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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章《转变章》。克就变言,则说为一翕一辟之生灭灭生而不息。若乃斥指转变不息之本体而为之目,则曰恒转。恒转势用大极, 此大,不与小对。无量无边,虽是实有,而无质碍故,说无量。无封畛故,说无边。 故又名之以功能。此在前章是所未及深详的,今当广说。尤其是印度佛家所见差谬处,须予以绳正。

在本章开端,关于体用两字的意义还须申说一番。此本前章所屡用的名词,而其间义蕴尚有未及委细剖白处,所以补陈于此。用者,作用或功用之谓。这种作用或功用的本身只是一种动势, 亦名势用。 而不是具有实在性或固定性的东西。易言之,用是根本没有自性。如果用有自性,他就是独立存在的实有的东西,就不可于用之外再找什么本体。

体者,对用而得名。但体是举其自身全现为分殊的大用,所以说他是用的本体,绝不是超脱于用之外而独存的东西。因为体就是用底本体,所以不可离用去觅体。

印度佛家,把宇宙万象即所谓色法和心法通名法相,谓色心法虽无定实,而有相状诈现,故名法相;把一切法相底实体,名为法性。 性者,体义。 他们印度佛家所谓法性,即我所云体,其所谓法相,我则直名为用,而不欲以法相名之。但依用之迹象而言,有时也不妨说名法相。 西洋哲学家分别现象与实体,亦近似佛家法相、法性之分。

我为甚么把一切法相说名为用呢?这个道理,须虚怀体究便自见得。试就法相上说,如心的现象是刹那刹那、别别顿起,我们可以说他是一种作用或功用,新新不住的诈现,绝没有理由可以说他是实在的东西。旧唯识师说心的自体即是了别。 详基师译《成唯识论》。 他们便从对境了别的这一征象上认取,以为心就是如此的一个东西了。推迹他们的意思,所谓心者,虽非有质,而不能不承认他是实在的,因为明明有对境了别的一个东西故。殊不知,了别的这种相状,绝不可当做是实在的东西。这个只是诈现的一种迹象,我们由此迹象,穷核其本相,只可说为一种健行的作用或功用,也可说为一作用或一功用中之健行的一方面。 每一作用或功用,是具有翕辟两方面的。健行即是辟,此辟可说为一种作用,乃偏举之词,也可说为一作用中之一方面,乃赅其全而显此一分之词。 我们若要随俗施设此心的现象或这种法相,只好依健行的势用上假立。即依辟上而假立之。实则健行的势用,元是刹那不住的,根本没有如俗所计为实在的东西。所以心这种法相,我们不可定执为实有如此的法相,只说为称体显现的功用而已。 体,本寂然无形,而显现动势,即名为用。称字吃紧。体成为用,而全不失其体之自性,譬如水成为冰,而不失水性,故曰称也。

又如物的现象,佛书中名为色法。在常识的方面,当然把一切物看做是很实在的,如桌子、椅子,乃至山河大地,及诸天体,何一非实在的物事?然而,哲学家如印度诸师把物质析至极微,科学家把物质析至元子、电子等。这样一来,所谓桌子、椅子乃至天体诸大物,都不成为实在的物事了。然则,极微或元子、电子等,由现在说来,却是物质宇宙的基本。我们就认定这些细分,是实在的东西,其果然否? 印度胜论师名极微为细分。今所谓元子、电子等,亦得名细分也。 这种疑问,也不难解释。我们不妨直下断案曰:电子等等细分,都不是实在的。设将来发见有物比电子等等更为基本的细分者,我亦敢断言不是实在的。试旁征科学家的说法,则或以为我们对于电子等等,与其形容为一种微粒,不如形容为一种波动,比较妥当。实则,微粒说者把电子等等当做有质的小颗粒,如枪弹然。这个解释固然不对,而纯持波动说者,亦不必符合于实际。即复说为亦波亦粒,不过兼取两义,别无所进。总之,微粒说与波动说,只是吾人主观方面对于所谓电子等的本相所图摹之一种情形,谓有得于其本相,是乃大误。我们应知,电子等物事,但随俗施设耳,并非实有如是物事。以理推征,电子等等,亦如前所说心法,只是诈现的一种迹象。我们由此迹象而推求其本相,只可说为一种凝摄的作用或功用,也可说为一作用或一功用中之凝摄的一方面。 凝摄即是翕,盖与辟相反相成者。义详上卷《转变章》。 凝摄之势,转益增盛,宛尔幻似吾人所测为微细波浪,而多数波群,或有时幻似吾人所测为微粒。以故,被吾人叫做电子等等。其实,此类微细物事,只是依凝摄作用而有之一种迹象而已。我们如果把物的现象执为定实,以谓诚有如是法相,便大错特错。总之,我们在这里,把物的现象 亦云法相。 和心的现象 亦云法相。 看做是称体显现的大用之两方面。所以,心和物根本没有差别,也都不是实在东西。

用之一词,其意义似不待训释,说来便很明白的。但如欲加以训释,反觉甚晦而难明。用,亦曰作用,作者动发义;亦曰功用,功者能义。不过,这里所谓动发和能,其意义又是极难宣说的。动发者,谓其变动而无所留滞, 无留滞,即没有东西存在。 发生而不可穷竭也。 才生即灭,才灭即生,故无穷竭。 动发的本身,只是胜能。胜者殊胜,赞辞也。这种胜能的意义,是极其微妙而难以言语形容的。常途 如物理学家。 所谓能力,是可施以实测的,今此所谓胜能,便不是实测的方法所可及的。这个胜能,只好说为无力之力,无能而无不能。我们说他是刹那刹那变动,而不曾有一毫留滞,刹那刹那发生,而没有穷竭和断绝。这种动发的胜能,实际上竟是确尔没有东西存在,而又炽然起动,炽然发生,不是空无。既炽然起动,炽然发生,不是空无,而又确尔没有东西存在,如此诡怪至极,所以说为无力之力,无能而无不能。这种无力之力,无能而无不能,才是至大至健而不可称量的;至神至妙,含藏万德,具备众理,而不可思议的。这种胜能,是无有所谓空间时间性的,是圆满周遍一切处,而无有一毫亏欠的, 此中一切处言,只是为言语方便而施设之词,理实无有处义。 是显现千差万别,而复无固定形相可求的。这种胜能,我们若要说他是有,他又确是没有实质、没有色相,如何可说为有?若要说他是无,他又确是众妙之门,万善之长,是无所住而恒新新创生的,如何可说为无?所以,这种胜能是俱离有无相的。物理学上所谓能力,却与此中所谓胜能,全不相应。因为他们物理学家。所谓能力,可以说为实有的事情之一种迹象,而毕竟不即是实有的事情。 此中实有的事情,即斥指所谓功用之翕的方面之动势而目之,只对迹象而说为实有耳,非如俗所计有实物也。他处凡言实有的事情者皆仿此。又此实有的事情,不妨假名为宇宙。舍此,亦非别有物界可名为宇宙故。 因为实有的事情,虽复炽然起动,而实寂然无物曾至, 曾谓过去。凡物刹那灭故,无有由过去至现在者,是但有刹那刹那诈现之动,而实没有动的物,即动而无动。 虽复炽然发生,而实湛然无物现住。 凡物刹那灭故,无有现在得住者。其没有动的物,与动而无动诸义,准上可知。 故知繁然妙有,毕竟泊尔虚无。我们体会到这里所谓胜能的意义,则通常所有运动速度,和放射种种粗笨的概念,都要扫除净尽了。所以,物理学上所谓能力,只是图模宇宙的迹象, 宇宙见前注。 并非宇宙真个如此。譬如伸一指端,若以非常猛疾的速度,令其不住而周转,则恍若见有动轮,实则这种动轮,并非实有,只是虚假的迹象。物理学家所谓能力,是实测所可及的东西,这个也和上述的动轮一样虚假。我们在玄学上把宇宙万象还原到一大胜能。这种能的意义,本极微妙难言。我们断不可以物理学上能力的意义,来了解此中所说的能。这是千万须得严辨,而不可起一毫误会的。有人说,照这样来讲胜能,未免把一切法相或宇宙万象看作空洞无物了。其实,这并不须惊怖。元来只是大用流行,哪有固定的法相?

本论虽不妨假说法相,而实不立法相,却只谈用,这是与印度大乘根本不同的地方。须知,大乘空有二宗,关于所谓法相的说法,亦复为二。空宗是要空法相,此云空者,即是遮拨的意思。他们空宗欲人自悟空理, 空理,即谓一切法的本体,亦名真如,即是空诸妄想执着之相所显底真理,故名空理,非谓理体空无,切须善会。 因此,不得不遮拨一切法相。如第三章中所举喻,若于绳相执着为实有者,即于绳而但起绳相想,不复能于绳而直见其本唯是麻。今于一切法相执着为实有,则亦于法相而但作法相想,不复能于法相,而直见其本唯是如。 如者,具云真如。 易言之,即不能空法相,而直透澈其本体。 透澈,即证会的意思,非同浮泛的了解。 所以,空宗要遮拨法相,以便悟入实际。实际,亦真如或本体之别名。这种意趣,甚深微妙,从来几人会得?

《般若心经》者,从《大般若经》中甄综精微,纂提纲要,而别出之小册也。《大般若经》是空宗所宗主的根本大典,所谓群经之母也,而心经采撮般若旨要,足见其为法门的总持。《心经》开宗明义, 开宗者,开示宗要。 就说照见五蕴皆空。这句话的意义,广大无边,《大般若》全部,无非发挥此意。五蕴者,法相之别称。综一切法相而计之以数,则说有五;析一切法相而各别以聚,则说为蕴。 蕴者,积聚义。 五蕴者:一色蕴,即通摄一切物的现象。如俗所计,内而根身,外而物质宇宙,总摄色蕴。 色蕴,本无内外封界可分,但世俗计有内外耳。 受、想、行、识四蕴,则举一切心的现象而析别之,假说此四蕴。大乘空宗说到心的名数,原是根据小乘。小乘初说六识,谓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 识者,心之别名,他处准知。 至于第七识及第八识,小乘当初虽无其名,而已有其义。详《成唯识论》。大乘自无著唱有教,始分明说出八识的名目。但是,既说有六识或八识,还是各各独立的六个或八个呢,抑是仅作为六方面或八方面的说法呢?小乘于此问题,大概是无甚明确的表示,不同大乘无著一派直析八识为各各独立。然大乘空宗在其随顺世俗而说到心识的时候,却是假析为诸聚来说,如眼识为一聚,耳识为一聚,乃至第六意识为一聚,并且于每一识聚中,又各各析之为心、心所。这也是小乘以来相沿的说法。试就眼识举例,眼识这一聚中,应分别说为心,及心上所有的心所法。心是主,心所则是依托于心,而与心相应合以取境的各别作用。这些作用,不即是心,而只是依属于心,因此,说为心上所有之法,而省称心所。心是一,以是诸心所法之主故,不容有多。心所则有多,受、想等等作用法尔差别故。 法尔犹言自然。 眼识一聚之中,析为心、及心所。耳识乃至第六识均可以此例知。既略释心、心所名义,再说受等四蕴。受是心所之一,而名为受者,谓于境而有苦乐等的领纳故,故说名受。 受者,领纳义。 此即以情的作用,假立受蕴。想亦是心所之一,而名为想者,谓于境取像故。如缘青时,计此是青,非非青等,于境取像,即成辨物析理的知识,此即以知的作用,假立想蕴。行亦是心所法之一,而名为行者,谓于境起造作故,故说名行。 行者,造作义。 此即以意的作用,假立行蕴,但行蕴中不单是行之一心所,尚有很多的心所法,都包含于行蕴,此不及详。 参看吾著《佛家名相通释》部甲。 前受、想、行三蕴,只是一切心所。最后识蕴,则非心所法,而只是心法,即通眼等六识聚中,各各心法,总立识蕴。如上五蕴,总结说来,不外心物二种现象,受等四蕴皆属心的现象,色蕴即是物的现象。故总五蕴言之,不外心物两方面。

上来已说五蕴名义,今释经旨。经言五蕴皆空者,谓一切法相都无实自性故,即皆是空。如以色蕴言,此色法无有独立的实在的自体故,即色法本来是空,竟无所有。如以受蕴言,引受心所法,无有独立的实在的自体故,即受心所法,本来是空,竟无所有。乃至以识蕴言,此诸心法,无有独立的实在的自体故,即诸心法,本来是空,竟无所有。 文中言乃至者,中间略而不举故。 《大般若》经卷五百五十六有云:“如说我等,毕竟不生,但有假名,都无自性。 凡人皆自执有我相,不悟我者只是依五蕴而起之妄执耳。若离五蕴,则我果何在耶?故云我者,只是假名,求其自性便不可得。 诸法亦尔,但有假名,都无自性。何等是色,既不可取, 色本空无,有何可取。 亦不可生。” 色本空无,如何有生? 何等是受、想、行识,既不可取,亦不可生云云,《大般若》全部,此类语句,不可胜引,与上述《心经》的意思,都是互相发挥的。我们要知道,空宗唯其能空法相或五蕴相,所以于法相或五蕴相,而皆证空理。 空理,详前注。亦可省云空。 易言之,即于一一法相或一一蕴相,无所取着,而直透澈其本体。 本体即空理。 《心经》说五蕴皆空,这里空字,实含有两种意义:一是说,五蕴法都无自性故,名之以空。 此云空者,即是空无义。 一是说,既知五蕴法都无自性,便于一一蕴相,遣除情见执着,而直证入其离诸戏论之清净本然,亦说为空。 此云空者,即谓空理,非空无义。清净本然,亦空理之代语。 此中二义,本是相关联的。若诸法有实自性而不空,即无由于法相而见空理故。 《心经》,基师有幽赞,而依护法之见地作解,不尽可据。

《心经》复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此中空言并含二义,复同前释。一者,如俗所计,空谓虚通无物之境,本谓空无,故举空言,便与色异。世间情见,执色为有故,今依真谛道理,解析此色,析至极微,更析至邻虚, 极微,更析之便无有物,名曰邻虚。邻虚者,近于虚而无所有也。 故知色法,本自空无,何曾实有?《经》故说言:“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若色与空互异者,即色法应有实自性。今既不尔,故知色与空,互不相异。既色与空互不异,所以又申之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此中即言,明示色和空是一非二,因为色法无实自性的缘故。色和空,称名虽复不一,而核实竟无差别。色本空无,是义决定。受、想、行、识,将复云何?须知,小乘以来所谓受、想、行、识四蕴法,只是依众生妄虚分别的方面而言。 此中分别一词,系作名词用,即心或识之别名。 此妄虚的心,是与其本来底真实的心,不可混杂而谈,要当提出来别说。我们应知,虚妄的心是待因缘、次第缘、所缘缘及增上缘,才幻现心相。如前第三章谈缘生处,可以覆按。这种心既析为众缘,则此心法便无有自性。既无自性,即是毕竟空,无所有,所以《经》中才说至色与空互不异,及互相即的四句,接着就说:“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此明心法,亦同于色法,本是空无。如上所说,都是遮拨法相。

二者,空谓空理,由法相空故,即于法相而识空理。如色法,非异彼空理别有自性故,故说色不异空。此空理非离异色法而独在故,故云空不异色。由色与空理互不异故,遂申之曰,色即是空,谓此色法即是离相寂然之真理故。 真理,即空理之异名。离相者,即谓真理自身是远离吾人一切虚妄计度所执相故。 又曰空即是色,谓离相寂然真理,即是色法之实相故。 此云实相,即本体之代语。下仿此。 如上所说,色与空理,有互不异,及相即四句,受、想、行、识,例色同然。故云,亦复如是。综前所说,由于色心诸法相都空故, 此云空者,空无义。谓不计执有是色心等相故。 因即于一一法相,而皆见为空理。

既于诸法相,而直透悟其寂然无相的本体,所以,《经》复说言:“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此承上文而申之也。诸法空相者:通色法及心法而言之,故云诸法。空相者,相谓实相, 详前注。 即诸法的本体,是空诸妄执所显得故,故云空相。 如于色法,不妄执为实有如是色相,而直透悟其寂然无相的本体,即此本体,是空诸妄执所显得之实相也。以由空诸妄执所显故,亦云空相。 凡法本无今有,名生。生已坏尽,名灭。空相者,是离言绝待, 言说是表示物事或某种东西的。而所谓空相,决不可当做外在的物事或东西来想。言说不能和他相应,所以说为离言。他不是有物可与之为匹的,故云无待。 法尔本有, 法尔,犹言自然。自然者,无所待而然之谓。本有者,本来有故,非昔无今有故。 既非一向无而今始生,故云不生。凡法有生,则有灭,既无有生,即亦无灭,故云不灭。障染名垢,翻此名净。所谓空相,恒如其性,不受染污,譬如太虚,虽云雾四塞,而虚性恒时自尔,不受云雾阻碍,故云不垢。然又言不净者,以净必待垢得名,既本清净,恒无有垢,即净之名,亦无所待以立,故云不净。体相益广名增,翻此名减。空相,至大无外,不待增益始广,故云不增。凡法可增则可减,此既无增,即亦无有减损,故复言不减。如上略明诸法空相远离生灭、垢净、增减等相,即是泯除有对的差别的法相,而直证入绝对的无差别的实相。所以,《经》复说言:“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空中者,谓于空相或实相中,唯是一真绝待, 一真之一是无对义,非算数之一也。 离相寂然。 所谓实相者,虽本实有,而非如俗所计外界的物,即非有形体与方所等,故云离相。寂然者,唯是冲虚寂默,无可形容。吾人一切虚妄计度与戏论,祇是作雾自迷,都与他不相涉。 故约实相言,即无有色法可得,亦无有受、想、行、识等法可得。此《心经》综括《大般若》全部深密的理趣,而以极简约的文字表达之者也。

我在这里引用《心经》一段文字,加以解释,欲令读者了然于空宗的根本意思。所谓尝一脔肉而知一鼎之味,睹梧桐一叶落而知天下之秋。读者由《心经》这段话,确是可以明白空宗的旨要了。我尝说,空宗的认识论,是对于吾人的知识或情见等,极力大扫荡一番。易言之,即是要将无始时来,在实用方面,惯习于向外找东西的量智作用,排斥令尽, 令尽者,令其无复存留也。量智,见上卷《明宗章》。 而返诸固有本来离染的性智。 空宗所谓般若者,即智义。而不径译为智者,其义深微,恐滥常途所谓智故也。今本论所谓性智,即相当于空宗所谓般若或智义。 唯其如此,空宗所以要把那量智所行底境界,即情见所执为实有的法相,一切剥夺净尽,使外无可逐之境,即内而狂驰之情见,亦与之俱熄。我们要知道,情见本无根的,若把情见所攀援或构画的东西,一一遮拨尽,情见也无可孤存了。唯情见消亡,即于法相不起执,而得透入诸法实相。空宗在认识论方面的主张,是我在玄学上所极端赞同的。不过,我们还可以假施设一外在世界或经验界,不属玄学领域, 本无外界,只是假设。 在这里对于情见或知识,不妨承认其有相当的价值。只是这种情见与知识,要加以锻炼和改进,毋令陷于迷谬。 迷者,于物无知。谬者,知见错误。 尤要者,在使情见转为正见, 此中正见一词,意义甚深。常途所谓毋迷谬者,非此境界。 易言之,即使情见转为性智的发用。说到这里,我有无限的幽奥的意思,很难说出,且待写《量论》时再谈。

空宗的全部意思,我们可蔽以一言曰:破相显性。 此云相者,谓法相。性者,实性,即本体之异名。复仿此。 空宗极力破除法相,正所以显性。因为他的认识论,是注重在对治一切人底知识和情见。 以下,省称知见。 所以破相,即是斥驳知见,才好豁然悟入实性。知见是从日常现实生活中熏习出来的,是向外驰求物理的,决不能返窥内在的与天地万物同体的实性。 此中内在的一词,决不含有外界与之为对的意义。须善会。 所以,非斥驳知见不可。这个道理,我将来作《量论》时,便要详说。我和空宗特别契合的地方,也就在此。古今许多哲学家,各自逞其思考,来组成具有体系的说法,以呜一家之学,皆自谓有当于真理。不悟他的思考,正是一种情计。妄情计度,曰情计。但凡言情见或情计者,此情字之意义,甚渊广难言。大概理智作用是由向外逐物而发展来的,所以,总是有取或有得。有取者,谓有所追求与执着。有得者,谓有所获得,好像有个东西为其所得者然。如此,即不能荡然亡相而冥冥内证也。 此义深隐难言。凡有取或有得,即名情见或情计。他处凡用此词者,皆仿此。 绝不是如理思维的一种冥思,或思现观。如理思维一词,见《深密》等经。如,谓相应。其思维恰恰与真理相应,而无颠倒推度者,名为如理。儒家《大学》,所谓“知止而后能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此等思虑,由定静中发,即无倒妄,故云得。得亦如理之谓。冥思者,以离虚妄分别故,说之为冥。思现观一词,见《大论》等。现,谓现前明证,非意想猜度故。观者,分明照察,无有迷谬故。如理之思,方名现观。此思现观之名所由立也。非克治惑染尽净,神智超脱,无由得思现观。哲学家难达此境,很多学者所成立的具有体系的说法,简直如蚕作茧自缚,无缘窥见真理。从来哲学家各用其知见以解释宇宙,卒至知见愈出,即解释愈多,而吾人与万物浑然同体的不属形限的本原,乃益被障碍,而无可参透。 此中本原,即本体之形容词。自本体言之,无物我可分,故云同体。凡有形者,即有分限。本体虽显现为一切形物,而其自身是无形限的,故云不属形限。 我尝说,哲学或玄学,如果不是以驰逞戏论为务,而是在发现真理,那么,我们于此,便不可信任自家的知见用事,直须在这里 谓玄学。 关闭此一道门。 谓知见。 才有玄览之路。 玄览一词,借用《老子》,此中用为穷究真理之意。览者,穷究义。玄,谓真理。与《老子》本义不必符。 尤其是对于哲学界,或古今哲学家,许多纷纭复杂的知见和说法,就得用空宗大扫荡的手段,务期斩尽葛藤,方得回机向上。 向上,犹云直透本原,见前注。 如果一任驳杂的知见,先入为主,那就无入真理分。 分读份。 总之,我们在本体论方面,对于空宗涤除知见的意思,是极端印可,而且同一主张的。不过,我要附加一句话,我所谓涤除知见,并不是说要对于世间一切知识全不理会,只是不随他转去。 此中理会一词,只是求知道的意思,但时或用之以代体认一词,则其含义甚深。

空宗认识论的主张,是要涤除知见,所以,于法相或宇宙万象都说为空。他的意思,是空了法相,才好于法相而深澈其实性,否则拘执虚假的迹象,而不究其真。 虚假的迹象,谓一切法相。真,谓实性。 这些话在前面屡经说过。我们要知道,依据空宗的说法,是无有所谓宇宙论的。他虽有无量无边的言说,但是,善学者如究其旨,则不外如前所说破相显性四字。他只站在认识论的观点来破除法相,便于法相所由形见,绝不究问。 此中见字读现。形见者显现义。 易言之,即不肯说真如实性显现为一切法相。 此中真如,即是实性,特累而为复词耳。 我们玩味空宗的语势,在空宗可以说真如即是诸法实性,而决不肯说真如显现为一切法。现在把这两种语句,并列如下:

甲 真如即是诸法实性

乙 真如显现为一切法

甲乙二语,所表示的意义,一经对比,显然不同。由甲语玩之,便见诸法都无自性,应说为空。因为诸法的实性,即是真如,非离异真如别有诸法之自性可得。 非字,一气贯至此。 故知诸法但有假名,而实空无。

由乙语玩之,诸法虽无自性,而非无法相可说,由法相即是真如的显现故,故于一方面应以一切法会入真如实性,此即摄相归性。如于绳而直见为麻,即是以绳相会入麻。《大般若》卷五百六十二说,“一切法,皆会入法性。不见一事出法性外”云云。法性,亦真如之别名。这方面的说法,毕竟与甲语的意义, 即空宗的意义。 是恰恰相符应的。另一方面,由法相即是真如的显现故, 喻如绳相即是麻的显现。 虽克就法相言都无自性, 喻如绳相,本非离麻而别有绳的自性。 而有功用诈现,迹象宛然。 真如显现为功用。此功用,非离真如别有自性,原是刹那不住,故云诈现。 固不妨施设一切法相, 法相者,即依功用诈现的迹象而得名。由此假立现界,现者,显著义,略当俗云现象界。 亦不妨假立物界,或外在世界。这方面的说法,与前面所说摄相归性的意思,在表面上看来好像极端违反,其实是可以融通的。因为后一方面的说法,虽是随顺世间,而要其归,仍在不坏法相而谈实性。 坏者毁坏。 甲语便完全毁坏法相,乙语则不然,法相仍可施设,但明其无自性,只是真如的显现,则即法相而见为真如。宗门古德云:“信手所扪,皆是真如。”儒家孟子所谓“形色即是天性”,亦同此意。故云不坏法相而谈实性,此与摄相归性的密意,终无背反。

如上所说,甲乙二种语势,甲是说明空宗的意思,而乙则隐示本论有与空宗不同处。 此中隐示二字,因为乙语实系本论的意思,而文中不曾直标本论,故置隐示二字。 空宗的根本大典,经则《大般若》等,论则《大智度》《中》《百》《十二》门四论。我们综会这些经论的全盘意义,要不外如上述甲语之所说明者。凡属具眼的人,自当承认我这种看法是没有错误。因为空宗的密意,本在破相显性,已如前说。在空宗只破毁法相,便不肯施设法相,所以,依他的说法,是绝不谈及宇宙论的。古代《印度》外道,大概各有他一套的宇宙论。如梵天及大自在天等计,以为宇宙万有是由作者为因而得起的。 作者一词,见上卷。 数论,则以心物诸现象,是由自性及神我并三德等为因,而得起的。 参考吾著《佛家名相通释》部甲。 顺世外道则以极微为一切物的本原。 此云一切物,亦赅心的现象而言。 胜论说明宇宙则以实德业等互相依而有,不同一元、二元诸论。胜论解析一切物,说有九实,所言实者,其意义即谓是实有的东西,而析为九种,故云九实。如坚劲及流液等等物质现象,因皆名实,即所谓我和心意,亦皆名实。德者,一一实上所具有之德。业者,作用义,谓有取、舍、屈、伸等法,是属于实德上之业用故。实德业等,不相离而相属。其立论大概如此,其方法颇尚解析。自余各派的说法,玆不及详。总之,外道都承认有离我人的心而独立存在的宇宙。其解释虽复各有异点,而其计执实有外境, 即所谓独立存在的宇宙。 则是彼此所共同的。他们外道这种迷妄的执着,其过患遂不可胜穷。由僻执实有外在的宇宙故,即无法返证绝对的无外的空寂本性。 本性,即谓本体。但克就吾人而言,则为吾人所以生之理,故名为性。此乃本有,不由后起,故云本性。空寂者,离诸染着曰空,真净曰寂。无外者,此乃遍为万物实体,更无有外。绝对,可知。返证者,内观名返,默然自识名证。 由不见自本性故,即于真理无知故, 真理与本性,非二也。就其在人言之,曰本性。就其为万有之原言之,曰真理。 迷惑炽然。 譬如霾雾,蔽塞太空,迷惑势力盛大,亦复如是。 其心恒是纷扰狂驰, 此言心者,即依迷惑的习气,说名为心。 向外追求种种可欲乐境。 如目之于色,口之于味,四肢之于安逸,乃至意念之于名利权势等等,皆自以为是可欲乐之境也。 追求不已,长无餍足。人生纯为一大苦聚, 众苦之会曰苦聚。 因为人生迷失其与万物同体的空寂本性,所以至此。

空宗为对治外道恶见故, 见不正故,名恶。众生由不正见,沦陷无已,故呵以恶见。 根本不谈宇宙论。因为空宗把心物诸现象都说为空,即已无有所谓宇宙故。如《大般若》经第一会中,说二十空,谓内空、外空等等。 内空者,如心法。念念起灭不实故,是内空。根身,如浮沤不实故,亦是内空。外空者,如世所执外在物质世界,元非实有故。 此二十空,名义殊繁,总略言之,只是于一切物行, 行字,见前《转变章》,下准知。 及一切心行,一一谛观下去, 谛者实义,远离虚妄计度,如理观照,是名谛观。 但觉都是空无,都无所有。乃至最后,反观意念,犹取空相, 如意识中,犹作一切都空之想,即是有空相存,故云取空相。取者,执着义。 即此空相,复应遣除,是名空空。夫空相亦空,更何所有?虽复涅槃、法性、至真至实, 涅槃一词,具有真常寂灭等义,乃法性之别名,今与法性一词合用,为复词。 然恐人于涅槃起执故,则说无为空。 无为,亦法性之别名。

《大般若》五百五十六云:“时诸天子,问善现言:‘岂可涅槃亦复如幻?’善现答言:‘设更有法胜涅槃者,亦复如幻,何况涅槃?’”是则法相,固不可执,若复于法性起执者,虽性亦相,故应俱遣,一切皆空。遍大地上,古今谈玄之家,空脱至极,诚莫有如空宗者。渊乎微哉,叹观止矣。 会得二十空义,《般若》全部在是,然不读《般若》全部,则于二十空,只从名词上粗略玩过去,毕竟无所了解。 由空宗的见地看来,印度外道,乃至其他哲学家,各持一套宇宙论,只是凭他的臆想或情见来妄构,实际上决没有那一回事。空宗的说法,自世谛观之, 世者世俗。谛者实义。世俗共许为实有的,曰世谛,亦云俗谛。 好似奇怪,其实,并不稀奇。据现代物理学的说法,我们可以把物质还原为电气,也不能承认物质宇宙为实在的了。虽则电气还是有物,核以空宗的理趣,还是隔得无穷的远。然而只把粗笨的实质的观念,和外在的物理世界即物质宇宙的观念,概行打消,则可以随顺深入空宗的理趣,这是无疑义的。可是一层,我们要知道,空宗的谈空,毕竟不是空见。 空见者,谓只计一切都空,是其见解一味偏滞于空故,故云空见。 在空宗的密意,只是要空一切法相,易言之,只欲人于一切法相之上,而能远离一切法相,以深澈其真实本性。 此中远离云云,即于法相而不起执之谓。 法相是千差万别的,若于法相而不执为法相,得悟入其真实本性,便离差别相。法相是生灭无常的,若于法相而不执为法相,得悟入其真实本性,便离生灭相。法相是变动不居的,若于法相而不执为法相,得悟入其真实本性,便离变动相。广说乃至无量义,恐繁且止。总之,空宗密意唯在显示一切法的本性。 此中一切法,犹云一切物。他处用法字者皆准知。 所以,空宗要遮拨一切法相,或宇宙万象,方乃豁然澈悟,即于一一法相,而见其莫非真如。空宗这种破相显性的说法,我是甚为赞同的。古今谈本体者,只有空宗能极力远离戏论。空宗把外道,乃至一切哲学家,各各凭臆想或情见所组成的宇宙论,直用快刀斩乱丝的手段,断尽纠纷,而令人当下悟入一真法界。 一切法的本体,曰法界。真者不虚妄义。一者绝对义。 这是何等神睿、何等稀奇的大业!

我和空宗神契的地方,前面大概说过了。但是,我于空宗还有不能赞同的地方。这种地方确甚重要,今当略说。

空宗的密意,本在显性。其所以破相,正为显性。在空宗所宗本的经论中,反反覆覆,宣说不已,无非此个意思。然而,我对空宗,颇有一个极大的疑问,则以为,空宗是否领会性德之全,尚难判定。 此中领会一词,即自知之谓。但此种知的意义极深,是无有能知和所知的相状可得的。性德者,性之德故,名为性德。或性即德故,名为性德。夫性,无形相、无方所,本无从显示,而心之所可自喻。言之所可形容者,唯其德耳。德者,得也,谓性之所以得成其为是性也。除却德,便无所谓性了。全字,甚吃紧。性本万德具足,毫无亏欠,但人不能不囿于其所习,而难自喻其性德之全。 空宗诠说性体, 性体者,性虽无形,而非空无。以非空无故,说有自体。方言性时,即是克指性之自体而目之也,故以性体二字合而成词,即性即体故。 大概以真实、不可变易及清净诸德而显示之。极真极实,无虚妄故,说之为真。恒如其性,毋变易故,说之为如。一极湛然,寂静圆明,说为清净。 一极者,绝对义。湛然者,深冲义、微妙义。寂静者,无扰乱故,无作意故。圆明者,无迷闇故。 如上诸德,尤以寂静提揭独重。如在凡位,不由静虑工夫,即无缘达到寂静境地,便长沦虚妄,而障其真、障其如、障其圆明。故自小宗,迄于大乘,有三法印。印可决定是佛所说法,非非佛法。 此中法字,姑从宽泛解释,谓佛氏所说一切义理。 其第三法印,日涅槃寂静。 涅槃,注见前。 可见印度佛家各宗派,都是以寂静言性体。换句话说,性体就是寂静的了。

本来,性体不能不说是寂静的。然至寂即是神化,化而不造,故说为寂, 凡有造作,则不寂。因为化之本体,是虚寂而不起意的,故无造作,而万化皆寂也。 岂舍神化而别有寂耶?至静即是谲变, 谲者,奇诡不测。 变而非动,故说为静, 因为变之本体,是虚静无形的,故不可以物之动转而测变。世俗见物动则不静,此变不尔,实万变而皆静也。 岂离谲变而别有静耶?夫至静而变,至寂而化者,唯其寂非枯寂而健德与之俱也,静非枯静而仁德与之俱也。健,生德也。仁,亦生德也。 即生即德,曰生德, 曰健曰仁,异名同实。生生之盛大而不容已,曰健。 盛大,犹云至大至刚。盛者,刚强义。 生生之和畅而无所间,曰仁。 和者,生意融融貌。畅者,生机条达貌。间者,阻隔义。 《大易》之书,其言天德日健, 此云天者,乃性或本体之别名。天德,犹上文所云性德。 亦名为元。 《易》之《乾卦篇》,干即健义,即以健德,显示性体。干亦名元,非于健德之外别有元德可说也。此释与旧来易家多异,当别为论。 元者,仁也,为万德之首, 《易》云众善之长。 万德皆不离乎仁也。性地肇始万化, 地者依持义,假说性体为万化所依持,故云性地。 畅达无亏,是名亨德,仁之通也。性地肇始万化,含藏众宜, 众宜者,不拘一端,不守一定之宜故。 故名利德,仁之制也。 制者,裁制得宜。 性地肇始万化,永正而固, 正者,离迷闇故,不颠倒故。固者,离动摇故,毋改移故。 是名贞德,仁之恒也。 恒无惑障故。 《易》之言天或性,则以元、亨、利、贞四德显示之。四德,唯元居首。亨、利、贞乃至众德,皆依元德发现,成差别故。老子云:“元德,深矣、远矣。” 王辅嗣以元训玄,实误。 又曰:“生而不有, 元德,生德也。其生也,本真实不容已,而非有心故生也。非有心故生,即生而无生者可得。生者,犹言生起的物事,根本没有生起的物事,则生即无生,故曰生而不有。 为而不恃, 生生化化,德用无穷,未始无为也。生而不有,化无留滞,又何尝有为乎?为而无为,故云不恃。 长而不宰, 含藏众德,故说为长。无形无意,不可说同宗教上之造物主,故云不宰。王辅嗣云,有德而不知其主也,亦言无所谓主耳。 是谓元德。” 老子之学出于《易》。其书实发明《易》义,当别论之。 夫元德者,生德也。生生不息,本来真故、如故。生而无染,本圆明故。生而不有,本寂静故。是则曰真、曰如、言乎生之实也。 实,谓无有虚妄。 曰圆明,言乎生之直也。 直,谓无有迷惑。宇宙人生,不是由盲目的意志发展的。 曰寂静,言乎生之几也。 至寂至静之中,生几萌动,而滞寂者,则遏其几焉。 是故观我生, 观我生一词,借用《易》《观》《卦》语。夫吾与天地万物生生之理,岂可向外推求哉?亦返之我躬而自观焉,乃自喻耳。 因以会通空宗与《大易》之旨。吾知生焉,吾见元德焉,此本论所由作也。 自观,自喻,而后参证各家之旨,得其会通。未有不由自喻,而杂拾诸人,可以通斯道也。程子曰:“吾学虽有所受授,而天理二字,确是自家体认出来。”学者宜知。

附识: 古德有云:“月到上方诸品静。” 诸品,犹言万类。月到上方,乃极澄静圆明之象。万类俱静,寂然不动也。 此只形容心体寂静的方面。 心体,即性体之异名。以其为宇宙万有之原,则说为性体。以其主乎吾身,则说为心体。 陶诗云:“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以此形容心体,差得其实,而无偏于滞寂之病。“日暮天无云”,是寂静也。“春风扇微和”,生生真机也,元德流行也。

谈至此,空宗是否领会性德之全,总觉不能无疑问。空宗于寂静的方面,领会得很深切,这是无疑义的。但如稍有滞寂溺静的意思,便把生生不息真机遏绝了。其结果,必至陷于恶取空, 空者,空无。取,谓取着。恶者,毁责词,谓妄计着一切皆空,成不正见,故呵为恶取。 至少亦有此倾向。我虽极力赞扬空宗大扫荡的手势,但是,这种手势也须用得恰到好处,若用之太过,恐于本原上不免有差失在。 于本原差失者,即谓其不见性德之全。 空宗说涅槃亦复如幻,又说胜义空、 义最殊胜。名为胜义。空者空无。 无为空。 无有造作,故名无为。空义同上。 夫胜义、无为,皆性体之别名也。涅槃,亦性体别名也。此可说为空,可说为如幻乎?虽则空宗密意,恐人于寂静的性体上,而计着为实在的物事然者,故说空,说如幻,以破其执,非谓性体果是空,果是如幻。然如此破斥,毕竟成过。说性体虚寂,不应执为实物有可也, 虚者,无形名虚,非以无有名虚。寂者,离扰乱相故。实物有者,谓意想中,如有实在的物事然。 直说为空、为如幻,则几于空尽生生性种矣。 性种者,性即种故,名性种。性者,生生不息真机。俗以物种为能生,故假说性体名种。 后来清辨菩萨 空宗后出之大师也。菩萨,犹言大智人。 作《掌珍论》,便立量云。 量者,三支论式。三支者,宗、因、喻,详在因明。

无为,无有实。

不起故。

似空华。

此量直以无为性体, 复辞。 等若空华,极为有宗所不满。如《护法》菩萨,及我国窥基大师,皆抨击清辨甚力。 详基师成唯识论述记。 平情论之,清辨谈空,固未免恶取,然其见地,实本之《大般若经》。《般若》破法相,可也, 亦可不毁法相而谈实性。 乃并法性亦破,空荡何归?清辨承其宗绪,宜无责焉。吾尝言,空宗见到性体是寂静的,不可谓之不知性。性体上不容起一毫执着,空宗种种破斥,无非此个意思。我于此,亦何容乖异?然而,寂静之中即是生机流行,生机流行毕竟寂静。此乃真宗微妙,迥绝言诠。 真宗,犹云真宰,乃性体之别名。 若见此者,方乃识性德之大全。空宗只见性体是寂静的,却不知性体亦是流行的。吾疑其不识性德之全者,以此。夫以情见测度性体,而计执为实物者,此诚不可不空。但不可于性体而言空。或于性体而言空,纵其本意并不谓真无,但亦决不许说性体是流行的,是生生不息的。空宗的经论俱在,其谈到性体或真如处,曾有可容许着流行或生生不息等词否?若谈性体,而着此等词,则必被呵斥为极谬大错,无稍宽假。不独空宗,凡印度佛家各宗派,罔不如是。但空宗说涅槃亦复如幻,设更有法胜涅槃者,我说亦复如幻,何况涅槃。如此谈空,虽用意切于破执,而终有趣入空见之嫌疑。 门人栖霞牟宗三,颇疑空宗谈本体,不免沦空之病,亦非无见。 吾尝言,谈到真理,须是如实相应,不贵为激宕之词。真理不是要说得好听,他是如此,我们就以很平易的话,来形容他是如此。 注意形容二字,真理不是一件物事可直下道出。 若措辞稍涉激宕,必其中有所偏,非应真之谈也。印度佛家,毕竟是出世的人生观。 世者,迁流义,又隐覆义。堕世中故,隐覆真理,故有隐覆义也。出者出离。谓众生以惑染故。堕在世间,生死轮转,当修道断惑,出离生死,是名出世。 所以,于性体无生而生之真机,不曾领会,乃但见为空寂而已。谓空宗不识性德之全,非过言也。我常以我之所体认,参之孔氏的话头,甚觉其可相印证。孔子尝曰:“仁者静”,“仁者寿”。又曰:“仁者乐山。”孔子所谓仁,即斥指心体而目之也。 心体,即性体之别名。见前附识中。 仁者,即谓证得仁体的人。 证者证知。仁体呈露时,即此仁体炯然自明,谓之证。得者,保任义。即此仁体,恒时为主于中,毋有放失,谓之得。 静者,远离昏沉、嚣动等相。寿者,恒久义。 此言恒久,即真常义,不与暂对。 山者,澄然定止貌。是则性体寂静,孔子非不同证。然而,孔子不止说个寂静,亦尝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夫孔氏所言天者,乃性体之别名。无言者,形容其寂也。至寂而时行物生,时行物生而复至寂,是天之所以为天也。谈无为空者,何其异是耶?《中庸》一书,孔氏之遗言也。其赞性德云:“《诗》曰:‘德輶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輶者,微义。毛,轻微义。伦,迹也。上者,绝对义。上天,谓性体。载者,存义。此引《诗》言,以明性体冲微无形。若拟其轻微如毛乎,毛则犹有伦迹也,无可相拟。理实,性体不可睹其存,而实恒存。惟其存也无形,乃至声臭俱泯焉,其可执之以为有物乎?夫无声无臭,空寂极矣,而有存焉。则空者,空其有相之执耳,非果空无也。涅槃如幻之云,何与此甚异耶?

总之,在认识论的方面,空宗涤除知见,不得不破法相。唯破相,乃所以去知见,而得悟入法性。这点意思,我和空宗很有契合处。不过,我不妨假施设法相。在上卷里,依大用流行的一翕一辟,而假说为心和物。这是我与空宗不同的地方。这个不同处,所关不小。在本体论的方面,空宗唯恐人于性体上妄起执着,例如印度外道以及西洋的哲学家,大都是把本体当做外在的物事来猜度。这样一来,诚无法见真理。像空宗那般大扫荡的手势,直使你横猜不得、坚想不得。任你作何猜想,他都一一呵破,总归无所有、不可得。 “无所有、不可得”六字,《般若经》中恒见,读者勿浮泛作解。 直使你杜绝知见,才有透悟性体之机。这点意思,我又何曾不赞许?不过,空宗应该克就知见上施破,不应把涅槃性体直说为空、为如幻。如此一往破尽,则破亦成执。这是我不能和空宗同意的。昔有某禅师,从马祖闻即心即佛之说。 此中佛谓性体。心谓本心,非妄识也。本心即是性体,故云。 后别马祖,居闽之梅岭十余年。马祖门下有参访至其地者,某因问马大师近来有何言教。参者曰:“大师初说即心即佛,近来却说非心非佛。” 恐人闻其初说,而执取有实心相,或实佛相,故说双非,以遣之。 某呵云:“这老汉又误煞天下人。尽管他非心非佛,吾唯知即心即佛。”其后,马祖闻之曰:“梅子熟了也。” 某禅师居梅岭,故以梅子呼之。 这个公案很可玩味。我们不要闻空宗之说,以为一切都空,却要于生生化化流行不息之机,认识性体。我们不要以为性体但是寂静的,却须于流行识寂静,方是见体。本论上卷第三章,已申明即用显体的主张。这是我和空宗根本不同的所在。

或有难言:“空寂是体,生生化化不息之几是用。印度佛家之学, 空宗在内,不须别举。 以见体为根极,中土儒宗之学,只是谈用。今公之学,出入华梵,欲冶儒佛而一之。其不可强通处,则将以己意而进退之。公之议佛,得毋未足为定谳欤?”曰:恶,是何言?诚如汝计,则体自体,而用自用,截然为两片物事。用是生化之几,不由体显,如何凭空起用?体唯空寂,不可说生化,非独是死物,亦是闲物矣。须知,体用可分,而不可分。可分者,体无差别,用乃万殊。于万殊中,而指出其无差别之体,故洪建皇极,而万化皆由真宰,万理皆有统宗。本无差别之体,而显现为万殊之用。虚而不屈者,仁之藏也。 仁谓体,下同。藏者,含藏。体本至虚,而其现为生生化化,不可穷屈,由其至仁含藏万德故也。 动而愈出者,仁之显也。 动而不暂留,新新而起,故云愈出。此正是仁体显现。 是故繁然妙有,而毕竟不可得者,假说名用。 万有不齐,故云繁然。妙有者,万有之本体,法尔虚寂,至虚至寂,而现为万有。此理非思议所及,故谓之妙。但克就万有而言,即此万有,都无自体,故云毕竟不可得。何以故?万有,非离异其本体而别有万有之自体故,又皆是刹那刹那诈现,无物暂住故。 寂然至无,无为而无不为者,则是用之本体。 寂然者,虚静貌。至无者,无形相、无方所、无作意、无迷乱等相,故云至无。无为者,非有意造作故。无不为者,谓虽不起意造作,而法尔含藏万德,现起大用故,成妙有故。 用依体现, 喻如无量众沤,每一沤,都是大海水的显现。 体待用存。 喻如大海水,非超越无量众沤而独在。 所以,体用不得不分疏。然而,一言乎用,则是其本体全成为用,而不可于用外觅体。一言乎体,则是无穷妙用,法尔皆备,岂其顽空死物,而可忽然成用? 顽空者,谓其全无所有,故以顽钝形容之。顽钝一词的意义,即无用之谓。 如说空华成实,终无是理。王阳明先生有言:“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这话确是见道语。非是自家体认到此,则亦无法了解阳明的话。所以,体用可分,而又不可分。这个意义只能向解人说得,真难为不知者言也。

上来所举难者的说法,正是印度佛家的意思。他们印度佛家浩浩三藏, 佛家典籍,分经、论、律三藏。 壹是皆以引归证见诸法实相为主旨。 实相,即本体之异名。 《法华玄义》引《释论》云:“大乘但有一法印,谓诸法实相。”《胜鬘》等经说“澈法源底”,犹云澈了一切法之实相。源底,亦实相之形容词也。此不独大乘为然,《阿含》已说真如,小乘无一不归趣涅槃。难者所谓见体为根极是也。我国玄奘法师,于印度大乘有宗,最为显学。其《上唐太宗皇帝表》于孔学颇示不满。表中有云:“盖闻六爻深颐,拘于生灭之场; 孔子之哲学思想在《易传》。《易》每卦六爻所以明变动不居之义,幽深繁赜极矣。但其所明只拘于生灭的范围。易方之,即只谈法相,而未能悟入一切法之本体。生灭,即克就法相而言之也。奘师之意如此。 百物正名,未涉真如之境。” 此就孔子之《春秋》而言也。《春秋》推物理人事之变,始于正名,而不容淆乱,万世之大典也。然未涉及真如,其失与易同。奘师总以孔子为不见体也。 难者谓儒家只谈用,其说实本之奘师。夫奘师所以薄孔氏为不见体,而独以证见真如归高释宗者,此非故意维持门户。奘师本承印度佛家之学。印度佛家所谓真如性体,本是空寂的。虽其所云空寂并非空无,而是由远离妄情染执,所显得之寂静理体,说名空寂,然亦只能说到如是空寂而止,万不可说空空寂寂的即是生生化化的,生生化化的即是空空寂寂的。 万不可说,至此为句。 更申言之,只可以孔德言体, 孔德一词,借用老子。王辅嗣云:孔,空也。以空为德,曰孔德。 而不可以生德言体。 生德详前。 只可以艮背来形容体, 《易》《艮卦》曰:“艮其背。”艮,止也。背,不动之地也。止于不动之地,曰艮背。佛书谈体,曰如如不动是也。 而不可以雷雨之动满盈来形容体。 《易》《震卦》之《象》曰:“雷雨之动满盈。”[2]儒家以此语形容本体之流行,盛大难思,可谓善于取譬。但在印度佛家,则不可以流行言体。 因为他们印度佛家只见体是空寂的,绝不容有异论。他们内部虽有分歧的宗派,而关于这种根本见地,大概从同。玄奘依据自宗的观点,当然以为孔子不曾见体。因为孔子谈体,显然与印度佛家有极不同处故耳。

孔子系《易》,曰“易有太极”。 太者,至高无上之称。赞叹词也。极者,至义,谓理之极至。 六十四卦之义, 《大易》全书,分为六十四卦。 皆此一极之散着, 一极即太极。一者,绝待义,下同。 又无不会归此一极,谓《易》不见体可乎?《春秋》本元以明化,董子《繁露》《重政》云:“元,犹原也。”此则与《易》义相会。《易》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春秋》建元,即本斯旨。一家之学, 宗要无殊。宗要者,宗谓主旨,要谓理要。 《春秋》正人心之隐慝, 慝,为邪恶或迷妄。隐,谓恶习潜存也。《春秋》别白是非,明正善恶,其辨甚严。 顺群化以推移, 《春秋》明三世义,谓人类由据乱世而进升平世,尚有国界,由升平世而进太平世,则世界大同,而经济制度与文化等等,皆随世殊异。 其义据则一本于元, 由元言之,则万物一体。故世界终归大同。元者,万物之本真,纯粹至善者也。其在于人,则为本心,而抉择是非或善恶者,即此本心为内在的权度。 谓《春秋》不见体,可乎?玄奘所以说《易》、《春秋》不明体者,因为孔氏只是于用识体,只是于流行识体。故善学《易》、《春秋》者,宜心知其意。若印度佛家,则言体必遗用,必不涉及流行。玄奘不悟自宗之失,反以孔氏为不见体,所谓守一家之言而蔽焉者也。吾尝言,大用流行,虽复变动不居,其中自有个常生常寂的真实物事在。我们克就大用流行的相状上说,这个确是刹那刹那诈现,都无自性。然而,由此可以悟入大用流行底本体。因为用上虽无自性,而所以成此用者,即是用之实性,此乃绝对真实的、常生常寂的。用之流行, 实则流行即用之别名,但立词须有主语,故云用之流行。 虽是千变万化,无有故常,而所以成此流行者,即是流行之主宰。流行是有矛盾的, 详玩上卷《转变章》。 于流行而识主宰,便是太和的。 克就流行的方面而言,如物与心是矛盾的,然心毕竟能不物化,而使物随心转。就因为心的势用,是不曾失掉他底本体的德性,所以能主宰乎物。因此,可以说心即是本体。由心即是体,故能宰物而不随物转,所以消释矛盾,而复其太和之本然。太和者,和之至也。太者,赞词,无可形容,而赞之曰太也。孔子所谓仁,即太和是也。此非灼见本体不能道。但此意深远,难与俗学言。玄奘之智,不足及此,况其他乎?西哲如黑格尔之徒,祇识得矛盾的意义,而终无由窥此仁体。 流行是变化密移的,于流行而识主宰,便是恒常的。流行是万殊的,于流行而识主宰,便是无差别的。流行是虚幻的,于流行而识主宰,便是真真实实的。流行是无有所谓自在的,于流行而识主宰,便是一切自在的。我们应知,用固不即是体,而不可离用觅体。因为本体全成为万殊的用,即一一用上都具全体。故即用显体,是为推见至隐。 见读现。用现而体隐。现者,即隐之现,非有二也。 离用言体,未免索隐行怪。 隐谓体,专以空寂言体,而不涉及生生化化之大用,是谓索隐。见趣一偏。出世之行,未免于怪。 印度佛家之学根本处,终成差谬。 UayNaGxngVw5rB8x2JVhaIcuS+1Y7JH7i9K3oIymeBlRI/sSml4ad3IcBu6fOF6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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