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当继六入处,而释触。触者,谓六识相应触。触是心所之一。 心所是心上所有的作用,不即是心,前已说讫。相应者,言心所恒与心协合,若一体也。 六识各各有一触心所。 如眼识有一触心所,耳识亦有一触心所,鼻识乃至意识,皆可类推。
经言“缘六入处,触”者, 经,谓《杂阿含》经。 由六入处即六根为缘,而六识各各的触心所,乃与六入即六种工具同时俱起而取境。 取,犹追求也。境,谓外物。 倘无六种工具为缘,触心所亦不得孤起。故六种工具才起而追求外物时,即引发六种触心所,同时起来,故曰“缘六入处,触”。 经文译得太简,读者难通。吾于前各支中都未详注,今此乃欲稍详之。佛氏惯用剖析法,将心剖成各片,又联合拢来。学者识得此旨,方可通佛籍。 佛氏以为,心值外物来感,必须有六入即六根为工具,以引发六心及六心各各所有之诸触心所,同时一齐跃起, 六心,犹言六识。诸触心所者,六心各各有触心所,故云。 以追求外物,了解外物,处理外物,显发心和心所的种种胜能。触心所,譬如一种导引员,有发动一切、联合一切的大势用。六根取六境时,触心所便开动,而牵引六心及六心各有之诸心所,互相应合,以逐物而不舍。由此,一切痴惑炽然俱发,如蛛结网,自缚其中。害始于触,此出世法之所必慎也。
已说触,次释“缘触,受”。 谓由触心所为缘,而有受心所同时与触俱起,曰“缘触,受”。触心所,省称触,其他心所皆可省称,如受心所,可省称受。 受者,领纳之谓,谓于外物而有快不快等领纳。快的领纳曰乐受,不快的领纳曰苦受。众生迷乱,殉没于物欲中,常以苦为乐。真乐之趣,凡人未得有也。 物欲者,众生颠倒、迷惑,见物便生贪欲,故云物欲。
已说“缘触,受”,次释“缘受,爱”。 由受心所为缘而有爱心所俱起。(俱起者,谓爱与受同时相依而起也。他处言俱起者,准知。) 爱者,贪恋之谓。 佛书中用爱字者,多是贪爱之爱。儒书中用爱字多是仁爱。唯姑息之爱,则非仁。 《杂阿含》说“云何为爱?谓三爱:欲爱、色爱、无色爱”云云。 三爱者,三谓三有,亦称三界。众生于三界而起贪爱,不肯厌离。(厌者厌弃,离者出离。)云何三界?一、欲界。有饮食、男女等等欲故。人类所栖的世界是也。二、色界。色犹物也,但此色不同于世人现见的物质,而称微妙色。三、无色界。此等世界最神奇,亦无微妙色可睹也。佛氏说,色与无色两种世界中皆有诸天在焉。诸天还是众生,祇比欲界中人类为最高耳。诸天仍行淫欲,但不同人类之鄙秽。男女互不相比近,惟对立、相视一微笑,其事毕矣。 佛法主张人天都要灭度。 不再受人身或天身曰灭。脱离生死海曰度。 三界同归于空,故三爱是其所必断尽。 断者,断灭。 有三爱,则三界将俱起;三爱断,则三界皆消灭。佛氏出世之唯心论,不亦奇欤。余不敢苟同于出世法。人道当以至仁至诚改造宇宙,顺大生广生之自然,而无贪爱杂于其间。 大生、广生,见《易大传》。 易道广大高明,决不于世界起厌离想也。
已说“缘受,爱”,次释“缘爱,取”。 由爱心所为缘,便有取心所与爱相依而起,曰“缘爱,取”。 取者,迷乱、执着之谓。 爱是贪恋,取则比爱又加深。 《杂阿含》说:“云何为取?谓四取:一、欲取, 凡人于世间财货、名誉、权力,乃至一切污杂事,而皆见为可欲。其未得之也,则贪得。既得而犹不满足,是名欲取。 二、见取, 见者知见。凡人于其所有知识与见解,或较博或较少,或肤浅或深远。因此,更分邪正。知见寡少而肤浅者,常陷于邪谬;知见广博而深远者,常得大正。然邪谬者,恒自以为是,迷执不舍,是名见取。 三、戒禁取, 戒禁,复词,禁亦戒也。佛家以外道所持戒多无补于修行,故说戒取,以呵斥之。 四、我语取。” 我语取,据玄奘译《缘起经》及《杂阿含》清季刻本,皆遗语字。凡人皆迷执有自我,(即小我。)遂于自我所发一切语言,(口语或著作。)皆自执为优长,不求己短。而浅见邪说之徒,其迷执尤甚。是名我语取。
问:既说见取,似不必更说我语取。答:我语取是从见取而有,但我语取不惟自害,而害人更甚,故须别说。
见取与我语取宜有简别。如有正大深远之见,发正大深远之语,自信无妄,固执不摇,祇以理实如是耳。此何可谓之见取或我语取乎?若夫知见与语言,虽已远离乎寡浅与邪谬,而隐挟自矜之私意,以为人皆莫及我,则不谓之见取与我语取不得也。服膺正理,不可杂以小我之私。才有小我便是取。
三爱是克就众生对于世界之贪恋而言。佛说三界如火宅,人乃贪爱之,不求出离,如燕处燎堂,鱼游沸鼎,不亦悲乎! 出世法之世界观,若此。
四取是就人生内部生活一团杂染而言。欲取是甚深而且极杂的垢秽。自出世法视之,此为众生流转于生死海之集因, 集垢即是恶因,将招至苦果,可玩四谛中集谛。 至可畏也。后三取皆就知见而说。 知识与见解总称知见。 知识从实用发展,其在专门名家,以小辨之术分观宇宙, 分观者,专门之学将浑全的宇宙析别为多数部分去研究。小辨术见《大戴礼》。余说在《原儒》,即分析法也。 别其类则专业不纷,精其术则征实无妄。此知识所由正确也。下此者,则众庶日常接物更事, 更,犹历练也。 习闻习见所获之常识而已,似未足言知识。然常识为格物之学所依据。常识丰富者,亦足珍贵。譬如椎轮虽粗,而为大辂所由始。从宽立论,何可视众庶为无知乎?见解,余当别论,此姑不详。
释迦言“缘爱,取”,何耶?爱者,谓于三有起爱, 三者,见前。 今不必信有色界、无色界,但融会佛氏大意,祇是对于世界而起贪爱耳。吾人生长于蕃然万有之世界,自太空无量数诸天体,以及光热等等之奇妙,动物进至人类之灵异,乃至一切丰富无尽的宝藏,如何不令人起爱?由爱为缘,遂引生欲取、见取、戒取、我语取,迷乱复迷乱,贪痴无已止。欲其不滞于有,何可得乎? 滞,犹沦陷也。人皆执定世界一切皆为实有,而不能观空,故云滞有。墨滞于纸,即不可拔;人滞于有,不得解脱。
有问:戒取,胡为与知见相连而谈乎?答:人之制戒,无不本于其知见。若知见不正,则其戒适以助恶而巳。譬如俗儒之守小康大义者,以事君不忠为戒。故二千余年来儒生,祇有忠于昏乱之君而流血,决无同情于人民之痛苦而流血者。为君死者,徒以食君之禄,不得不为之死。故不忠之戒,出于私情,害于正义,实由于无正知正见故耳。释迦氏以外道知见不正,故其所持戒无由入正法, 正法,谓出世法。 是以责之深也。
已说“缘爱,取”, 三爱为缘,故有四取,曰“缘爱,取”。 今释“缘取,有”。《杂阿含》卷十二说“缘取有者,云何为有? 设问也。 三有: 此下皆答也。 欲有、色有、无色有”云云。 三有,见前。 据此,于三界而变文言三有者何? 何字,设问也。下文皆答也。 推佛氏之意,世界者,万物之总称耳。万物皆由众缘会聚而生,本无有独立性与固定性,故不可迷执世界为实有。今四取中,欲取居首,则已于世界起种种欲,缠结甚深。后三取中见取最要。诸有情类, 情者,情识。一切众生皆有情识,故圆颅方趾之类,亦号有情。 生聚于世界中,练习于无量数的事物,而有种种知识、种种见解。因此,一致肯定世界实实在在,不空不幻。是故取之分类虽云有四,而其义则一取字包括无不尽。取者,即对于世界而无端发起迷乱执着,或盲目追求。此际,则已于世界突然增加一层实有的意义上去。注意。故四取与三有是同时为缘而相俱。 相俱者,如有此便有彼,即彼此同时俱有也。 经云“缘取,有”者,其义如斯而已。凡人于世界生爱而有取,由取而更执为有,有之迷执既成,遂不可解。蛛结网而自囚,蚕造茧而自锢,人生何异于斯?
已说“缘取,有”,次释“缘有,生”。《杂阿含》卷十二说“若彼彼众生, 彼彼,重言之者,以众生种类万殊故。 彼彼身种类生”云云。 如人属胎生的种类,即于彼种类中得人身而生;鹅属卵生的种类,即于彼种类中得鹅身而生。 按《杂阿含》此处解释生字,却是从众生初在胎或卵等等成就某一种类的身,刚才要出生的时候而说。殊不知,有支所说,本是就活在世界上的成年人对于世界迷执为实有, 此即有支。 便引起另一种强盛的生存欲,遂有生支之说。 能引者,是有支。所引者,是生支。 故有与生二支,是就一身上同时俱有而说,非可以有支属前身,生支属后时续生之身也。注意。《杂阿含》于生支中隐寓轮回之意。此与有支及有支以前诸支,都无可贯通。十二支中本有轮回义,却不应在生支中说。玄奘译有《缘起经》及《缘起圣道经》与《分别缘起经》共三种,皆是大乘师根据《阿含》而推演之作,其于生支皆承《杂阿含》之误。《杂阿含》本释迦所说,弟子集录于释迦没后,不无失先师本旨,此无足怪。而后来大乘师亦谬误相承。余谓众生对于世界而贪执为实有,故就此种意义上立有支;由贪执世界为实有故,遂益增长其生存欲,故就此种意义上立生支。 人如果把世界看空了,其生存欲自不能强;如果把世界看得实有而丰富,则其生存欲自发达。佛氏于人生体察甚深,而偏要走反人生、毁宇宙的路子,此与孔子《大易》之道正相反。
附识: 余写至此,有人来问云:《杂阿含》卷十二,说十二支中生支处,有曰“超越和合出生”云云。读者难通,奈何?答之曰:和合即指父精母血和合而成胎,所谓神识 俗称灵魂。 即投入胎中。及胎儿发育,全身成就,便超越和合的时期而要出生了。此是佛教的神话。
已说“缘有,生”,次释“缘生,老死”。顷此言由生为缘故, 即有老死也。 《杂阿含》卷十二有言:“缘生,老死, 以老及死,合为一支,是为第十二支。 忧悲恼苦,如是如是,纯大苦聚集。”
上来已释十二支,今将十二支要点提示于后。
一、开端无明、行、识三支联系若一,而识支究为主体。佛氏盖以此三支为人生所由生, 是谓人生本性。 宇宙所由始。 是谓宇宙根源。 但三支不是脱离吾人或万物而独在, 此中万物,乃为宇宙之代词。下举万物亦同。 祇是从人或万物的自身里推出去说。
二、余在前文曾说,开端三支,识为主体。此从佛家学说发展之史实而观,灼然见来历。大乘唯识论始建立阿赖耶识为万有之元,实由十二支中之识支开其端也。《显扬论》说“阿赖耶识是有情世间生起根本, 一切众生,通称有情世间。众生皆有情识,故名有情。 能生诸根及转识故; 诸根,谓眼根、耳根、乃至身根等。转识,谓眼识、耳识,乃至意识。转者,转易。眼识以及意识皆可由杂染转为清净,故名转识。 亦是器世间生起根本,能生器世间故”云云。 器世间,犹云物质宇宙。大自太空无量数诸天,细至一微尘,皆是器世间。若就五蕴而言,则器世间属于色蕴。此言阿赖耶识不独是有情世间生起之根本,而亦是器世间生起之根本也。 据此,则大乘有宗唯识之论,旧新二派皆是十二支中第三识支之分流。 玄奘介绍大乘有宗,定无着为一尊。其实,无着以外别有一派唯识论,为无着及世亲所抑。无着世亲兄弟是新派,旧派开山之人不可考。真谛介绍来华,又为奘门所掩,其译籍亦残失。余昔偶寻鳞爪,觉其持论较无着之后学为贤。 无明、行、识三支联系若一,昔人未注意及此。然细玩经文,明明是以缘生义为其一贯的主张,不肯建立一物为万有之元。此在古今哲学理论中,亦自有其特殊处。后来大乘唯识两派都失此意。十二支中首三支 无明、行、识。 联系若一,而识为主体。昔人亦未见及此。殊不知,三支之后,其第四支即是名色支。 名色,说在前文。读者宜将各个名词,一一求其确解,否则不可通其大旨,非细心玩之不可。 经文明明说“缘识,名色”。此言识为因缘故,名色得生也。 譬如麦种为因缘故,麦苗得生也。 名色即是五蕴。五蕴总起来说,即上文引来之《显扬论》所谓有情世间及器世间,皆就五蕴而设假名耳。 后附识。 有情世间实即五蕴,器世间即五蕴中色蕴所摄。 摄,犹包含也。 释迦氏以名色支紧接识支,而说识为因缘故,才生起名色即五蕴,明明是以识支为宇宙人生的根本。可见识支在首三支中,特为主体。其以无明与行二支居识之首与识相联系者,盖有二义:一、以缘生义须一贯,不能独建识为一元,应说识亦待缘而生也。二、无明以迷闇的势力居首,引生行。 行,即造作的势力。 这个行,用近时通行的术语,颇似盲目追求的意志。由行承迷闇势力而起造作,遂引生识。 读者须注意,无明、行、识三支是同时一齐俱有,不可分先后也。 这个识与无明、行相联若一体,当然是虚妄的东西,无有照明性。由识为因缘,才生起宇宙人生,当然是一团黑闇。其反人生、毁宇宙之弘愿持守甚坚。誓入地狱,为坠堕其间之众生说法救拔而不怖。 为,读若卫。 其思想未免过偏而失正,索隐而反常。 索隐,见《中庸》。隐者,潜伏未显之谓。《大易》之学,本隐之显,从万变、万物、万理由潜之显而察之,则其隐为有可征验之隐,非《中庸》索隐之隐。若远离现实世界而求索有不生不灭的幽隐世界,是乃《中庸》所讥之隐,无有理道。 然大雄无畏,实修其所持。人天向化,真诚之感也。大哉菩萨道!自有不可背者存也。 菩萨者,正觉之谓。大乘以不舍弃众生为道,虽极恶不可教化,终不忍舍之而不教,是为菩萨道。
有问:释迦说十二支,其识支祇有六识。 一眼识,二耳识,乃至第六意识。 大乘建立第八识即阿赖耶识,为宇宙人生之根本。此乃大乘唯识论之创说,非本于释迦也。答曰:不然。成立阿赖耶识之理论虽至大乘始详,而其义旨,创发于十二缘生论之识支,则无可否认也。自释迦氏创教之始,本祇说六识,未有八识之名目。小乘各派以及大乘空宗,都不言八识。其后大乘有宗崛起,始于六识之外,别说第七末那识及第八阿赖耶识。自是有八识之名。而大有遂以唯识之论,肇开学统。 大乘有宗,简称大有。后仿此。 实则大有虽加第七第八二种识,而主要在第八阿赖耶识。此中颇有多义,不欲详。 阿赖耶识,简称赖耶。 大有建立赖耶识,确是祖述十二缘生论,其证据略说有三。 祖,犹宗也,主也。奉为宗主而继述之,曰祖述。 一曰,世亲作《唯识三十颂》,成立赖耶大感困难。 释迦没后约九百年,小乘各派及大空都不说有八个识,(大乘空宗,简称大空。)无着倡谈赖耶,犹未组成严密之体系。其弟世亲始承兄志,造《三十颂》。 首举释迦遗教为证, 教,犹说也。 则以上座部,说有细心,是第六意,恒现行故,云云。可以证明释迦在世,早已发见赖耶识,亲授于上座部,流传未坠。世亲与其后学举证虽不一端,而此证最有力。所以者何?细心是第六意, 释迦说六识,第一曰眼识,乃至第六曰意。 本非大有所谓第八赖耶。 以数计,则赖耶为第八识也。 而世亲以此证明释迦已发见赖耶者,何?大有之赖耶识是不随形骸俱灭。易言之,人死而赖耶不死也。上座部说细心恒现行云云。按恒者,恒久义。现者,现在义。行者,迁流义。细心亘是现在,无有不在时故;亘古是迁流不已,无有断绝故。 不已,犹云不止。 据此而论,则大有之赖耶,实以释迦氏十二支中识支,所谓第六意与细心说为根据,而加以推演,遂创开大有唯识论之新派。
有问:十二支中识支,分别识为六种。吾有疑者,识,如何剖作六片?第六意,又如何别有细心?且大有承释迦之六识,更加末那、赖耶二种识,岂不怪哉?答曰:十二支中识支祇依发用不同而说为六,非谓识之自身可剖作六片也。释迦说六识,实际上祇肯定一个意识而已。 意识,下皆简称意。 从意之发现于眼根而见色,则名眼识;从意之发现于耳根而闻声,则名耳识;乃至意中因感官感摄外物而发起思维等,则名意识。十二支中识支之本义如是,无可非难也。小乘各派大概遵先师遗教,无甚乖违。窥基《三十论述记》中偶有提及一意识师者,其为小乘诸师无疑。 小乘诸师皆承认佛说六识,不是剖作六个识,唯是一意识耳。无着后学遂呼此辈曰一意识师。 大有唯识论之旧派,其主张盖与一意识师接近。余常欲考论之,为一册,悠忽未果。今衰矣,更无意于此也。 旧学变识、谈种子、谈三性,皆与无着世亲一派不同。圆测与玄奘不合处,实是新旧之争。学人或知《显识》等论与《成论》不同,而不知圆测遗说亦当寻玩也。《瑜伽》亦存旧义数条。
无着、世亲兄弟之学,在大有唯识论中,是为新派。此派用剖解术将识析为八聚,不知有何意义? 新派所谓八识,并不是八个识,而是八聚。所以者何?若是八个识,则每一识应该是独立体,如眼识是一独立体,乃至第八赖耶识皆然。但新派所说八识却不是八个独立体,而是八众。如眼识是由一个心王与多数心所合成一聚,名之曰眼识;耳识亦由一个心王与多数心所合成一聚,名之曰耳识;乃至第八赖耶莫不如此。(每一识分为心王和心所。心所,谓心上所有的作用。心王,亦简称心,是多数心所之主也。王则惟一,所乃多数。每一识皆如是。) 世亲与其后学又以剖解术和拼合术并用。审其持说,既以识破作八聚,而于八聚又各各再破。如于眼识破作心王及多数心所,变成各各独立体。眼识如是,耳识至第八识皆然。可谓破碎至极。若辈亦知其说之难通,又再拼合拢来说为一聚。如眼识一聚,从一方说,是破碎为各各独立体;从另一方说又是以心和多数心所拼合为一聚,称之曰眼识是也。耳识乃至第八识莫不皆然。若辈二术并用,祇是弄戏法耳。无着造唯识之端,世亲不善弘其绪。至于护法本无穷大极深之睿智,又纯任空想,玩弄名词,逞其纷繁琐碎而不根于事实的分析,时复采及庸才异论为作调和,止其争竞。 为,读若卫。 所以誉插五天, 五天,五印度之称。 功高一代,群盲共戴,不足怪也。自唐以来,中国学人祇知无着为大有学派之祖, 古时印度人推崇无着《瑜伽》与龙树《中观》,并为两大。《瑜伽》采集众说,颇有存而不论者,此意亦好。无着以前谈有之学已盛。当于《瑜伽》中搜考。 至于唯识之论,又祇知有世亲、护法,不复探寻旧学,藉资参考。此余一向所太息也。新派初兴,根据十二缘生论。其后学习于琐碎,便与释迦本旨相去日远。
又复应知,第六意,如何别有细心?此一问题上座部典册中有无说明,今无从考。 上座部者,是佛弟子中学行最优,年龄较高,常亲近佛,于群弟子班序常居首。其传授佛说最可靠。后学自成一派,以上座名。 余按大有经论,每称赖耶识甚深细, 称,犹说也。 可见其于细心之义确有承受,非是牵强引证以自重也。余玩大有典籍,说及赖耶识约有二义:一、近於潜意识; 即下意识。 二、近于神我。此二种意义夹在一起。由此以推原于细心,当不外此二义也。
上来已说大有唯识论新派祖述十二缘生论之明证。此中蔓延已甚。向下犹有二证,当简略举出,用避繁辞。第二证者,十二缘生识支与无明迷闇联系若一,可见识非善性。 此性字,为性质之性。 而大有唯识之论,无论新派、旧派,要皆以赖耶识为染污性,是其祖述十二缘生,证据确然。第三证者,十二缘生分顺、逆两途。顺无明、行、识三支之流,即有宇宙、人生,成纯大苦聚;逆其流者,谓由修行力故,克治迷闇等势力,俾无明灭则行灭,行灭则识灭,识灭则宇宙、人生俱灭,纯大苦聚灭尽。大乘之赖耶识,亦以修行力降伏,终归断尽。 断,犹灭也。 此亦大乘祖述十二缘生之铁证。
问:大乘空宗亦祖述十二缘生论否?答:十二缘顺逆两门,毕竟归于逆之一门。空宗祖述十二缘生,明明白白,何待说乎?龙树《中论》阐缘生终归寂灭,亦从十二缘顺逆两门而变化出来。此意难为不知者道。余曾欲论之,念世人罕有探及佛家意境,置之可耳。 玄奘不介绍大有唯识之旧派,确是其短。
三、名色支后紧接以六入处,由六入到有和生二支,正是写出众生的生活,所以沦溺于生死海而不自觉。 反对出世法者,当然不赞同此种说法。殊不知,吾侪批判出世法是一事,而研究出世法却另是一事。研究出世法时,便当屏主观以体会他的义旨。他对于宇宙人生,总有某一方面的深切体察,不能道他全无所见。于人如不能屏主观以了解他,而轻作批判,亦祇是肤泛话头。不独愧对他,自己又有何真解?郑玄答何休之文出,休见而叹曰“康成入吾室,操吾矛,以伐我乎”云云。余甚服其言。夫批判古今学术,未可轻易也。不真入其室,而可妄操矛乎?”
名色即是五蕴。此际,众生及物质世界 即器世间。 都已发展完备。众生既有六根, 此中众生即指人而言,下同。 便将六根作为六种工具,持之以向外追求。 外,谓物质世界。 由此而六根变名六入。 故经云“缘名色,六入处”。
六入是追逐外物的利器。其发动则机势猛利,便能引生触心所。 佛说心上所有的作用,曰心所。触是心所之一,故名触心所。 如眼根入外物时,即有眼识的触心所与眼根同时发动,且迅速激动眼识,直接应付当前之物。此眼根和眼识及外物三者和合起来,正是触心所的联络作用所致。 有问:佛氏所说触的作用,应从神经系的活动来说明。答:吾释佛经,祇依据佛氏本义来说。佛氏所谓五根,与心理学所发明之神经系颇有合,但未精细耳。佛氏在其谈心的范围内,有三事须认清:一、心是主乎物,不是从物生来的;二、五根是心之所凭借以发现,而不即是心;三、心和心所是要分别清楚。据此,则神经系的活动与心所和心的活动,祇是叶合若一而已。却不可说,祇讲明了神经系的活动,便无有所谓心所和心的活动。此望注意。 又复应知,当眼根、眼识、外物三者和合时,人皆自以为眼识是亲取得了外物,实则眼识交接外物时,即变现外物的相状而认识之,并不是直接取得了外物的本相。眼识正接物时,即便变现物相,不是先接物而后变现其相。这种变现物相,谓之领似其相。 领似者。言此相是由眼识仗托外物而变现,不即是外物的本相,而与外物的本相决定相似。所以此相是客观的。 而眼识之领似物相,则亦赖触心所的联络作用,使眼识一聚中的心和多数心所同时起变,而对外物有一种领似。 眼识如何说为一聚,见前文。此中祇是就眼识举例,耳识、鼻识乃至意识均可类推。
六根入物,便有六触相俱,以领似外物。吾侪从认识上说,并无过失。但自出世法言之,则由六入而引起六触,众生将由是而耽酣于物质生活中,惟口体形骸之奉养,嗜欲利便之发舒,权力野心之狂逞,是究是图,莫知其他。 究者,研究。图者,图谋。 故自触以往,遂有受, 受,见前。 乐着物欲, 着者,染着。如蛆染着粪秽而不自觉。 其乐颠倒。 无有真乐。
由受引爱, 引者,引起。 于诸尘世界起贪爱故。 诸尘世界,犹云物质世界,佛氏所谓欲界是也。
由爱引取,于尘世界着欲、着见, 染着种种欲,是为欲取;染看种种知见,是为见取。后二取皆从见取生,详在前文。 遂为缘而生有。 取支之下,即是有支,言取为缘,遂令有与取俱生。
有者,于尘世界坚执为实有,味着不舍故。 味着一词,见《阿含经》。以世界为美而起味着,人情皆然。 由有润生, 生者,生活或生存之谓。自六入支以至有支,此起故彼起,彼起而彼彼俱起。故从有支回返观去,若取与爱乃至六入,皆能滋润于生。譬若雨水能润稻禾。 众生以此深深爱护,系恋其生。 人生若于世界作空观,即无生趣;若于世界无欲取、无见取等,乃至无六入,以追求于物,则其生活之资源枯竭。如禾无水,云胡可生?故从有支回返到六入,皆有生之类所赖以滋润其生活力。人这系恋其生,有以也。润生之义,大乘有宗相承不失。 然生本无常, 无有恒常。 毕竟不可系。由生为缘,老死遂至。
《杂阿含经》于老死支作结论云“缘生,老死, 言生为缘便有老死。 忧悲恼苦,如是如是,纯大苦聚集”云云。据佛法而论,自六入处以至有支,皆是生支之所总承,而赖以滋润其生。然众生之所赖以润生者,适以造成纯大苦聚集。众生无始以来,常在颠倒中,不能观空,不求出离。佛氏所以大悲也。
又复应知,十二支中,首三支, 无明、行、识。 是谓生命。人死已, 已,犹了也。 而细心是第六意,恒现行。 细心,说见前。首三支是联系为一。细心属识支,故举细心,则无明与行即与细心为一体,此须认清。而其识支中细心,如不以修行功力灭除,则终不可死也。 细心不可死,当再生,受人身或众生身,还是流转生死海,无有已止。故释迦于老死支下结云“纯大苦聚集”。若死后便无物,则一死而无量数大苦皆消失矣,尚何有“纯大苦聚集”可说乎? 纯者,谓完全是大苦聚集,无有一毫可乐处也。 余常言,佛氏出世法之完整体系,实以轮回信念为其骨髓。 此中法字,指佛氏倡导出世之理论而言。 十二支中虽无轮回之明文,而老死支特结以“纯大苦聚集”,正谓众生不知出离之法,此没彼生, 佛说众生命终之时,才于此处没,(没,谓死也。)即时于彼处又出生,是谓轮回。可参考玄奘译《缘起圣道经》。 漂流生死海中,无有止期,故是“纯大苦聚集”耳。
释迦氏倡十二缘生之论,本含有二门密意。 密意者,言其意旨深远细密也。 二门者,一流转门、二还灭门。流转门,观生相。 相者,相状,下同。 首从无明乃至老死,凡十二支。顺序而观,由此生故彼生,彼生而彼彼俱生的缘生相,是为流转。还灭门,观灭相。 此中相字是假说。灭即无所有故。 以修行功力,灭绝其生生之流。 生而又生,曰生生。 观一切法,由此生故彼生,彼生而彼彼俱生的缘生相,都无有独立或固定的自体。由此应说缘生即是空, 参考《大般若经》及龙树菩萨《中观论》。 空故可灭。 佛氏以万物之待众缘而生者,即无有独立与固定的自体,故说为空。譬如麦苗,由麦种子及水土、日光、人功、农具、岁时、肥料等等众缘会聚,才有麦苗生起。由此可见,麦苗是待众缘而生的东西,无有独立和固定的自体。应说麦苗本来空,非实有。空故可灭。世间共见无有常存而不灭之麦笛。试由麦苗取譬,而推之万物,无不如是。 如上二门,总依缘生义而得成立。流转门已于前说讫。今次略说还灭。 兹就《杂阿含》卷十二,于各段文中择要略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