而上文所提及的作家,以及埃尔希德、塞万提斯、陀思妥耶夫斯基及西蒙却相当注重描写非语言交际行为。由此可见,分析文学作品是否着重描写非语言交际行为是必要的。

而这不过是一个模拟性目标,其掩盖于不同时代转瞬而逝的各种艺术思潮之下,遍及从《爱情神话》( Satyricon )到当代文学的各类虚构叙事之中。然而,为何某些“现实主义作家”如此注重角色的非语言行为描写,而另一些作家则不然?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像单纯分类那样简单。我们可以将对副语言、体态语的描写与19世纪现实主义重要人物或德莱塞和托马斯·曼等在作品中体现的世界的真实性联系在一起加以理解。需要从文学、美学和人物如果要试图基于叙事文学中表征的运用和非语言行为的描写从而对其进行分类,则特征中最为隐含的层面进行相当深入的分析。

(一)诗学叙事与功能叙事,以及一般化与行为主义

尽管如此,为了试图进一步理解这种趋势的形式和功能,我要指出的是,作者写作时的字斟句酌,要么是为了实现 诗学 的,即自觉的美学目的(有时是启发读者而不是平铺直叙),要么是不附加任何艺术意图,仅仅出于纯 功能 的目的,用最不可或缺的元素——角色的身体行为去表述。但是,由于作者本身具有的诗学传统,我们可能发现这两种形式同时并存,给我们塑造了一个既直观又具有艺术意象的世界。

杰夫叔叔从桌子另一边俯身靠过来,鼓着一双灰眼睛看向他。吉米被一块面包噎住,脸涨得通红,最后结结巴巴地说:“你说什么都行,杰夫叔叔。”……他背靠着墙站着,手揣在裤兜里,看着人们走下去穿过转个不停的旋转门;嚼着口香糖的脸颊丰润的女孩们,脸庞消瘦的挎着口袋的女孩,和他同龄的面如奶油的男孩们,还有歪戴着帽子的小混混……从旋转门进出百老汇。[多斯·帕索斯(Dos Passos),《曼哈顿中转站》(MT,Ⅴ,94)]

但是,敏感的读者会发现,这两种形式的融合,即功能描述的“诗学化”和诗学描述的“功能化”,并且从中体会到现实主义的真正艺术形式。例如在《针锋相对》( Point Counter )中对露西·坦塔蒙特肢体表意风格的描述:

她薄薄的嘴唇含着香烟,身体向前探,凑近火焰,吸了一口。他曾见过她以同样的姿势,敏捷、优雅他靠近他,享受他的亲吻。但现在靠近他的这张脸,却聚精会神地盯着火焰,一如他所熟悉的样子,专注地享受着快感临近时内心的愉悦。[赫胥黎(Huxley),《旋律的配合》(PC,Ⅻ,160)]

从严格的交际角度观察,我们可以发现,作者在进行人物生理和心理方面描写时,无论是采用诗学的还是功能的语言风格,在叙事文学中,都会存在一种泾渭分明的二元划分,一种是采用语言和非语言结合的方式描写人物,另一种则是极端的行为主义描写方式。可是由于极端的行为主义将导致高度的客观主义和客体主义,其无法真正界定出个人行为(以这分于群体行为)。例如在《曼哈顿迁徙》( Manhattan Tran ster )中,作者就没有充分利用其惯用的语言和非语言描写,以帮助读者辨识出许多反面出现的人物(我下文会提到,这是一个重要的技术功能)。又如获得过国际大奖的西班牙社会现实主义作家加西亚·霍特拉诺(Carcia Hortelano,1962)的《我的夏日恋曲》( Tormenta de Vera no ),作者尽管对某个具体的社会群体做了界定,但除两个并非属于这一群体的个人之外,几乎没有对其他个体予以界定。

纵观叙事文学的各种流派,就这两种趋势而言,语言与非语言手段并有似乎是某些作者永恒的特点,即便其中的一些人自称为“现实主义作家”,他们笔下的人物却似乎总是呈现出同一种语言风格,这其实是叙事者自身的语言。如果把非语言性交际作为分析真正现实主义的试金石,那么我们会得到一些有趣的结果。

另外,伴随诗学的和功能的这两种风格,我们还发现了一种折中的、综合的选择主义风格,这种选择主义风格将人的生理和心理活动同对环境有意义的客观观察关联起来。我们能在斯坦贝克(Steinbeck)的《愤怒的葡萄》( The Grapes of Wrath )中下层民众的生活以及20世纪50年代西班牙最著名的社会小说家桑切斯·费罗西欧(Sanchez Ferlosio)的《哈拉玛河》( ElJarama )中找到例证。

(二)非语言交际与现实主义

作者在作品中出于传达人物性格和文化特点的目的,从而采用各种副语言和体态语行为描写。因此即便只是对笔者所研究的小说对象进行出于纯文学兴趣的研究,都能从中揭示出六种现实主义手法。

1.过程现实主义,区别于心理现实主义,它传递了对人类行为的感知,并由此传达其预期的真实性。

他们(朝圣者)开始津津有味地享受美食,每一口都慢慢地品味。他们用刀尖将食物一点一点地送进嘴里。然后 [……] 他们将胳膊和酒袋举向空中,将酒袋的口放到他们的嘴里,他们的眼睛盯着苍穹 [……] 左右晃动着脑袋 [……] [塞万提斯(Cévantes),《唐·吉诃德》(DQ,Ⅱ,Liv,931),转译自作者英文译文](3)

那是我的妹妹,雷切尔·沃德尔小姐。她是一位小姐,尽管年纪大了点,但看上去很年轻——呃,先生,呃?这位胖绅士用手肘拐了一下匹克威克,纵情地大笑起来。[狄更斯(Dickens),《匹克威克外传》(PP,Ⅳ,89)]

斯潘德雷尔发出一声简短的嗤笑,离开座椅,身体前倾过桌面,推开他的咖啡杯和喝了一半的酒杯。他的手肘撑在桌子上,用手托着下巴。[赫胥黎(Huxley),《旋律的配合》(PC,103)]

2.扭曲化现实主义,即出于讽刺的目的,对身体—心理现实进行文学表现主义处理,将现实漫画化,无谓地夸大现实,或者展现出眼睛无法看见的事实。

桑丘发现他找不到那本书,脸色变得惨白,全身极度紧张。当再次意识到他找不到书时,他突然用手抓住自己胡须,扯下来一半,然后连续快速地打了自己的脸和鼻子六下,直到满脸是血浸湿。[塞万提斯(Cervantes),《唐·吉诃德》(DQ,Ⅰ,xxxvi,225),转译自作者英文译本](1)

3.个性化现实主义,即通过对人物的语言描写,尤其是非语言描写,有意识地尝试区分不同人物的生理特征和心理特征。

匹克威克口才很好,一只手优雅地背在衣服后边,另一只手在空中挥舞着,辅助他热情洋溢的演说 [……]。[狄更斯(Dickens),《匹克威克外传》(PP,Ⅰ,41)] 听到那个恶棍叫他的名字,他的鼻孔张得大大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攥得紧紧的。但他再一次克制住自己——没有把他撕成碎片……他气喘吁吁,和蔼地环顾四周的朋友们。(同上,Ⅹ,170)。

“亲爱的贝西,我真的必须问一下你是否了解我们的财务状况?”“好吧,我可以简短地告诉你?”参议说。他笔直地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抽着雪茄,微微皱着眉头,极度流利地说出一串数字 [……]。参议用力地吸了一口雪茄,仰起头来,吹了吹烟雾,继续说道 [……] [曼恩(Mann,B,Ⅴ)]

4.心理现实主义,即个性化现实主义之有意识的终极目标,也包括感官世界(因为通过人物的感官世界,我们得以更深入地探察人物细微的内心活动)。

“但是杀死这老妖婆的是魔鬼,不是我 [拉斯柯尔尼科夫]。[……] 别烦我”,他在一阵突如其来的痛苦的痉挛中惊叫道。他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双手紧紧地抓着头。“好吧,告诉我现在该做什么。”他抬起头来,望着她绝望而扭曲的脸恳求道。[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yevsky),《罪与罚》(CP,355)]

古德兰说“我现在希望能有个人来”,他突然用牙齿咬住下唇,做了个奇怪的鬼脸,带着几分狡黠的笑,又带着几分苦楚。乌苏拉感到害怕。[劳伦斯(Lawrence),《恋爱中的女人》(WL,1、8)]

威利用指甲轻拂了一下他的头发,然后,他用坚硬的棕色指甲刮着两只粉红色的手掌,并向他那短粗的拳头里吹气,他拖着一只脚,然后是另一只。[马拉默德(Malamud),《客房》(T,50-51)]

5.交互现实主义,常常是一种对话机制的精心描写,主要就面对面的交流而言,这是叙事文学一种有趣的视角,因为我们可以从中观察其是否反映了现实。然而我们往往会发现叙事文学并未反映出现实,这将在下文中讨论。但我们应当重视这种现实的表现,因为它们能够反映出一段对话中并不那么明显的结构性元素。

6.档案现实主义(或历史现实主义),通过非语言行为来实现的档案现实主义在大多数情况下是生理现实主义的逻辑结果,是另一种丰富的研究资源。比如某些随着时代发展而清晰地发生变化或消失的体态行为。

上述最后一类现实主义明显易于用作对各民族文学中的人类行为进行共时和历时的分析,而分析的结果又反过来揭示出一种可能的 人类学现实主义 。如图1“文学人类学系统”所示,人类学现实主义包含可感知系统(包括身体系统、客体系统和环境系统)和可理解系统。正是因为由此呈现出的“文学人类学”的多面性的主题,很明显研究人员必须在叙事文学的现实形式中找寻材料,无论是虚构的(小说、故事、史诗等),还是非虚构的,如休斯(Hewes,1974)研究的关于洞穴起源同手势语交际关系的非虚构作品,他在18世纪从哥伦布到詹姆斯·库克的众多航海家以及其他人士的记录和日志中搜集数据(以证明“手势交际在跨语言、跨文化交际中,具有和有声语言或讲话的同等重要的地位”)。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就叙事而言,尽管某些叙述的档案与历史价值随着作品的年代久远而与日俱增,但修读文学的学生也可以在当代的作品中寻找到档案要素,这些作品的档案价值随着时间流逝同样会增加。另外,我需要重申翻译的问题。由于档案现实主义的价值不仅与时间有关,还同空间,即不同文化间的差异有关,因此异文化叙事作品中的非语言性档案式描述构成了比较研究中一个有趣的话题。 ihx9q1QbgVAm8SuU/spiKphWgR67ofxIMrOodfbrwIT4rzjfavdcYuebkYLedd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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