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族一词,与回教一词,应有分别。世俗或疑凡奉回教者,即是回族。此大误也。中国人之性情,自昔以来,便好接受外来思想。故无论何教,一入中国,必有众多信徒。何至回教入神州,独无信徒,必限于回族之人耶。大抵回教规约甚严,一经奉教,则其人之所行持服习者,每笃守教条,而有同一之色彩。久之则以同一教者,为同一族耳。实则回教徒,不必即回族也。近年回教之学者,亦多持此说,甚有理据。
回族亦曰突厥族。在今甘肃、宁夏、新疆、青海、陕西等省区为最多。内地各省散居者,大抵素奉回教,不必悉属回族云。
突厥族类,始显于隋。史家每难详其所自。按《北史突厥传》云“其先居西海之右,独为部落,盖匈奴之别种也。……为邻国所破,尽灭其族。有一儿,年且十岁,兵人见其小,不忍杀之,乃刖其足,断其臂,弃草泽中。有牝狼以肉饵之,及长,与狼交合,遂有孕焉。……生十男。十男长,外托妻孥,其后各为一姓”,渐至数百家。或云:“突厥本平凉杂胡。”又曰:“突厥之先,出于索国,在匈奴之北。”隋唐诸书,记突厥先迹,略同《北史》。考突厥初兴,臣于北狄蠕蠕。 史称蠕蠕为匈奴之一支。北魏时颇盛。 狼孕之说,或由蠕蠕诸胡,妄言轻侮。但凡厥民族,草昧之际,类多神话。此亦不足辨也。今人多据《北史》,以匈奴为回族先辈。不知《北史》原无定说。一云匈奴别种,一云平凉杂胡。猜度两端,未衷一是。及至《隋书》,则云突厥之先,平凉杂胡也,而无匈奴别种之语。《旧唐书突厥》传云:“突厥之始,……《隋书》载之备矣。”是亦准据《隋书》,而不谓突厥为匈奴支派。《北史》所以有突厥出于匈奴之推测,盖值突厥始兴,其势未盛,故有此等臆度耳。又匈奴自古代以来,恒为朔北大族。方其盛也,则背叛中朝,不受中夏正朔。而东北及西北塞外诸族, 即满族、回族、藏族。 恒受侵逼而为其臣属。值其衰也,则归附中朝,而入居内地者有之,散处于各边塞群族间者亦有之。此匈奴之名,所以独著;而新露头角的部族,或误被目为匈奴。况突厥初本臣服匈奴别种之蠕蠕。其后强盛,又灭蠕蠕而据有其地。《北史》疑突厥出匈奴,亦非无故。至隋朝时代,突厥种类,便大露头角。当时已知其非匈奴支派,仍不能审其本始,故云平凉杂胡。夫突厥蕃衍既盛,其与西羌及蒙古、东胡诸族接触甚多,关系綦密,习俗亦多相近,谓为杂胡,良有以也。但此说毕竟是一种臆测,未堪依据。自隋唐以逮于今,突厥族,恒为我中华民族中之一大支族。其本支自有特点。如一家昆季,各人自有个性。《隋书》以突厥之先为杂胡,则不承认其自为一支。此则犹沿《北史》之谬,不可不辨正也。
唐世有回纥者,突厥之别支也。《旧唐书》云:“其先匈奴之裔也,在后魏时,号铁勒部落。其众微小,其俗骁强。”按铁勒种类,《北史》称为匈奴苗裔。又记其部属甚多,姓氏各别,总谓为铁勒,并无君长,分属东西两突厥。居无恒所,随水草流移。人性凶忍,善于骑射,贪婪尤甚云云。按汉魏以后,匈奴分散。《北史》所叙铁勒情形,似是匈奴崩溃以后之实录。故谓铁勒系匈奴别种,亦可信也。回纥本突厥别支,虽常与铁勒杂居,要不可谓回纥即是铁勒。考《旧唐书》,回纥与铁勒,各别有传。《回纥传》在一百九十五卷,次突厥之后。《铁勒传》在一百九十九卷,据北狄之首。回纥铁勒,其始杂居若一,而同臣于突厥,习性亦相似。故《旧唐书》总称回纥,号铁勒部落也。实则回纥为突厥别支。铁勒出自匈奴。二者不容混视。部落虽同,族类非一。《旧唐书》各别立传,盖亦知此矣。惜两传开端,措辞颇欠精检,遂滋后来之惑。又考《旧唐书》《回纥传》,《回纥》之初附铁勒部落者,似即仆骨、同罗、回纥、拔野古、覆罗,并号俟斤。而其后乃称回纥。至特健俟斤之子菩萨者,劲勇、有胆气,善筹策,常击破突厥颉利可汗,俘其部众。回纥由是大振,渐并诸部。及唐太宗贞观二十年,遣使入贡,遂内属。太宗于北地置六府七州,以回纥部为瀚海府。是后叛服不常。具详史传。玆不赘。
又唐季有沙陀者,亦突厥族之别种。其部众有李存勋、石敬塘、刘知远,先后僭帝号。皆为时甚暂云。
突厥亦别名回,想自回纥始也。宋时称回鹘。元以后,始称回回。盖取复词便称之故。《元史》《俱蓝传》:“至元间,俱蓝国主必纳的,令其弟肯那却不剌木省,书回回字降表以进。又马八儿国宰相马因的等言,凡回回国,金珠宝贝,尽出本国。其余回回,尽来商贾。”据此,则元世回人在海外者,经济力颇优裕。又能为外交辞令,非复从前游牧之俗矣。 马八儿国,当在今马来群岛。
或曰:前谈满蒙两族,最初种类,皆与汉族同源。此突厥族,若溯其远祖,亦与汉族同源否?答曰:据考古学家所发现之北京人,经鉴定为远在距今百万年前或至少亦在五十万年前。由此征之,则汉满蒙回藏五族在原始时期,同一血统。已有确证,绝不容疑。谁谓回族不与汉族同源耶?向者外人研究我国民族发源,有谓自西极来者。自北京人发现以后,西来说已不足成立。在鸿古期,我中华民族, 后省称华族。 已为神州之土著人,非从他方转徙而来。至此,已得确证。若复由此而推考吾先民发展之迹,则由今之冀、察、热、陕、甘、新,而蔓延于满蒙康藏诸塞外,殆为其势所必至之果。故就吾华族分派之情形推测,在鸿古时代之祖先,不妨即名为北京人。 意即依此北京人,而用为中国远古种类之通称。 此北京人之子孙,一支留于神州本部者,即今所谓汉族是也。一支蕃衍于东北者,即今所谓满族,古之东胡等是也。一支蕃衍于朔北,内外蒙古等地域,即今所谓蒙古之匈奴等是也。一支蕃衍于西北甘新诸省,并蔓延于中亚细亚等地域,即今所谓回族,古之氐族是也。一支蕃衍于西藏青海等地域,即今所谓藏族,古之西羌是也。自考古学家发现北京人,而后知吾五族本自同源。易言之,即五族血统,同出于北京人。此其证据坚强无可摇夺者。或曰:五族同源,既闻命已。然今回族大部份,居于中亚细亚及欧洲东部。他处亦多有之。其蕃衍独盛何耶?答曰:自隋以前,蒙古久盛朔北,东胡与西羌,亦常并起称雄,皆侵扰内部,争乱不息。独回族一支,由夏商迄东晋,历世悠远,而于国内无侵逼。其支属散布殊方异域,务勤远略,劳苦坚忍之操与经验俱增,故子姓繁殖,为拘促国内者所不及。
门人资阳陈文馥,昔教于旧京蒙藏学校。常问曰:若以玁狁、匈奴为蒙族之先者,则回族祖先,在上世岂无征耶?余曰:回族本世居西北边地,与藏族相揉杂。《诗殷颂》曰:“自彼氐羌,莫敢不来王。”羌即藏族,自昔云然。其所谓氐者,盖即回族之先。后人误以与羌并为一谈,致令回族来原失考,而妄指为玁狁匈奴之苗裔。于是蒙族之先,又不可稽。辗转诬妄,其术卒穷。吾不知唐以来史家何故粗心如是也。晋世五胡系别,氐羌犹不相混。盖依上世传说,未失其本。夫《诗》以氐羌并举,诚以此二族,杂居西北边塞,其习性或相近,其归中朝亦相同,故并言之耳。回族在上世可征者,即《诗》所谓氐。此当为铁案而不容疑者。审地望,辨源流,回藏二族,自昔杂居西北边,至今而如其朔也。则知《诗》言氐羌,即今回藏二族之先,的然可据。又旧史以氐为有扈氏之后。有扈氏,古代诸侯,本汉族也。《括地志》称其国在雍州南鄠县。夏帝启时, 启,大禹之子。 有扈氏不服朝命。帝启伐之,灭其国。有扈氏之族,盖由此西徙,与有苗氏杂居云。自唐至于虞夏二朝时代,皆努力于国家统一之功绪。舜禹伐有苗,帝启征有扈,皆以其不服朝命,妨碍统一,而伐之耳。有苗有扈,皆汉族群侯。观《尚书》所载,未有蛮野之习、凶暴之行也。及其流移边塞,种类蕃衍,犹复慕义来王。同气之感,可谓深哉。如上所述,羌之后衍为藏族,氐之后衍为回族,确不容疑。其在汉世,所谓西域之国者,概属此二族。唯以其杂居之敝。史家亦略不详其支别。但实际上,其称姓未尝失考,故晋世犹有氐羌之辨也。氐人在晋世,僭帝号者,以前秦苻坚为最盛,亦最贤云。
晋世五胡族姓,分匈奴、羯、鲜卑、氐、羌,名之以五,实则四族也。史称羯即匈奴别种。别种皆言分支。殆以其别成聚落,故谓之别种,而授以羯名。准此,则羯种实匈奴。故止四族。匈奴为蒙族之先。鲜卑为满族之先。氐为回族之先。羌为藏族之先。其派系历然,至今不可紊也。夫匈奴出自夏禹,史迁记之。鲜卑东北之族,古谓九夷。夷者,仁也。以其源出夏人, 犹言汉人。 文德未替,故褒美之曰夷。氐羌二支,一出有扈,一出有苗,皆夏人也。自殷商时,已见称于《颂诗》。然汉史传西域诸国,即今西北同胞之先民,而于族姓,未加详辨。迄至晋世,五胡之判,始知西北分氐羌焉。盖是时诸族皆深入中原,与中原人接触密切。而诸族各守其先世遗言,皆能知其所自出。故西北之族,若氐若羌,一出于有扈,一出于有苗。殷商以后,中朝之史虽多失载,而此二族在晋世犹能自言之,于是中原人亦由此知西北族姓有氐羌之别也。今所谓满蒙回藏即古匈奴、鲜卑、氐、羌四族。四族之始,皆为夏人,自中原流徙于边塞。本支百世,不忘亲爱。虽中间亦常互相攻伐,而今则同气之感弥深,御侮之忱益着。吾以为,今不当复分汉满蒙回藏五族之名,只统称华族焉可也。华者,大义, 章氏云,华胯音近,今北方称大人曰胯子。 是吾先民之旧称也。然着其分支,而仍存五者之名,亦复无碍,但不可忘其本耳。 吾说至此,而邓生永龄以为此说精确无可易。近时史家皆必氐羌混视,而同说藏族。今此以氐羌分别回藏,改正从来谬误,尤不可忽。
吾国政府对于边区教育,向不知注意。然满清以来,回教学者,间有以孔孟学理与回教经旨相融通。此为学术界最好之现象。盖真理元无异致。群圣之道,自有会通之处,不可过分门户。惜乎努力于此者,其人数太少。今后唯望青年学子有志于斯,立身立国,自有贞常之道。故先哲学理不容一切鄙弃。致于科学思想,为吾人日常生活所必不可缺。尤望边省当局,加意提倡。如任边省多数回教同胞,废学失教,将不为立国久长计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