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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分钟

心脏停止跳动两分钟后,莱拉的脑海里浮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柠檬和糖。

一九五三年六月。那时,她还是个六岁的孩子,一头浓密的栗色鬈发环衬着她那虚弱苍白的小脸。她的胃口很好,对开心果果仁糖、芝麻脆饼和一切可口的东西来者不拒,尽管如此,她还是瘦得像根芦苇。她是家中的独生女,孤零零的一个人。她生性好动,精力充沛,总是有些心不在焉,就像一粒滚落到地板上的棋子一样上蹿下跳,整天设计一些一个人玩的复杂游戏。

他们在凡城的房子太大了,即使是窃窃私语都有回音。影子在墙上舞动,仿佛正穿过洞穴一般。一条长长的木制旋转楼梯从客厅通往一楼平台。用来装饰入口的瓷砖展示了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场景:孔雀昂首阔步,炫耀它们的羽毛;一块块圆形干酪、一条条辫子面包摆在一杯杯红酒旁边;一盘盘石榴咧着嘴,露出红宝石般的微笑;还有田野里的向日葵,伸着脖子,充满渴望地迎着变换的太阳,就像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得到心上人回应的单恋者一般。莱拉被这些画面迷住了。有些瓷砖上有裂缝和缺口;有些被粗糙的石膏盖住,不过上面的图案仍然色彩亮丽,清晰可见。女孩觉得它们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但讲的是什么,她怎么也琢磨不透。

走廊两旁镀金的壁龛里,摆放着油灯、蜡烛、陶瓷碗和其他装饰品。地板上铺满了流苏地毯——阿富汗、波斯、库尔德和土耳其地毯,颜色和图案各式各样。莱拉会悠闲地从一个房间逛到另一个房间,把里面的东西抱在胸前,就像只能依赖触摸感受事物的盲人一样抚摸它们的表面——有的比较扎人,有的光滑一些。房子里有些地方非常杂乱,但奇怪的是,即使在那些地方,她也感觉少了些什么。主厅内高大的落地式大摆钟敲响,黄铜钟摆来回摆动,轰鸣声太过响亮,太过欢快。莱拉经常感到喉咙发痒,担心自己可能吸进了沉积已久的灰尘——尽管她知道,每一件东西都已被虔诚地清洁、上蜡和抛光。管家每天都来,每星期都会进行一次“大扫除”;每次换季时,还有一次更大规模的清扫。如果哪里有遗漏,爱干净的宾纳兹姨妈肯定会发现,然后她就会用小苏打仔细擦洗,洗到“比白还白”的程度。

母亲解释说,这座房子曾经属于一位亚美尼亚医生和他的妻子。他们有六个女儿,都喜欢唱歌,声音有的低沉,有的高亢。那位医生人缘很好,允许病人时不时来家里住。他坚信音乐可以治愈人类灵魂中最可怕的伤痛,要求每个病人无论天赋如何,都要学会演奏一种乐器。病人弹奏时——有些人弹得很糟糕——女儿们齐声歌唱,房子就像大海中的一叶扁舟,随波摇晃。这都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的事了。之后不久,他们就消失了,就这样,把一切都留在身后。有一段时间,莱拉不明白他们去了哪里,为什么再也没有回来。那位医生和他的家人,还有那些用顶天立地的大树制作的乐器——到底都怎么样了?

哈罗恩的祖父穆罕默德是一位颇有影响力的库尔德 将军 ,后来携自己的亲眷搬了进来。这所房子是奥斯曼政府对他在驱逐该地区亚美尼亚人时所立功勋的奖赏。他果断、坚定,毫不犹豫地执行已下达的命令。如果当权者认定某些人是叛徒,必须将其发配至鲜有人能死里逃生的德尔祖尔沙漠,那么就只能这样做——即使他们是他的好邻居、老朋友。就这样,穆罕默德证明了自己对国家的忠诚,成了一个重要人物;当地人称赞他完美对称的小胡子,闪闪发亮的黑皮靴,以及他那洪亮浮夸的嗓音。人们尊敬他,就像自古以来尊敬那些残忍的权势人物一样——其实,他们心中充满恐惧,连一丝一毫的敬爱也没有。

穆罕默德下令,家里的每样东西都要好好保管,有一段时间的确如此。但是有传言说,在出城之前,亚美尼亚人无法随身携带他们的贵重物品,便把几罐钱币和几箱红宝石藏在了附近某处。很快,穆罕默德和他的亲戚们就挖了起来——花园、院子、地窖……一寸土地都没放过。他们一无所获,于是开始毁墙,但从未想过,即使找到了宝藏,那也不属于他们。等他们放弃时,房子已经变成一堆瓦砾,不得不从头再建。莱拉知道,当时还是孩子的父亲目睹了这场狂热,他现在仍然相信某处有一个装满金子的匣子,数不清的财富就在咫尺之遥。有些夜晚,当她闭上眼睛渐渐进入梦乡时,她会梦见那些珠宝,它们像夏日草地上的萤火虫一样在远处闪闪发光。

并不是说莱拉小小年纪就对钱颇有兴趣。她更喜欢在口袋里装一块榛子巧克力,或者一块赞博口香糖,包装纸上印着一个黑人女子,戴着大大的圆形耳环。父亲会订购这些美味,从遥远的伊斯坦布尔寄过来。一切新奇有趣的事物都来自伊斯坦布尔,这让莱拉感到十分羡慕。那是一个充满奇闻轶事的城市。她告诉自己,总有一天,她会去那里;但她向所有人隐瞒了这个给自己的承诺,宛如牡蛎藏起心底的珍珠。

莱拉喜欢给她的洋娃娃倒茶,喜欢看鳟鱼在凉凉的溪水中游来游去,喜欢盯着地毯上的图案看,直到它们变得鲜活起来;但她最喜欢的还是跳舞。她渴望有一天成为著名的肚皮舞演员。父亲要是知道她连细节都构思好了,一定会对此感到震惊:闪闪发光的亮片,饰有硬币的裙子,咔嗒作响的指钹;伴随高脚鼓—— 达布卡皮鼓 的咚咚声,她的屁股摇摆扭动;观众们为她的魅力所折服,一起鼓掌叫好;她转身、旋转,收尾动作激动人心。光是想想,她就心跳加速。但爸爸总是说,跳舞是撒旦惯用的无数伎俩之一,为的就是把人引入歧途。撒旦先用令人迷醉的香水和闪闪发光的小饰物引诱性格软弱、容易动情的女人,然后再利用女人来引诱男人落入他的圈套。

爸爸是个备受欢迎的裁缝,为女士们制作 时髦 的现代服装——摇摆裙、紧身裙、圆裙、彼得·潘领衬衫、露背上衣、七分裤。军官、公务员、边境检查官、铁路工程师和香料商人的妻子们都是他的常客。他还出售大批带檐帽、手套和贝雷帽——但这些时髦柔软的服饰,他永远不会允许自己的家人穿戴。

因为父亲反对莱拉跳舞,母亲也跟着反对,不过,尽管莱拉注意到,周围没有其他人时,母亲的信念似乎有所动摇。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时候,母亲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她允许莱拉解开自己那指甲花染成的红头发,给她梳头,编辫子,给母亲长满皱纹的脸涂上祛皱膏,往她的睫毛上涂混合了煤粉的凡士林,让睫毛变黑。她时常拥抱和赞美女儿,用五彩缤纷的丝线做许多华丽的绒球,把七叶树果穿在绳子上。她还会打牌——这些事情有别人在场时,她都不会做。宾纳兹姨妈在时,她尤其收敛。

“要是你姨妈看到我们玩得这么开心,可能会不高兴,”母亲说,“你不该在她面前亲我。”

“可是为什么呢?”

“这个嘛,她没有孩子,我们不想让她伤心,对不对?”

“没关系,妈妈,我可以亲你们两个。”

母亲吸了一口香烟。“别忘了,我的宝贝。我听说你姨妈和她妈妈一样,脑子有问题。她们生来就这样,疯病是会遗传的。好像她们家每代人都会这样。我们得小心,别让她难过。”

姨妈一难过,就有自残倾向。她会拔掉几绺头发,把脸抓破,把皮肤抠出血来。母亲说,生莱拉那天,姨妈在门口等着,不知是出于嫉妒,还是别的什么莫名其妙的动机,一拳打在了自己脸上。有人问她为什么这样,她说,街上有个卖杏子的家伙从窗户外面向她扔雪球。杏子,在一月份!一切都毫无道理。大家都担心她神智不正常。这个故事,连同许多别的故事一起被母亲翻来覆去地讲述,每次都让莱拉听得目瞪口呆,如痴如醉。

然而,姨妈给自己造成的伤害似乎并不总是故意的。首先,她就像蹒跚学步的孩子一样笨手笨脚。她的手指被滚烫的平底锅烫伤,膝盖撞在家具上,睡觉时从床上摔下来,手被碎玻璃划破一道口子。她的身上伤痕累累,伤疤看上去愤怒而悲伤。

姨妈的情绪像落地钟的钟摆一样来回摇摆。有些日子里,她精力充沛,不知疲倦,干完一件活儿,接着再干下一件。她把地毯清理得干干净净,用抹布把每一件物品的表面都擦得锃亮,把前一天晚上才洗过的床单又拿去煮,一擦地板就是好几小时,还把难闻的消毒剂喷遍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她的手粗糙干裂,尽管经常擦羊脂,也并没有变得更为细嫩。这双粗糙的手,她一天要洗几十次,但依然觉得不够干净。没有什么东西真正干净。而有些日子里,她看上去疲惫不堪,几乎不能动弹,甚至连呼吸都很费力。

也有些日子里,姨妈看上去无忧无虑,心情放松,容光焕发,和莱拉在花园里一玩就是几个小时。她们一起在开满花的苹果树枝上挂上布条,称它们是“芭蕾舞女演员”。她们用柳条编小篮子,用雏菊编花冠,给等着为下个开斋节献祭的公羊角系上丝带。有一次,她们偷偷割断了棚子里拴羊的绳子,但公羊并没有像她们预料的那样跑掉。它四处游走,寻找新鲜的青草,之后又回到原地;对它而言,自由的召唤还很陌生,熟悉的圈养生活更令它心安。

姨妈和莱拉喜欢把桌布做成礼服,她们盯着杂志上的女人,模仿她们挺拔的身姿和自信的笑容。在她们仔细研究过的所有女模特和女演员中,有一个人最让她们崇拜:丽塔·海华丝 。她的睫毛像箭,眉毛像弓;她的腰身比茶杯还细,皮肤如丝绸般光滑。也许她就是每个奥斯曼诗人追寻的答案,不过这个答案有一个小小的错误:她出生在遥远的美国,又生不逢时。

尽管对丽塔·海华丝的人生充满好奇,但她们两人唯一能做的只有端详她的照片,因为她们都不识字。莱拉还没上学;而姨妈从没上过学。宾纳兹姨妈长大的村子里没有学校,她的父亲不允许她每天和哥哥们一样,沿着那条崎岖不平的路进城上学。他们家没有那么多鞋子,更何况她还得照顾弟弟妹妹。

与姨妈不同,母亲识字,并以此为荣。她会看食谱,翻看墙上每天一页的挂历,甚至阅读报纸上的文章。母亲把世界新闻读给她们听:在埃及,一群军官宣布埃及是一个共和国;在美国,一对夫妇以间谍罪被处决;在德国,成千上万的人上街游行,抗议政府政策,遭到压制;在土耳其,遥远得像是国外一般的伊斯坦布尔,正在举行一场选美比赛。年轻的姑娘们身穿连体泳衣,在T形台上摆出各种姿势。宗教团体走上街头,谴责她们有伤风化,但组织者决意继续比赛。他们说,国家的文明体现在三个基本方面:科学、教育和选美比赛。

每当苏珊大声朗读这些新闻时,宾纳兹就迅速把目光移开。她的左太阳穴处有根血管在跳动,那是她持续无声的痛苦所释放的信号。莱拉同情姨妈,在这个脆弱的女人身上,她依稀发现一些令人安心的东西。但她也意识到,在这件事上,她不可能一直站在姨妈那边。她盼望早日上学。

大约三个月前,在楼梯顶层一个杉木橱柜后面,莱拉发现了一扇通往屋顶的摇摇欲坠的门。一定是有人把它半掩着,凉爽的风吹了进来,带来路边野蒜的香味。从那以后,她几乎每天都去屋顶看一看。

每当她眺望一望无际的城市,竖起耳朵去听在远处闪闪发光的湖面上翱翔的靴雕的叫声,火烈鸟在浅滩上觅食时发出的鸣叫,或是在桤木之间飞翔的燕子啼叫,她就确信,只要努力尝试,她也会飞。怎样才能长出翅膀,在空中无忧无虑地轻盈滑翔呢?这一带居住着苍鹭、白鹭、白头鸭、黑翅高跷、红翅雀、芦苇莺、白喉翠鸟,还有当地人称之为“苏丹女子”的紫水鸡。一对鹳鸟占据了烟囱,衔来一根又一根小树枝,筑起一个精美的巢。现在它们走了,但她知道它们总有一天还会回来。姨妈说鹳鸟不像人类,它们忠于自己的记忆。一旦在一个地方建立一个“家”,即使离家再远,它们也总会飞回来。

每次从屋顶上下来,莱拉都会蹑手蹑脚地下楼,小心翼翼,以免被人发现。毫无疑问,如果她被母亲抓住,麻烦就大了。

但是,一九五三年六月的那个下午,母亲太忙了,根本无暇留意她。家里挤满了客人——全都是女人。这种场合一个月总有两次:一次是《古兰经》诵读日,一次是腿部脱毛日。诵经日时,一位年长的伊玛目会来布道,读一段圣书。邻里的妇女们安安静静、毕恭毕敬地坐着,双膝并拢,裹着头巾,全神贯注地思考。周围要是哪个孩子说话,就会立刻被要求安静下来。

到了脱毛日,情况则完全相反。身边没有了男人,女人们会穿最暴露的衣服。她们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叉开双腿,光着胳膊,眼睛里闪烁着藏不住的狡黠。她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时不时骂骂咧咧,她们中最年轻的听了这些,脸红成了一朵大马士革玫瑰。莱拉不敢相信,眼前狂野的女人和伊玛目全神贯注的听众竟会是同一批人。

今天又是脱毛的日子。客厅里每一寸空间都被占满,女人们坐在地毯、脚凳和椅子上,手里端着糕点和茶。厨房里飘出一股甜腻的气味,蜡在炉子上冒着泡。柠檬、糖和水,等这些材料都混合好了,她们就开始动手,动作麻利又认真,从皮肤上扯下黏黏的布条,疼得龇牙咧嘴。但现在,疼痛先靠后;她们还要尽情地闲聊八卦,大快朵颐。

从走廊上看着这些女人,莱拉瞬间惊呆了,她在她们的动作和对话中寻找有关自己未来的线索。那时的她确信,长大后,她也会像她们一样,腿边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怀里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一个她要服从的丈夫,一个得保持干净整洁的家——这就是她的生活。母亲告诉她,她出生后,助产士把她的脐带扔到了学校屋顶上,这样她将来就能成为一名教师,但是爸爸对此并不是很支持,他改主意了。不久前,他遇到一位族长,这位族长向他解释说,女人最好待在家里,实在需要外出的时候,她们应该遮住自己。谁也不愿意购买被其他顾客碰过、挤过、弄脏了的西红柿。如果市场上的西红柿都能被精心包装、好好保存,那就好多了。族长说,女人也是如此。头巾就是她们的包装,是她们的盔甲,保护她们远离挑逗的目光和不怀好意的触碰。

于是,母亲和姨妈开始包起她们的头。与她们不同,邻里的大多数女人都紧跟西方时尚,头发梳成蓬松的波波头,烫成小卷,或者像奥黛丽·赫本那样,向后梳成优雅的小圆髻。母亲决定出门时穿黑色罩袍,姨妈则选择把鲜艳的雪纺围巾紧紧系在下巴底下。两人尽力不露出一根头发,以免让人看见。莱拉相信,不久的将来,她也会步她们的后尘。母亲告诉过她,等那天到来,她们就一起去集市,给她买一条最漂亮的头巾和一件配套的长袍。

“我还能在里面穿肚皮舞服吗?”

“你这个傻丫头。”母亲笑着说。

莱拉一边苦思冥想,一边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走向厨房。母亲从一大清早就在那里忙活——烤薄饼,泡茶,准备蜡。莱拉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把这种甜甜的美味涂在毛茸茸的腿上,而不是像她那样心满意足地吃掉。

一进厨房,她惊讶地发现里面还有别人。宾纳兹姨妈独自站在灶台旁,手里握着一把长长的锯齿小刀,刀子闪耀着午后的阳光。莱拉担心她会伤到自己。姨妈这几天必须要当心,因为她刚刚宣布她又怀孕了。没有人谈论这件事,因为他们都害怕“ 拿撒尔 ”——恶魔之眼。根据以往的经验,莱拉估计接下来的几个月,随着姨妈怀孕的迹象越来越明显,周围的大人会有意忽视她,仿佛她的肚子是因为食欲旺盛或者慢性腹胀才日渐隆起。到目前为止,每一次都是这样:姨妈肚子越大,人们就越装作看不见她。她就像一张被丢在柏油路上的照片,在无情的阳光下渐渐褪色。

莱拉小心翼翼地向前迈了一步,站在那里注视。

姨妈微微俯下身子,对着一堆沙拉一样的东西,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她正盯着铺在灶台上的报纸,苍白的皮肤映衬着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她叹了口气,抓起一把莴苣,开始在砧板上有节奏地切菜叶。刀子剁得飞快,成了模糊不清的一片。

“姨妈?”

那只手停了下来。“嗯。”

“你在看什么?”

“士兵。我听说他们要回来了。”她指了指报纸上的一张照片。两人站在那里,看照片下面的说明文字,试图弄懂那些像步兵营一样排成一排的黑点和旋涡。

“哦,这么说你哥哥很快就回来了。”

姨妈有个哥哥,是被派往朝鲜的五千名土耳其士兵中的一员,他们在帮美国人。土耳其士兵既不会说英语,也不会说朝鲜语,美国士兵除了自己的语言,可能也不懂别的。莱拉想知道,这些拿着步枪和手枪的人,到底怎么交流?如果不能交流,他们又如何相互理解呢?但现在不是提出这个问题的好时机,于是她露出灿烂的笑容。“你一定很兴奋吧!”

姨妈的脸一沉。“我为什么要兴奋?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他一面——这辈子还能见到他吗?这么长时间了。父母、兄弟姐妹……我一个也没见过。他们没钱出远门,我也不能去找他们。我想念我的家人。”

莱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一直以为莱拉他们才是姨妈的家人。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孩子,还是转换话题更为明智。“你在为客人准备吃的吗?”

说话间,莱拉仔细端详案板上被切碎的那堆莴苣。她注意到在绿色的菜丝中还有什么东西后,倒吸一口凉气:是粉红色的蚯蚓,有些被切成了碎片,有些还在蠕动。

“天哪,那是什么?”

“是给宝宝们的。他们喜欢这个。”

“宝宝们?”莱拉感觉自己的心沉了一下。

显然,母亲永远都是对的:姨妈的脑子有问题。莱拉的目光移到地板上。姨妈没有穿鞋,她的脚底皲裂,周围的皮肤已经发硬,好像跋涉了几英里才来到这里一样。莱拉心想:也许是因为姨妈会梦游,她每天夜里消失在发着窸窣声响的黑暗中,黎明时分又匆匆赶回家,嘴里呼出的气在冷冽的空气中化作一团白雾。也许她一直闭着眼睛,偷偷溜出花园大门,爬上排水管,跳过阳台栏杆,悄悄溜进卧室。要是有一天她记不起回家的路可怎么办?

如果姨妈有梦游的习惯,爸爸会知道的。遗憾的是,莱拉不能问他。这是众多禁忌话题之一。令她感到不解的是,她和母亲睡在一个房间,父亲却和姨妈住在楼上另一个房间。她问母亲为什么,母亲说姨妈在睡梦中与妖魔鬼怪搏斗,所以她害怕一个人待着。

“你要吃吗?”莱拉问,“吃了会不舒服的。”

“我?不!我告诉你了,是给宝宝们吃的。”宾纳兹投来难以置信的目光,仿佛有瓢虫落在了她的手指上一样,“你没看见他们吗?在屋顶上。我还以为你总是去那里呢。”

莱拉惊讶地扬起眉毛。她从没想到姨妈会到她的秘密基地去。尽管如此,她并不担心。姨妈身上有一种幽灵般的特质:她不占有任何东西,只是在它们中间飘过。不管怎样,莱拉确信,屋顶上根本没有什么宝宝。

“你不相信我,是吗?你以为我疯了。大家都以为我疯了。”

她的语气很是受伤,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悲伤,一时间,莱拉退缩了。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试图弥补。“这不是真的。我一直相信你!”

“你确定吗?相信一个人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你不能就这么随便说说。如果你是认真的,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支持他们,即使别人说了那个人的坏话。你能做到吗?”

孩子点点头,高兴地接受了这个挑战。

姨妈开心地笑了。“那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天大的秘密。你能保证不把它告诉任何人吗?”

“我保证。”莱拉立刻说。

“苏珊不是你妈妈。”

莱拉睁大了眼睛。

“想知道谁是你的亲生母亲吗?”

一阵沉默。

“我才是生下你的人。那天很冷,街上有个人在卖甜杏。很奇怪,对吗?要是他们知道我告诉了你,就会把我送回村里——或者把我关进精神病院,我们就再也不能见面了。你明白吗?”

孩子点点头,一脸呆滞。

“好,那就什么也别说。”

姨妈又继续干活儿了,嘴里哼着小曲。坩埚里的气泡、客厅里女人们的闲聊、茶匙碰在玻璃杯上叮叮当当的响声……连花园里的公羊似乎也迫不及待地想加入大合唱,咩咩地唱着自己的歌。

“我有个好主意,”宾纳兹姨妈突然开口说,“下次客人来,我们把虫子放进她们的蜡里面。想想看,这些女人腿上粘着虫子,半裸着从屋里跑出来!”

她大笑起来,眼泪都笑了出来。她踉踉跄跄往后退去,不小心撞到一个篮子,把它打翻了,里面的土豆滚了一地。

莱拉不由得笑了。她试图放松下来。这肯定是个笑话,不然还能是什么呢?家里没有人把姨妈当回事——所以她又何必?姨妈的话并不比草地上的露珠,或者蝴蝶的叹息更真实可靠。

莱拉当时就下定决心,忘掉刚才听到的一切。这当然是正确的做法,但她内心还有一丝怀疑。她想揭示一个真相,但另一方面她还没有准备好,也许永远也不会准备好。她不禁感到,她们之间还有问题尚待解决,就像信号很差的无线电波发出的混乱信息,虽然传达了一串串单词,却没能形成任何连贯的内容。

大约半小时后,莱拉舀了满满一勺蜡,到屋顶上的老地方坐下,双腿像一对吊坠耳环一样,悬垂在屋顶边缘。尽管几个星期没下雨,但砖块还是很滑,她小心翼翼地走动,知道摔下去会骨折,哪怕没有,妈妈也会把她打成骨折。

吃完之后,莱拉像表演走钢丝的马戏团演员一样,慢慢朝屋顶另一端走去。她很少到那里去探险。半路上她停了下来,正准备往回走,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轻柔低沉,像一只飞蛾撞在玻璃灯罩上。接着,声音越来越大,大得仿佛有一千只飞蛾。出于好奇,她朝那个方向走去。在那里,就在一堆盒子后面的一个大铁丝笼子里,有一群鸽子。很多,很多鸽子。笼子两边的碗里盛着清水和食物,铺在下面的报纸上有一些鸽子粪,除此之外,它们看上去很是干净。有人在细心照顾它们。

莱拉拍着手笑了。一股柔情涌上她的心头,就像她最爱喝的汽水的碳酸泡沫轻抚着喉咙一样。她忽然对姨妈有了一种保护欲,尽管——或者正是因为姨妈有弱点。但这种情绪很快被困惑淹没了。如果鸽子的事宾纳兹姨妈没有错,那她说的还有哪些也是对的?如果她真是莱拉的母亲呢?她们的鼻尖都钝钝的,鼻头朝天,每天一醒来就打喷嚏,似乎对第一抹曙光有些过敏。两人还有些一模一样的怪癖:在吐司上涂抹黄油和果酱时会吹口哨,吃葡萄时吐葡萄籽,吃西红柿时不吃皮。她努力思考她们俩还有什么共同点,但同时她也止不住想:这些年来她一直害怕会有吉卜赛人绑架小孩,把他们变成眼窝凹陷的小乞丐;但也许她该害怕的是自己的家人。也许是他们把她从母亲的怀里抢走了。

这是她第一次能站得远一点,在心理上远距离审视自己和家人;这个发现让她很不舒服。她一直以为他们家很正常,和世界上任何其他家庭一样。现在她不那么肯定了。万一他们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有什么天生就不对劲的地方呢?那时的她还不知道,童年结束的标志,并非是她的身体随着青春期的到来发生变化,而是她在心理上终于能以一个局外人的眼光审视自己的生活。

莱拉开始惊慌起来。她爱母亲,不想把母亲想得太坏。她也爱父亲,虽然有时害怕他。她抱着自己寻求安慰,大口大口地呼吸,思索着自己的困境。她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走;仿佛在森林里迷了路,前方的小路在眼前纵横交错。家里谁更可靠——父亲、母亲还是姨妈?莱拉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答案。一切还是老样子。但是从现在开始,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柠檬和糖的味道在她舌头上融化,她也陷入了迷茫。多年以后,再次回想这一刻,她第一次意识到,事情并不总是像表面看上去那样。正如酸味可以藏在甜味下面,反之亦然;每一个清醒的头脑中都蕴含一丝疯狂,而在疯狂深处,有一粒清醒的种子在闪烁着微光。

这天之前,当姨妈在身边时,她都小心翼翼,不对母亲表达爱意。从现在起,对姨妈的爱也成了要瞒着母亲的一个秘密。莱拉已经明白,她必须永远藏起温柔之情——这种情绪只有在紧闭房门时才能表露,而且在那之后再也不能提起。这是她从成年人那里学到的唯一的爱的形式,而这将会为她带来极其严重的后果。 eAwdulcFaTsijvWQjYpwSx/X6zIlyc2H0S2ZRu5bvLxMAVOEwCXwZVGI4F5mP/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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