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小册子本是与友人傅治芗岳棻谭张江陵之一封信,初无意求多,而写来不觉曼衍,遂题曰《与友人论张江陵》。治芗尝恨《明史》不为江陵立专传,而附见于华亭新郑间,又集谤语以诬之,缺史识,败史德,莫甚于斯矣。余故与治芗同此恨,但于江陵之学术与政策向无意考辨。明代以来,皆谓江陵为法家思想,其治尚武健严酷,禁理学,毁书院,令天下郡国学宫减诸生名额,毋得聚游谈不根之士。世儒皆诋其诵法商鞅秦孝申不害韩非吕政辈,群恶而贱之。明季王顾诸大儒亦耻之而莫肯道。其见绝于当时后世者,若斯之甚也。治芗以江陵在明世扶倾危,救亡灭,有非常功,顾久掩而弗彰,欲为作传。邦人亦多怂恿之。余今夏在京市见鬻残书者,中有江陵集,购归一读,窃叹江陵湮没五百年,非江陵之不幸,实中国之不幸也。今当考辨者:一、江陵学术宗本在儒而深于佛,资于道与法,以成一家之学,虽有采于法,而根底与法家迥异。向来称为法家者大误。二、以佛家大雄无畏粉碎虚空,荡灭众生无始时来一切迷妄、拔出生死海,如斯出世精神转成儒家经世精神。自佛法东来,传宣之业莫大于玄奘,而吸受佛氏精神,见诸实用,则江陵为盛。三、中国自吕政以来二三千年帝制之局,社会上显分为上下两阶层。下层即贫苦小民,古亦谓之下民,全国最大多数农民及工人、小商业者皆是。向所谓四民中之士,亦属于此。 士大夫一词为官僚之称,四民中之士则小民也。 上层者,皇帝专政之一种制度固定不摇,虽居帝位者可以易姓而帝制则恒不易,故皇帝与其大臣之地位为统治阶层。而凡依托于统治层之权力以侵削小民而坐享富利,称豪宗巨室者,亦当属之统治层。 豪宗巨室即贪污官吏或大地主、大商人之类,同依藉统治层之政治力量以侵渔小民而致富盛者是也。豪宗巨室虽有时衰落,难划为一定阶级,然当其盛时要皆依藉统治层之势力,故当属于统治层。 吕政以后二三千年之政治,常拥护统治层利益而侵苦小民。虽四代盛时, 四代,汉唐宋明。 朝局较清明,以吏治为急,以扰民为戒,然豪强兼并自若,官吏之陋规未尝绝也。独江陵当国,以庇佑贫苦小民为政本,而一切法令皆以裁抑统治层,使之不敢肆。天下郡国豪强兼并之患与官吏贪侈者,固其所严厉锄治;即皇帝之一举一动亦不许逾于法外。修一宫殿必经查考,如无甚损坏,必令停工。皇太后无名之赏赐均须禁绝,甚至后宫铺垫费亦须严核。国家财用一点一滴不容浪费,倘有侵渔便处极刑。自皇帝至于百执事同受治于法,无敢淫侈贪横,肆于民上者。二三千年间政治家真有社会主义之精神而以法令裁抑统治层、庇佑天下贫民者,江陵一人而已。四、汉以来之政风,不外贿赂与姑息。江陵谓贿政犹可以严法治之,姑息最难治。姑息之政,唯利于统治层之贪人败类,而小民常受其毒,无可自振拔。此事说来似平常,实则非有宏识深虑、精研《二十五史》而真知中夏式微之故者,即不解姑息一词有若何严重意义也。综事析理,谈何容易乎?肤解之病,甚于不解,焉得深心人共喻斯意。江陵力矫姑息。如此大国政务殷繁,何止一日二日万几。江陵躬自整肃而持法以严绳天下臣民,使之趋事赴功,不敢一息偷息。边区种树事,在江陵未专政前,边帅皆以空文朦混,及任元辅,乃不惜为此细务仗钺巡边。细者如此严核,大者何容延误。至其整饬吏治,则以治军之法治吏,使贪人绝迹,而柔猾者毋敢不以功效自见。盖非武健严酷,即无以断绝二千余年姑息之敝习。江陵筹之已熟也。姑息之风狥私而害公,江陵矫之以急公而去私,任事不辞劳怨,惩恶不避亲贵,令下如惊雷迅电,发聋震瞆,趋事者如三军应敌,凛然恐后。所以当国九年,遂收四海清晏、四夷归附之效。岂偶然哉?余于江陵政绩多未详究,兹与治芗论者,举大要而已。惟孤怀有未惬于江陵者,彼恶理学家空疏,遂禁讲学,毁书院,甚至赞同吕政、元人毁灭文化,矫枉不嫌过直。虽理学家有以激之,要是江陵见地上根本错误。学术思想,政府可以提倡一种主流,而不可阻遏学术界自由研究、独立创造之风气,否则学术思想锢蔽,而政治社会制度何由发展日新?江陵身没法毁,可见政改而不兴学校之教,新政终无基也。毛公恢宏旧学,主张评判接受,足纠江陵之失矣。虽然,江陵丁否塞之运,得政日浅,蓄怨者众;江陵体力早衰, 年五十八而卒。 而当时宇内学人实无可为助者,虽欲导扬学术,其势固已不遑,是当论其世也。治芗精《史记》,诗古文辞追古作者。少襄南皮张公幕,雅负时望。入民国,曾赞中枢,长教部。五四运动,维护北庠,用心深远。今之能言其事者已鲜矣,惟幸耆年夙学,抱膝穷庐,抗怀上哲,固穷遗俗虑,晏坐多奇怀,料终必成《江陵传》,了其夙愿。余此册不足流传,而二三君子顾谓于江陵之精神,与学与政,俱有阐明,不容失坠,相与节省日用,集资印二百部,以便保存,非敢公之于世。故记其颠末于卷首,题以增语。此词借用佛典,而不必符其本义云。庚寅仲秋熊十力识于北京西城大觉胡同空不空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