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绝无民主思想,熊先生谓其为君主思想,为列强竞争时代之极权主义者,其志在致国家于富强以兼并天下,故又可谓为侵略主义者。韩非本韩之诸公子,史称非见韩之削弱,数以书干韩王,韩王不能用,人或传其书至秦,秦王见《孤愤》《五蠹》之书,曰:“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游,死不恨矣!”李斯曰“此韩非之所著书”。秦因急攻韩。韩始不用,及急,乃使韩非使秦,秦王悦之,未任用。李斯害之于秦王曰“今欲并诸侯,非终为韩,不为秦,此人情也,不如以过法诛之”。秦王以为然,下吏治非,李斯使人遗药,令早自杀。秦王后悔,使人赦之,非已死矣。据此可见秦王深契韩非,受其影响颇钜。董子谓秦行韩非之说,其时距秦极近,闻知自确。清季王先谦乃云:“考非奉使时,秦政立势成。非往即见杀,何谓行其说哉?”先谦所见太浅。非未使秦时,秦王已读其书,至有得见此人死不恨之叹,足征秦人行极权之政,急兼并之图,韩非之书所以启之者深也。凡思想家之说,往往见采用于同时或异时甚至百世下之人,其本人即居位,亦不必能为实行家也。
何谓韩非无民主思想耶?通观《韩非书》,对君主制度无半言攻难,对君权不唯无限制,且尊其权极于无上,而以法术两大物唯人主得操之, 卷十六《难三》曰:“人主之大物,非法则术也。”此言法术二者皆人主之大物。 人主持无上之权,操法术以统御天下,将使天下之众如豕羊然,随其鞭笞之所及而为进止,人民皆无自由分,何自主之有?桓谭《新论》言秦之政如此,实韩非之教也。夫民主之法治,必于个人自由与群体生活二者之间斟酌其平。吾儒《礼经》《中庸》一篇明其原则曰:“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并行并育,则注重群体可知; 万物无可孤行或独生者,故言并行并育。并者,有互相依持义。 不相悖害,则不妨碍个人自由可知。圣言高远,所以为万世准也。《春秋》一经,文成数万,其指数千,太史公所谓“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云云。熊先生曰:王不谓君主也,王者,往义,天下人所共向往之最高理想与最适于共存共荣而极美备之法纪制度,是《春秋》之所谓王事也。《春秋》于法理之阐明与法条之创立,盖极详尽,故曰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也。遭秦焚坑,又承汉氏帝制,两京之儒皆畏祸而不传。史公在汉初,于《公羊》家义犹有所承,故能言其大旨,而亦不敢详说也。董生、何休亦略存孔子微言,其变易本义者当甚多。《谷梁》直全变为史评之书,视董何又全不似,后儒遂不睹《春秋》之真。民主法典,莫妙于《春秋》一经。熊先生《读经示要》第三卷说《春秋》经取《礼运》大同加以疏释,又采何《注》并田制,明其为集体农场之良规,皆于《春秋》民主法典有所董理,厥功不细。《示要》 《读经示要》省称。 又谓:《淮南书》言“法原于众”,又云“法籍礼义者,所以禁人君使无擅断也”,此当是晚周法家正统派之说,而《淮南子》采入之。又谓法家正统原本《春秋》, 见《示要》第一卷。 而商韩之徒实非法家云云。此说虽创,而实不可易。《淮南》所存法家正统派“法原于众”一语,实含无量义,可谓深得《春秋》之旨。《春秋》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决不许居上位窃大柄者以私意制法而强民众以必从。 决不至此为句。 其尊重人民之自由而依其互相和同协助之公共意力以制法而公守之,此《春秋》本旨,而晚周法家有得乎此?故曰“法原于众”也。今观韩非之书,于法理全不涉及,只谓法为人主独持之大物, 引见前。 是法者徒为君上以己意私定、用以劫持民众之具。秦之行法,即本于韩非,《韩非书》不言民主,无所谓民意,其非法家正统甚明。《韩非书》于社会组织等法制及维护人民自由等宪章皆未有半字及之,是何足为法家?通玩《韩书》全部,只谓人君须严法以束臣下,使不得犯而已。《五蠹篇》曰“明主峭其法而严其刑”,全书明法意者,不外此语,是其言法犹是达其术之具耳。熊先生谓《韩非书》只是霸术家言,本不为法家,以其主严法,不妨名法术家耳。韩非生于危弱之韩,故其政治思想在致其国家于富强以成霸王之业,其坚持尚力,吾国人当今日,尤当奉为导师。熊先生亦以此特有取于韩子,但不以毁德、反智、趋于暴力为然。霸王之业即有兼并列国之雄图,故韩非有侵略主义之色彩。熊先生谓韩非盖有激而然,夫强大者怀侵略之野心而不变,则人类之公敌也,毙人亦将以自毙,弱国之人能有霸王雄图,则可以力抵力,所谓取法乎上仅得乎中也。韩非纯是国家主义,其鞭策人民于耕战,与今世霸国戮力生产与军备如出一辙,但不惜禁锢人民思想, 如废文学等。 摧抑人民节概, 如禁侠义及恶贤良贞信之行等。 此则不为社会留元气,未可为训。然当列强竞争剧烈之世,总有崇尚霸术者兴,霸术者必重国家之权力,而不免抑人民以听命于国家,乃易富强其国而便于制敌,韩非之思想,古今中外竞争之世所必有也。然重国轻民要不可太甚,太甚则民质被剥而国无与立。民为邦本,《尚书经》之明训,千古不可易也。秦行韩非之说,虽并六国,然亦后六国十五年而自亡矣。故霸术用之审而无过甚,则当竞争之世,此其良图也;用之而过,至人民无自由分,则后祸不堪言。唐虞商周含茹之天下,至秦斫丧而一切无余,中夏族类自此弗振,念此不能不寒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