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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分钟

心脏停止跳动四分钟后,一个转瞬即逝的记忆片断带着西瓜的气息和味道,浮现在莱拉的脑海中。

一九五三年八月。这是几十年来最热的一个夏天,母亲这样说。莱拉默默揣摩着十年这个概念:十年,到底有多长?她对时间的把握像丝带一样从指间滑落。一个月前,朝鲜战争结束了,姨妈的哥哥安全返回他的村庄。现在姨妈又有别的事需要操心了。与上次不同,这次怀孕似乎进展顺利,只是她日夜感到难受。阵阵恶心让她食不下咽,高温让情况变得更糟。爸爸提议一家人去度一次假,到地中海旁的某个地方换换空气。他还邀请了他的弟弟妹妹以及他们的家人。

他们挤进一辆小型巴士,前往东南沿海的一个渔村。总共有十二个人。叔叔坐在司机旁边,阳光在他脸上欢快地跳动着,他给大家讲起学生时代的趣事,讲完后,又开始唱爱国歌曲,号召大家一起唱。连爸爸也加入了大合唱。

叔叔身材修长,头发剃得紧贴头皮,一双蓝灰色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末端卷曲。大家都说他很帅气。他的举止带着其他家庭成员所没有的从容和自如,由此可见,从小到大听到这番恭维话对他的影响有多大。

“瞧瞧我们,在路上的了不起的阿卡苏家族!我们可以组建自己的足球队了。”叔叔说。

和母亲一起坐在后排的莱拉大声说:“足球队里有十一个球员,不是十二个。”

“是吗?”叔叔回头看着她说,“那我们当球员,你来当教练,负责指挥我们,你想让我们干什么都行。我们听从您的吩咐,女士。”

莱拉喜笑颜开,为有机会当一次领导而感到兴奋。接下来的旅途中,叔叔愉快地陪她玩耍。每到一站,他都为她开门,给她饮料和饼干,下午下了一点雨,他抱着她迈过路上的水坑,这样她的鞋子就不会弄脏了。

“她是足球教练还是希巴女王 ?”在一旁看着的爸爸说。叔叔说:“她是我们足球队的教练,也是我心中的女王。”

每个人都笑了。

那是一段漫长而缓慢的旅程。司机抽着卷烟吞云吐雾,薄薄的烟雾在他周围缭绕,轻轻地用草书在他头顶描画尚未阅读的信息。外面,太阳猛烈地晒着。车内充满一股霉味,令人窒息。莱拉把手放在腿下面,为了不让塑料坐垫灼伤大腿背面,但过了一会儿,她觉得累了,就放弃了。真希望自己当时穿的是长裙或宽松的纱丽,而不是棉布短裤。谢天谢地,她记得带了一顶草帽,草帽一边画着鲜红的樱桃,看起来非常美味。

“我们交换帽子吧。”叔叔说。他戴着一顶窄边的白色软呢帽,虽然有些破旧,但很适合他。

“好啊,我们换吧!”

天黑后,换了新帽子的莱拉望着窗外高速公路模糊的轮廓,过往车辆的灯光就像蜗牛在花园里留下的黏糊糊的银色痕迹一样。高速公路那边的小镇街灯闪烁,一簇簇房屋遍布四周,还有清真寺和尖塔的剪影。她想知道,住在这些房子里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家,有没有孩子正看着他们的车,纳闷他们要去哪里?这些孩子都长什么样子?到达目的地时已是夜里,莱拉睡着了,把软呢帽紧紧抱在胸前,车窗映出她那苍白的小小身影,划过一座又一座建筑。

莱拉看到他们要住的地方,惊讶之余又有些失望。每扇窗户上都盖着破旧的蚊帐,墙上爬满霉斑,花园里的石阶周围挨挨挤挤长满了荨麻和荆棘等杂草。但让她开心的是,院子里有一个木制洗脸盆,可以把水抽到里面。路那边的田野里耸立着一棵巨大的桑树。风从山上呼啸着吹过来,晃动着大树,紫色的桑葚纷纷落下,染红了他们的衣服和手。房子不算舒适,但感觉和家里很不一样,既新鲜又刺激。

比她大的堂兄表姐们都十几岁了,多少都有些不情不愿,说莱拉太小了,不想与她同住一个房间。分给母亲的房间太小,几乎放不下手提箱,她也不能和母亲住一起。因此,莱拉不得不和蹒跚学步的小娃娃们一起睡,有的孩子会尿床,在睡梦中时哭时笑。这取决于他们做了什么梦。

深夜里,莱拉躺在床上,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对每一个嘎吱声、每一个来往的影子都充满警惕。从蚊子的嗡嗡声判断,它们一定是从铁丝网的洞里钻了进来。它们围在她脑袋周围,在她的耳朵边嗡嗡作响。它们都等着天全黑下来,悄悄溜进房间——除了蚊子,还有她的叔叔。

“你睡了吗?”第一次来的时候,他坐在她床沿上问。他把声音放得很低,只比耳语高一点,留心不把小娃娃们吵醒。

“睡了……不,还没睡着。”

“很热,是吧?我也睡不着。”

莱拉觉得奇怪的是,他没有去厨房,他可以在那里倒杯凉水喝。冰箱里还有一碗西瓜,最适合当夜宵吃,爽口极了。莱拉知道,有些西瓜长得很大,大得能放进去一个婴儿,之后还有多余的空间。但是她从来没有跟别人分享过这件事。

叔叔点了点头,仿佛读懂了她的心思。“我不会待很长时间,就一小会儿——如果公主殿下允许的话?”

她想笑,但脸却觉得僵硬。“嗯,好吧。”

他迅速拉开床单,躺在她身边。

她听到了他的心跳——又响又快。

“你是来看托尔加的吗?”过了一小会儿,莱拉尴尬地问道。

托尔加是叔叔最小的儿子,睡在窗边的小床上。

“我来看看大家。不过,还是别说话了。我们可不想吵醒他们。”

莱拉点点头,他说得很有道理。

叔叔肚子里传来咕咕的叫声。他害羞地笑了。“哦,我一定是吃得太多了。”

“我也是。”莱拉说,尽管她并没有。

“真的吗?让我看看你的肚子有多饱。”他掀起她的睡衣,“我可以把手放到这里吗?”

莱拉什么也没说。

他开始在她的肚脐周围画圆圈。“嗯,你怕痒吗?”

莱拉摇了摇头。大多数人的脚和腋窝怕痒。她的脖子怕痒,但她并不打算告诉他。在她看来,要是把弱点告诉别人,他们肯定会把它当成攻击目标。她沉默不语。

一开始,圆圈又小又轻,但后来越来越大,一直延伸到她的私处。她很尴尬,挪开了。叔叔慢慢逼近。他身上有股她不喜欢的味道——嚼过的烟草、酒精、油炸茄子的气味。

“你一直是我最喜欢的孩子,”他说,“我相信你知道。”

她是他最喜欢的孩子吗?他任命她为足球队的教练,可是……看到她一脸困惑,叔叔用另一只手抚摸她的脸颊。“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最喜欢你吗?”

莱拉等着听他的答案,她很好奇。

“因为你不像其他孩子那样自私,你是个聪明可爱的女孩。永远不要变。答应我,你不会变。”

莱拉点了点头,心想,要是堂兄表姐们听到他这样夸奖她,该会多么恼火。真可惜,他们不在这里。

“你相信我吗?”黑暗中他的眼睛如黄玉般晶莹。

她又点点头。多年以后,莱拉会渐渐对她这种无条件服从年龄和权威的姿态感到厌恶。

他说:“等你长大了,我会保护你不受男孩子的伤害。你不知道他们都是什么德行,我不会让他们靠近你。”

他吻了吻她的额头,每次开斋节,他们一家人来她家,给她带来夹心糖果和零用钱时,他也是这样吻她。然后他离开了。这是第一个晚上。

第二天晚上,他没有来,莱拉准备忘掉这一切。然而第三天晚上,他又来了。这次他笑得更加灿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辛辣的气味;会不会是他用了须后水?莱拉一看见他走过来,就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他悄悄把床单拉到一边,从一旁抱住她。他再次把手放在她肚子上,这一次圆圈画得更大,更执着——他的手不停地寻找着,渴望得到他认为本就属于他的东西。

“昨天我没能来,你 婶婶 不舒服。”他说,似乎在为自己的失约而道歉。

莱拉能听到走廊尽头母亲的鼾声。爸爸和姨妈被安排在楼上一个大房间住,就在浴室旁边。莱拉无意中听到大人们说,姨妈晚上睡觉会时不时醒来,她一个人睡会好些。这是否意味着她不再与恶魔抗争了?也许意味着恶魔赢得了最终的胜利。

“托尔加尿床了。”莱拉睁开眼睛,脱口而出道。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这个。她并没看见那孩子尿床。

叔叔并没有表现出吃惊的样子。“我知道,宝贝。我会处理的,你不用担心。”

他呼出来的气息温暖地贴着她的脖子。他长出了胡楂,莱拉的皮肤感到刺痛,这让她想起爸爸最后处理给未出生的孩子做木摇篮时用的砂纸。

“叔叔——”

“嘘。我们不该打扰到别人。”

我们。 他们俩是一伙的。

“握着。”说着,他抓过她的手,顺着他的睡衣短裤前面往下,朝他两腿之间的地方推去。孩子吓了一跳,缩回了手指。他抓住她的手腕,又把她的手往下压,听上去饥渴而又愤怒。“我说了,握着!”

莱拉的掌心感觉到了他的坚硬。他扭动着身子,咬紧牙关,呻吟着。他来回扭动,呼吸急促。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吓呆了。她甚至已经拿开了手,但似乎他并没意识到这一点。最后他呻吟了一声,停了下来。他喘着粗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床单湿了。

“看看你对我做了些什么。”等平静下来后,他说。

莱拉感到困惑而又尴尬。她本能地感觉到,这件事情不对,永远不该发生。都是她的错。

“你是个淘气的姑娘。”叔叔说,他神情严肃,几乎有些悲伤,“你看上去那么可爱天真,但那只是个面具,是不是?内心深处,你和其他人一样肮脏无礼。你骗了我。”

一阵内疚刺痛了莱拉,让她几乎不能动弹。泪水涌上她的眼睛。她努力忍住不哭,但没有成功。她抽泣起来。

他看了她一会儿。“好了,好了。我不忍心看你哭。”

莱拉的哭声突然慢了下来,但她并没感到好受一些。她感觉更糟了。

“我依然爱你。”他的嘴唇紧紧压在她的嘴上。

还从没有人吻过她的嘴。她整个身体都麻木了。

“别担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他把她的沉默当作顺从,“但你必须证明你值得信赖。”

多么长的一个词。 值得信赖。 她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叔叔说,似乎读懂了她的心思,“意思是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你知我知,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现在告诉我,你擅长保守秘密吗?”

但她当然擅长这种事。她的肚子里已经藏了太多秘密;现在又多了一个。

后来,长大后的莱拉会一遍遍问自己,为什么叔叔选择了她。他们家是个大家庭。还有别的孩子。她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最聪明的。事实上,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之处。她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直到有一天,她意识到这个问题有多么可怕。问“为什么是我”就是在问“为什么不是别人”。她为此而恨自己。

一幢带有苔绿色百叶窗和栅栏的度假小屋,栅栏尽头就是卵石滩。女人们在做饭、扫地、洗碗;男人们在玩纸牌、西洋双陆棋、多米诺骨牌;无人看管的孩子们跑来跑去,互相扔芒刺,芒刺粘在它们接触到的一切物品上。地面上散落着踩碎的桑葚,座套上到处都是西瓜渍。

海边度假小屋。

莱拉六岁;她的叔叔四十三岁。

回到凡城那天,莱拉发烧了。她的嘴里有一股金属味,腹部深处拧成一个结,疼痛不已。她的体温很高,宾纳兹和苏珊把她抱到浴室,将她放进冷水里,但是没用。她躺在床上,额头上敷着一条浸过醋的毛巾,胸前敷着洋葱膏,背上是煮熟的卷心菜叶,肚子上全是土豆片。每隔几分钟,她们就在她脚底擦一次蛋清。整个房子散发着夏日傍晚鱼市的臭味。但这些都没用。这个孩子说话语无伦次,磨牙,眼前冒着金星,时而清醒,时而昏迷。

哈罗恩给当地的理发师打了电话——这人身兼数职,包括割包皮、拔牙和灌肠——但他因紧急情况外出不在家。于是哈罗恩派人去请那个女药剂师。这对他来说是一个艰难的决定,因为他不喜欢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也不喜欢他。

没有人确切知道她的真名。对所有人来说,她就是“那个女药剂师”,一个奇怪但很有权威的女人。她是个寡妇,身材结实、眼睛明亮,发髻和笑容一样利落。她身穿剪裁考究的西装,戴着活泼神气的小帽子,说话时带着权威人士那种一贯的自信。她拥护世俗主义、现代主义和许许多多来自西方的东西。她坚决反对一夫多妻制,毫不掩饰对那种家里有两个妻子的男人的厌恶;甚至一想到这个,她就感到不安。在她眼里,哈罗恩和他的全家,他们的迷信思想和拒绝适应科学时代的顽固态度,与她对这个矛盾重重的国家的未来构想大相径庭。

尽管如此,她还是来帮忙了。陪同她的是她的儿子思南。那男孩和莱拉年龄相仿。一个由单身职业女性养大的独生子,这种事闻所未闻。镇上的人们经常议论母子二人,有时带着轻蔑,甚至讥讽,但他们很小心。他们发现自己时不时需要她帮忙,尽管私下里议论,他们仍然十分敬重女药剂师。因此,这对生活在社会边缘的母子,虽然从未被完全接纳,但也得到了足够的容忍。

“这种情况有多久了?”女药剂师一来就问道。

“从昨晚开始的……能想到的办法,我们都已经试过了。”苏珊说。

身边的宾纳兹点了点头。

“是,我看得出你们做了什么——用你们的洋葱和土豆。”女药剂师讽刺道。

她叹了口气,打开了她的黑皮包。和当地理发师提着去男孩割礼派对的那种皮包很像。她拿出几个银盒子,一个注射器,几个玻璃瓶,几把量匙。

与此同时,躲在母亲裙子后面的男孩探出头来,盯着床上那个浑身发抖、大汗淋漓的女孩。

“妈妈,她会死吗?”

“嘘,别胡说。她不会有事的。”女药剂师说。

直到这时,莱拉才将头转向一边,循着声音,看了看那个女人,看到她手里举在空中的针,针尖上的水滴像一颗碎钻石一样闪闪发光。她哭了起来。

“别担心,我不会伤害你的。”女药剂师说。

莱拉想说点什么,但没有力气。她的眼皮颤动着,又失去了意识。

“好吧,你们两个,谁能帮我一下?我们得把她翻过来。”女药剂师说。

宾纳兹立即主动请缨。苏珊也很想帮忙,四处寻找她能做的活儿,最后她决定,再往床头柜上的碗里倒些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

“走开,”莱拉对她床边的人影说,“叔叔,走。”

“她在说什么?”苏珊皱着眉头,不解地问道。

女药剂师摇了摇头。“没什么,她出现了幻觉,可怜的宝贝。打完针她就会好的。”

莱拉的哭声变得撕心裂肺,沉痛而刺耳。

“妈妈,等一下。”男孩说,他的脸上写满了关心。

他走到床边,靠近莱拉的头,在她耳边轻声说:“打针的时候你要抱个东西。我家里有一只毛绒猫头鹰,还有一只猴子,不过猫头鹰最好。”

他说话的时候,莱拉的呜咽渐渐停了,最后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她安静了下来。

“如果你没有玩具,可以捏我的手。我不会介意的。”

他轻轻拉起女孩的手,它那么轻盈,几乎失去了知觉一般。然而令他吃惊的是,就在针扎进去时,她把手指扣进他的指缝,没有松开。

打完针后,莱拉很快就昏睡了过去。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盐沼中,独自在一片芦苇丛中跋涉,芦苇丛外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波涛汹涌,浪头一个紧接一个拍打过来。只见她的叔叔在远处的渔船上朝她叫喊,尽管天气恶劣,他却轻松自如地划着船,飞快地朝她驶过来。她惊骇万分,想转身回去,但却陷进了黏糊糊的泥浆里,几乎动弹不得。就在这时,她感到身边有个让她感到安心的人,正是女药剂师的儿子。他一定会背着背包一直站在那里。

“来,拿着这个。”说着,他从包里掏出一个巧克力棒,用闪亮的锡纸包着。尽管有些不自在,莱拉接了过来,觉得身体变得放松。

高烧退去,莱拉睁开眼睛,终于可以吃些酸奶汤了。她迫不及待地询问关于那个男孩的事。她还不知道,他们不久后还会再次见面,而这个安静聪明、略显笨拙、心地善良、非常害羞的男孩,会成为她人生中第一个真正的朋友。

思南,替她遮风挡雨的大树,她的庇护所,见证了她的人生、她的向往,以及最后她未能实现的一切。

思南,五人组之一。 K19PjIc3H5QtfNzOlhu7Tar/mH49y/RuRO9VpxYkYqBY19BLlPzV0JdyoKJXdPK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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