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东南亚最新章节_查雯著

追问

读到这里，我们已经更加充分地了解了国家形成的不同道路。概括起来就是，在战争的过程中，东南亚国家的文官政府并没有得到充分的发展，或者说，至少在与军队的快速膨胀相比时，文官政府的发展是不成比例的。但我们还想追问，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这样的差异？

查尔斯·蒂利给了我们一个答案。如果说“战争造就国家”，我们也应该从战争的差异去理解国家的差异。不难发现的就是，近现代欧洲国家和当代东南亚国家所经历的，是完全不同的战争。不仅是战争规模的不同，更重要的还有战争性质的迥异。正如蒂利所说的，以1945年为节点，世界上战争的特点就发生了重大变化：内战取代了世界范围内的全面战争，这也必然会给国家形成带来不同的影响。

上一节列举了一些东南亚国家在战后所经历的战争和冲突，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国家内部的、有限的战争。而军事威胁究竟是来自国家的外部还是内部，这直接决定了文官政府与军队关系的演变趋势。 ^[14] 当一个集体面临外部威胁的时候，其成员往往会选择暂时搁置内部矛盾，一致对外。同理，强烈的外部军事威胁，也会激发军人与文官政府之间同仇敌忾、分工协作的氛围。

相反，对国内反叛组织的镇压则完全不同，它可能带来的是军人与文官政府的龃龉与相互干涉。首先，武装叛乱的发生通常源于一个国家和社会内部的深刻矛盾，反叛者之所以拿起武器，可能是在意识形态上与执政者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或是对经济现状的不满，还有可能是作为少数族群，对于自己政治、文化地位感到的不安全。在一些军人看来，反叛活动之所以发生，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文官政府在处理这些矛盾时表现出来的无力。

此外，不同于外部战争，国内战争往往缺乏清晰的“前线”，很多武装叛乱活动都具有明显的游击战特征。无论是缅甸的少数民族叛乱，还是菲律宾的“胡克”运动，武装组织都与当地的村民保持了密切的联系。同时，一些交战最激烈的村庄，往往地处偏远、丛林密布，这正是国家管理机构的触角无法到达的地方。这里的村民成为武装组织后勤补给、情报信息的主要来源，同时还为组织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战斗力量。对于军队而言，摆在他们面前的不仅仅是单纯的军事问题，还有更复杂的社会问题，比如农村经济发展、土地分配等，而这样的职责并不是军队所擅长的。但正是在这一团乱麻面前，文官政府可以给军队的协助又十分有限，有时甚至连后勤补给也是个问题。这些因素都促使军队开始发展更多的功能，并逐渐萌生了取代文官政府的念头。

战争的规模也深刻影响着军队与文官政府的关系。让我们来考虑一个最极端的例子，苏联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丧失了2000万人口和60%的工业力量。这种规模的战争涉及极其广泛和深入的人力、物力动员，也是军队无法独立完成的。因此，与文官政府的密切合作就成为取得胜利的必要条件，战争的结果是强大的国家组织的产生。相反，那些塑造了东南亚国家的战争，其规模则要有限得多。这也意味着，对于军队来说，文官政府似乎也变得没有那么必不可少了。事实上，很多东南亚国家的军队都“自力更生”，直接涉足商业活动。在印尼，因前宗主国荷兰拒绝将西伊里安岛（即新几内亚岛西部）交还给印尼政府，从1957年开始，印尼宣布对荷兰采取报复措施，其中就包括将荷兰人在印尼经营的企业收归国有，而在整个过程中，印尼军队代表政府接管了大批荷兰人的种植园、通信、航运企业。 ^[15] 在缅甸，军队的“国防服务所”从最初的部队小卖店不断扩张，甚至开展与外资的合作，逐渐进入航运、银行、公共交通、酒店等领域。到20世纪60年代，国防服务所已经运营着20余个公司，成为缅甸最有财力的经济组织。 ^[16] 当军队获得越来越多的政府财政拨款以外的收入，文官政府对军队的控制也势必会变得愈加无力。

上文曾讲到，国家在榨取社会资源的过程中，为了赢得公民的合作，需要在政治权利、社会福利等领域向后者做出一定的让步，这就导致了议会、教育等非军事组织的出现。然而，对于具有独立收入来源的军队而言，它们则既不需要与文官政府进行合作，也不需要与公民“讨价还价”，这也在很大程度上解释了国家强制机构相对于管理和服务机构的不成比例的发展。

除了直接从事商业活动，包括东南亚国家在内的很多第三世界国家军队，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资金来源——超级大国的军事援助。冷战时期，无论是美国还是苏联，都严密地关注着东南亚国家内部的政治变迁，并试图从错综复杂的政治派别中，分辨、挑选出那些可以扶植的力量。1950—1971年，美国每年给泰国提供4600万美元的军事援助，这相当于泰国国防支出的50%。 ^[17] 菲律宾爆发“胡克”武装运动后，因为该运动与菲律宾共产党的渊源和联系，美国开始加大对菲律宾的军事援助，帮助菲律宾重新组建了28个陆军营。印尼军队也与美国保持了密切的联系，整个20世纪50年代，美国为印尼培训了大量军官。进入20世纪60年代后，印尼军队更成了美国和苏联竞相拉拢的目标：美国认为军队是唯一可以平衡印尼共产党的力量；而苏联也希望通过援助，进一步拉拢苏加诺政府，印尼还成为接受苏联军事援助最多的非社会主义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