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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分钟

在她死后的第一分钟,龙舌兰莱拉的意识开始慢慢衰退,一刻不停,仿佛潮水从岸边退去。她的脑细胞已经失血,现在处于完全缺氧状态,但是还没有停止工作。没有立刻停止工作。最后的能量储备激活了无数神经元,就像第一次时那样把它们连接起来。虽然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但大脑仍在抵抗,犹如一个奋战到底的战士。它进入一种高度警觉的状态,观察着身体的死亡,但还没准备好接受自己的终结。她的记忆奔涌而出,急切而又仔细地收集匆匆逝去的生命碎片。她回忆起一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记得的事情,那些她以为永远都不会再想起的事情。时间流动起来,一连串回忆飞快地相互交织,过去和现在的记忆相互渗透,密不可分。

她脑海中首先浮现出的是关于盐的回忆:盐在皮肤上的感觉,在舌头上的味道。

她看到自己还是个婴儿时的样子——光着身子,滑溜溜、红扑扑的。就在几秒钟前,她被一种完全陌生的恐惧笼罩,离开了母亲的子宫,穿过一条湿滑的通道,来到一个充满声音、色彩和未知事物的房间。那是一月里寒冷的一天,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洒在床上的被子上,照在瓷盆中的水面上。一位穿着秋叶色衣服的老妇人——助产士——将毛巾浸入那盆水中,然后拧干,鲜血顺着她的前臂流了下来。

安拉保佑,安拉保佑。 是个女孩!”

助产士从胸罩里取出一块燧石,割断脐带。她从不用刀子或剪刀干这个,因为她觉得它们冷冰冰,不适合用于迎接婴儿来到世上这一棘手的任务。老妇人广受邻里的尊敬,尽管她性格古怪孤僻,人们却认为她神秘莫测——她有两面性格,一面世俗,一面超凡,就像抛向空中的一枚硬币那样,她可能会在任何时间显示其中的某一面。

“是个女孩。”年轻的母亲躺在有四根帷柱的锻铁床上重复道。她那蜂蜜褐色的头发被汗水打湿,嘴里像沙子一样干。

她一直担心结果会是如此。这个月早些时候,她到花园里散步,在头顶上的树枝中间寻找蜘蛛网。她找到了一个,轻轻把手指伸进蜘蛛网。此后几天,她都去那里查看。如果蜘蛛把洞修补好,那就说明肚子里怀的是男孩。但是,网一直是破的。

这个年轻女人名叫宾纳兹——“一千个甜言蜜语”。她十九岁,但她感觉自己在这一年里老了许多。她生有丰满的嘴唇,不多见的小巧玲珑的翘鼻子,长脸,尖下巴,一双黑黑的大眼睛里有蓝色斑点,仿佛椋鸟蛋一般。她一向娇小玲珑,现在她穿着淡黄褐色的亚麻睡衣,显得更加苗条了。她的脸上有几道淡淡的天花疤痕;她的母亲曾经告诉她,这是她在睡梦中被月光爱抚过的痕迹。她想念她的母亲、父亲和九个兄弟姐妹,他们都住在几小时车程外的一个村庄里。她家很穷——自从嫁进这个家以来,人们一再提醒她这个事实。

要懂得感恩。你来这里时,一无所有。

宾纳兹常常想:我依然一无所有。她所有的财产都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短暂无根。一阵强风,一场倾盆大雨,它们就会离她而去,就是这样。她很担心自己随时会被撵出这个家,如果真是这样,那她能去哪里呢?她的父亲是不会同意接她回去的,家里已经有那么多口人需要养活。她只能再嫁——但谁也不能保证下一次婚姻会更幸福,新的丈夫会更合心意,毕竟谁会想要一个离过婚的 二手女人 呢?脑海中带着这些疑虑,她像一个不速之客一样,在房子里、在她的卧室里、在她自己的思绪中游移不安。直到现在。这个孩子一出生,一切就会不一样了,她这样安慰自己。她就不会感到局促不安、没有安全感了。

宾纳兹忍不住朝门口瞥了一眼。那里站着一个长相壮实、方下巴的女人,一只手放在屁股上,另一只手放在门把手上——好像在犹豫是走还是留。尽管她才四十岁出头,但手上的老年斑和薄如刀锋的嘴周围的皱纹让她看起来比年龄更老。她的额头上有几道深深的皱纹,凹凸不平,像耕过的田地。这些皱纹大都是因为她总是皱眉,还有吸烟的习惯。她整日抽从伊朗走私来的烟草,喝从叙利亚偷运来的茶。她那用大量埃及指甲花染成砖红色的头发从中间分开,扎成整齐的辫子,几乎垂到腰间。淡褐色的眼睛上涂抹着深色眼影。她是宾纳兹丈夫的另一个妻子,即他的第一个妻子——苏珊。

有那么一瞬间,两个女人四目相对。她们周围的空气黏稠得像正在发酵的面团一般。她们在同一个房间待了不止十二个小时,现在却被推进了两个不同的世界。她们都知道,随着这个孩子的出生,两人在家庭中的位置将永远改变。第二个妻子虽然年轻,刚来不久,但她将成为这个家的女主人。

苏珊把目光移开了一会儿。回过头来时,她的脸上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冷酷。她朝婴儿抬了抬头。“她为什么不出声?”

宾纳兹脸色变得苍白。“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没事,”助产士冷冷地瞪了苏珊一眼,说道,“我们等着就好。”

助产士用刚从渗渗井 里打来的圣水清洗婴儿——泉水来自一位刚从麦加圣地归来的朝觐者的好意。她把血、黏液、胎脂都一一擦掉。新生儿重八磅三盎司,不自在地扭动着身体,甚至直到清洗完后还在不停扭动,仿佛在和自己较劲。

“我能抱抱她吗?”宾纳兹用指尖捻着头发问道——这是她过去一年养成的习惯,她一焦虑就会这样。“她……她没有哭。”

“啊,她 哭的,这个姑娘。”助产士用斩钉截铁的口吻说完,立刻不作声了。这句话像不祥的预兆在耳边回响。她迅速往地上吐了三口唾沫,右脚踩在左脚上。这样一来,就会阻止凶兆——如果真有的话——最终成为现实。

房间里的每个人——苏珊、宾纳兹、助产士和两个邻居——都用期待的目光盯着婴儿,接着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怎么了?告诉我实话。”宾纳兹自顾自地说,她的声音比空气还细。

短短几年内,她经历了六次流产,一次比一次更令人崩溃,更让她难以释怀。整个怀孕期间,她都极其小心。她从没碰过一个桃子,以免宝宝身上长满绒毛;她做饭时不加任何香料或草药,以免婴儿长雀斑或痣;她不去闻玫瑰花香,以免孩子长葡萄酒斑。她甚至没去剪过一次头发,为了不让好运也跟着被剪短。她不敢把钉子钉进墙里,怕误打到一个正在睡觉的食尸鬼的脑袋。天黑以后,她清楚地知道精灵们在厕所周围举行婚礼,所以她就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凑合着用夜壶。兔子、老鼠、猫、秃鹫、豪猪、流浪狗——她都尽量不去看。街上来了一位带着一只会跳舞的熊的流浪音乐人,即使当地人全都涌到外面观看这一奇观,她也拒绝加入他们的行列,担心孩子会全身长毛。每当遇到乞丐或麻风病人,或者看见灵车,她就转身朝相反的方向匆忙离开。每天早晨,她都要吃一整个榅桲 ,好让婴儿长出酒窝;每天晚上睡觉时,她都在枕头底下放一把刀,以驱除邪灵。此外,每天太阳下山后,她都偷偷收集苏珊梳子上的头发,扔进壁炉里烧掉,这样就能削弱丈夫第一个妻子的力量。

阵痛刚一开始,宾纳兹就咬了一个红彤彤的苹果,它甜甜的,已经熟透。现在苹果就放在她床边的桌子上,慢慢变成褐色。这个苹果会被切成几片,送给附近不能怀孕的妇女,让她们将来也能生孩子。她还呷了一口倒在丈夫右脚鞋里的石榴冰冻果子露,把茴香种子撒在房间的四个角落,跳过放在门边地板上的一把扫帚——这是一道驱赶撒旦的屏障。随着痉挛加剧,屋里所有关在笼子里的动物都被放生,以便分娩能顺利进行。金丝雀,小雀……最后一个获得自由的是玻璃碗里那条骄傲而又孤独的泰国斗鱼。现在,它一定舞动着长长的、美丽如蓝宝石一般的蓝色鱼鳍,在不远处的一条小河里游动。如果这条小鱼游到这座位于安纳托利亚 东部的小镇引以为豪的碱湖 中,那么它在咸碳酸水中就活不成了。但如果朝相反的方向游,它就可以到达大扎布河,再往前,它甚至会游入那条传说中发源于伊甸园的河——底格里斯河。

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婴儿能平安健康地诞生。

“我想看看她,能把我女儿抱过来吗?”

宾纳兹的话音未落,一个动静引起了她的注意。安静得像一个转瞬即逝的念头一般,苏珊打开门溜了出去——毫无疑问,她是要去将这个消息告诉她的丈夫—— 她们 的丈夫。宾纳兹的整个身体僵住了。

哈罗恩是一个个性鲜明、充满矛盾的男人。头一天还非常慷慨仁慈,第二天就变得自以为是,心不在焉,甚至到了麻木不仁的地步。他是三个兄弟姐妹中的老大,在父母死于一场车祸之后,他们的世界随之坍塌,而他独自承担起了抚养弟弟妹妹的责任。这场悲剧塑造了他的性格,使他对家人过分保护,而对外人疑神疑鬼。有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破碎了,他急切地希望把它修补好,却又从未付诸行动。他喜欢喝酒,却又畏惧宗教。又一杯拉克酒 下肚后,他会十分郑重地对着酒友们赌誓发愿;待清醒过来,他又带着深深的内疚,对真主安拉许下更为郑重的誓言。对他来说,管住嘴已经很难了,但管住身材却是更大的挑战。每次宾纳兹怀孕,他的肚子也会跟着一起膨胀起来,虽然幅度不大,但足以让邻居们在背后窃笑。

“那家伙又怀孕了!”他们翻着眼珠说,“可惜他自己不能生。”

哈罗恩对儿子的渴望胜过一切。他不只想要一个儿子。他告诉所有愿意听他说话的人,他将有四个儿子,分别叫塔尔坎、托尔加、图凡和塔里克 。他和苏珊结婚多年,但一直没有孩子。后来,家族的长辈们找到了年仅十六岁的宾纳兹。经过几个星期的协商,哈罗恩和宾纳兹举行了宗教婚礼仪式。它并不正式,如果将来出了什么差错,也不会得到世俗法庭的承认,但这个细节无人愿意提及。他们两人坐在地上,周围坐满了证婚人,对面是那个长了斗鸡眼的伊玛目,他说阿拉伯语时的声音比说土耳其语时更加沙哑。宾纳兹的眼睛自始至终盯着地毯,但还是忍不住偷瞄了一眼伊玛目的脚。他的袜子是浅棕色,像烤过的泥巴,又旧又破。每次他一挪动,一个大脚趾就几乎要伸出那快要磨破的羊毛,仿佛想从那里逃跑一般。

婚礼后不久,宾纳兹就怀孕了,但最终还是流产了,她差点因此丢了性命。她在深夜惊醒,被细微的疼痛灼烧着,下身却又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攫住,她闻到血腥味,拼命想抓住什么东西,感到自己在下坠,不停地下坠。此后每次怀孕都是如此,一次比一次糟糕。她不能告诉任何人,但在她看来,每失去一个孩子,连接她与整个世界的绳索之桥就又断裂、脱落了一些,只剩下最脆弱的一根细线,维系她和这个世界的联结,让她没有丧失理智。

经过三年的等待,家里的长辈再次开始对哈罗恩施加压力。他们提醒他,《古兰经》允许一个男人拥有四个妻子,只要他能公平对待她们;他们也相信哈罗恩会对他所有的妻子一视同仁。他们劝他这次去找一个农妇,哪怕是个有孩子的寡妇。这次也不会举行正式的婚礼,可以和上次一样,再举行一次宗教仪式,同样快捷、悄无声息。或者,他也可以和这个没用的年轻妻子离婚,然后再婚。最后,哈罗恩拒绝了这两个提议。他说,养活两个妻子已经够难的了;再娶一个,他在经济上吃不消。他也并不打算离开苏珊和宾纳兹,他很喜欢她们,尽管出于不同的原因。

现在,宾纳兹靠在枕头上,试图想象哈罗恩在干什么。他一定正躺在隔壁房间的沙发上,一只手放在额头上,另一只手放在肚子上,等着房间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接着她想象苏珊朝他走去,步子慢条斯理,很有节制。她看见他们在一起,窃窃私语;即使不是同床共枕,多年来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也让他们的互动充满默契。宾纳兹被自己的想法弄得心绪不宁,更像是对自己,而不是对别人说:“苏珊正在告诉他。”

“没关系的。”一个邻居安慰她说。

这句话有许多含义。 她自己生不出孩子,就让她去宣布孩子出生的消息吧。 无声的言语就像晾衣绳搭在房屋之间那样,在这个城市的女人中间传递。

宾纳兹点了点头,尽管她感到内心深处有些阴暗的东西正在酝酿,一种她从未发泄出来的愤怒。她瞥了一眼助产士,问道:“为什么孩子还不出声?”

助产士没有回答,内心深处一阵不安。不仅仅是因为不出声,这个婴儿还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助产士身体前倾,用鼻子闻了闻婴儿。正如她怀疑的那样——她闻到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麝香粉的气味。

助产士把新生儿放在膝盖上,将她翻过来趴下,拍了拍她的屁股。一下,两下。婴儿的小脸上露出震惊和痛苦的表情,双手紧握成拳头,嘴巴紧紧抿起,但还是不出声。

“怎么了?”

助产士叹了口气。“没什么。只是……我想她还和 他们 在一起。”

“他们是谁?”宾纳兹问,但她并不想知道答案,急忙补充道,“那就赶紧想办法吧!”

老妇人思忖着。最好让婴儿按照自己的节奏,找到自己的方法。大多数新生儿很快就适应了新环境,但也有少数选择了退缩,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加入人类的行列——谁又能责怪他们呢?这位助产士一生中见过很多孩子,他们在出生前或出生后不久被四面八方涌来的生活之力吓倒,失去了信心,悄然离开了这个世界。人们称之为“ 命运 ”,此外便不再多说什么,因为人们总是给那些让他们害怕的复杂事物起一个简单的名字。但助产士认为,有些婴儿只是不想体验生活,就好像他们知道生活的艰难,宁愿选择逃避。他们究竟是懦夫,还是和伟大的所罗门一样的智者?谁又能说得清?

“给我拿盐来。”助产士对邻居家的女人说。

她也可以用雪——如果外面的雪足够多的话。以前,她曾把许多新生儿埋在一堆干净的雪中,再在适当的时机将他们拉出来。寒冷的冲击会打开婴儿的肺,促进血液流动,增强免疫力。这些婴儿长大后都很强壮,无一例外。

不一会儿,邻居们拿着一个大塑料碗和一袋岩盐回来了。助产士慈爱地把婴儿放在碗中央,开始用盐花擦拭她的皮肤。等孩子身上不再有天使的味道,他们就只能放她走。外面,杨树顶上有一只鸟在鸣叫,听上去是一只冠蓝鸦。一只乌鸦一边呱呱叫着,一边向太阳飞去。还有风与草——一切都在用自己的语言说话。除了这个孩子。

“也许她是个哑巴?”宾纳兹说。

助产士皱起了眉头。“耐心点。”

仿佛收到了信号一般,婴儿开始咳嗽,喉咙里发出吭吭的声音。她一定是吞下了一点盐,被突如其来的强烈味道呛到了。婴儿涨红了脸,咂咂嘴巴,脸皱作一团,但还是不肯哭。她是多么倔强,她的灵魂又是多么叛逆,叛逆得令人不安。仅仅用盐擦还不够。这时,助产士做出了一个决定:她必须换个方法。

“再给我拿些盐来。”

家里已经没有岩盐了,只能用食盐。助产士在盐堆里挖了一个洞,把婴儿放进里面,用盐把她完全盖起来;先是她的身体,然后是她的脑袋。

“要是她窒息了怎么办?”宾纳兹问道。

“别担心,婴儿憋气的时间比我们长。”

“可是你怎么知道什么时候抱她出来呢?”

“嘘,仔细听。”老妇人把一根指头放在干裂的嘴唇上,说。

在盐的包裹下,婴儿睁开了眼睛,凝望着乳白色的虚空。在这里她感觉很孤独,但她已经习惯了孤独。就像几个月前那样,她蜷缩着身子,等待时机。

她的直觉说: 哦,我喜欢这里;我不要再回去了。

她的心抗议道: 别傻了。为什么要待在一个什么都不会发生的地方?太无聊了。

为什么要离开一个什么都不会发生的地方呢?这里很安全。 她的直觉说。

婴儿被它们之间的争吵难住了,只好等着。又过了整整一分钟。虚空在她周围盘旋翻涌,轻拍她的脚趾、她的指尖。

她的心反驳说: 你觉得这里安全,并不代表这里适合你。有时候,恰恰是你觉得最安全的地方,最与你无关。

最后,婴儿得出了结论。她决定倾听自己的内心——而这颗心在她之后的人生里给她制造了很多麻烦。尽管充满艰难险阻,她还是渴望去探索这个世界,于是她张开嘴,准备发出声音;但几乎就在同时,盐涌进她的喉咙,堵住了她的鼻子。

助产士立刻熟练而敏捷地把双手伸进碗里,将婴儿拉了出来。一声惊恐的哭号响彻整个房间,房间里的四个女人都如释重负地笑了。

“好姑娘,”助产士说,“是什么让你耽搁这么久?哭吧,宝贝。永远不要为你的眼泪感到羞愧。哭吧,一哭大家就都知道你还活着。”

老妇人把婴儿裹在披肩里,又闻了闻她的味道。那股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迷人气味已经消失,只留下最后一丝丝痕迹。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痕迹也会消失,但她认识不少人,即使到了老年,身上依然带着一丝天堂的气息,不过她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分享这些信息。她用脚掌撑起身子,把婴儿放在床上,放在婴儿的母亲身边。

宾纳兹笑了,心旌荡漾。隔着丝绸织物,她摸了摸女儿的脚趾——无瑕而美丽,却又娇弱得令人担忧。她温柔地用双手捧着婴儿的头发,就像捧着圣水一般。一时间,她感到幸福而完整。“她没有酒窝。”说着,她自己咯咯地笑了起来。

“要不要叫你丈夫过来?”一个邻居问。

这个问题也话中有话。现在,苏珊一定已经告诉哈罗恩孩子出生了,那他怎么还没赶过来?很明显,他在和他的第一个妻子聊天,安抚她的烦恼。这一直是他的首要任务。

一道阴影从宾纳兹脸上掠过。“好的,叫他来。”

根本没有这个必要。没过几秒钟,哈罗恩耷拉着脑袋,弯腰驼背地进来了,他走出了阴影,来到阳光底下。他有一头浓密的灰白头发,看上去像一个心不在焉的思想家;傲慢的鼻子上鼻孔紧缩,宽大的脸刮得很光滑,棕色的眼睛低垂着,闪着骄傲的光芒。他面带微笑,走到床边。他看看婴儿,他的第二个妻子,助产士,他的第一个妻子,最后朝天仰望。

“真主啊,我感谢你,我的主。你听到了我的祈祷。”

“是个女孩。”宾纳兹轻声说,怕他还不知道。

“我知道。下一个将是一个男孩,我们会给他取名塔尔坎。”他轻柔地用食指划过孩子的额头,就像抚摸那个被他满怀爱意地摸过无数遍的护身符一样。“她很健康,这才是最重要的。我一直在祈祷。我对万能的真主说,如果这个孩子能活下来,我就再也不喝酒了。一滴也不喝!真主是仁慈的,他听到了我的恳求。这个孩子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

宾纳兹盯着他,眼里闪过一丝困惑。突然,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就像一头野兽感觉到自己即将落入陷阱——但为时已晚。她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的苏珊:后者那闭紧的嘴唇几乎发白;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只用脚不耐烦地在地上敲打。从举止中可以看出,苏珊很是兴奋,甚至欣喜若狂。

“这个孩子属于真主。”哈罗恩说。

“所有孩子都是。”助产士喃喃地说。

哈罗恩没有理睬,牵起年轻妻子的手,直视她的眼睛。“这个孩子我们送给苏珊。”

“你说什么?”宾纳兹尖声叫道,她的声音在自己听来木讷而遥远,仿佛来自一个陌生人。

“让苏珊抚养,她会好好照顾孩子。咱们俩还会生更多。”

“不!”

“你不想多生几个孩子吗?”

“我不会让那个女人带走我的女儿。”

哈罗恩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别这么自私,真主不会答应的。他已经赐给了你一个孩子,不是吗?要懂得感恩。你刚来这个家时,还在勉强填饱肚子呢。”

宾纳兹不停地摇着头;究竟是因为她无法自控,还是因为这算是她唯一能做主的举动,她也说不清。哈罗恩俯身搂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到自己身边。这时她才安静下来,眼里的光芒暗淡下去。

“你太不理智了。我们都住在同一座房子里,你每天都能见到女儿。看在真主的分上,我们又不是要把她送走。”

如果他觉得这些话能够安慰她,那他错了。她忍住胸口的剧痛,哆哆嗦嗦地用手掌捂住脸,问:“那我的女儿会叫谁‘妈妈’呢?”

“那有什么区别?苏珊可以当 妈妈 ,你就是姨妈。等女儿长大了,我们会告诉她真相,没必要现在就把她的小脑袋搞糊涂了。反正等我们有了更多孩子,他们就会成为兄弟姐妹,等着瞧,他们会在家里闹得不可开交,你都分不清谁是谁的孩子。我们会成为一个大家庭。”

“谁来给孩子喂奶?”助产士问,“妈妈还是姨妈?”

哈罗恩绷紧全身每一块肌肉,瞥了老妇人一眼,尊敬和厌恶在他眼中交相闪烁。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一盒瘪了的香烟,里面塞着一个打火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用来在衣服上做记号的粉笔;一粒治胃病的药片。他把钱递给助产士,说:“这是给你的。我们的一点谢意。”

老妇人闭紧嘴巴,收下报酬。根据她的人生经验,生活能平安顺遂,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两个基本原则:知道什么时候该来,知道什么时候该走。

邻居们开始收拾东西,拿走血淋淋的床单和毛巾。寂静像水一样充满了房间,渗透到每个角落。

“我们走了。”助产士平静而坚定地说。两个邻居毕恭毕敬地站在她两边。“我们会把胎盘埋在玫瑰花丛下面。还有这个——”她用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指着扔在椅子上的脐带,“如果你愿意,我们会把它扔到学校屋顶上,你女儿将来会当老师。或者我们可以把它送到医院,她会成为一名护士,谁知道呢,她说不定会成为一名医生。”

哈罗恩掂量了一番。“还是学校吧。”

女人们离开后,宾纳兹把头从丈夫身上移开,转头看着床头柜上的苹果。苹果正在腐烂。它正在静静地腐败,过程缓慢得令人痛苦。褐色使她想起给他们主持婚礼的伊玛目的袜子;想起婚礼结束后,她独自坐在这张床上,脸上蒙着闪闪发光的面纱,而她的丈夫正在隔壁房间和客人们尽兴吃喝。她的母亲根本没有告诉她新婚之夜会发生什么,但一位年长的姑妈看出了她的担忧,给了她一粒药丸,让她吞下去。 吃了这个,你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不知不觉,很快就结束。 那一天十分混乱,宾纳兹把药丸弄丢了,不过,她怀疑那只是一颗水果含片。她从来没见过男人的裸体,甚至在电视上也没看过。她经常给弟弟们洗澡,但她还是觉得,成年男人的身体不一样。她等着丈夫进来,等得越久,她就越焦虑。他的脚步声刚一响起,她就倒在地板上,昏了过去。睁开眼睛时,她看到邻居家的女人们正在疯狂地给她揉搓手腕,润湿额头,按摩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古龙水和醋——还夹杂着别的,一种突如其来的陌生的味道,后来她才意识到,那气味来自一管润滑油。

后来,他们两个单独待在一起时,哈罗恩送给她一串项链,用一条红丝带和三枚金币编织而成。每枚金币代表一种她会给这个家带来的美德:年轻、温顺、多子。看到她那么紧张,他对她轻声细语,他的声音溶进夜色里。他始终充满爱意,但也清楚地知道人们在门外等着。他急匆匆脱掉她的衣服,也许是怕她再次晕倒。宾纳兹一直闭着眼睛,额头上冒出了汗珠。她开始数数—— 一、二、三……十五、十六、十七 ——即使他让她“别胡闹了”,她还是不停地数着。

宾纳兹不识字,不会数十九以上的数字。每次数到最后一个数字,数到那个不可逾越的边界,她都要深吸一口气,重新开始。仿佛数了无数个十九之后,他下了床,大步走出房间,房门也没关。这时,苏珊冲了进来,打开灯,毫不理睬她还裸着身子,也不在意空气中弥漫着的汗水和性的味道。第一个妻子飞快地掀开床单,仔细检查了一番,显然很是满意,一声不吭地走了。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宾纳兹都是一个人度过的。淡淡的阴郁沉在她的肩膀上,就像落了一层薄薄的雪。现在回想起这一切,她的嘴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要不是里面隐藏了太多的伤心,它或许会是一声大笑。

“行了,”哈罗恩说,“又不是——”

“这是她的主意,对不对?”宾纳兹打断了他的话,以前她从未这么做过,“是她刚想出来的点子?还是你们两个背着我,已经谋划了好几个月?”

“你别这么想。”他听上去吃了一惊,不过也许不是因为她说的话,而是因为她说话的语气。他用左手抚弄着右手手背上的汗毛,目光呆滞,心不在焉地说:“你还年轻。苏珊已经老了,永远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就权当礼物送给她吧。”

“那我呢?谁会送我礼物?”

“当然是真主安拉了。他已经送给你了,你还不明白吗?要懂得感恩。”

“感恩,就为了这个吗?”她微微动了一下,这个动作意思含糊不清,它几乎可以指代任何东西——这个局面,也许是这个城镇;她现在觉得,这个城镇不过是任何一张旧地图上的穷乡僻壤。

“你累了。”他说。

宾纳兹哭了起来。她流的不是愤怒或怨恨的泪水,而是无可奈何的、失败的泪水。她失去了更大的信心。肺里的空气如铅一般沉重。来到这个家的时候,她还是个孩子,现在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却不允许她抚养女儿,陪她长大。她双臂抱着膝盖,久久没有说话。就这样,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尽管事实上,它会一直在那里,成为他们生活中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

窗外,一个推着小车沿街叫卖的小贩清了清嗓子,夸他的杏子熟得透,美味多汁。屋内,宾纳兹心想, 真是奇怪。 现在寒风凛冽,还不是吃甜杏的季节。她打了个寒战,仿佛那令小贩毫不在意的寒气穿墙而过,找上了她。她闭上眼睛,但无济于事。她看到雪球堆成高耸的金字塔形。现在,它们又像雨点一样落在她身上,又湿又硬,里面夹杂着鹅卵石。一个雪球打在她鼻子上,接着更多更大的雪球快速飞了过来。又一个打在她下嘴唇上,嘴唇裂了。她睁开眼睛,喘着粗气。这是真的,还是只是一场梦?她试探着摸了摸鼻子。鼻子流血了。下巴上也有一滴血。 真是奇怪, 她又一次想。难道别人都看不出她正在可怕的痛苦中苦苦挣扎吗?如果他们都看不出,是不是意味着这一切都只是她的想象,都是虚构的?

这不是她的精神疾病第一次发作,但这一直是最为生动的一次。甚至多年以后,每当宾纳兹思索她的神志是何时、如何悄悄消失,就像一个小偷于黑暗中从窗户爬出去一样,她总会回想起那个时刻,她相信正是那一刻,让她变得永远软弱无助。

当天下午,哈罗恩把孩子举在空中,朝向麦加的方向,对着她的右耳诵读 宣礼词

“你,我的女儿,如果真主愿意,你将是这个屋檐下众多孩子中的第一个,你有黑夜般的眼睛,我给你取名为‘蕾拉’。但你不会是普普通通的蕾拉。我也会给你取我母亲的名字。你的 奶奶 是个可敬的女人,非常虔诚,相信有一天你也会是这样。我给你取名‘阿菲菲’——‘贞洁,无瑕’。我还会给你取名‘卡米勒’——‘完美’。你将谦虚、正直、纯洁如水……”

想到不是所有的水都是纯净的,哈罗恩停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声音大得超出了他的本意,只是为了确保上天不要搞错,真主不要误解。“如泉水一般干净、无尘……凡城的母亲都会教训她们的女儿:‘你为什么不能像蕾拉一样呢?’丈夫们都会对妻子说:‘你为什么不能生个像蕾拉一样的女儿呢?’”

在这期间,婴儿不停地试图把拳头塞进嘴里,每次失败后,她就噘起嘴唇,露出一副苦恼样子。

“忠于你的信仰,忠于你的国家,忠于你的父亲。”哈罗恩继续说,“你会让我如此骄傲。”

婴儿终于意识到她握紧的拳头太大,对自己很是沮丧,开始哭号起来,似乎下定了决心要弥补早先的沉默。很快,她被递到宾纳兹怀里,宾纳兹毫不犹豫地开始给她喂奶,乳头周围的刺痛一圈又一圈地传来,就像一只四处捕食的鸟儿在天空盘旋。

后来,孩子睡着了,一直守候在一旁的苏珊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避免弄出一点声响。避开眼神接触,她把婴儿从她的母亲身边抱走了。

“等她哭了,我会抱她回来的,”苏珊说着,咽了口唾沫,“别担心。我会好好照顾她。”

宾纳兹没有回答,脸色像旧瓷盘一样苍白而憔悴。除了微弱而又清晰可辨的呼吸声,她没有发出一丝响动。她的子宫,她的思想,这座房子……哪怕传说中那个古老的湖里溺死了许多心碎的恋人,但一切都似乎空空如也,干涸枯竭。只有她那酸痛肿胀的乳房还在汩汩地溢出乳汁。

现在房间里只剩下宾纳兹和丈夫,她等着他开口说话。倒不是想听他道歉,而是希望他能承认她所遭受的不公,以及由此给她带来的巨大伤害。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就这样,一九四七年一月六日,在有“东方珍珠”之称的凡城,一个女婴降生在一个一夫二妻的家庭。她被取名蕾拉·阿菲菲·卡米勒。这个名字自信,华丽,毫不含糊。而事实证明,这个名字大错特错。因为,虽然她的确长着黑夜一般的眼睛,与“蕾拉”这个名字十分相配,但不久,人们就会发现,她的中间名并不恰当。

从一开始,她就并非完美无瑕;众多缺点像地下溪流一样贯穿了她的一生。事实上,她就是不完美的化身——确切地说,是在她学会了走路之后。至于保持贞洁,时间会证明她并不擅长于此,原因也不在她。

她将成为蕾拉·阿菲菲·卡米勒,一个品行端正、品德高尚的好姑娘。但多年后,身无分文的她孤身一人,来到伊斯坦布尔;她第一次看到大海,惊奇于那一望无际的蓝色一直延伸到天边;她留意到自己的一头鬈发在潮湿的空气中变得更毛躁卷曲;一天早晨,她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醒来,发现身旁躺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她感到胸口沉闷,喘不过气来;被卖到妓院后,她被迫在一个房间接客,每天与十到十五个男人发生关系,房间地板上放着一个绿色塑料桶,下雨时用来接天花板上滴下来的水……很久之后,她的五个好友、一生的挚爱和许多客人们都知道,她叫龙舌兰莱拉。

当男人们问她——他们经常这样问——为什么她坚持把“蕾拉”(Leyla)拼写为“莱拉”(Leila),这样做是不是想让自己看上去像个西方人、富有异国情调时,她就会笑着说,有一天她去集市,把“昨天”(yesterday)中的“y”换成了“无穷”(infinity)中的“i”,就是这样。

最终,这一切都不会对那些报道她被杀害的报纸产生任何影响。大多数报纸连她的名字都不屑提起,只要有名字的首字母就够了。几乎所有文章都配了同一张照片——莱拉中学时代的一张老照片,已经难以辨认。当然,要不是担心莱拉浓妆艳抹的面容、夺人眼球的乳沟可能会冒犯国民敏感的神经,编辑们本可以选用一张更近期的照片,哪怕是一张来自警方档案的大头照。

国家电视台在一九九〇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晚也报道了她的死讯。此前还播放了如下内容:联合国安理会授权对伊拉克进行军事干预的决议;英国“铁娘子”含泪辞职的后续影响;继西色雷斯暴力事件和土耳其族人商店遭劫后,土耳其驻科莫蒂尼领事馆和希腊驻伊斯坦布尔领事馆互遭驱逐,希腊和土耳其之间的局势持续紧张;西德与东德国家足球队在两国统一后合并;已婚妇女必须得到丈夫允许才能外出工作的宪法规定被废除;土耳其航空公司的航班禁止吸烟,全国各地烟民强烈抗议。

节目接近尾声时,屏幕下方滚动着一串明黄色的字: 城市垃圾箱内发现被害妓女:一个月内第四起案件。恐慌在伊斯坦布尔性工作者中蔓延。 r4C8KuSP+7fJLFPgBrxxn9uI34y+LRwa8vI3+9Hx5lwF7hXePSBcT0SKMv3Nuk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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