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事, 前文说分三事。二事文长。今此说三事,恐阅者忘失次第。故三事二字上,留空格。 《艺文志》记载孔子因鲁史记而作《春秋》,则谓孔子“以鲁,周公之国。礼文备物,史官有法。故与左丘明观其史记”云云。向、歆父子为此说,最险恶。度其用意, 度者,推求也。读若托。 一则降孔子为史家。 向者章太炎以孔子为史家,即宗向、歆也。太炎虽参加清季革命运动,而于六经无所知。思想实顽固,受数千年小康学之毒。 二则以孔子为周公之信徒。 周公集小康礼教之大成。《论语》载孔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监,犹观也。二代,夏、商也。此言周公审观夏商两代之礼典,而斟酌损益,以详定周之礼也。古之礼典,包含万有。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学术各方面,无一不摄于礼。但其整个的体系,是小康礼教与宗法思想。郁郁,文盛之貌。)吾从周。”云云。(周代礼文大备,故孔子欲从之也。)此乃孔子早年见解。至其晚年思想,则已根本变易。而以周公为小康六君子之一,岂是周公信徒乎? 三则以孔子欲取法周公而作《春秋》。故借助左丘明,共观鲁国史记。是又以孔子《春秋》多有本于丘明之旨,祇是史评一类之作,不足为发明大道之经典也。四则欲将孔子《春秋》说为史评,而不承认其有“裁成天地曲成万物”之弘深理论。 弘者,弘大。深者,高深。 故又采纳公羊寿、胡毋师弟奸伪之谣言,以为孔子讥刺当时君臣,自恐获罪,故口授子夏,子夏又口授公羊高,高之子若孙,五世以口义相承,至寿之身,始着竹帛也。 “以为”二字至“着竹帛也”一气贯下。 志云:“《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其事实皆形于传。是以隐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 《志》云以下,《春秋》二字起,至免时难也止,皆引《志》文也。大人者,古时天子称大人。当世君臣云云,则通王朝及国君,与侯国有威权势力之卿、大夫而言。以上各阶层人物,皆孔子《春秋》之所贬损,而以其造恶犯罪之种种事实,载在经传中。(故云形之于传。)孔子恐当时王、侯、大夫之怨己也,故隐藏其书而不宣布。(书,谓《春秋经传》。)所以避免当时之祸难。韩字,读若乱,谓祸患也。 《志》文,本采纳公羊寿等之说。 寿等本谓孔子传授《春秋》于子夏时祇是口说。子夏传于其先人者,亦是口说。(先人,谓公羊高。)因其书,触当时有威权者之忌,故不着竹帛,以避祸也。 寿等实造谣以自结于汉皇。诡称孔子作《春秋》为汉制法,而讥刺当世王侯,故未敢宣。必待己身,方着竹帛。 己身,作为寿之自谓。 向、歆于寿等伪传,本不甚尊重。 向信《谷梁》,歆尊《左传》。 而于寿等所说孔子隐秘其书而不宣,以免时难者,独有取焉,何耶?盖向、歆欲以证明孔子之书是史评,史评便于当世王侯有讥刺,可能招祸。此其有取于寿等谣言之用意也。向、歆父子同欲卑视孔子之《春秋》。既上推周公,为孔子所祖述;又援引左丘明,为孔子所就正。其至妙者,则以孔子经传为史评一类之书。《志》文中,叙及丘明作传, 俗称《春秋左氏传》。 则称:“孔子口授弟子。 此本寿等故造之谣言,而向、歆利用之耳。 弟子退而异言。 谓其传孔子之说,各有不同也。 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 向、歆意谓,丘明恐孔子之弟子各安己意,而失去孔子史评之真也。 故论本事而作传。 本事,指鲁史记所载王朝与列国君臣所作的一切事。丘明根据一件一件的事而作传,以明其得失。 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云云。 夫子,指孔子。向、歆以为丘明作传之意,乃明示孔子之《春秋》是据鲁史记之事实而作评,不是离事实而持空论。但其弟子解释孔子之《春秋经》,则以己意而持空说。故须救正也。向、歆此言,表面上是驳斥孔门弟子,而实际则是驳斥孔子。此不可不知也。
余按,《志》称孔子与丘明观鲁史记。又云:“有所褒讳、贬损, 此言孔子于鲁史所载王侯与大夫之行事,其善者则褒美之;而于鲁君有不善,则讳之。于周天子及列国君臣有不善,则贬损之。 不可书见, 有贬损故,不可见之于书也。 口授弟子。”云云。据此,则孔子读鲁史记,虽有所评论,亦祇口授弟子,并未成书。倘此说不妄,向、歆何可说丘明为孔子之经作传。 为,读卫。 又何可说丘明之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据向、歆之说,孔子未尝有此经, 此者,指《春秋》。 丘明何得凭空作传?向、歆自相矛盾而不觉,班固乃据其说以作《志》,岂不怪哉!总之,向、歆父子实欲毁灭孔子之《春秋经》。首先请出集二代小康礼教大成之周公,以明鲁史记所自出。又以左丘明深于鲁史,孔子欲观鲁史,必求丘明与之共观。 向、歆妄造此说,以为孔子须求丘明指导也。 孔子既观鲁史,便于当世大人等行事有所评论,口授弟子,是为不成文之史评。向、歆父子之本意祇如此耳。
向、散说,丘明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此中“空言”二字,并非斥孔门弟子,而实侮圣人。 圣人,指孔子。汉自武帝已定孔子为一尊,向、歆不敢明斥孔子。 汉世去春秋犹近。向、歆在朝,校定群书,闻见广博,晚周故籍,无不遍观。孔子《春秋经传》,向、歆不应全无所闻。公羊高受业子夏,乃孔子再传,其时犹是春秋末期。孔子聚徒至三千之众,鲁、齐二国,都无猜忌。及入战国之世,六国犹甚宽大。齐王遇颜蠋,王曰:“蠋前。”蠋亦曰:“王前。”王侯与草野学人之间,放荡如是。孟子之时, 孟子距孔子百年余,在公羊高之后。 齐稷下诸先生,非尧、舜,薄汤、武,未闻犯禁纲。《孟子》书中有一章,记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 此曰字,齐王问也。 “臣弑其君,可乎?”曰: 此曰字,孟子答也。 “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 贼,害也。残,伤也。凶暴惨酷,则自害其本心之仁,而忍为不仁之事以害人,故谓之贼。推动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以求物则。(凡物未有不具理则而得成为物者。诗云“有物有则”是也。故云物则。)即接物应事,不失其正,是名为义。世有昏人败类,丧其良知,不务致知格物。迷而狂逞,害于正义。伤己以伤物,(己失其正,即伤己。己之处物失其正,即伤物。)故谓之残。 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云云。孟子答齐王,直申正义,威若雷霆。其平生愿学孔子, 孟子自述。 故能如此。 孟子有浩然之气。 何况孔子胸有一部《春秋经传》在,而畏大人及有权势者害己,竟不敢书见, 书见,解见前,可覆看。 乃口授弟子。畏怯乃尔耶?观其相鲁定公,与齐景公夹谷之会。莱人以兵鼓噪,将劫定公。 见《家语》。 孔子以大雄之威,折齐君而退莱兵。巍巍乎大哉!何至不敢著书以申大道,如公羊寿、胡毋师弟之所云耶?寿等求媚于汉皇,不惜诬圣人。旷二千余年,莫有辨其邪者, 旷,犹远也,谓时代悠远。 余窃痛之久矣!
向、歆以孔子《春秋》,为不成文之史评。又诋孔子为空言,遂假托左丘明据鲁史作传,以救正孔门空言之失。其无知而诬圣,乃小人之无忌惮也。夫向、歆诋孔子为空言,非以其不成文而唯口说相传,谓之空言也。 “非以”二字,一气贯下。 彼父子盖以孔子《春秋》不是史家之就本事发论。 注意。 而别有一种高远理想,将举古帝王之政本、教条、群制、群俗,一切推翻而改造之,《春秋经》之消灭三层统治, 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 而张三世,拟定革新宇宙之一切广大计划,豫立开创规模,通筹实施次第。譬如大化之运,无处不周流矣。 革新者,革去其旧,而一切新造。郭子玄《庄注》云:“揭天地以趋新,负山岳而舍故。”此语宏深,盖从《易大传》裁成天地等义体会得来。人生与天地万物通为一体,人事革新,天地有不从人工而俱化乎。(化,犹变也。)孔子之道,所以为大也。三世义,发于《春秋经》。可参阅《原儒》《原外王篇》。据乱世子,(据者,依据。依彼乱世,而大开治道,曰据乱世。)群起革命,倾覆统治。(倾覆,犹推倒也。)拨乱世反之正。(“拨乱”云云,孔子《春秋经》之文也。古代,统治阶层既形成,则天下最大多数劳动小民,受上层之压迫与侵剥。人间世大不平,人道失其正,故云乱世。革命,则拨去乱世种种不平的制度,而反之于大正。古《春秋》家言,“治起于据乱之世”是也。)升平世,承据乱世革命初步完成之后,乃领导人民合作,创起生产等等革命,完成一切新建设。(《周官经》以生产为本。宋儒王介甫已知之。)改变旧国家结构,树立新国家形式。(旧国家之结构,社会有种种不平的阶层。居上层者,货、力为己,以功为己。货力与以功二句皆《礼运经》之文。货力,说见前。以功为己者,帝王专政之世,好逞野心,图功以扬威,实以为己耳。)货力为己,故对内则剥削劳动人民,以功为己,故对外则侵略弱国。此旧国家之覆辙,不可蹈也。新国家形式,则国家为一文化团体。此种国家之组织,内则基于全国人民之众志、众力,(力字,通智力、体力而总言之也。)改涣散为团结,化私有为大公,建立共同生活制度。外则与世界万国人民同志、合力,真正平等互惠,有无相通。(通玩《周官经》,方知此段意思。《周官》自《春秋》出也。)太平世,以道德为人类互相亲比之大本。(亲比二义,见《易经》比卦注。亲者,人类互相爱护,若一体,无彼此之分。比者,人类互相扶助,于一切事皆合作。譬如耳听、目视、手持、足行,互相合作,完成一身之发展也。)消除国家及一切界畛,天下一家,(此见《礼运》。即《春秋》太平世之盛轨。)建立全世界人类共同生活制度。极乎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此《易大传》文也。天地,谓大自然。此言以人工操纵与改造大自然,使其变化,常受人力之制驭,而不至有过失。如雷电交作时,人触电即死。洪水奔流,居民当其冲者,莫有幸全。可见自然之变化不能无过失也。自科学技术日精,人力乃能操纵水电之变化,使其不至于过,而利用无穷,此一例耳。曲成万物者,随物之材质与性能而裁量之,以启其变化,俾万物皆得成就。不论无机物、有机物,或有机物之为灵为蠢,皆有以变化之,改造之,使其莫不有成。不会遗漏一物而莫之扶助,令其陷于无成。是谓曲成万物而不遗。)人力之盛,人道之隆,至此而极矣。
上文所举孔子《春秋》要旨,皆汉世学人所共知。如消灭统治之论,董生私告马迁,而马迁记之于《史记》《自序》。刘歆曾读史记,岂不闻此义乎?三世之说,何休生于向、歆父子之后,犹能详之。可见孔子《春秋经传》,自西汉至东汉,民间未绝传授。余推想,公羊高受于子夏者,必是孔子之《春秋经传》。不可信公羊寿欺骗。公羊高,齐人也。齐鲁间学人,并无不自由之患。彼既受孔子之经传于子夏,断无不传授于弟子之理。 高为孔子再传弟子,何至无良士从之请学。 高之门下,必有以孔子经传录成副本,转授后学。虽其思想不合当时制度,未可达于朝廷。而少数人讲授民间,继先圣而扶大道,何代无此幽人乎? 默而好深湛之思者,曰幽人。 邵公生后汉, 何休,字邵公。 能言三世义。足征子夏、公羊高之传,在汉世未遽绝也。余又尝思之,孟子、荀卿皆曾学孔子《春秋》。其师承所自,不必出于子夏。但孟、荀皆不守尼山本旨, 尼山,指孔子。 变而之于小康矣。或者孟、荀所受于其师之《春秋经传》,已是孔门顽固派之后学所改窜者,并非孔子原本。此亦不定是乱猜也。
向、歆父子以博学多通,声施后世,不可疑其未闻孔子《春秋》。然其说《春秋》所由作,则以《春秋》继述鲁史记。且上托周公,下引丘明,以抑孔子。而又以孔子《春秋》为不成文之史评。更诋为空言,遂以丘明之论本事而作传,足正孔子之失。易言之,即以左氏《春秋》代替孔子《春秋》。何其丧心病狂至于此乎?此其故无他,自六国小儒已欲变孔子为古帝王之继述人,宗小康之道以改窜六经。吕政焚坑之祸,儒生畏惧,相率远离大道。 大道者,孔子六经之所发明也。 汉兴,皇帝专制之局已稳定。忠君教条,如众星之灿着乎太空,人皆仰之矣。刘向正而不谲,惜其头脑顽固,小康礼教决不舍除。向子歆谲而不正,又自恃小慧,非堪受大道之器。彼父子同欲毁灭孔子之《春秋》,固其所必至也。 向、歆于孔子《春秋》侮之无所不至。歆更假托丘明之论本事而作传,是为鲁史正宗,而罢黜孔子。余谓左丘明见于《论语》,确有此人。是否作《春秋传》,余昔年未决。老来详究,《左传》一书,当是六国时人杂集史料而成,刘歆必有增窜。唐、宋至清论者多矣。若称丘明作,则亦伪书耳。刘歆或取此书中载史墨“君臣无常位”之谈,为王莽篡汉张目。(为,读卫。)杜预注伪《左传》,完全祖述向、歆。皮锡瑞攻杜,而不涉及向、歆。岂于《艺文志》未究欤。 孔子《春秋经传》,本是发挥哲学思想之伟大著作,不可视为史书一类。向、歆固莫能辨也。
如上所说,孔子六经原本,在汉初犹存而未遽绝者,当以子夏传于公羊高之春《秋为》较久。何休而后,遂亡失矣。《尚书》出孔宅墙壁者,当是孔子原本。武帝匿之秘府。大概成帝后,《书经》亦坏灭。
公羊寿、胡毋师弟对于孔子《春秋》,直是完全反叛。而自作一书,假托为孔子之口说。如此险毒,六国时小康之儒,确未至乎是。余在前文,曾提示此意,今当略说。余平常每言小儒改窜六经,此实修辞不谨。如伪《公羊传》祇可谓其伪造,不可说为改窜也。凡言改窜者,必于原书主旨或纲要,多少有所留存。庶几同时及后世之读者,可于改本中窥得原本主要的意思。方可发见改本是给予原本以无理的改易和混乱,所以说为改窜。今审核伪《公羊传》,其主旨是为汉制法, 为,读卫。 是拥护皇帝以天下为私有之乱制。此与孔子创发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之学说,两相对照,根本不可相容。而彼乃诡称子夏传来之口义,今始着竹帛,是为孔子《春秋》。 而彼二字,至此为句。 如此险恶,何可无辨?伪《公羊传》祇是凭空伪造,与孔子经传本无关,不得谓之改窜。以伪《传》诡托于孔子,遂废孔子之经,是诚篡夺之阴谋,其罪亦甚于改窜。刘向与其子歆,同莫能了解孔子《春秋》。但主张以伪《左传》夺孔子《春秋》者,此必歆之愚妄无忌惮,非其父之意也。六国时小康之儒,犹能于衰世求敦行谊。《礼记》《儒行篇》,郑玄注,析为十五儒。余详究之,其间十四儒皆六国时小康之儒也。 此意,须别论。 汉世伪儒,如公羊寿、胡毋种种诡诈,刘歆以浅见逞私意、侮圣而图立伪《左》,皆六国小康之儒所决不为也。 世所称《左传》,亦不全是刘歆伪造。大概六国时庸材杂抄成册。称左氏,而无名字,亦莫知其故。歆遂采之,当更有增益。凡称君子曰者,必歆所为也。歆尝请以《左氏传》立学官。诸博士皆谓左氏不传《春秋》,(此言左氏书,不是传授孔子《春秋》的书也。)遂罢。博士之言是也。 何休以孔子《周官经》为六国阴谋之书。盖明知此经是革命思想,而实反对革命,故詈之曰阴谋。休能言《春秋》三世义,盖子夏授与公羊高之孔子经传,犹流行于民间。当时民间学人,必有斥责伪《公羊传》者。何休为伪《传》作《解诂》。 为,读卫。 因采纳民间流行之孔子三世义,增入伪《传》中,以调和民间学者之暗潮。而其用意,实在维护伪传。休长于文,其叙三世,辞婉而旨微。 微有二义:一曰深微,含义深广故;二曰隐微,意思隐秘,人不易了故。 笃守古帝王之道者见之,亦不觉其有异义也。《后汉书》、《何休传》,称其雅有心思。虽美之之辞,而亦可知其心思之多方,不能择善而固执之。故明知孔子经传,而又曲顺朝廷教令,护持伪《传》。明知《周官》与《春秋》二经是一贯之道,而又詈《周官》以阴谋。六国小康之儒,虽主小康而违大道,亦决不以阴谋恶名,加于大道之儒也。姑举一证:《儒行篇》十五儒中有忧思之儒,是孔门狂简高才之后裔,大道学派之儒也。其说曰:“儒有今人与居。 余按此言不脱离民群也。庄子曰:“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又曰:“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见《庄子》《天下篇》。)余按庄子之唯心论与宗教甚相近。天地精神,殆为天帝之变形欤?外死生、无终始者,庄子之所谓至人也。至人者,与天地精神合一,即超脱乎小己,而何死生之有乎!凡物有始即有终。与天地精神为一,则寻其始而不可得始之端,究其终又何有终尽之期乎?故无始无终也。庄子当战国衰乱之世,乃欲离人间世而别求天地精神独与之通。(往来,即与天地精神通而不隔之谓。)通于此者,(此,谓天地精神。)是为外死生、无始终之至人。至人者,庄生之所自许,非可向外求得此人而与之友也。庄生实已离群离世,独与天地精神冥通为一。其于世之昏浊,人之疾苦,尚何所有乎?孔子曰:“道不远人。(言远离于人以为道,则其所谓道,必不是道也。)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云云。惜乎庄子不闻圣言也。孔门大道之儒,今人与居。大哉居乎!裁成天地,辅相万物。是乃与今人同广其居,安其居之道也。(裁成云云,并见《易大传》。此中相字,读相状之相。辅相,犹扶助也。不独人类以互相辅相为道,而人之于动物改善其生育,于植物改良其品种,于无机物亦变化裁成之,以发展其功用,利于人生。皆有辅相之道存焉。) 古人与稽。 郑玄注:稽,犹合也。余按沕乎长往之人,而各有贡献于其时代者,皆古之人也。(或道德高厚,或功业伟大,或学术有发明与深造等类,皆于社会有贡献也。)虽其人与其所成就皆已往,要皆有不朽者存。不朽者何?过去实有于往世,现在实有于斯世,未来将实有于来世。宇宙毕竟无有一瞬一息或空无,圣人于《易经》盛张《大有》,(《易经》有《大有》一卦。)其以预防观空之教也,德盛矣哉!(佛教观人生空,观一切物皆空。)古人成就不可薄,后嗣承前而兴。随时代之迁流,变动之不居,与古人积累之深厚,其一切成就,视古人则继长增高,亦因乎必然之势耳。后嗣所乘之势,优乎前贤,何可薄古乎?古人与稽者,(稽,犹合也,见上。)与古人合其志,与古人合其进德修业之无厌倦、无已止、无自私自利,完成人道而已。古人而可薄也,后人将亦薄今人;后后之人,莫不层层相簿。人道其熄乎!(问曰:“古人之学不尽是也,后人尚可守乎?”答曰:学术之事,穷理而已。理,有一时一地见为是,时移地异而见为非者,此必非理之至者也。至者,最高、普遍的原理。理之至者,无有一物可逃于其外而得成为物也。其为真是也,不随时而移,不随地而异也。古学之上穷乎至理者,亦不无矣。后人可得而弃乎?且汝言古学不尽是,又何至一切都非欤?信其是,弃其非,斯可已。) 今世行之,后世以为楷。 余按此言儒者行事,以为后世楷模。凡为一时自便之计,而不可为后世楷者,必不可行也。 适弗逢世。上弗援,下弗推。谗谄之民有比党而危之者。 此言儒者以世方昏乱,奋起而行革命之事。无奈举世终不自觉,儒者亦莫如之何。故云适弗逢世。六国时诸大学派中,唯儒家大道一派及农家极少数人有革命运动,其势甚孤。此外,皆反对革命思想者也。(此事,须别论。)学人既陷于迷途,民群无领导,革命所以难也。上弗援者,革命志士必不为在位者所援引。下弗推者,革命志士必不为下民所推戴。谗谄之民有比党而危之者,此即后世所谓侦察探伺之流。千百为群,组成密网。其人皆深险而善机变,以谗口谄容媚事其上,而毒害志士仁人。(民国时袁氏当国,在武汉大布侦察网,屠鄂志士无数。衰年回忆,犹昨日也。)古今少数先觉,呼号革命于民智未开、民德浇薄之乱国,未有不身受上下弗援、弗推,谗谄比党构害之大险难也。(难,读若乱,谓祸难也。) 身可夺也,而志不可夺也。虽危,起居竟信其志。 信,读伸,谓能自伸张而不屈也。郑玄注:起居,犹举事动作。言身虽处危亡之境,而行事举动,犹能伸己之志谋,不变易也。 犹将不忘百姓之病也。其忧思有如此者。” 以上将《儒行篇》说忧思之儒一节,全录其文,而余分段附注。
《儒行篇》忧思之儒,从来无正解。余正其名,曰革命之儒。审其身历危亡之境,能自伸其志谋而不变,犹不忘百姓之病。此其广大之同情,与坚钢之毅力,非革命志士不能有。此篇之作者,当是六国时人。十五儒中,惟革命之儒是大道学派。其余十四儒,大概在乱世能修其德业,对世事亦不忘怀。遇邦君与长吏,可与言,即陈得失;不可,则上。要归于穷则独善其身。此皆小儒之行也。 小康派之儒,曰小儒。非贬辞。他处皆仿此。 作者于小儒特详,当是小康学派。但于革命之儒,直叙其行事,犹见嘉善意思。汉人以革命思想的经典,斥为阴谋之书。视此能无愧乎! 《周官经》本是革命思想。不独立君有民选之明文,其凡事皆有联。改涣散为合作,变私有为大公。土地国有,一切生产事业皆国营。作民的办法最好,否则无法改造社会。(发动人民的知识与能力,曰作民。)此略言之耳。何休说是阴谋之书,便认清此经为革命思想。其解悟遇人,但不应用阴谋一词。刘歆表章此经,并非有真认识。王莽早有篡志,以学周公自饰。莽少与歆俱为黄门郎,甚重歆,遂相结。歆以《周官》为周公作。莽既篡汉,窃帝位,稍仿《周官》之制以变汉制。实则假借《周官经》以文其篡窃之丑,本非有意实行《周官》之法度也。莽非真正有民主与社会主义的理想,而假托《周官经》稍仿一二制度。俗说市人“挂羊头,卖狗肉”。(言其挂羊头以招买者,而实则卖狗肉,以骗诈为务。)如何行得通?莽之自亡宜也。郑玄注《周官经》,纯以帝王小康的思想去作解,亦是大混乱。然此经赖以存,不可谓其无功。《周官经》确是孔子作,与《春秋经》一贯。刘歆说周公作,盖以媚王莽,郑玄承歆说而不知改正。近人康有为以《周官》为刘歆伪造。有为于《春秋》、《周官》、《礼运》三经均无所知,其狂吠不足辨。余决定《周官》作于孔子,但六国时小儒当有改窜,然孔子真象犹可考见。武帝所见之《周官经》是否为孔子原本,今不可知。刘歆在秘室所见者,必是武帝匿藏之本。《冬官篇》缺亡,或是秘室损坏,或由刘歆删去,都无从考定。由刘歆传至郑玄以至今世之本,当初或有刘歆增窜处。然大体犹存孔子本旨。是在读者有慧眼,能辨之耳。
综前所说,孔门弟子之分派,最初由狂简与顽固两种人,对于孔子早年思想及晚年思想,取舍相反,遂为不同的两大派。完全承受孔子晚年思想者, 余在前文,谓之大取。 便要将其早年思想舍弃尽净。 余在前文,谓之大舍。 反之,完全承受孔子早年思想者, 亦是大取。 便要将其晚年思想舍弃尽净。 亦是大舍。 如上两种人,何故取舍如此相反?此由孔子早年是继述古帝王之道,是信而好古;及五十岁后,却由经验物理、人事,自己渐有新发见。于是从“温故知新”而至于驳斥反古。 “温故知新”,见《论语》。反古之反,不是反对之谓,而是返回古代去。朱子《中庸注》曰:“反,复也。”反与返通。 《中庸》第二十八章,子曰: 子,谓孔子。曰者,孔子说也。 “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 此语,盖小康之儒所增窜。 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者也”云云。 灾,古灾字。反古,犹复古。 余按《论语》称孔子“信而好古”。此当是其少年期初习古典时事。又称“温故知新”, 又者,亦《论语》所称也。《论语》是孔子弟子记录其间居偶尔之谈,本无组织,记者亦非一人。而研究孔子者,却可从其散见之说,考索其平生思想变迁。 则已与笃信古典时心情大不相同。此当是其三十至四十岁之十年中,积渐变化,积渐酝酿, 积渐一词,不可忽。积之也以渐,故云积渐。涓涓之流,积成江河。万物生成,莫不由微小积成粗大。人之为学,其思想由至浅而达于至深,由极简而进于极繁,由狭陋而之于弘博,由错误而归于正确,皆积无量数小变化而成大变化,是谓积渐。酝酿一词,本谓酿酒之事。而推演其义,则凡事之以渐养成者,皆曰酝酿。学问之事,正从酝酿得来。虽上哲天才,未有不由积渐而得成其学也。 而始有温故知新,突然大跃之一乐。孔子从十五志学至三十岁,大概殚精古典,惟信古而好之已耳。三十而立, 立者,自己树立起来。 庶几脱去依傍古人之习,而有以自树。四十不惑,其学又大进。余推其“温故知新”,在三十至四十之十年中,确从孔子之自述而体会得来,非敢逞臆妄说也。“温故知新”四字,不可粗心作解。温习古义,而证以自身经验,发现古人之短,而自有新的大创见。是为温故知新之乐事。温习古义,而或于古人所持之义为得为失,未能遽决。吾必不可驰空想以求决,惟有博征之于事物以考验古义是否有据而不可摇。其立义也,或无据而祇任空想,或其所据不足而陷于错误,吾皆可决定其非。则吾已发生许多新的问题矣。夫析义之事,微妙至极。万物之理如大网罟,千条众系,孔孔相联。故学人析义,往往由此义引生彼义。彼而又彼,牵引无穷。若知古人一义之非,将可推知其众义多非。既知古人聚义多非,而吾之自求真是者,必集证而后能立。有据方为推论。 古名学之法,作断,必集证充足。推论,必根据现实。 吾之新知,亦将步步为营,坚定不摇矣。倘古义果有据也,彼导吾以先路,吾继述以发展。窗前绿叶,继续昨日之绿叶而生。实则今之绿叶,不即是昨日之绿叶。形式如昨,而实质已新也。孔子少年时信而好古,还是依傍古人。从三十至四十,便已自家独立,格物致知。 参考《大学》。 借助古人所已知,而考验之于自身经验;审核古人得失,启发自己新知。此其思想与智慧之开拓。所以常与大道消息,而无故道可守也。 消者,减损或熄灭。息者,生生不熄也。凡物每一秒忽顷,皆灭故生新。(每一两字,注意。言其无有一秒忽顷,而不灭故生新也。)通无量劫而言,总是新新不已。(劫,犹时也。每一秒忽顷灭故生新,故通长远的时间而言总是新新不已。孔子川上之叹,盖以逝水前灭后生,易言之,前前诸流都不守其故,后后诸流皆随时生新,是乃发展不竭。圣人盖叹美之也。)是乃万物共循之大道也。圣人观物而体道,是以思无滞碍,不守故道也。(故道,谓古道。古道者,人情之所迷执,非大道也。万物,永劫皆毁故生新,是乃大道也。)
《中庸》称孔子曰“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云云。 反古者,犹复古也。见上。 此盖孔子五十以后之言。盖自三十至四十,温故知新之业,积累日益弘深。 业者,学业。累者,积而又积,累加无止也。积累愈久愈多,学业日益弘大深远。 至于五十,则圣人内圣外王一贯之大道,已造乎其极。得之于仰观、俯察,远取诸物,近取诸身之实悟;得之于周流列国,目击上层残毒,下民困于水深火热之实感。于是不得不呼号革命,于是不得不作六经。 《易经》是思想革命之宝典,开体用不二之洪宗。而天帝废,人道立。上古术数之迷,失其据。统天之义,为科学思想导先路。(为,读卫。)荀卿据此作《天论》,衍其旨,曰:“大天而事之,不如制天而用之。”是也。“群龙无首”与“首出庶物”诸义,则《春秋》废统治、张三世,与《礼运》之反对小康思想,皆自《易》出,而为政治革命、社会革命之先声。《周官》一切生产事业国营,发动人民合作,为生产革命之开端。此皆略言一二事耳。 孔子少时信而好古之思想,至三十已大变。少时所接触于旧社会者,皆古帝王之教条。习熟古代之《诗》、《书》、《礼》、《乐》,而动其欣慕,亦青年之情趣也。 孔子少年所读之《诗》、《书》,皆古典也。古诗三千余篇,大概集录上古以来至于周世。及孔子删《诗》,断自周始。古之《书》,必不始于尧舜。而孔子删书,断自二帝。盖孔子删定《诗》、《书》,不是整理史籍之谓。而是利用古诗古书之记载,以发明其对于群制、群俗与治道、教化之最高理想。故孔子少年所读之《诗》、《书》,是孔子以前之古典。孔子晚年删定之《诗》、《书》,则是孔子发明其哲学思想,不可视同考古家整理故籍之作。 孔子博习深研上古与三代哲王之大典。 习之博,研之深,非涉猎也。 取精多, 吸取古圣之精粹与英华,可谓多矣。 用物弘。 古圣所发明与所创造之物材,孔子都研究而借用之,何其弘大欤! 乃为三十后温故知新,豫备基本。 为,读卫。 此事关系极重大。若基本不充实,而求有温故知新之大变化与大发展,必不可几也。余平生细玩孔子为学,规模广大。孔子哲学思想,体系广大。孔子为万世开太平之前识、远见,正确至极。余虽欲赞之,而穷于措辞也。孔子六经思想,断乎无可与古帝王小康之道相容。故曰:“生乎今世,反古之道,灾必及其身。”其严戒门下与后学勿陷于复古之迷,意深远哉。
孔子以复古戒学者,至有“灾及其身”之危言。 反对天下为公,而欲复古帝王之制,是大乱之道也。灾及其身,不亦宜乎。 此非无的放知孔门三千之徒,守其早年之说,而有志乎复古者当不少。孔子所以戒之也。马迁《史记》《孔子世家》,称七十子通六艺。 六艺,即六经。乃大道之学。 吾意不尽然。子路、子贡皆七十子中之最著者也。二子并疑管仲不从子纠死,为未仁。 管仲辅齐公子纠,已为其臣。子纠与齐桓公争齐国之君位,不克而死。管仲不同死,桓公以为相。(相字,读若相状之相,犹俗云宰相。桓公用管仲主齐国之政也。) 二子皆疑管仲不仁。孔子称管仲有匡正天下之大功,以仁德许之。二子虽无诤,而其心不无疑也。其后子路死于卫,曰:“食其食者,不避其难。” 下食子,谓禄也。难者,祸难。 子路因食君之禄,而为其君私人之祸患以死。 为,读卫。 是奴隶的道德也。此乃小康礼教之教条,而二子中其毒。使其明于大道,则当为天下除公害、兴公利,事或不济,以死继之,是乃至仁。二子知有君,而不知有庶民。其于六艺发明大道之旨,实无真解也。但子贡聪明,晚年或有悟乎! 子路、子贡疑管仲事,见《论语》《宪问篇》。 有若,亦七十子之一也。《论语》载其言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云云。余考《论语》载孔子答门人问孝之辞,皆令为子者,反求诸内心之安与不安,而指示其应行之事。如告子夏,曰“色难”。则以留心父母之颜色为难。父母于日常生活中,稍有不愉之色,则必体察其疾苦所在,而立即解决。且不得自惮劳苦,方有以安亲之心。色难之旨盖如此。举此一例,可概其余。孔子言孝,皆就人之性情处指示,绝不参入政治作用。有若便不然,乃特为居上位者着想。 为,读卫。 欲使庶民居家皆行孝弟,则其对于国君自然忠顺,不至犯上作乱。此乃古帝王小康礼教之骨髓。《孝经》云:“移孝作忠,其说有本也。” 以事父之孝,转为事君之忠。谓之移孝作忠。于是君尊于父,忠先于孝。《孝经》作于六国时小康之儒。自是成为皇帝自卫之教典。 孝弟本乎人性之自然不容已。宗法社会以此为至德,实亦永不可废。但人群道德日益广大,犹当同情群众耳。中国古帝王乃利用孝弟之教,以拥护统治。人性始被穿凿,失其自然。而宗法社会思想,亦与皇帝专制之局,互相依而延长数千年。岂不惜哉!孔子作《礼运经》,主张废除各各独立私营的家庭制。使庶民一切互相合作,组成共同生活的团体。故曰:“人不独亲其亲, 上亲字,敬爱之谓。下亲字,谓父母。不独者,敬爱己之父母,而于其他老人亦敬爱焉,犹己之父母也。 不独子其子。” 上子字,慈爱之谓。下子字,谓子女。不独者,慈爱己之子女,而于其他幼儿亦慈爱焉,犹己之子女也。 独立私营的家庭制度既废,人皆习于共同生活。新道德之养成,莫大乎扩充事亲之孝德,以敬爱天下之老。扩充爱子之慈德,以抚育天下之幼。敬老慈幼二德双修,人道终始备矣。独立私营的家庭制度,本依缘统治阶层而形成。其大苦,略说有二:一、困于上层之剥削。二、各自独立私营,生产力缺乏。天下之幼不得养、老不获其所者,众矣。废家庭之敝制,建共同生活之新制,人类始得发扬其普遍敬老、普遍慈幼,如此广大的新道德。故曰“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也。有若言孝弟,盖不悟古帝王教民孝弟,实以自卫。移孝作忠,诱人趋附上层,以歆势利。人凿其性,不亦悲乎!《经》复有言: 此言经者,仍是《礼运经》。上文未全引者,今摘引如下。 “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 此中言地,即举大自然而总摄之。大自然,即是具足一切财货的无尽藏。吾人若蒙然不知改造与变化裁成,不知操纵、利用,则是自然储货以待人,人竟弃之,是诚大可恶也。人能竭尽体力、智力,以取得富有之货,则藏于天下人之公共库藏,不必藏于己。而己固与天下人同为公共库藏之主公,用之终不竭也。 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 为,读卫。此中言力,通指体力、智力而总言之。人能劳动四体,格物、备物,造事、成事,(穷究物理曰格物。见《大学》。尽人之力以裁成万物而用之,无不备足,曰备物。见《易大传》。)人乃成其人之能。力不出于身,殆不足齿于人,何忍不自恶。古代小康之社会,(即宗法社会,或封建社会。)居上位者搜括天下之财货,藏之于己。庶民稍保残余,犹为幸事。(《诗经》变雅与列国民谣,尚可考见此情。)其时庶民之力,疲于为上,而不得为己。(两为字,皆读卫。)设若统治阶层消灭,家庭敝制亦随之消灭,人皆习于共同生活。则人人莫不自恶货弃于地,而求有其货以藏于公共库藏,不必藏于己,而实已藏于己矣。人人皆自恶其力不出于身,而无待他人旁督。所以者何?人身莫不有天赋充实之一切力,莫不乐出其一切力。(天赋者,形容其力为本有故,非谓有天帝赋予之也。)而在小康时代,则为居上者所劫制,人不得自尽其力也。若乃大道之行,统治阶层消灭,各各独立之家庭制已废除,天下之人人同享天下一家之乐。(天下一家,《礼运经》之文也,谓建立全世界人类共同生活制度。曾说在前。)人人皆乐出其本身之一切力,以畅其性,以成其能。皆非有为己之私而后出力也。是故小康之世,人人受在上者之劫制,不得以自力为己。大道之行,人人皆得自由以出其本身之一切力,却不必为己。(为己之私意、私欲,早已克去故。且己亦无不利故。)不必为己与不得为己,二种意义相去何止天渊,此未可无辨也。 上引经文。若从道德的观点而言,则知大道之行,人人皆自恶货弃于地,却不必货藏于己。人人皆有恶力不出于身,却不必以力为己。此种道德,崇高无上。孔门七十子中,如子贡之务货殖,亦欲藏货于己。 殖,生也。子贡颇讲求货财生殖之方也。 冉求为季氏聚敛, 为,读卫。 乃欲藏货于大夫之家。原宪无财而自足,可谓难矣,而无辅相万物之道。子贡、冉求、原宪皆英才也,而三子之思想皆小康社会典型也。 小康之世,货、力为己,上层如是,士人依托上层者,不能安贫而货殖,亦视为寻常事耳。冉求为季氏聚敛,盖以既为其宰,即以此显其能。原宪之行,在小康世自是高德。若以小康之俗衡三子,则三子皆无过也。然而孔子斥子贡货殖,责冉求助季为虐,亦不以宪为仁。其故何耶?孔子以大道望三子,则三子皆有罪也。冉求罪最大。季氏,大夫也。属于统治阶层,《春秋》所必讨也。求,助之为虐。孔子詈之曰:“非吾徒也。”命小子鸣鼓攻之,盖恨极矣。于此,可见孔子革命实践之盛气,非仅持空理论者也。小子,盖孔门弟子之青年者。此辈可进于大道,故孔子命其攻冉求也。孔子在陈,思归鲁,曰:“吾党之小子,狂简。”云云。(此事,曾说在前文。)可见孔子晚年甚注意于门下青年一派。大道之付托,正赖此辈耳。 孔子大道之传授,今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可考者仅二人。一、言偃,字子游。见于《礼运经》,吴人也。 《家语》称偃为鲁人。则因偃仕于鲁,为武城宰,而误说耳。《史记》称偃吴人,为确。 少于孔子四十五岁。二、卜商,字子夏。传孔子《春秋经传》于齐人公羊高。卫人也。少于孔子四十四岁。二子皆孔门之青年。孔门弟子三千,青年当不在当数,其见于《论语》者,不必多高材。马迁《史记》所采七十子之徒,于其行事、学术均不详。吾不知其何为粗疏乃尔。 《孔子世家》亦作得太坏。 非明于学术之良史也。司马贞曰:“子夏文学,著于四科。序《诗》、传《易》。又孔子以《春秋》属商。又传《礼》,着在《礼志》。而此史并不论。 按,“此史”,指马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也。司马贞著有《史记索隐》。 空记《论语》小事,亦其疏也。”云云。按司马贞言子夏传《易》。马迁《史记》于其传学之事,一无所载,非独不载其传《易》也。马迁独称孔子传《易》于商瞿。 《史记》称为鲁人,字子木。少于孔子二十九岁。 瞿传楚人馯臂子弘。 颜师古曰:“《汉书》及《荀子》书皆云字子弓。此作弘,盖误也。”应邵云:子弓,子夏门人。余按:子弘、子弓当是两人。自商瞿传子弘至田何,乃术数一脉相承。必非受易于子夏之子弓。 弘以下凡四传,是为齐人田何。汉兴,田何以亡齐遗老徙关中,乃得易于汉世。自汉至今世之《易》学,皆本于田何。由田何而上索之,则商瞿为世祖矣。 孔子为太祖,商瞿当称世祖。 马迁之父谈,受《易》于杨何。杨何,乃田何之再传弟子也。 田何传王同,字子中。子中传杨何。马迁之父谈,则田何之三传也。 田何之学,本是上古术数之业,非孔子之《周易》也。马迁因其父谈,继承田何。遂从杨何而上至商瞿,凡八代,源流叙述分明。马迁盖尊其父之师傅,上追商瞿,以为孔子之嫡嗣,是为《易》学正宗,故屏去子夏而不论也。马迁记载七十子,颇有不实。如公孙龙,为坚白异同之说者,与平原君同时,去孔子近二百年。当然不及见孔子,而列入七十子中。公伯僚亦非孔子门人。余按公伯僚,谗人也。《论语》载孔子答子服景伯曰:“公伯僚其如命何?”泛举其姓名,而于其人不屑教诲,非弟子可知。马迁以商瞿列入七十子中,当是据田何所说。是否为孔子弟子,不无问题。《家语》云:“瞿年三十八,无子。母欲更娶室。孔子与瞿母筮,告曰:后有五丈夫子。”云云。此乃占卜家造谣,而窜入《家语》以传。不可信也。余观田何传授之《易》,确是上古术数遗业,决非孔子之《易》。独惜子夏尝传《易》,马迁忽之而不载。迁,非良史也。子夏传《春秋》是大道之学。其传《易》断乎不杂术数。商瞿为术数之徒所宗,必不闻大道,其为小康派之尤劣者,可知已。余故不得无辨也。《论语》称子谓子夏曰:“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孔子此语,自昔无正解。君子儒者,力行大道之儒也;小人儒者,服膺小康礼教之儒也。孔子勖以为君子儒,而犹戒以无为小人儒,其欲以大道之传,寄于子夏。意深切矣。不明乎此,将以君子为成德之称,小人为失德之目。孔门四科, 孔子就弟子之所长,别以四科:一曰德行,二曰言语,(即外交辞令。)三曰政事,四曰文学。即富于哲学思想者。) 孔子独荐子游、子夏为文学上选。 荐犹举也。参考《论语》《先进篇》。 圣怀于子夏,契之深矣。何至虑其为失德之小人乎!惟就大道与小康而论,则为大道之学者,须是见得彻,立得定。稍杂乎小康,而不知辨,则不徘徊于歧路者希矣。何可望其正确领导群众,为革故取新、拨乱反正之大业乎? 《易》《说卦传》曰:革,去故也。鼎,取新也。易有革、鼎二卦,通明革命之义。拨乱反正,说见前谈《春秋》三世处。宜覆玩。 《论语》载子贡问师与商孰贤?子曰:“师也过, 师,字子张。姓颛孙。陈郡人。少于孔子四十八岁。 商也不及。”云云。《论语》此处之记者,下笔却太含糊。孔子于子张决不是笼统说一过字,于子夏亦决不是笼统说不及两字。子张过在甚处?子夏不及在甚处?真令人无从猜想。余从《论语》,推想子张毕竟是务外一流人也。 一流犹云一类。 余因子夏传孔子之《春秋》,欲就《论语》所记子夏语,而深论之,兹不便也。
余写至此,适天气酷热。 从夏至到仲秋,是沪上酷热时。 余百病交作,腰部难得撑起。最苦者,两膝头之内部,其骨如破碎。如起立便觉上身太重,两足不能支持。此危象也。余写到此处,要说之话,犹甚多。前面所提及者,如韩非所言,孔子之后学分派,由于取舍相反云云。余已举出大取、大舍,而于小取、小舍尚未有说,则因有所待也。今于此事,不暇求详,祇好简单作一了结。韩非之学,源出老子而卒会归于卫鞅之法、申不害之术。韩非本不了解孔子,其于儒学决不肯详究。于儒学分派,亦祇据三晋流行者言之耳,决不会考索儒学分派之所由来。大取大舍,乃余据《礼运经》,而推定儒学总分此两大派。孔门三千之后学,全盘承受孔子晚年大道之学者,是为大取。同时,必完全舍弃孔子早年所服膺于古帝王小康之道,是为大舍。此种情形,在伪《礼运篇》中犹可考见分明。反之,三千中顽固派之后学,笃守孔子早年传习古帝王之礼教,是为大取。同时,亦必完全反对孔子晚年思想,是为大舍。孔门三千之徒,总分为大道、小康两派。 旧以大同和小康分派,甚不当。小康礼教,实将古帝王之阶级思想,与其经济、政治、教化、学术、文化等等方面,无不包含尽。而大同一词,不独不能包含孔子之内圣学,即就外王学言,亦绝不能包含其广大之义蕴。大同一词,不过表示《春秋》太平世,天下一家之盛象。而所以达到天下一家的无穷义蕴,则非大同一词所能含摄也。故应遵用《礼运经》大道之文。(《礼运篇》“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云云。此是《礼运经》之原文,参看《原儒》《原外王篇》。) 韩非根本不通儒学,宜其未闻儒学分歧之真象也。韩非言八儒取舍相反云云,余审核其说,八派之分只可谓之小取、小舍,非若大道、小康之分。一则全盘承受孔子晚年大道之论,而于其早年好古出于一时之意趣者,则全舍之。一则全盘承受孔子早年帝王之业,而于其晚年定论,拒而弗承也。 非若二宇,一气贯下为句。 小取、小舍者, 两小字,俱释为少。 彼此根本处不同。而此之于彼,或认定其一义或数义之有当,而取之以自益,是谓少有所取。彼此根本处实无不同。而此之于彼,或认定其一义或数义不必惬于吾之所见,则违之而弗从,是谓少有所舍。 前云大取、大舍者,是于不可并容之两方,全盘承受甲方,说为大取。同时,必极端排斥乙方,说为大舍。小取小舍,便不如此。小取祇是于大异中,不妨少有所取。小舍祇是于大同中,不妨少有所舍。 试就后者举例。如子游、子夏,并是大道学派。而子游之教育法,则于大同中不无少有所舍。《论语》《子张篇》载子游曰“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抑末也。本之则无。如之何”云云。按朱子注云“子游讥子夏弟子,于威仪容节之间则可矣。然此,小学之末耳”云云。余谓,门人,当是指子夏门下之成年者。小子,犹童子也。朱子以威仪容节,疏释洒扫应对进退,于义欠妥。洒扫固是小子劳动之事;应对进退四字,则含义极博。日常生活中,万物纷来,吾人皆感摄之,曰应。万物纷来,吾人皆制而用之,曰对。 对有二义:曰对向,曰对治。吾人对向大自然,而主动以改造之,利用之,故有对向、对治二义。 动履万变,曰进。休息静虑,曰退。此四者,皆成年人日常接触大自然,习劳、趋事,增益经验,广发知虑。 知,读智。 不容纵其身于偷,游其心于空者也。 “不容”二字,一气贯下。 孔子自言,少时多艺。 此中艺字,为技术与材能之通称。孔子自言,不试用于仕途,故得多习于技艺也。见《论语》《子罕篇》琴牢所记。牢,孔子弟子也。 其作易,曰:“知,周乎万物。” 周,遍也。言人本有知,当求遍通乎万物也。 作《大学》,曰:“致知在格物。”圣人未尝舍离事物,不习劳动,闲居冥心以为学,如其后学老氏之徒所为也。 圣人,谓孔子。冥心者,息其心于虚无,昧然若无知也。老子出生之年,后于孔子。余详在《原儒》。 子夏之于教育,本继承孔子大道之学,未失正鹄。 鹄,射者发矢,必有其命中之的也。教育有正当之的,亦犹射也,非妄教也。 朱子以威仪容节疏释应对进退,便是教学者于日常接待来宾时,学习礼貌。此乃以二程理学之教育,而曲解子夏。不可无辨也。子游反对子夏之教育法,而讥之曰“本之则无”云云。子游所谓本,盖谓养性之功也。 性者,人所由之而有生也。通天地万物而言之,则吾人与天地万物所同有之大源也。但此大源克就吾人而言,则是吾人之性。非在吾身之外也。通天地万物而言,则是吾人与天地万物同禀之一元,但决不是超脱乎吾人与天地万物而独在,切忌误会。 子游养性之功云何欤?余求之《论语》,子游尝为武城宰。 武城在兖州,鲁邑也。宰者,邑之长官也。 孔子过, 孔子过其邑也。 “闻弦歌之声,莞尔而笑”云云。据此而论,可见子游以为含养性德,其功莫大乎习乐。乐主和。和也者,生生不息之仁也。子游虑子夏之教育法,将使人偏重历练于事物的知识,而乏坦荡和乐之趣,无养性之功。故以本之则无,绳其失也。子夏答子游之一段话,似欠圆满。余恐文繁,不及引而正之。余谓子游重本之意,甚是。但决不可流于忽视知识,与四体不勤一路。子夏亦宜酌采子游之意,日常退息时,尽有格物以充其知,与习乐以和其性之暇。子游虽与子夏同为大道之学,而其教育之道 此中道字,犹方法也。 未免于《大学》致知在格物之教,少有所舍。 少字,注意。子游当然不轻视格物,但恐其末流可以至此耳。 孔门大道学派,今可考者祇游、夏二人。二子于教育学,颇有分歧。故论之于此。
又试就前者举例。 前文云,彼此根本处不同,而此之于彼,颇有取其一义或数义以自益,是谓少有所取。宜覆看前文。 如孟子、荀卿同是坚守小康之壁垒,与大道学说之主旨根本无可相容。孟子最顽固,宗法思想,狭碍一团。荀卿有倡导科学之理论, 见《天论》。 又以养欲、给求、言礼,则于《大易》有所摄取,异于孟轲之愚陋矣。荀卿主张暴君可革。其说有曰:“杀,然后仁;夺,然后义;上下易位,然后贞。” 贞,正也。 盖忿恨六国时侯王之昏贪无能,非革命无可与图治。然终不曾攻击君主制度,易言之,终不欲消灭统治。荀子于大道之学弃其根本,而少取数义以自文,盖其受古帝王之遗毒甚深,妄冀以少数人居上层而控制天下最大多数人,是万世不易之常道,此荀卿之陋也。 妄冀二字,一气贯下。 孟轲亦谓暴君可革,与荀卿同。殊不知大道之论,其革命也,必消灭统治,非谓革去暴君而别易一君,可谓革命也。《春秋》与《礼运》、《周官》三经,据乱之世,首倡革命,荡平统治阶级。即领导庶民自主,一切互相合作,生产事业皆归国营,此言其略耳,其详可细玩《周官经》。惜乎孟、荀俱不能承受大道也。余在清季,闻康有为以孟子为大同学, 以大同为学派之名,甚不妥。说见上。 荀子为小康学。其实,孟、荀皆坚守小康。孟轲极固蔽,盖小康学派之正宗。不知康氏何故以孟轲为大同学。岂以其有“天下定于一”之论欤?秦王吕政固已并六国,而实现孟轲之希望矣。殊不知,吕政以暴力将天下定于一,是侵虐天下人。非《礼运》大同之谓也。稍有智者,将《礼运篇》首“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至“是谓大同”,与其下段“今大道既隐”至“是谓小康”,此两段文,字字句句互相对照,学者能详究之。则吕政之定于一,决不是《礼运》之大同,本不待辨而自明。小康之下流为霸道,霸道之下流为昏暴。 今之帝国主义者,正是昏暴。 吕政残兆民,愚黔首,欲万世私有天下,终乃十五年而亡,皆昏暴之果也。康有为头脑混乱,于孟子犹未能通,真怪事已。荀子在小康派中,最为通儒,独惜其不闻大道。小取、小舍,余已举例,释明如上。韩非所谓八儒,祇是大道、小康二派之内又各有小取或小舍,遂分各小派耳。然大道、小康两巨流内部之分歧,岂止八派。韩非闻见亦甚狭耳。
余在前文,曾断定司马谈所称,儒家千万数之经传,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者, 礼,当作理。礼、理古通用。 是因孔门大道学派,宗主孔子六经而推衍其广大深远之蕴,著作特多,故经传有千万数也。前文作此断定,犹未尽意。今病后气力微弱,不敢求详,且略申吾旨。何由而知司马谈所称经传千万数是大道学派之著作欤?司马谈所论之儒家,本是孔门既兴而后,始有儒家可言耳。孔子未讲学以前,学在王朝。王官治事之经验,虽以所知,着在典册,究未成为有体系的思想与学术。且不得下逮民间。故儒学成为独立之一家派,实自孔子创作六经。三千弟子中狂简之徒, 狂者,高狂,勇于进取。简,大也。曾说见前。 踊跃受持,深研博究,推阐为多种经和传,遂有千万数。此为治古代学术史者,所不可否论之事实。余以经传千万数归之大道学派,是乃第一理由。古之言六艺者,本为六种技术之称。六艺者:一曰礼, 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借用司马谈之言。)自五帝之世,已以此等教条,颁布民间。《帝典》有“敬敷五教”之文,是其征也。(五教者,蔡注云: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以五者,当然之理,而为教令也。世儒妄分《尧典》、《舜典》为二,汉时本合称“帝典”。此乃古史所载事实。《礼记》有礼不下庶人之条,谓庶人祇敬守在上者所颁之教令,而习行其礼仪耳。上层对于庶民,不以礼相遇也。) 二曰乐, 古时民间亦有简单的乐。 三曰射,四曰御,五曰书, 文字既兴而后,民间当渐有识字运动。 六曰数。 数者,算数。 自孔子作六经而后,世人遂以六经别称为六艺。六经别称六艺,当始于大道学派诸贤。揆其用意,盖以六经之道为人生所需要,犹如礼、乐、射、御、书、数六者,为人生所必需而不可缺也。孔子未作六经以前,本无六艺经传可言。五帝与三代之世,当然祇有一切教令与行事之记载而已。 古史有记言与记事之别,实则言即教令也。 谓其足为后圣发明学术之参考资料则可,尊之为经则未合。且古时亦无此称。伏羲八卦,后圣推明之,始承认其有哲学思想耳。 后圣,谓孔子。 孔子《周易》未作以前,八卦祇供占卜家利用,何得有经之称乎!《春秋》,鲁史记之名也。孔子《春秋》未作以前,鲁史得有经之称乎?《仪礼》,周公之教条也。孔子未作《礼运》、《周官》二经以前,《仪礼》得有经之称乎? 《艺文志》称《仪礼》为《礼》古经,则刘向笃守小康之教,尊重古帝王教令,而妄授以经名耳。 《诗》三百篇大部分为小民怨忿王侯大夫侵虐之哀声也。 《论语》称孔子曰:“诗可以怨。” 孔子特为删定,而寄以改造社会之最高理想,始称为经耳。孔子未删《诗》以前,古诗三千余篇,多是下民无有聊赖之呻吟,何得有经之称乎?总之,六艺经传,孔子所创作者为宗本,弟子所推演发挥者为羽翼。 此中弟子,指大道学派。 司马谈称其有千万数之多,可见大道学说在当时流行极盛。《礼记》《儒行篇》,十五儒中有革命之儒。《儒行篇》是六国时小康之儒所作。小康派本以变改六经真髓为务,而于大儒革命之行迹,犹不忍湮没。盖有感于当时危亡之象也。 力行大道之儒,曰大儒。 小康派大师如孟、荀辈,虽有暴君可革之论,然其思想根底,毕竟保持统治阶层。孟轲游齐梁为客卿,门下随于后车以就食者甚众。荀卿仕楚为兰陵令,其弟子李斯用事于秦;韩非不幸遭谗死,否则亦暴秦之辅臣耳。故知怀抱小康思想者,终不能革命。而十五儒中革命之儒,必为大道学派无疑也。余以孔门三千徒众,少壮狂简高才,勇进于大道,故有六艺经传千万数。是吾所持之理由二也。司马谈对于儒家经伟,有“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理”,“博而寡要,劳而无功”之叹。此非空泛之说,必曾阅览一过,而后有是言。谈本史官之裔,藏书富,喜博闻。决非目不窥书而鼓舌妄说。谈云:“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理。”据此而推,可知谈所亲览之儒家千万数经传,决定是大道学派之鸿着,非小康之徒所能为也。六经之学本一贯,而《易经》为五经之原。《易经》倡导科学之论,甚深弘大。其要略犹可考之于易大传。 参考《原儒》《原外王篇》。 孔门三千徒中,狂简高才当有科学思想之创作。惜乎汉世小儒弃而弗究,今无可考矣。 小康派之儒,曰小儒。司马谈仕于汉武帝之世,犹见儒家六艺经传千万数。而《艺文志》所载者,即今世现存之伪五经耳。千万数都不见于志。故知为汉初小儒所屏弃而丧失也。 民国初年,学人尊墨子为科学家,诋儒学阻碍科学思想。若辈既不读《易》,又不考墨学来源。《淮南子》《要略》曰“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云云。此说必非无据。淮南王安所招致宾客,皆当世博学通才。 安,高帝之孙也,文帝时对王。 其时去孔墨犹近,其书由群贤合作,凡所持说必经众意共核。如墨学不本于孔,何至凭空造谣乎?余按墨子政论浅薄,未达六经义旨。而《淮南》称其“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必在科学方面无疑。凡人天才有独长者,每有所短。墨子长于科学,故受孔子之术而有成也。司马谈虽尚博闻,而实专精于《道论》。 老子之书,古称《道论》。 其学务去知去欲,存神而返无。 返合于虚无也。 谈所叹为“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理”,必是发挥科学思想之经传。而谈适与之捍格,莫由人也。又六经之外王学,自笃守古帝王之道者视之,未有不骇为非常异义可怪之论。 骇者,惊骇。 谈于儒学独取小康派之宗法思想, 说见前文。 其于阐明大道之经传,不能通、不能究,何怪其然。余由司马谈读六艺经传有不能通、不能究之叹,正可证明儒家千万数之经传,必是大道学派之鸿着。小康派之思想,迂陋、固滞、空疏,其所为书不过重述古帝王之教令而已。司马氏世掌史职,小康学之典籍,谈之所习见、熟悉。本非“累世不能通”之学,更无“当年不能究”之理。余以谈之言,证成六艺经传千万数,出于大道学派。是吾所持之理由三也。谈本道家,于六经实无所得,又怀偏见。《史记》《老子传》曰“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 绌者,黜退之谓。犹俗云卑之也。 其云儒学“博而寡要,劳而无功”。适自露其无知,不足辨也。然谈实曾读过六艺经传千万数,其言发于亲身经验则无疑。不能通,便直认不通;不能究,便直认难究。犹不失道学专家本分。古哲风谊,可敬也。
余自少时,阅《史记》至《孔子世家》,见其称孔门弟子三千人,而通六艺者祇七十二人。 六艺,即六经之别称,说见前。 《仲尼弟子列传》其说亦与《世家》相同。而小有不符者,则称孔子曰:“受业身通者,七十有七人。”大概当时有两说,而马迁并存之。然迁于世家则采用七十二之数,或以七十二为近是也。迁作《仲尼弟子列传》而书于其后曰“余以弟子名姓文字,悉取《论语》弟子问,并次为篇”云云。《论语》乃极简单之小册,其所记弟子与先师之问答,寥寥无几。 先师,指孔子。下同。 其犹于大海水中取数滴,何可见大海水乎!即就其见于《论语》者而言,审其发问之辞,亦不必皆英俊也。余尝怪,孔门弟子三千之众,何至通六艺者,祇有七十子之徒?马迁作《史记》,以此说着之于《孔子世家》,遂成千秋定论。余推想七十子之说,不必倡自马迁。大概六国之季世,小康派之徒有就其得自传闻之七十余人而记录之。 七二与七七之数,相差甚微,可不论。而七十子中,颇有分明不是孔门弟子者,故可断定其得自传闻。 记录者不必为有学识之人,或不必有若何用意。自吕政以焚坑之毒,摧残孔子儒学,大道学派无人继承。汉兴,鉴吕政之败,遂利用小康之儒拥护帝制。 皇帝专制曰帝制。 诸小儒奋起而寻求六国时小康学者之遗绪,亦事势之所不容已也。 小康之儒,简称小儒。 盖六国时小儒,早已改窜孔子之六经,俾成为小康思想之教典。汉初小儒所遵奉之五经,如田何所授之《易》、如公羊寿胡毋师弟所造之伪《公羊春秋》、如秦博士伏生所授之《尚书》、如《艺文志》所称之《礼》古经及大小戴《礼记》,皆六国时小儒之遗物也。《诗经》唯三百篇尚存,而孔子之《诗传》无传。 上传字,是传记之传,下传字,是传授之传。读若权。 六国时小儒已废绝之矣。《乐经》无传。六国危乱,其时儒生当无暇注意于乐。汉人传五经,而缺《乐经》。亦不敢于六国小儒所有者之外,而有所增也。故《艺文志》载有王禹记二十四篇,又刘向校书得乐记二十三篇,与禹不同。而皆不以之定为《乐经》,诚以其非六国时小儒所审定者故耳。有问:“公羊寿等之伪《春秋》,非六国时小儒所定也。”答曰:孔子《春秋经传》真本,由子夏传之公羊高,从高传至其后裔公羊寿,始废其先人之传而造伪。此是公羊氏一家之变态。然孔门传《春秋》者,决不止子夏一人。孟子明言孔子作《春秋》,可见其读过孔子之《春秋》,然不闻其得于子夏之传也。孟子说“《春秋》成,而乱臣贼子惧”。极力拥护统治阶层。此与董仲舒私语马迁之言曰“《春秋》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者,绝无合处。 贬与退等义,说见前。 仲舒学《春秋》于公羊氏,深知孔子本义。但其著《繁露》一书,则与公羊寿等之造伪相同,而不敢昌言消灭天子、诸侯、大夫。其语马迁者,祇是私人谈话而已。孟子之《春秋》说,正是以拥护统治之小康礼教,而完全改去孔子之《春秋》真髓。即此可证,改窜孔子之《春秋》者,自六国时之孟子已开其端。公羊寿等之造伪,不谓其本于六国小儒可乎?且伪《公羊传》中,有子沉子曰、子司马子曰、子女子曰、子北宫子曰,又有高子曰、鲁子曰,此皆公羊寿所称引其说,而特致尊崇者。 子而又子之,乃尊崇之辞也。 此辈都是改窜孔子《春秋》之小儒,为公羊寿等造伪之所祖。此辈当是六国时小儒,否则亦是六国小儒之后嗣,断乎无疑也。汝谓伪《公羊传》不出于六国小儒可乎?伏生所授之《尚书》,必是六国小儒改窜孔子之《书经》而成此伪书。伏生在凶蛮之秦廷为博士,何敢传孔子《书经》?《书经》于汉武帝时出孔壁,武帝犹废绝之,何况暴秦。故伏生之书,必是六国小儒传授之书也。总之,汉朝初兴时代,正谋利用小康之儒。诸小儒亦一致踊跃搜求六国时小儒所改窜之经典与诸文籍,以明其师承有本,而造伪不自己出也。汉初风气,任何学派皆以拥护帝制为天职。老庄虽不革命,然其思想实痛恨君主专制。六国时道家,非尧舜,薄汤武,可谓激烈矣。及至汉兴,道家无一人不变其所守。盖公游曹参之幕。黄生在汉景帝前献谀曰:“汤、武非受命,乃弑也。”齐人辕固生虽是小康之学,而犹面折黄生,触景帝之怒,几至于死。 见《汉书》《儒林传》。 黄生者,道家巨子,司马谈之师也。马迁《史记》自序,称其父谈“习道论于《黄子》”是也。谈、迁父子满腹是宗法思想、帝制思想、小康思想。余在《六经是孔子晚年定论》中,辨之较详。可参看也。道家尚如是,何况小康之儒,一向以帝王之道为万世不可易者乎?汉兴,小儒乘时得志。六国小儒之文籍,乃为汉初小儒之所宝贵。二千余年来,历史家、治文化者,从未有注意及此。岂不怪哉!谈至此,吾当回到七十子之间题。七十子之记录,纯是一本乱账,其集录毫无标准。若是在三千人中,择其学术相同者而录之欤?则子夏传《春秋》、子游传《礼运》,二子是大道之学,分明可考。但二子而外,其余诸子见于《论语》者,若子贡、子路、曾子等等,无论其学行优劣、短长,要皆遵循小康之道也。颜子是否为大道一派?从《论语》考之,殊不可知。《史记》七十子列传, 即《仲尼弟子列传》。 其中四十有二人,徒有姓名,而皆不见书传,无从论其学行。 学者,学术。行者,行事。 则以七十子拔出于三千之中,并非在学术上有特殊的标准,可知已。若以德行或政事等为标准欤?而冉有为季氏聚敛, 为读卫。 亦与颜回并列。子贡货殖,乃与原宪同类。岂不可笑。或以政事为标准欤?冉有、子路,名震于列国君臣间,而孔子祇以具臣许之。 具臣者,备职官之数而已。 其名字不见于书传者,更何足论。故七十子之记录,当出于六国小儒中极陋者之手,其事诚不足道。而汉初小儒一致遵从之,马迁且采之,以作《仲尼弟子列传》。其故何耶?汉初之人,固尊尚六国时小康学者之文献。七十子之录所以受汉人崇信,此亦风会使然也。更有一主要的因缘。六国时小儒本继承孔门弟子反古一派之主张, 反,犹复也。反古,犹云复古。见《中庸》。 皆以为孔子自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皆欲以孔子为古帝王之嫡嗣。变易孔子之六经原本,而改胎换骨成为小康礼教之经典。伪《中庸》称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此说盖早发于孔门弟子之反古派,而六国时小儒又盛张之也。小儒皆自以为真孔,故不肯承认先师之门,有所谓大道学派。 先师,指孔子。 古籍沦亡,此事虽难征考,然细玩伪《中庸》,尚可发见此情。余云伪《中庸》者,即指《礼记》中之《中庸》一篇,而宋儒特提出为四子书之一者也。《汉书》《艺文志》载有《中庸》说二篇。唐颜师古注曰:今《礼记》有《中庸》一篇,亦非本《礼经》,盖此之流。 按师古云本《礼经》,即指《中庸说》二篇也。师古以为《礼记》之《中庸》一篇,非是《艺文志》所载之《中庸说》。盖亦《中庸说》之支流耳。 余按《论语》称孔子曰:“中庸之为德也,民鲜能久矣。”《艺文志》所载《中庸说》二篇,今不存。是否为孔子作?无从考定。《礼记》中之《中庸》一篇,确为六国时小儒治礼者所作。其本旨在表章古帝王之礼教,以反对孔子《礼运》、《周官》二经之新礼学。好为空阔之大言。亦窃取大道学说而变其本义,以成己说。余恐文繁,兹不暇详也。此篇之作者,本为礼家,而与荀卿不相近。与孟轲较近,但于大道之论有窃取处,不似孟子太迂陋也。此篇称孔子严戒门人反古者之陋见,曰:“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云云。 反,犹复也。见前。 其存留孔子此言,甚有功。后人皆以孔子早年有好古之说,遂谓孔子终身守帝王之学,却不悟孔子有反古之戒。然此篇之作者,外貌欲表示不违于大道,而实则极端赞美帝王之道,极端弘扬宗法思想,极端拥护统治。其篇中有云“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 中略。 虽有其位,苟无其德,不敢作礼乐焉。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焉”云云。 见篇中第二十八章。其上文才称引孔子反古之戒。而下文即以此数语紧接之。真可笑。 其言虽有德而无位,亦不敢作礼乐。正是反对《礼运》、《周官》二经之新制度。以为孔子虽有德而无天子之位,不可作礼乐也。《中庸》篇此处,明明不承认大道学派之新《礼经》,其辞旨显然可见。总之,小康之徒自负为真孔,实不肯承认有大道学派与之对立。其顽强如此。《中庸》篇之作者,当是六国之季世,齐鲁或郑卫间小儒,游仕于秦。 或为秦博士。 其篇中有“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云云。若未入秦,当不特举华岳也。是时六国将亡矣。
六国时小儒,一致厌弃大道学派之人物,毁灭大道学派之经传。此风气既成,而鄙陋不堪之簿籍,所谓七十子记录者,乃为小儒所共同注意。所以者何?孔门弟子三千,祇可拔出七十名贤。而七十子中,且有四十二人不见书传。则三千之众,殊少成就,无复影响。恶有所谓大道学派者乎!余自少年时,阅《史记》七十子传,窃怪孔门何以若是无才。及读马迁《史记》自序,称其父谈之论儒家。彼亲览六艺经传千万数, 彼者,指司马谈。 而有“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理”之叹。使三千之徒而皆不肖也,则千万数之经和传,将从何而得有哉!小康派之卑劣险鄙,乘吕秦、刘汉废学之恶运,而叛先师、毁大道,斯文丧亡殆尽,岂不痛哉!
小康之徒,其学专主于古帝王之礼教,盖得力于孔子早年思想者甚深。 古帝王之礼教,有狭义、广义。广义,则经济、政治、宗教、文化、学术及一切制度典章,皆礼教所摄尽也。(摄者,包含之谓。)狭义,则五伦之叙、五礼之制、(五礼者:一、祭祀之事为吉礼。二、冠婚之事为嘉礼。三、宾客之事为宾礼。四、军旅之事为军礼。五、丧葬之事为凶礼。)乃至礼仪三百、威仪三千,皆有专家讲习之,所谓礼家之业也。然博大之礼家,必通究广义。 孔子五十以后,其思想界,别辟新天地。其门下顽固者犹贪求复古,而内心不以孔子之革故、创新为然。 孔子之革故创新,是在广义上一切根本改造。狭义的礼,随之而变不待言。 自孔子门下复古一派,以至六国时小康巨子孟、荀辈,莫不精古礼。 孟子曰:“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荀子亦言“圣人尽伦”。此为小康礼教根本。 不脱去宗法思想者,无缘悟入孔子六经大道之学。孔门总分小康、大道两派,实由怀抱小康礼教之徒,顽强抗拒大道之学。故分派自不容已也。六国时小儒改窜孔子之《礼运经》,而别成《礼运篇》。其开端即伪托孔子曰:“大道之行也, 此说大道之学。 与三代之英, 此指小康圣王所谓六君子是也。 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云云。余按三代之英,是力行小康礼教者。孔子则志在大道之行。大道与小康,一公一私,如划鸿沟,互不相通。孔子发明大道,笃志实践,决不会有志于小康。此不待辨而明也。今小儒改变孔子之《礼运经》而别成《礼运篇》,乃伪托孔子自称,以大道与三代之英,俱为其志之所在。厚诬圣人,何其无忌惮哉!然虽如此,余犹喜此篇保存孔子真象颇不少。 此篇,指小儒之伪《礼运篇》。下仿此。 此篇诬圣之罪,在其以大道与小康同为孔子之所志。其意在托于圣言,以尊重小康耳。但此篇已明白承认,孔子发明大道之学,确实与其早年所取法于古帝王之小康礼教,根本相反而无可相容。 古帝王,指三代之英。三代,夏、殷、周也。《论语》载孔子以夏、殷二代之礼不足征而兴叹,又称孔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云云。孔子早年本取法于三代之英,故其自称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至五十学《易》以后,思想大变,始作六经。余己说在前文。 学者试就篇首 篇者,指小儒之伪《礼运篇》。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至“是谓大同”,及其下文“今大道既隐”至“是谓小康”。如上两段文互相对照,而深穷其博大深远之义缊,当知大道与小康不可兼容并蓄。譬犹燃炭之炉,决不容冰;藏冰之窖,亦非燃炭之所。两物互相违故也。孔子早年本向往三代之英,而服膺其小康礼教。其后周流列国,亲见当世王侯大夫之行事,而与下民同忧患。 《易大传》曰“吉凶与民同患”云云。可见孔子不顾一身之吉凶,实欲领导下民以行革命之事也。 然后知三代之英已往矣,其小康礼教决不可复行于今世。此其所以创明大道,而急欲实行之也。小儒迷而反古, 反古,犹云复古。 是诚可惜。然犹保存大道学说之大略,不可谓无功。此可喜者一也。孔门弟子三千,大道学派绍承孔子正统。小康学派虽亦自负为真孔,而实自堕于复古之迷途,乃孔子之罪人也。汉兴,利用小儒继孔,以资拥护。诸小儒皆不言六经是大道之学。且消灭大道学派之名称,以示仲尼之门于修古帝王之教外,并无其他学派。更以妄人七十子之簿记,载入《史记》,以为七十子是三千中之卓然杰出者。即将大多数人鄙弃而弗道。 弗道者,不肯称道也。 顾七十子之学行,不见书传者竟居多数。其见于《论语》者,高才亦少。孔门何至空虚若是,岂不怪哉!独伪《礼运篇》,叙述孔子传大道之学于言偃。言偃与卜商在孔门并为文学导首, 偃字子游,商字子夏。 则付托已得人矣。继嗣蕃衍,流传日盛,可断言也。大道学派,此篇特详其源。 此篇,指伪《礼运篇》。下同。 可喜者二也。此篇本是六国时小儒,改变孔子之《礼运经》而为一小书。虽于大道学说之纲要,尚有留存。而开端则以大道与小康同为孔子志愿之所在。其分叙大道、小康而后,仍归宿到小康礼教,此其改变原经之本意也。 原经,谓孔子之《礼运经》。 汉人以此篇收入《礼记》,则以其为前师之遗著而重之耳。 前师,谓六国时小儒,是汉世小儒之所继承故。 伪《礼运篇》以大道、小康同为孔子之所有志,伪《中庸》亦有类此之论。伪《中庸》第三十章曰, 分章,遵朱子《中庸集注》。 “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云云。余按伪《礼运篇》作分小康处,都是称述孔子《礼运经》本义。实行小康礼教者即三代之英,夏禹、殷汤、周之文王、武王、成王、周公六君子是也。孔子以禹、汤为小康之倡首者,而不涉及唐尧、虞舜者,何?禹创立家天下之制。 天下为其一家之私有,曰家天下。 汤以夏桀无道而伐之,则又承禹之术,复行家天下之制。故孔子以禹汤并为乱天下之罪魁也。六君子之称, 称,犹名也。 则以其能令小民稍得安息,故臣民皆颂美之曰君子。孔子不妨仍其君子之名耳。《中庸》称仲尼“宪章文武”者,则以举文、武父子,即上摄禹、汤,下摄成王、周公。文从简略也。《中庸》此语,盖谓孔子取法于三代之英,有志乎小康也。尧舜不以天下为其一家私有,其治天下也,辟四门、 辟四方之路,使天下大通,无有壅塞阻隔也。 明四目、 天下一切事之利害得失,任天下庶民各用其目之明而正视不盲。 达四聪。 任天下庶民各用其耳之聪,正听大众之与论而不惑。 领导天下庶民者,莫要于使庶民皆得自用其耳目之聪明,共知天下事。 此知字,是“主”义。如古时称一县之长官,曰知县,以其主治一县之事也。此云共知者,庶民共主天下事也。 孔子作《书经》时,从尧舜二帝开始。则以尧舜不以天下自私,将可导至民主,其取义甚深远也。孔子发明大道,可借尧舜之事以明其志。六君子,家天下之乱制, 乱制一词,见《春秋》。 是孔子所不屑为,更不忍为者。伪《中庸》称孔子“祖述尧舜”犹可也,又称孔子宪章文武,则侮圣人而无忌惮矣。 圣人,指孔子。 伪《中庸》与伪《礼运》在表面上则以大道、小康同是孔子一人的思想,而实际上则欲消灭大道,以归宗于六君子而奉行其小康礼教。 六国时小儒有一种风气,每特举文王为六君子之代表,孟子便好称文王。伪《中庸》或单称文王,或文武并举。公羊寿伪《春秋》隐公元年传亦称文王。(公羊寿,汉人也。其称文王,盖上承六国小儒之风。)《论语》《泰伯篇》有“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可谓至德”一条。余昔疑其非孔子之言。文王本怀代殷而有天下之志,三分有二,岂无心于天下乎?武王既灭殷,殷民犹不服。周公之才,且甚费气力而后定之。文王及身事殷,自是不得不然。孔子何至称其盛德,此一条必是六国时小儒所插入也。
汉世小儒所传五经,悉遵用六国时小儒改变之伪本, 伪本者,以其是六国小儒改变之本,非孔子原本故。 不敢轻于更易。 更,读若耕,犹改也。 但其自作传注 传者,传记之传。读若馔。 或为经说时,便是极固陋的小康思想。其于大道学说,必排斥尽净而后快。《汉书》《艺文志》完全采用刘向与其子歆之说。其于孔子之《春秋经》,则称左丘明宗周公之法,而据鲁史作传,直将孔子完全推倒。于孔子之《周官经》,则不问其思想如何,而诡称为周公所作,以附王莽。 莽志在篡夺汉之帝位,而欲袭取《周官经》一二制度以自文饰。莽少与歆俱为黄门郎,甚重歆。歆遂附莽。 郑玄注《周官》,妄称周公居摄时作。 居摄者,成王幼,周公代行天子之事也。 盖宗刘歆,而不悟此经实与《春秋经》为一贯。周公继禹汤而实行家天下之乱制,正与此经根本相违反。郑玄信刘歆之奸辞,是乃未通经义之过也。玄注此经,纯以小康思想为宗主,遂令孔子本旨晦而莫彰。余尝欲为此经作一新疏,并辨正其窜乱。惜乎吾衰不可能也。向来士人皆谓汉朝定孔子为一尊,实则汉世小儒以尊孔为名,以毁孔为实。
刘歆有言“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云云。班固作《艺文志》,即奉刘歆斯言为宝训。甚矣,固之浅陋而敢毁经也。 微言,李奇曰:“隐微不显之言也。” 歆云微言者,不肯承认孔子作六经也。《艺文志》载歆之《六艺略》。 师古注曰,六艺,六经也。 其言《易经》则由伏羲始作八卦,文王重易六爻,作上下篇。孔氏为之《彖》、《象》、《系辞》、《文言》、《序卦》之属十篇。 以上皆节录志文。 据《志》所云,则歆以八卦始于伏羲。文王依八卦而重之,为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 重者,推广之也。 又以上下篇之文,亦作于文王。孔子祇依据伏羲八卦与文王所重之诸卦诸爻而为十篇,以解释其义已耳。非孔子自己有特创之见,有新发明之理,足为独立之一经也。 非孔子三字,一气贯下为句。 余按古称伏羲画八卦者,并非谓其祇画八卦也。由八卦而重之为六十四,本自然之序,自是伏羲一气呵成。何待千载下有周文王者,乃补伏羲之缺而重之乎。八卦一词,乃总括六十四卦之简称耳。后人妄疑伏羲画卦,其数止于八,便大误。《史记》《周本纪》载“文王囚羑里,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云云。唐张守节曰:按太史公言“盖”者,乃疑辞也。守节之说甚是。汉人或言文王重六爻, 谓所重之诸卦,皆是六爻。故云重六爻。 或言文王演易。 演者,推衍、扩充之谓。与言重六爻者,词异而其事则一也。 余谓重卦之事,理不应有。倘伏羲画卦,数止于八,必是见得执简驭繁,可以包通万有,无须增益。文王生于千载下,何敢妄以己意代伏羲重卦乎?如八卦犹未足,伏羲便当自广之为六十四,何至留一大空缺!断无此理。据《诗经》《周颂》等篇,颂文王之诗,颇觉其信仰天帝。《易大传》称伏羲氏仰观、俯察,远取诸物,近取诸身,于是始作八卦云云。是乃孔子自述其致力处,而以此称伏羲者,亦缘读古《易》时,想见伏羲曾如此用力也。 古《易》,指伏羲八卦。《史记》称孔子读《易》,即此。 伏羲决不是宗教思想,文王却是宗教信徒,何能代伏羲重卦?余考六国时小儒,竭力拥护君主制度, 用今通行语,即是拥护统治。 其理想在得圣人为天子,遂举文王为君主之模范人物。 孟子与伪《中庸》等,皆有此意。 度其赞扬文王之用意,当不外此。古《易》曾见重于孔子,六国小儒遂造文王代伏羲重卦之谣,庶几文王道术,上与古圣争烈。 古圣,指伏羲。 余自信此种推想,颇切近事实。六国小儒一方固守其小康思想,而自负为真孔;一方又不满于孔子晚年造六经、倡大道,而排复古。所以抬出文王以临于孔子之上,且暗示孔子之《易》学,源出文王。此六国小儒之诡计也。《易大传》称“《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耶?当文王与纣之事耶?是故其辞危”云云。此乃六国小儒为文王而增入之也。 为,读卫。 孔子曰:“吉凶与民同患。”此孔子《周易》所由作也。若殷纣、周文同是统治阶层,此起彼仆,徒苦天下大多数庶民耳。当时大思想家夷、齐兄弟,便有以暴易暴之叹。《易》之学,若兴于“文王与纣之事”,尚成何学术乎?甚矣小儒之蠢也。六国小儒伪造文王演《易》事,其心计颇复杂。根本是小儒向大道学派进攻之一大暗潮。此事,二千数百年来无人注意。吕秦以后,中国学人不用头脑,盖已久矣。《周易》上下篇,本是孔子作。而《艺文志》承刘歆,则称为文王作。歆实本之于六国小儒也。然自西汉传来之《周易》上下篇,却是经六国小儒改窜之伪经,非孔子原本也。此不可不知。刘歆祖述六国小儒,以为文王演《易》,足补伏羲之缺,孔子祇承文王之《易》学,无有创作。 刘歆二字,至此为长句。 如此诡计,遂将孔子之《易经》无形消灭。
《艺文志》叙述《书经》,则云:“书之所起,远矣,至孔子纂焉。上断于尧,下讫于秦,凡百篇,而为之序。秦燔书,济南伏生独壁藏之。汉兴,亡失,求得二十九篇。武帝末,鲁共王坏孔子宅,得古文《尚书》。孔安国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云云。 以上,皆节录《艺文志》之文。 余按:志述歆说,约分为二:一、《书》是古史,孔子祇依古史而纂述之,非其创作。二、歆承认秦博士所传授之二十九篇,与孔壁出现之孔子所纂《书》,经孔安国校对并无不同。但壁中《书》多十六篇,伏生传授不全而已。如上二说,皆歆之故意混乱。孔子《书经》是自发表其哲学思想, 即是为万世开太平之最高理想。(为,读卫。) 不可视为纂述古史之业。伏生《书》是六国小儒依古史而纂述,不可以此为孔子《书经》。 此者,指伏生《书》。 但歆之意,正欲以伏生书混同于壁中《书》,以明孔子书祇是纂述古史,非有创作也。
《艺文志》于《诗经》不言孔子有《诗传》。五经皆有传,《诗经》无传,断无此事。孔子曰:“《诗》可以兴, 《诗经》大部分是宣播王侯大夫之黑暗,与小民之疾苦,故可使人兴发而起革命之思。可以观,可以激引庶民对天下事来注意。从大处、深处、细处,作种种观察。不至悠忽度日。 可以群, 可以引导天下最大多数庶民互相和爱、互相合作,不涣散也。 可以怨。” 庶民诵诗,皆忿怨王侯大夫而力图消灭之也。以上皆见《论语》。 孔子《诗传》,必是发明此旨。或六国时小儒,已废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