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时士习,竞尚疑古,遂有谓《大易》非孔子所作者。此实好异太过。《易》之为书,古史称始自伏羲作八卦,文王因而重之。为六十四。《史记》《周本纪》曰:“西伯盖即位五十年。其囚羑里,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日者传》曰:“自伏牺作八卦,周文王演三百八十四爻,而天下治。”扬子《法言》《问神篇》曰:“易始八卦,而文王六十四,其益可知也。”《问明篇》曰:“文王渊懿也,重《易》六爻,不亦渊乎?”《汉书》《艺文志》曰:“殷、周之际,纣在上位,逆天暴物。文王以诸侯顺命而行天道,天人之占,可得而效,于是重易六爻。”西汉以后言易者,其论重卦之人,虽不一说。而史迁、扬雄、班固等,皆以为文王重卦。是自西汉迄东京初期诸钜儒,尚无异说。皮锡瑞《易经通论》谓解经当以最初之说为主。遂从史迁等说,而判定重卦者为文王。其说固近是。然谓文王以前,《易》只八卦,理不应尔。《连山》、《归藏》,汉时尚有其书,不可云伪。郑谔曰:“《周易》以九六为占,而《连山》、《归藏》,以七八为占,《周易》占其变者,《连山》《归藏》占其不变者。”李纲曰:“《连山》、《归藏》,以静为占,故爻称七八。七八者,少阴少阳之数也。阴阳之少,虚而未盈,故静而不变。”李、郑二说果然否,今难详考,大抵伏羲画八卦,因而重之。为六十四。此本自然之数,不必自文王而始重之也。但文王占法,当别有发明。即卦爻取义,有异夏、殷二《易》而其功等于创作,故以重卦归之文王。《史记》云:“文王演三百八十四爻。”杨雄云:“文王附六爻。” 六爻者,就每一卦言之。 盖自文王新创占法,而三百八十四爻,遂无异为文王之所创演,此文王重卦之说所由始也。
羲皇画八卦,文王重之为六十四。皮锡瑞疑孔子未赞《易》之前,《易》只有占法,而无文辞。遂断定卦辞、爻辞即是《系辞》,皆孔子作。而今之《系辞》上下篇,古以为《系辞传》。乃孔子弟子所作。《史记》《孔子世家》云:“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所云《系》者;即谓卦辞、爻辞,系于每卦每爻之下。故通谓之《系》。《彖》者,所以解卦辞。《象》者,所以解爻辞。乾坤为《易》之门,居各卦之首。又特作《文言》以释之。盖孔子既作卦辞爻辞,而又为《彖》、《象》、《文言》,以畅其旨。所谓言之不足,故长言之也。《说卦》,汉宣帝时始出。 《论衡》《正说篇》曰:“至孝宣皇帝之时,河内女子发老屋,得逸《易》、《礼》、《尚书》各一篇,奏之。宣帝下示博士,然后《易》、《礼》、《尚书》各益一篇。”所谓《易》益一篇,盖《说卦》也。 当非史公所得见。皮氏疑《世家》、《说卦》二字,为后人搀入。余谓《世家》言及《说卦》,当有所本。虽《说卦》之篇,当时偶尔散佚。而孔子曾作《说卦》,儒者必有传说。故史迁得据之以入《世家》耳。若疑《说卦》二字系后人搀入,未免擅改古书,以就己意。至卦辞、爻辞,有说并是文王所作。 郑学之徒,俱依此说。 有说卦辞文王作,爻辞周公作。 马融、陆绩等,并同此说。 皮氏则以为二说皆无明文可据,不堪信从。《谶纬》云:“卦道演德者文则演《易》,即演三百八十四爻之谓。不必为辞演说,乃为演也。”故《史记》但云“文王演三百八十四爻”,不云“作卦爻辞”。杨雄《解难》云:“是以伏牺氏之作《易》也。绵络天地,经以八卦,文王附六爻。孔子错其象,而彖其辞,然后发天地之藏。定万物之基。”杨子但以文王为附六爻,亦不言作卦爻辞。其以爻辞为周公作者,亦始于郑众、贾达、马融诸人。乃东汉古文家异说。西汉今文家说,皆不如是。孔子之学,今文家多得其正传,故当征信于西汉。史迁父子,世为史官,闻见最博。迁作《孔子世家》云:“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必有所据于古籍,断非逞臆妄说者。《系》,即卦辞爻辞。皮氏谓今之《系辞》上下篇,古以为《系辞传》。《释文》王肃本有传字,盖古本皆如是。此可证《系辞传》,非即《系辞》,而《系辞》之必为卦辞爻辞无疑。又今本《系辞》有云:“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以明吉凶。”又云:“圣人有以见天下之物,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系辞》焉以断其吉凶,是故谓之爻。”据此诸文,明是指卦爻辞,谓之《系辞》。《世家》载孔子于《易》,实有《系辞》,则卦爻辞为孔子所作,确然无疑。西汉去古未远,史迁为孔子创例立世家,特致尊崇。其所记载,必有征据。决非掉以轻心,漫不加考者。后学不信史迁,而将何征?皮氏据史迁说,断定卦辞爻辞即《系辞》,皆孔子作,可以定千载之疑案。但谓孔子未赞《易》之前,易只有占法,而无文辞,此必不然。二帝三王之世,当有卜辞流传,孔子作卦爻辞,容有采取。然一经孔子之手,便赋以哲学意义,而非卜辞之旧矣。
《世家》称孔子晚而喜《易》,与《论语》“五十学《易》”之言适合。且证以志学一章,学《易》之年,即是知天命之年。是则孔子由学《易》而深澈道体,年已半百。《世家》称其晚而喜《易》,盖实录也。或曰:五十以学《易》,据《释文》《鲁论》易作亦,连下句读。惠栋云,外黄今《高彪碑》云:“恬虚守约,五十以学。”此从《鲁论》,亦字连下读也。今本五十学《易》,盖从古论。 汉时,鲁共王好治宫室,坏孔子旧宅,于其壁中,得古文经传,即《论语》等。言古文者,科斗书也。周时通用之文字,汉时人谓之古文。 然《鲁》“亦”古“《易》”,是非难定。犹不当据古论,以为孔子学《易》之明证也。答曰:若如《鲁论》,五十以学断句,则与《论语》所记孔子平日之言,全无相合。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云云。又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孔子岂是五十始学者乎?曰“五十以学《易》,可无大过”,则圣人学《易》而实体之之言也。五十以前,虽已不惑,而未学易。此事之所有也。若云五十以前未曾学,则夫子他日自言十五志学,及好学云者,不又为自欺之语乎?故知学易易字,不应作亦。古论出孔壁中,决定无误。又《论语》记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子贡云不可得闻,正是闻之而心知其难。以视颜氏之亦足以发,固迥不逮。然心知其难,却已深中肯綮。岂浅夫之所喻乎?夫性与天道之言,莫详于《易》。《论语》所记,只在日用践履之间。今若不信《易》为孔子所作,则夫子之言性与天道,固子贡之所屡闻而极赞其难喻者。 赞其难喻,斯已喻之深。 夫子岂忍閟此理,而不欲垂文字以示后人之乎?故史迁作《世家》,称孔子序《彖》、《系》、《象》、《说卦》、《文言》。明夫子实作《易》。此乃七十子后学展转传来,而史迁得据之以修史也。今之后生,妄翻古史成案,不信孔子作《易》,私心立异,遗害学风,不可不戒也。
《系辞传》 即今本《系辞》《上下篇》。 为孔子弟子所作,盖所以发明《系辞》之旨。孔子作卦爻辞, 即《系辞》。 复作《彖》、《象》、《文言》,而自解之。然义蕴无穷,固有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者。其与弟子讲说之际,必有口义流传。七十子后学转相传习,或复加以推演,遂成《系辞传》。如佛弟子依据佛说而推演之,为大小乘诸经,亦皆名为释氏金口所宣。则《系辞传》虽非孔子亲制,而其大义微言,要皆出自孔子,固昭然不容疑也。
余尝以《易》与《论语》互证。《易》干为仁见第一讲。而《论语》即以仁立教。 参考《新唯识论》《明心章》。 《易》于变易见不易,而《论语》川上之叹,即是其旨。易曰“君子以自照明德”,《晋卦》《象传》。而《论语》首言学,学者觉义, 见《白虎通》。 与自照明德义通。 核看第一讲,谈《大学》“明明德处”。 《易》之为书,逻辑谨严。而《论语》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又曰“必也正名乎?”可于两书,见其精神一贯。《易》明万物资始乾元,各正性命。而《论语》曰“人之生也直”,即本其义。孟子继孔而言性善,其根柢亦在是也。《易》言开物成务,裁成天地,辅相万物。而《论语》言治,既庶必富。 富归众庶,不可专之一人或一阶级也。 既富必教。 众庶莫不富,即天下无有不可受教之人。《春秋》太平世,人人有士君子之行者以此。 其答子贡问政:“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皆通于《易》。足食、足兵、民信三者,是言立政规模,其实施之曲制法度,要在因时制宜,故不虚拟也。足食之原则云何?证以《论语》“患不均”之言,及一部《周官》大意,则孔子注重社会主义及生产发达可见。此与《易》之开物成务等意思正合。国际未至大同,则足兵为要。否则强凌弱,众暴寡,而人类之祸亟矣。《易》之《讼卦》甚可玩。孔子曰:“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其教化之根本旨趣在此。《易》言万物各正性命。正者,正直,义极深微。人生真性,元无不正。心为形役,始颠倒而离其正。如此,便丧其性命,而人道绝矣。故国之政教,必使民皆守信。信义不失,即不浇其真性,而性命正。《论语》以此为政化之大本,固与《易》义合也。晚世列强之政,使其民逞嗜欲而习争噬,将使人道毁绝。惜其不闻圣学也。凡此,略举其要,可以《论语》证明《大易》之必为孔子所作。后生不究大义,轻遮古史实录, 谓不信《史记》。 妄疑先圣制作。经教亡,而民性日偷。国胡与立?浮气之相乘已久,其亦可以反矣。
主周公作爻辞者,或据《左传》“韩宣子适鲁,见《易》象云,吾乃知周公之德”。殊不知,韩宣之意,但谓周公能玩《易》象以修德耳。牺、文画卦,皆有所取象。如乾象天,坤象地之类。故云《易》象。周公被流言之谤,而能省身修德。知其有契于《易》象。故称之。韩宣并未说周公作爻辞,何得误取为据?故爻辞亦孔子作无疑。
焦循《易图略》云:“说《易》者,必言《河图》、《雒书》、《连山》《归藏》。”《河图》《雒书》,经前儒驳正,无复遗说。详见毛大可《河图雒书原舛》。胡朏明《易图明辨》。惟《连山》、《归藏》,言人人殊。大率多以《连山》为伏牺,而夏因之。《归藏》为黄帝,而殷因之。又谓《连山》以艮为首,《归藏》以坤为首。妇不可以先夫,则坤不可为首也。 按干阳坤阴,故干有夫象,坤有妇象。男女平等者,言人道不宜相凌也。夫自正以率妇,妇执顺以相夫,则夫妇之伦所当然也。今以妇不可先夫,喻坤不可首干。 子不可以先父,则艮不可为首也。 按伏羲初画八卦,八卦之中,乾坤喻如父母。余六卦,谓之六子。若艮居八卦之首,则是子先父也。 伏羲作八卦,重六十四卦。其首皆以乾坤。故曰乾坤定矣。何得又首艮?以余推之,《连山》者,当如于令升之说,即帝出乎震,齐乎巽,相见乎离,致役乎坤,说言乎兑,战乎干,劳乎坎,成言乎艮是也。艮位东北,坤位西南,《彖》辞及之。四时首春,春始于寅,当东北艮位。艮成终,亦成始。故曰《连山》首艮。非六十四卦之序以艮为首也。《归藏》当如近世徐敬可之说,即子复、丑临、寅泰、卯大壮、辰夬、巳干、午姤、未遁、申否、酉观、戍剥、亥坤,为十二辟卦是也。始于子,而实受气于亥。坤初生为复,至二为临,至三为泰,至四为大壮,至五为夬,至上为干。干初生为姤,至二为遁,至三为否,至四为观,至五为剥,至上仍为坤。故曰《归藏》首坤。由坤而干,故又曰坤干。非六十四卦之序以坤为首也。伏羲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以乾坤为首而序六十四卦,无可移者也。取八卦以属八方,即以属四时,又取十二卦以属十二月,以为消息。于重卦序卦之外,别一取义。以始艮终艮,而目之为《连山》。以始坤终坤,而目之为《归藏》。与五运六气之说相为表裹。后世谶纬术数之家多本之。余尝思其义,伏羲之卦,明人道者也。《连山》、《归藏》,明术数者也。郑康成云:殷阴阳之书,存者有《归藏》。谓之阴阳之书,则阴阳五行家言也。大幽堪舆之属,托诸神农、黄帝。《连山》、《归藏》,盖即其类。其始本不与设卦观象之意相混淆,而自为用。夏、殷以来术士之说行,而伏羲之卦象,渐失其本。殷人尚鬼,盖更有甚者。其季世之人,第知六十四卦,为占验灾祥之用,而不知其为天道人伦之学。故文王专取伏羲之卦,而系以辞。指之曰元亨利贞,曰吉凶悔吝厉无咎。而阴阳术数之丛杂,一概屏之。周公制官,以《连山》、《归藏》,存诸太卜。亦卜筮之占,可参用之而已。按《连山》、《归藏》,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经编《易》类,尚可略考。《汉艺文志》虽不著录,未可便以为伪。北史载刘炫伪造书百余卷,题为《连山易》《鲁史记》等。当是刘炫因古之佚文,有所增窜耳。桓谭《新论》云:《连山》八万言。后汉时此书尚存。晋皇甫谧《帝王世纪》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并引《连山》,皆在刘炫前。桓谭谓《归藏》四千三百言。郑氏《礼运注》:殷阴阳之书,存者有《归藏》。阮孝绪《七录》云:《归藏》杂卜筮之书杂事。此皆可证古有其书。至于首艮首坤之说,或是其时筮法别有取义。或如李过所云,夏、商、周《易》首卦不同,盖寓三统之义。今皆无从质定,不妨付诸盖阙。而焦循必引帝出乎震一节,以言《连山》必据十二辟卦,以说《归藏》,此固可备一说,难作断案。惟夏、殷言《易》,不外占卜之术,此则可由晚周术数尚盛行,而推知二代之更甚于周也。
伏羲画八卦,重为六十四。虽有卦象,而未加以说明。然万化之原,物理人事之律则,固皆寓于其中。但当时民智未盛启,罕能阐发羲文之意。辄以术数,附于卦象。至孔子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而后《易》始离术数,乃纯为哲学界之高文典册。七十子后学,大抵承尼山之绪。今可略考者,如孟、孙二子,皆深于《易》理。赵岐称《孟子》之书,包罗天地,揆叙万类。仁义、道德、性命、祸福,粲然靡所不载。又言孟子通五经,尤长于《诗》、《书》。焦循曰:“孟子深知孔子作《春秋》之旨。至于道性善,称尧舜,则于通德类情,变通神化,已洞然于伏羲、神农、黄帝、尧、舜、文王、周公、孔子之道,独《诗》、《书》云乎哉?”又曰:“七十子没,道在孟子。孟子道性善,称仁义,恶杨、墨之执一,斥仪衍之妾妇。”按《说卦传》曰: “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孟子言仁义,此其通《易》之明证。《易》道主随时处中,而孟子恶执一。《易》称大人与天合德,孟子故鄙仪衍以妾妇。非深于《易》而履道深者,不得有此识趣。 皆所以阐明孔子之学,而吻合乎伏羲、文王、周公之旨。故孟子不明言《易》,而实深于《易》。” 见《易通释》《叙目》。 焦循既作《易通释》等, 等,谓《易图略》及《章句》。 又作《孟子正义》,以相发挥。焦氏之所造如何,姑不论。然以孟子为直承孔子《易》学之传,则所见甚卓,而其说可为定论。孙卿《天论》之言, 见第二讲。 与其主张礼治之意,盖本《大易》裁成天地,辅相万物意思,益加推阐。刘向称孙卿善为《时》、《礼》、《易》、《春秋》。西汉去战国季世未远,孙卿之流风犹有存者。刘向称其善《易》,盖有传授。非止因校定其书,以意推之而已。晚周群儒,今多不可考。而孟轲、孙卿二氏,皆得孔子《易》学之正传。至汉世,则二氏之书仅存,而其学几绝。汉人言《易》者,大抵依据战国时术数家言,而各有推演。战国术数,流派甚盛。《汉书艺文志》阴阳十六家, 皆据《易》立说。 五行三十一家, 亦皆据《易》立说。 蓍龟十五家, 占卜家必有《易》说。 神仙十家, 神仙家有宓戏《杂子道》二十篇,盖托于《易》者。后汉魏伯阳之术,必出神仙家。 数术百九十家, 《艺文志》曰:“数术者,皆明堂羲和史卜之职也。”史卜自夏殷以来,必有世传之《易》说。 杂占十八家, 《艺文志》叙杂占云,盖参卜筮。必有《易》说可知。 历谱十八家, 《艺文志》曰:“历谱者,序四时之位,正分至之节,会日月五星之辰,以考寒暑杀生之实。”又曰:“以探知五星日月之会,凶厄之患,吉隆之喜,其术皆出焉。此圣人知命之术也。”汉人《易》说,于历谱最有关系。 详上诸家,可总称以术数。此皆盛行于战国经秦之乱,而其书犹多流传于汉。向、歆父子得著录焉。焦循谓夏、殷之世,《易》晦于术数之说。今考《艺文志》所著录者,战国时术数家言盖甚多。其自秦政并六国以来,诸术数家之书,散佚而不见于《班志》者,当复不少。又考《班志》阴阳十六家,与诸子中之阴阳二十一家,盖分而为二。其言“阴阳家者流,盖出羲和之官,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又曰:“及拘者为之,则牵于禁忌,泥于小数。”此阴阳家,亦必与占卜有关。当有其所推衍之《易》说。据上所述,可知晚周时代,《易》学之滥于术数也滋甚。岂止夏、殷而已乎?孔子作《易》,本远绝术数,而自阐发其哲学思想。但术数家之说,其来源甚远,卒与孔子之学抗行而不稍止,观《班志》所著录,则晚周术数诸家,其说《易》必有承于夏、殷可知已。
《班志》所载,阴阳十六家,五行三十一家,蓍龟十五家,神仙十家,数术百九十家,杂占十八家,历谱十八家,余以为皆诸子中阴阳家之分枝耳。班氏叙述诸家,于其源流,殊欠精核,容当别论。夫孔子之《易》,虽为创作,要非无所本于古之为术数者。盖八卦广大悉备,其理不外以象与数求之而已。八卦与九章相表里, 汉人语。 不解数,则无以明其蕴。而一卦之成,一爻之变,皆有所取象。如干取象于天,亦取象于龙等。干之初爻,取象于龙之潜,乃至上爻,取象于龙之亢。自余卦爻辞,无非象也。非通象,又何以得其旨乎!孔子作《易》,其辞皆象,而根于数理。象数之传,必得之夏、殷、西周以来诸术数家,此断然无疑者。皮锡瑞疑孔子未赞《易》以前,《易》只有占法,而无文辞,其说甚误。古时必有卜辞及筮法等记载,为孔子所依据与采用。但加以修正,而另赋以新义,遂成其一家之学耳。孔子作《春秋》,而云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义则丘窃取之。其作《易》,亦大概类是。卦爻则羲画文演,辞则依据夏、殷、西周以来诸术数家之卜辞及筮法等记载。其义则孔子所创发也。《论语》,信而好古,述而不作,虽孔子之谦辞,然其学实寓创于因。则为治经者所不可不知。后来经有今古文之争,却太过。其实,汉初古文家能传孔子创作之旨,而今文家但节目处有异古说而已。廖平论经今古学,殊失真相。此不及论。或问:“象数之传,何由知孔子必得之术数家乎?”曰:古之为术数者,大抵出于治历与掌卜之官,此辈皆通天文,察物变, 谓观察事物之变化。 解数理。但其知识欠正确。言天文,则妄度灾异。测物变,则妄臆妖祥。数理虽复粗解,而以人事有吉凶祸福之相乘,本无主,而适遭之者,亦谓为定数所致。因此,以术数之数,与数理之数相结合,此固是其所短。然其中亦有精意焉,不可不察也。古之术数家盖有见于万物之变动不居,要非不依于数理。易言之,即宇宙依数理而形成。此其观想入微,至可赞叹。但误计人生祸福之来,亦有数存于其间。斯不免作雾自迷耳。而正确之知识,究导源于此辈,亦不容疑。《班志》云:“数术者,皆明堂羲和史卜之职。” 羲和,古之治历者。明堂之守,盖言阴阳五行者。史卜者,古卜筮与史通。周官冯相保章司天文者,皆属太史。此盖据古代之制。国语曰:“吾非瞽史,焉知天道?”左氏传所载卜筮事,皆属史官占之,此卜筮掌于史官之证。 班氏东汉初人,犹能识古事。天算物理等知识,发源于史卜诸官,无可疑也。有问:“班志言诸子出于王官,今谓诸子原本六经,则班氏固有失考者乎?”答曰:孔子六经,实承二帝三王之道,而集其大成。王官之守,其大义皆在六经中矣。故言诸子出王官,与言出六经者,义自相通,不可谓班氏失考也。
伏义八卦,文王重之。当时虽为占卜,但甚富于哲学思想,则不容否认。后来术数家更利用之,则羲文之哲学思想,渐不为人所注意。而《易》几纯为占卜之书。及孔子因卦爻而系以辞,又作《彖》、《象》、《说卦》、《文言》以畅之。 《序卦》、《杂卦》二篇,原属《说卦》。 其口义流传,则七十子后学述为《系辞传》。自是而易始为五经之源,为中国哲学界之根本大典。史迁创例立《孔子世家》,以道术为万世宗,盖有以也。然孔子作《易》,其辞皆象,必多采用夏、殷、西周以来诸术数家之卜辞,及筮法等记载,而有所修正,乃另赋以新义。《论语》温故而知新,此孔子所以自况也。今人尚秉和节之,专研《易》象。谓《易》辞,字字皆象,其说诚然。古代占卜,设卦观象,以定吉凶,汉时犹存其术。如《三国志》《管辂传》云,初应州召,与弟季儒共载。至武城西,自卦吉凶。语儒云:“当在故城中见三狸尔者乃显。” 辂自设卦问吉凶,卦有当在故城见三狸之象。 前到河西故城角,正见三狸共踞城侧, 前到,言辂兄弟前行到达河西也。 兄弟并喜。 卦有当在故城见三狸之象,云何以此为吉兆,此在古时术数家,必有传授。辂生后汉,犹识古法。《辂传》注云:夫术数有百数十家,其书有数千卷。据此,则班志所著录者,三国时存者犹多。 以此推知,《易》辞皆象,必采自夏、殷、西周以来之卜辞,及筮法等记载,决不容疑。但《易》之辞,虽原本术数,而其取义,则与术数家意思截然不同。如《春秋》之文,虽出于史,而经孔子笔削,寓以新义,便与史家记述之业,根本异趣。故《易》、《春秋》二经,虽同有所因,实皆圣人之创作也。
孔子作《易》而后,得其旨,而自有创发,卒别异于儒,以自立宗者,道家老聃、关尹之徒是也。 道家性命之旨,与阴阳之说,源出《大易》,此无可疑。关尹遇老聃,史有明文。老聃稍后孔子,说见第二讲。 其承孔子之绪,而在儒家中独成巨派者,如孟轲、孙卿皆是也。道家者流,及孟、孙诸子,皆哲学家,虽俱深于《易》,而皆非以传经为业者。凡传经之儒,皆诵持经文,训释其义而已。哲学家皆自呜一家之学,虽有得于经,固不以说经为事也。 此说曾见第二讲。 然传授经文之儒,其所训说,足以供哲学家之研讨,而资其启发。故其关系于哲学思想界者,至深至钜,不容忽视。尚考《易经》之传,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所载,自商瞿子木受《易》孔子以传楚人馯臂子弘。弘传江东人矫子庸疵。疵传燕人周子家竖。竖传淳于人光子乘羽。羽传齐人田子庄何。何传东武人王子中同。同传灾川人杨何。何元朔中以治易,为汉中大夫。《史记》所载如此。史公父谈,受《易》于杨何,其记述大概不误。《汉书》《儒林传》则云,商瞿授鲁桥庇子庸。 皮锡瑞谓矫疵即桥庇,自是。但《汉书》以桥庇为鲁人,而史记则云江东,地籍传说有误耳。 子庸授江东馯臂子弓。 皮锡瑞谓《史记》之楚人馯臂子弘,即《汉书》之子弓。按《春秋》以后,江东皆楚地。皮氏此说当不误。 子弓授燕周丑子家。 皮氏云,周丑即周竖当无误。 子家授东武孙虞子乘。 皮氏谓《史记》之《光羽》子乘,即《汉书》之孙虞。 子乘授齐田何子装 按装字,当如《史记》作庄。 田何授东武王同子中、雒阳周王孙、丁宽、齐服生。 田何授四人。 同授淄川杨何,字叔元。宽授同郡砀田王孙。王孙授施仇、孟喜、梁邱贺。由是《易》有施、孟、梁邱之学。《汉书》所记,与《史记》稍有出入。史记不及丁宽。汉书则云宽授田王孙。王孙授施孟、梁邱。是《汉书》较详矣。又云:至成帝时,刘向校书,考《易》说,以为诸《易》家说,皆祖田何。杨叔、丁将军大谊略同。据此则田何上承商瞿,而下逮施、孟、梁邱。其授受之世系甚明。而施、孟、梁邱、《汉》立博士,其盛行亦可想见。然诸师之书,今皆无传。 《艺文志》《易传》有田何弟子周王孙二篇。齐服生二篇。王同二篇,丁宽八篇。王同弟子杨何叔元二篇。周王孙弟子蔡公二篇。施、孟、梁邱氏各二篇,今皆无存。自余《易》家书,亦皆亡佚。 后汉虞翻注《易》,自谓五世传孟氏《易》。清儒张惠言,董理虞注,功足扶微。田何及孟氏之传,犹存一线,亦云幸矣。《汉书》云:孟喜从田王孙受《易》,喜好自称誉,得《易》家候阴阳灾变书。诈言师田生且死时,枕喜膝,独传喜,诸儒以此耀之。同门梁邱贺疏通证明之。 师古曰:“疏通,犹言分别也。证明,明其伪也。” 曰:“田生绝于施仇手中,时喜归东海,安得此事?”《汉书》又云:“京房受《易》梁人焦延寿。 别有一京房,是梁邱贺从受《易》者。非此京房。 延寿云:尝从孟喜问《易》,会喜死,房以为延寿《易》即孟氏学。翟牧、白生不肯,皆曰,非也。刘向校书,考《易》说,以为诸家《易》说,皆祖田何,唯京氏为异党。焦延寿独得隐士之说,托之孟氏,不相与同。房以明灾异得幸。为石显所谮诛。房授殷嘉、姚平、乘弘,皆为郎、博士。由是《易》有京氏之学。”盖汉世《易》家立博士者四。施、孟、梁邱、京氏是也。施、孟、梁邱为商瞿正传。京房所受于焦延寿者,本得之隐士。而孟喜先已得《易》家候阴阳灾变书,延寿所得隐士说,《汉书》谓其托之孟氏,不相与同。想亦大同小异,不必甚殊,以其俱明灾异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