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继续探寻东南亚形成的过程之前,我们有必要探讨一下“区域”的本质。究竟什么是“区域”?今天,我们不仅经常使用“东南亚”这个术语,也常常将东南亚作为一个整体来进行研究,那么,究竟是哪些因素构成了东南亚这个区域存在的基础?
通常来讲,地理上的临近性是构成“区域”的必要条件之一。然而,就地理来看,因为海洋和密林的分割,东南亚并不具备“区域”形成的优越条件。部分东南亚海洋国家的版图甚至可以用支离破碎来形容——现代印尼的领土就是由13466个岛屿组成的,菲律宾的岛屿也多达7641个。
东南亚大陆国家的地理则呈北高南低的态势,山地少数民族常年与低地主体民族相互隔绝,中南半岛历史上的古王国也多建立在平原地带,其权力范围很少延伸到北部山区。事实上,几乎所有的东南亚国家,在历史上都未存在过任何统治范围与现代国家领土一致的古王国,更不存在任何政治力量曾统治过整个区域。显然,仅从地理临近性的角度出发理解区域的本质,是不能让人信服的。地理临近性的观点更无法解释,为什么与印尼接壤的巴布亚新几内亚会被划分为大洋洲国家。
除了地理因素,民族的联系也会增强人们的地区归属感,促进“区域”的产生。但是,历史上的东南亚地处种族和民族迁徙的十字路口,有“人种和民族博物馆”的别称。根据“约书亚人口数据项目”(Joshua Project Peoples Data)的统计,已知的、居住在东南亚的族群就超过1800个。
即便采用最宽泛的分类法,我们也会发现,依据民族划分的区域边界与我们今天看到的东南亚并不完全吻合。比如,有民族学学者就认为,就民族的相似性而言,东南亚应该包括印度的部分地区(如安达曼群岛、尼科巴群岛、阿萨姆)以及中国南部(如云南、海南),而印度尼西亚在新几内亚岛西部的领土则应该划入大洋洲,因为那里居住的主要是美拉尼西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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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我们究竟应该如何理解东南亚作为一个区域存在的基础呢?一些学者主张从文化共性的角度出发回答这个问题。例如,法国学者赛代斯就指出,从公元1世纪到13世纪,东南亚经历了漫长的印度文明的洗礼,涌现出一批印度化王国。
如今,无论是在越南的美山圣地、印度尼西亚的婆罗浮屠,还是在柬埔寨的吴哥窟,我们仍能看到印度文明留下的印记。但是,印度文明扩散的范围也与当今东南亚的区域边界有着明显的出入。一方面,缅甸、老挝和泰国北部的高地地区,以及整个菲律宾并没有受到印度文明的影响,而越南(至少是越南的北部)则更多地接受了儒家文明。然而,今天没有人会质疑菲律宾与越南的东南亚国家的身份。另一方面,与泰国、缅甸等东南亚国家一样,锡兰(斯里兰卡旧称)也深受印度文明的影响,事实上,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仍有不少人将锡兰视为东南亚国家,盟军的东南亚司令部就曾将总部设在该国。但如今,斯里兰卡则被视为南亚国家,而且这一地区身份甚至已经变得确凿无误了。由此可见,我们对于区域边界的理解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的变化甚至可能是相当迅速的。正因如此,历史上文明传播形成的相对固定的边界,似乎并不能很好地解释我们观念上的变化。
从地理、民族、文化出发来界定“区域”,只会产生更多疑问。我们究竟应该如何理解区域?在这一点上,建构主义的理论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有益的视角。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曾将民族称为“想象的共同体”,这是因为即便对最小的民族而言,其成员也不可能见过彼此,或者听到过彼此的声音,但在每个成员的思想中却存在着一种团体的意象。在安德森看来,只有原生的村落是以面对面接触为主的,任何大于村落的共同体都是“想象的”。 [13] 事实上,不仅民族是想象的,区域更是如此。
可以说,当今我们对于东南亚边界的认知,并不符合任何客观条件所限定的范围。在很大程度上,“区域”是主观的,存在于我们的观念里,是“想象的共同体”。正如东南亚问题专家、建构主义学者阿米塔·阿查亚所指出的,“想象”就意味着,“无论是从(区域的)外部看还是从内部看,没有了‘区域的观念’,地理上的接近与功能上的互动都不足以构成一个区域”。 [14]
所谓“想象”并不是说“区域”是虚假的,或是被凭空创造出来的。无论是东南亚古国间的贸易历史,还是这一地区共同受到的印度文明与中华文明的影响,或是一些国家间存在的宗教与族群间的联系,都构成了“区域想象”的基础。缺少了这种基础,想象将无以为据。然而,“想象”同时也意味着,一切客观因素都是可以被选取的、甚至是被重新阐述与塑造的。与此同时,作为一种观念,关于区域的想象也是持续变化的。就像阿查亚指出的:“区域的一致性和身份认知都不是既有的,而是区域领导人与人民的有意识的社会化的结果。” [15] 而在东南亚的经验中,东南亚各国的领导人又在区域的想象和建构中,发挥了异乎寻常的主导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