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来破甲目曰“一元之体”,乙目曰“众生同源”,丙目曰“宇宙一体”,今并入子项而论之。核破者此中议论,竟于吾书字句不能通晓,由其全无哲学的常识,故迷谬至此。吾本不欲说此直话,但欲不说而不忍。昔读《五灯》,见宗门大德呵斥昏狂,不稍宽假;奘师拒诸道士之请译《老》注,词甚严峻,盖皆从真实心中流出。人之有失,若己有之,不忍纵容令其藏护,非欲故与人以难堪也。查来破,首引吾书《功能章》文云:“熊君曰:‘功能者,一切人物之统体,非各别。’又曰:‘即宇宙生生不容已之大流,泊尔至虚,故能孕群有而不滞;湛然纯一,故能极万变而不测。天得之以成天,地得之以成地,人得之以成人,物得之以成物。芸芸品类,万有不齐,自光线微分、野马细尘,乃至含识,壹是皆资始乎功能之一元。而成形凝命,莫不各足,莫不称事,斯亦谲怪之极哉!’”以上破者引吾文,而彼遂于次节施破云:“此乃以万有为所成者,功能为能成者。能即功能之能,成即成形凝命之成,天地人物得之以成天地人物之成,今故应难曰: 力按:破者于本文之前,引吾《转变章》破作者一段文,以其无关,今略未引。 若有能成者,当分染净。若是其净,不可成染;若是其染,不可成净。染净不俱,云何世间有二法可说?又能成者,为常、无常。若是无常,不名成者;若是其常,常即无成”云云。此下,不具述。据此,则将吾文中“天得之以成天”等句,竟误解功能为能成,天地人物为所成,如此读书,似不曾有眼目者,宁非怪事?吾书此等文句,征之古代哲学钜典,其相类者不可胜举。如《韩非子》《解老》云:“天得之以高,地得之以藏,维斗得之以成其威,日月得之以恒其光,五常得之以常其位,列星得之以端其行,四时得之以御其变气”云云。此类文句,自古无有妄解道为能成,天地万物为所成者。今例以破者之解,必将谓老子之所谓“道”者,同于宗教家所立能成天地万物之上帝,此非古今未有之奇谈耶?又如“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如破者之解,亦必以太极为能生,两仪为所生,岂不冤杀《易》《系》作者?又如《佛地论》言:“诸经论说法身诸佛共有,遍一切法”云云。如破者解,必将以法身为所有,诸佛为能有。如兄弟多人共有田宅,而法身遂成诸佛身心以外之境界,便不得说为实体,即法身之名,亦不得立。如此岂不冤杀释尊。上来略举数例,足明吾旨,而能成所成之谬解,宜不待博喻而后释。至破者于丙目“众生同源”下,复申前项迷谬之说,略云:“今应问熊君;万物皆资始乎功能之一元,何以天得之但以成天而不成地与人物?广说乃至何以物得之但以成物而不成天地与人?”须知能成所成之邪执既舍,于此自尔无疑。物各如其所如,故说“如如”。“乾道变化,各正性命。” “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即物各如其所如义。 此等无上甚深义趣,破者自无从了知。但来破复云:“又彼号称湛然纯一之功能,既成天矣,何以又能成地与人物?广说乃至既成物矣,何以又能成天地与人?真所谓莫名其妙者矣。”此个“莫名其妙”,汝何独难我?经不云乎:“一切法亦如也,至于弥勒亦如也。”汝试问释尊:何故一切法皆如?弥勒亦如?释尊必将大施一棒,杀汝狗命。 “狗命”二字,正喻妄想,不是骂汝。须知现前如如的道理,用不着妄想推求。 下文犹复有难,愈琐愈迷,毋庸逐答。
破者不晓文句,已如前说,今更言其迷于义旨者。如来破云:“首斥世之为玄学者,构画搏量,虚妄安立,如一元、二元、多元等论,以是驰逞戏论,至于没齿而不知反。今乃谓‘万有资始乎一元’,是忽不自知早堕入一元论中而他人是哀也。”破者此等攻难,实无理之极。本书《明宗章》,首明玄学所穷究之本体,元非可看作客观独存之境界而寻索之,道在反求实证,故不以哲学家之构画搏量虚妄安立为然。其与哲学上一元论之不同,乃根本精神互异,读者苟虚心详玩吾书全体意思,甚为彰着。至《功能章》显神用之不测,而说万有资始乎一元,此即《瑜伽》说圆成实性譬如无尽大宝藏之意。 《瑜伽》卷七十四,取喻无尽宝藏者,显神用无穷。 彰其无待,假说为一; 有待则不足于用矣。 明其体物不遗,假说为元。 所谓遍为万法实体,而无有一物得遗之以成其为物者。 此即方便显示总相,何至误会为与哲学上一元论同其旨趣耶?如徒截取“一元”二字而为武断,则经论处处皆明无我,而涅槃四德乃曰“当乐我净”,如破者解,此所言“我”,不亦陷于外道计我之见乎?且评议人书者,必不可不通其书之大旨。本书以方便显示本体之流行,但假有施设,而实无建立。《唯识章》末云:“窃谓体不可以言说显,而又不得不以言说显。”则亦无妨于无可建立处而假有施设,即于非名言安立处而强设名言。又曰:“体不可名,而假为之名以彰之。”下章“恒转”“功能”诸名,所由施设,此标论趣所谓空拳诳小儿者是也。 见《智度论》。本体上不容着言说,唯证相应,然为彼未证者引今自证,故假与言说,以资引诱,而言说实无可执也。如持空拳诳引小儿,小儿既被引,空拳元无物,言说则亦空拳耳。 至《功能章》末云:“故乃从其炽然不空,强为拟似,假诠恒转,令悟远离常断。伪说功能,亦显不属有无。”此则随说随扫,所谓不可为典要者是也。理之极至,超绝言思,强以言表,切忌执滞,故本论实未曾有所建立。而破者妄计同于中世哲学上之一元论,何其无识一至此极?
来破又云:“三藏十二部经中,固未尝有以众生为同源,宇宙为一体之说。”吾不审破者此语果据何经?而敢为如此背理之言。非至无慧,亦断不猖狂至此。夫言乎习气流转,则众生咸其自己,宇宙亦由其自业发现,固也。 如“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两人底宇宙全异,由其作业异故。 若论到众生本性,则同此一极如如,焉得妄为差别?众生性体既无差别,即“心同分、法同分”义成,又安得谓宇宙本来隔截互异哉? 如前所说,君子小人宇宙各异,却非其本来如此,小人本来与君子同一坦荡荡的宇宙。“心同分、法同分”,详见《大论》及《百法论》。分者类义,心相类似,曰“心同分”,否则他人有心吾不得而忖度也。法相类似,曰“法同分”,如异洲土坏同是地故,异方品物同是物故。树起马湛翁先生《新论序》曰:“睽而知其类,异而知其通,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与于此?”破者不主众生同源,经说“法身诸佛共有,遍一切法”,此作何解?又言:“云何自证法?”谓:“诸佛所证,我亦同证,不增不减。”树唐译《楞伽》。 如非众生与诸佛同体, 同源即谓同体。 何得成佛有同证事?破者若必以极端个人主义推之于玄学领域,而谓众生本源各别,则是本体界元属众多分子孤立。为有数量?为无数量?若言无者,犯无穷过;若言有者,既有定数,便是死局,而变化之道穷矣。此非以细人之衷测化者欤!须知人生限于形气,囿于熏习,虽若千差万别,而其恒性之大同者,终不容泯灭。佛说“真如亦名遍行”,谓无有一法而不在故。儒先说“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亦符此旨。 性者万物之一源,一切人所同具,故“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言尧桀圣狂虽异,其性则同一。 奚谓众生而不同源?斯理之昭,其可诬哉!
来破丙目“宇宙一体”下,设难虽多,而实罕有理论上之价值,纯是任臆矫乱,无足酬答。然念破者缚迷,仍为略辨。查来破云:“如熊君宇宙一体之计,推其设义,应无渐次可行大地之理,应下一足至一切处故。”此难虽本之《二十论》,然在今日,理论期于精检有据,不贵空言诡辨。纵如所云,若境界非一者,应许一微为一境,或七微所成阿耨色为一境。若尔,则下足时,即下一足便踏无量境界,云何得有渐次行大地义?是汝所陈,适足自陷。下文数番举难,过患同前,琐琐空谈,何须深辨。唯所谓“一多皆就分位施设假立”云云,此在俗谛,吾非不许。而吾所谓“宇宙一体”者,则乃融俗入真,亦得云“即俗诠真”,现前即是无差别相,何事横生对碍。 此处吃紧。 此天地万物一体之说,与不坏假名而说实相之旨, 实相即本体之异语。假名者,凡世语所谓天地万物,所谓宇宙,所谓现象界,皆假名也。即于见象而识得本体,所谓山河大地即是清净本然,元非离现象而别求本体,故云不坏假名,而说实相。 并是称理极谈,不必妄分同异于其间也。然破者又否认绝对之“一”,有“既言绝对,即不可谓之为一”之语,此病乃极不细。所谓一真法界之“一”,破者将作何解耶?智虑短浅,而敢于轻议,窃为破者惜之。又查来破,复依吾书检举七义以相难,一难交遍义为一体,据《转变章》注文,而难破云:“观此‘人人各一北京’之言,明明说非一体,而又谓宇宙真为一体者何耶?”不知《功能章》据胜义, 真谛理故,亦名胜义。 《成色章》即俗诠真,故皆言一体。至若《转变章》谈活义处,则于一理齐平之中而极尽分殊之妙, 一理齐平者,理之极至,无上无容,言诠尽废,故云尔。 证真而不违俗,所以成其活义。破者闇于会通,故乃妄兴攻诘。二难圆满义为一体,据《转变章》注,引王船山“大化周流,如药丸然,味味具足”等语,而难破云:“夫药丸之味味具足,由先混合而后成,岂大化亦先混合万有而成者欤?又医病制丸,非止制一,丸中纵具众味,而此丸犹异彼丸也。故此所云,非真一体。”破者此等攻难,乃绝无价值。喻取少分, 凡取喻,不能求其与所喻本义完全相合。 诸论诸疏,皆有明文,善因明者,无不知此。今乃单就喻中翻驳,何其不守论轨至此极耶?三难全分义为一体,据《成色章》“分即全之分,全即分之全”等语,而难破云:“全即一体之异名,一体既待成立,则全亦非极成。全不成故,分亦不成。”如破者此说,全分俱不成,则为绝待之一矣。是既证成我义,何故下文又否认一体耶?若以万物有逆异相攻便不得为一体者,当汝左手张弓而右手拒之之时,汝将谓两手非汝一体耶?四难中心义为一体,据《成色章》万方与中枢喻,而难破云:“案彼万方中枢之言,明明非一,而谓一体,不解何谓?”破者试思汝神经中枢与汝四肢百骸亦是一体否?下文所难,陋劣更甚。所谓一体,元非一合相, 见《金刚经》。 一体之中有分化,分化而成其一体。神变无方,焉可思议?五难增上义为一体,据《成色章》“互相系属,互相通贯”等语,而难破云:“案彼所计,以理诠释,皆彼此增上义,非彼此一体义也。”破者此难,尤无意义。如非一体,便互相隔绝,何得增上?汝目视手持足行,都是增上缘用,将谓汝目与手足既互相增上便不得为一体耶?六难仁爱义为一体,据《明心章》引罗念庵说,及《明宗章》注“一人向隅,满座为之不乐”等语,而难破云:“案彼所计,但说疾痛相连,不说肥瘠无关。数视侄疾,返辄安眠,虽贤者不免。世间幸灾乐祸,投井下石者,又比比皆是也。乌足以证成众人之心即一人之心乎?”破者此段说话真无忌惮矣。须知汝所云“肥瘠无关”及“投井下石”之心,此乃因拘执形躯而起之染污习气发现。《明心章》下所列诸染心所法,汝所云“心”者属之,此心乃是后起,非本心也。本心廓然大公,便不随顺躯壳起念,即无间我汝,焉有“肥瘠无关”及“投井下石”之事?本心真诚恻怛,无有作伪,焉有“数视侄疾,返辄安眠”之事?若其“数视侄疾,返辄安眠”与“肥瘠无关”“投井下石”者,皆染污习心用事而障其本心者也。 此处吃紧。 此等处,须是真真切切做过反躬察识工夫,便自见得。记曰:“不能反躬,天理灭矣。”此语真是“一掴一掌血”,与佛家“观照”义旨同符。今人绝不自反,放失本心,而遂以后起染污习气为心。世尊哀愍众生颠倒,如处长夜,此真莫可如何也。来破又云:“若须作宇宙一体观,方能大悲,大悲无缘,作观须缘,云何而能相应?”此种设难,毫无道理。正以悲不待缘,验知一体自尔。众生苦,众生不净,即是佛自心中创痛,以众生与佛本一体故。如吾手足疮痕,便自痛楚。设有问故,答者必曰:手足其一体也,而能已于痛楚乎?断无有妄人狂言曰:彼观手足一体然后痛楚也。佛法至真至实处,即在示人以反求本心。 此义宏深,不是心理学所谓内省法。 如其舍此,而多闻名相,固前人所讥为入海数沙。即谈空说有,矜玄炫妙,毕竟笼统无据。王船山所谓“如鸟画虚空,漫尔矜文章”者是也。迩来国人言学,群趋考据,则以外人有考古学而相率乐为之。考据固学问之一涂,吾亦何可反对?然为考据之业者,必菲视言义理者, 亦可顺俗而曰言思想者。 以为不根之谈,此则未免太蔽。破者自负读过佛书,而犹不识得一“心”字,其忍不自反欤?七难唯识义为一体,以谓“唯识非唯一识”,此固据旧师义以相难。不知他心既是自心所行境,即他心与自心的是一体通贯。如齐王不忍牛之觳悚,谁能隔绝之乎?至作业受果等等不同,则乃习气乘权,是后起事,而非其本来如此也。来破又谓吾“于心之上,更增益一宇宙生生不容已之大流”,并据《明宗章》注“此中直指心为体,却是权说”与《明心章》上“心非即本体也”等语,而谓吾于心之上增益一本体。不知吾所谓“宇宙生生不容已之大流”,即是恒转异名,实将本心推出去说,却非于心上增益一物。此义在吾《明心章》上,不妨细玩。然又言“心非即本体”者,盖一言乎心,便与物对。虽云本心之“心”,其义不与物对,然恐人执着名字,将纯在动端上认体,而不知在动而无动处识体,故言“心非即本体”。欲明感物而动之心非即本体,实非于心之上增益一本体。马祖即说“即心即佛”,而又说“非心非佛”,此是何义?仁者切须用过实功,勿遽寻思戏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