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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立民

一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立民足下:

累书不一报,甚孤见望之厚。穷理工夫本自要约,不在言说。见处若是端的,自能表里洞然,不留余惑。事物当前,自有个恰当处,了了分明,洒然行将去便得,无许多计较劳攘。《书》所谓“作德心逸日休”也。圣贤语脉,只是平常,就他真实行履处道出,不假安排。因问有答,亦是不得已而后应,非有要人必喻之心。故言语简要,不欲说得太尽,方可使学者入思。惟向内体究,久则豁然自喻,无有二理。若人不肯体究,圣人亦不奈伊何,非若近时讲哲学,要立体系,费差排施设,一时说尽,末了只成一种言语,无真实受用。庄子讥惠施多方,正复类此。 印度论师、西洋哲学多属此类。其曰某种思想云云,即庄子所谓“辨者之囿”也。惟禅师差胜,以其贵自悟也。 孟子曰:“学问之道,欲其自得之也。”《易传》曰:“默而识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孔子学不厌,教不倦,本领在默而识之。会得此语,自知所用力。“维天之命,於穆不已”,“天何言哉?四时行,百物生”,“夙夜基命宥密,无声之乐也”,此皆从默上显体。默而识之,即是涵养功夫,不言察识而察识在其中。“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不到默识心融田地,不能上下察也。

格致之说,向来多门,吾自宗朱子。 补《格物》章“或问”一段尤要,切须细玩。 然须识得格物、致知只是一事。物以事言,知以理言。理虽散在万事,而实具乎一心,岂有内外之别!即物穷理,即是由博返约。程子所谓穷理,即孟子所谓尽心。物有所未格,知有所未至,即是理有所不行而心有所不尽也。至于物格、知至,则万物皆备于我,随在莫非此理之流行矣。学者患在将心与物、事与理总打成两橛,故无入头处。

摄事归理,会物归心,舍敬何由哉?敬只是收放心。心体本湛然常存,由于气习或昏焉,或杂焉,斯不免于放。然操之则存,亦自不远而可复。昏者复明,杂者复纯,乃可与穷理,可与尽心。故曰:“未有致知而不在敬者。”岂是程子旋添得出来?敬则自然虚静,敬则自然无欲。须知虚静无欲乃心之本然,敬则返其本然之机也。人不必驰求、歆羡、躁妄方是欲境界,只散漫、怠忘、急迫便是欲境界,便是不敬。当此之时,若能一念猛自提警,此心便存。佛氏所谓“一念回机,便同本得”,固自不妄。但人心昏杂过久,虽乍得回机,不免旋又放失,故须持敬功夫,绵绵不间断,久久纯熟,方得习气廓落,自然气质清明,义理昭著。到此田地,方可说到不违仁,才有默而识之、不言而信气象,才是涵养深厚,才可明伦察物,理无不明,物无不格。故察识即在涵养之中,不可分为二事也。若心犹未免昏杂,如何能察识,如何言格致? 庄子言“以恬养知”,亦识得此意。程子所谓“养知莫善于寡欲”,即是“涵养须用敬”。 读书而不穷理,只是增长习气;察识而不涵养,只是用智自私。贤能善体斯言,庶乎其有进矣。

熊先生新出《语要》,大体甚好。其非释氏之趣寂而以孟子“形色天性”为归,实为能见其大。其判哲学家领域当以本体论为主,亦可为近时言哲学者针札一上。但以方便施设,故多用时人术语,不免择焉未精。自余立言稍易处固有之, 如以虚静为道家思想及贤者所举格致之说一类是。 然大旨要人向内体究,意余于言。“圣人吾不得而见之,得见君子者斯可矣。”吾取其大者,其小者可弗辨也。

《报春亭记》不过欲与子言孝之意,贤自会得好。然似说得太阔了。当时下笔,亦无许多意思。又称道太过,却非吾之所敢当也。留汉随分教学亦不恶,杭地亦非昔比。后此恐难安定,不必定图聚处为乐也。吾虽衰尚无疾病,随缘安命而已。书不尽意,唯进德及时为望。浮启。乙亥十一月四日。

二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

乾元用九,是大机大用,是孔子、如来行履处。禅家所谓“向上一路,千圣不传”,非不传也,不可得而传也。直须自证自悟,始得到此。凡教家极则语,如圣谛第一义,皆用不着,故谓唯“廓然无圣”一语差相似耳。贤所会是义解边事,虽有思致,而下语未惬。郑注亦未得旨,但《易赞》说三易绝精。变易说圆融,不易说行布,简易说二门不二,宛是《华严》义旨,该摄无余,可试绎之。来书以天下、一己对说。天下,依也;一己,正也。须明依正不二。看他古人语脉,才说正即具依,才说依不离正。如曰:“致中和,天地位,万物育。”中和是正,位育是依。“笃恭而天下平”,“一旦克己复礼,天下归仁”,莫不如此。今一向分说去了,末梢合拢,却费气力,便与古人语脉不类。

第二书谓读《普贤行愿品》亦触发警省,如此消归自己,极好!末后引郑注处又却未合。详郑注:舜既受禅,禹与契、稷、皋陶之属,并在于朝,以此说“飞龙在天,大人造也”,则事义甚为符合;若以此说“群龙无首”,则不相当也。因贤举普贤行,却思《论语》“颜渊”、“仲弓问仁”二章义。首答颜渊语是文殊法门,答仲弓语是普贤法门。“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此真普贤行也。见大宾、承大祭,是因地语;老安、少怀,是果地语,思之。“随流返流”,义出《楞严》;今作“停流”,误。余俟面究,不悉。丙子十月二十九夜。

三 一九三七年七月四日

昨致叶先生一书,虽是因病发药,亦不专为考据家说法,实是破名字执之要门。文辞舒缓恳挚,亦朋友讲论之道应尔。今以寄览,可别录一通存之,并与笑春、禹泽、星贤诸子同阅。然须善会,非直谓史册可捐、名字可废也。惠施去尊之尊,犹今言权威。老聃去智之智,犹今言知识。此皆习气,故可去,与本智无干。丁丑五月二十五日。

四 一九三八年一月三日

立民贤友足下:

昨日相晤,为时过促。每念贤独居为吾守舍,无可与语,殊难为怀。忆曩时贤在报恩寺,曾欲独住后山别院僧寮。今桐庐况味,大类报恩别院。虽谊寂缘境,而定乱在心。昨晤时,见贤气貌甚静,知近月以来,经历患难,用力似有进矣。吾今日玩《易》,于《丰》、《旅》、《巽》相次之义,悟得益亲切。穷大者必失其居,故受之以《旅》;旅而无所容,故受之以《巽》。吾曹今日所处之时,义正如此。盖旅困之中,义当巽顺。此与《明夷》蒙难艰贞,内文明而外柔顺,其义正同。但能于此体究,于今日所以自处之道,庶几可以无失矣。丁丑十二月二日。

五 一九三八年一月七日

来书具悉。贞敬和顺之义通于礼乐,贤自会得好。《易》中凡言亨者,即乐义;凡言贞者,即礼义。礼乐皆得,谓之有德。在《易》为君子,为大人。如曰“困,亨贞,大人吉。”《彖》言“险以说,困而不失其所亨”。伊川释之曰:处险而能说,虽在困穷艰险之中,乐天安义,自得其说乐也。时虽困也,处不失义,则其道自亨,困而不失其所亨也。处不失义是礼,其道自亨是乐。若失其正,自无亨理。困之所以亨者,以其贞也。言乐则该礼,言礼则该乐,言有先后,理则同时,不必分体用为说。礼乐之本,唯是一心,就体言之,无二无别。礼乐之文,乃就用说,始可分言。如礼主减,乐主盈;礼主退,乐主进;礼主别异,乐主和同,此为言礼乐之用,不可以礼乐相望为体用也。 有子言:“礼之用,和为贵……知和而和,亦不可行。”此言礼之文,非就礼之本说。故林放问礼之本,孔子即赞其“大哉问”。宁俭宁戚,乃就一心体上说。 贤谓乐乃礼之用,斯语未惬,更思之。吾辈今日处患难中,大好体究。见得此心义理分明,自然不乱,便是礼;不忧不惧,便是乐。自性序即自性和,和与序同时,即礼与乐一体。合而言之,即仁也。造次颠沛必于是,即礼乐不可斯须去身。此语贤自会得好。《中庸》言“道不可须臾离,可离非道也”。此道即率性之谓。仁是性之全德,礼乐即性之合德。贤今所理会犹在用上,故似未澈。今就体上提持,简易直截,似可为贤进一解也。丁丑十二月六日乙夜。

六 一九三八年三月十二日

立民足下:

自贤去桐庐,不旬日而杭州遂陷。得上饶来片,知已附车如株洲,尔后不得消息,想已还乡里。武汉尚未动摇,所居能安定否?曾往黄州见熊先生未?无时不以为念也。自寇逼富阳,吾与星贤俱徙开化,依叶先生。虽曰流离,犹未失所,道途之苦,无足复言,星贤已有书相告矣。吾年老力衰,不堪再徙,既至开化,亦暂安之。由今之道,涉足皆是畏途,所履无非危地。然吾心自有坦道,自有乐邦,与之交参互入,亦不坏不杂也。所有书物,俱弃置桐庐,亦不复留念。资斧垂尽,槁饿无伤。星贤从我,颇能弦歌不辍,固穷之道,庶几可期。贤如见怀,当以书见及,用慰寂寥之感。

今天下例见,莫如以心性为空谈,而以徇物为实在,此战祸之所由来。儒者谓之不仁,释氏谓之痴业,辗转增上,以至于此。暴不可以遏虐,愚不可以胜残,此理易晓,而举世不悟,虽授之天下,不能以一朝居。五峰云:“有夷行者,必有夷祸。”感应之理实然。魏源“师夷制夷”之瞽说,至今不出此窠臼。既曰师夷,已沦为夷矣,尚何制乎?孰不以五峰为迂阔,以魏源为识时?今日之祸,自魏源已始之矣。民力既竭而祸连不解,可奈何?言之不可不慎,于此可见其系之大也。浮启。

到开化后有一诗,今属安期写一份附去,可以见其所怀。浮再启。戊寅年二月十一日。

七 一九三八年五月二十九日

立民足下:

三月廿六重庆来书,由星贤转到,具悉入蜀后近状,差慰远念。去腊在开化,曾有一书寄汉口王孟荪转,此书似未到也。 同时致熊先生一书,寄团风。近得熊先生书,亦未及之。 彼时犹未知熊先生与贤皆入蜀,其后得寿毅成电始知之。凡处患难之时,吃苦捱饿,俱是平等,此吾侪分内合有底事,须是能堪忍,方有刚大气息。然此系平日所养,不可强为。前书所言,大抵明此义。虽涉畏途,吾心自有坦道;虽履危地,吾心自有乐邦。与之交参互入,不坏不杂,如是则涅不缁,磨不磷,在险而能出矣。今吾辈虽流离,尚未至失所也,何处不可用力?吾自桐庐徙开化,今又从开化来泰和。其间所更历,星贤已有书告贤,无足赘述。浙大非知我者,然其接也以礼,吾方羁旅择地,是亦可以暂寄,寇退则返浙亦近,不亟为入蜀计,亦去父母国之道也。

虏患未已,国人谋所以图存者,其见小而论卑,即无外患,亦岂能晏然无事邪?今往所出笔语数叶,题曰《泰和会语》者,用明人讲学例,且示不在学官所立之科也。虽多用对治语,亦犹平日所常言,但尽己之感,不责物之应。如遇颂天、振声,亦可示之。不能多寄,但于熊先生处已别寄一份。此行一书未携,但从叶先生借得注疏一部。今所讲者,欲引书但凭记忆,只得从胸中流出,亦欲贤能知其旨也。有疑,盼见示,不悉。浮启。戊寅五月一日。

八 一九三八年七月四日

立民足下:

三得来书,尚未一答。“恕乃仁之术”,此语得之。“心与理一”四字未切,宜改作“物我无间”。子贡在事上求仁,孔子示之以理。施济是事,立达是理。事是空想,故远;理是实际,故近。拈出一“近”字,教伊反求诸己,最须着眼。《中庸》言忠恕违道不远,亦与此同意。推己及人,非是难事,人人有此一念,便可以见仁。仁是心之本体,本来如是。物我无间,乃理之自然。“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亦吃紧在“近”字。如子贡以博施济众为仁,斯乃转求转远矣。由恕可以见仁,不是仁之外更有一个恕。充扩得去,天地变化,草木蕃。此即仁矣,岂别有哉?故曰“恕乃仁之术”,此语得之。

吾来泰和,直为避难耳。浙大诸人要我讲学,吾亦以人在危难中,其心或易收敛,故应之。欲且与提持得一二,亦庶几不空过。《会语》临时逞快写出,非以此为六艺论也。但去其枝叶,亦粗具六艺论之轮廓。他日欲草此书,须另自起草。著述须还他一个体例,不能如此草草也。但贤等观之,于吾平日所说者或如散钱得串,较有脉络可寻耳。《老子流失》一篇,本有为而言,未免将老子好处完全抹杀。叶左文先生斥吾为戏论,因撤去未讲。此篇便可毁却,勿留也。熊先生处寄去一份,尚未得复,未知作何批评,恐未必尽契。今续往数纸,却比前较细,望加玩索。如有所疑便问,勿徒赞叹也。来书“六艺之实”,“实”字应改作“本”,较妥。

近日魔焰复张,若犯广州、逼武汉,则泰和无留理。月前方遣安期往桐庐取书,到衢即交通发生困难,现尚未至,殊令人悬情。星贤亦未宜长此家食。安期亦思觅工作,未易得。而吾羁旅茕独,亦需彼曹扶持。若入川,路费非二千元不可,此事真困人也。挥汗作此,不多及。唯进德修业日就缉熙。不宣。浮启。戊寅六月七日。

培德谨案:立民来书有“行恕求仁”一语。师云:“如此则仁如工夫,恕如手段,是二之矣;强恕而行,求仁莫近,则二而一矣。”

九 一九三八年七月十三日

立民足下:

六月七日往一书,并附《会语》十纸。十一日得贤四日来书,知曾诣熊先生,昨始得熊先生五月卅日璧山来书,即作答,并《会语》及杂诗两份,俱汇寄贤处。答书即为加封寄去,《会语》及诗,以一份寄熊先生,一份自留可也。此次说理气、知能,颇有发挥,望勿草草读过。吾意处处在提持向上,此间听众,知其未能辏泊,初不专为一时言之。贤辈相从稍久,闻吾语较熟,或能有所省发,则此言亦不为空说矣。在泰和所作诸诗,皆有义,不是苟作。若于诗能有悟入,真是活泼泼地也。大局转变不可知,若泰和不可居,吾或径自入川,或与校方一同入桂。但有此二途,尚待旬日半月间观察而后决,但恐事亟则道路益难行耳。余详熊先生书中,不具白。当暑,善自调摄,多寄书为盼,浮启。戊寅六月十六日。

一〇 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九日

迭次来书均至。吾自泰和行二十五日始到桂林,今已将匝月。舟中不免劳顿,又此方为瘴乡,山水虽有可观,气候实不宜人。 少陵诗云:“五岭多炎热,宜人独桂林。”殊未然。 亦尝小病数日,吾自药之而愈。然中途经三水,即以电船 小轮,两粤人呼为电船。 但有舱位,无地可置行李,因率星贤全家及安期眷属先行,而留安期在三水,别附货船运书箱行李,故安期到梧州稍后。吾自柳州附车到桂,而安期在梧 梧州经狂炸两次,幸未殃及。 候平乐电船,半月不能得。因电嘱雇民船来桂,今尚在途中,约尚须半月后始可到。日来桂林亦颇有空袭,如去年在杭时相似。拟俟安期运行李到后,即暂往宜山小住。 宜山为旧庆远府首县,在柳州以西,黔桂公路中间。 因浙大迁彼,亦可为觅屋,彼处空袭之患尚较桂林为少也。星贤已由子恺介绍,识桂人唐现之,闻亦为梁漱溟先生门下士。唐方创办桂林师范学校,校址在两江。 去桂约五六十里。 已聘星贤教国文兼导师。俟出月后校舍落成,便当挈眷俱往。傥衡湘未至沦为战区,桂或尚能自保。星贤与唐、丰甚相洽,羁旅之计,似暂可无忧矣。

贤今月二十日航空函顷已到。书院之议,非吾意所及。前在泰和临行时所草简章,仅费一小时许,匆匆写出,未能详加考虑。但因物付物,在吾处己处人之道,自合如此。知此事决不能契机,故写出便了,未尝置念。今观贤来书,似乎必要其成。毅成诸友已着手筹备,又请熊先生为创议人,草缘起书。愚意道之显晦,不以语默而异。书院之成否,殊无所加损。今武汉方危,蜀中将来是何景象,亦难逆料。此时即勉强成立,亦难以持久。吾前者是烧退符,不谓反成催符。贤等办法似太迫促。吾意但政府承认不加干涉即可。经费一层,不能依赖政府。今来示谓毅成虽别筹基金,当以创议人名义向教育部请开办费。又谓陈部长已表示每月可补助经费若干。似此办法,与普通私立学校请官款补助无异,与吾简章所谓经济须完全属社会性,政府意主宏奖,义同檀施者,实相违矣。吾意政府但可捐助基金,不欲其补助经费。因捐金则由彼自愿,并非向彼募化,故等于檀施。今由书院创议人请求补助,事义迥别,此不可不考虑者一也。

倡议人请熊先生首署,并请熊先生草缘起,吾无间然。但列名者如谢无量、马君武、竺可桢诸君,吾知其初未预知此事,先须通函告之,得其同意乃可。今似由贤辈拟议,径用其名,是岂可行?曹赤霞先生已于去冬归道山。 吾近得钟山先生书始知之。 彼似厌见兵革,坐脱以去者。吾晚年失此良友,方深感悼。今观贤等欲延曹先生共讲之议,益觉触绪增悲。至赞助人欲尽一时名彦,此亦须其人对此事实有了解,真能赞助方可。否则彼以为应酬,此以为标榜,二者交失之,此不可不考虑者二也。

君子作事谋始,永终知敝。今即欲因机示教,与众作缘,亦是不得已而后应。立心不容有纤毫夹杂,对人不能有些微迁就,不可期其必成。亦深知毅成、百闵与贤辈为此能见其大,并非有所私于我。即陈部长亦出于好善之秉彝。但若辈在世途中习熟久,或未暇于制事之义精密致思,故愿贤辈更详审之。吾意以为不安者,书院虽成,吾不能至也。前草简章,虽系一时触发,然大体似不可易,欲以佛氏丛林制施之儒家,亦与旧时书院、今时研究院性质不同。吾信熊先生必能深了此意,他人吾未敢必。

向来儒者讲学不及佛氏出人众多者,原因有二:一、儒者不得位,不能行其道,故不能离仕宦;其仕也,每为小人所排抑。佛氏不预人家国,与政治绝缘,世之人王但为外护,有崇仰而无畏忌,故得终身自由。二、儒者有室家之累,不能不为生事计;其治生又别无他途,不免徇微禄,故每为生事所困。佛氏无此。丛林接待十方,粥饭不须自办,故得专心求道。大德高僧安坐受供养。然其法施无穷,饶益众生,不为虚费信施, 退之小儒,故有《原道》谬论。 世俗亦不以为非。因此二端,比儒者缘胜。

今欲学者深入,纵不能令其出家,必须绝意仕宦,方可与议。章子厚欲从邵尧夫学,尧夫曰:“公欲学道,先须退居林下十年然后可。”即此意也。今乃孟子所谓率兽食人之时。世间号为强国者,犹未离乎禽兽,在杂霸以下。欲大拯生民,先当令其出乎利欲,所谓“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出杂霸而进于王。欲造就学者使个个可以为王者师,方是儒者本分。如此设立书院,方有意义。故当从源头处审谛,不可稍有假借也。否则人云亦云,安用此骈拇枝指为哉。

原丛林所由兴,初唯二三道人相与闲处于水边林下,茆屋盖头、荠菜充肠而已。其后参学者众,檀施日集,遂成丛席,可容千百众者有之。且其地多在山水胜处,此亦自然之势,非可以人力勉强为之。陆子静之象山精舍,朱子之武夷精舍,规制皆极简陋,取其可以待四方之学者而止。观朱、陆所营精舍,即隐寓禅师家住山之意。然无有继起,亦无百丈其人。 南岳下出马祖,马祖下出百丈,制百丈清规,丛林之制始广。 绝大多数但当时政府听其自由,并未取缔,此又胜于今时者也。增设讲坐,吾本有此意。简章中未及,今补写一节,立三学之名以待耆硕,略如丛林之遇他方尊宿然。此如三公不求备,唯其人。贤辈所拟,唯熊先生可尊为义学大师。曹先生已逝不论,叶先生专重考据,对吾所草书院制恐不能赞同。在今日请之,吾知其不来也。所以楷定三学名义者,如江南之周太谷派,蜀中之刘芷堂派,并杂以丹道为学。杨仁山之扬净抑禅,欧阳先生之专主法相,疑及方等,似皆不可为训。熊先生自悟唯识,宗归般若,斯乃义学正宗耳。诸先生于吾所草简章是否毫无异议,尚未可知。如熊先生以为未当,有何意见?望尽量提出商榷。在商榷未定以前,此简章不可发表。因书院之成否可以不论,而此简章必须修改尽善。今即不成,可留为后人取法也。熊先生所草缘起文字,亦欲先一见示。总之,望贤辈慎重考虑,不可亟亟期成。须知道本常存,并不以人而加损,亦禅师家所谓“佛法不怕烂却,着甚死急”。此言深可为贤辈顶门上下一针也。

“复性”之名, 此取“汤武反之”之意,与李翱《复性书》义别。 自觉揭出得谛当。今时所谓“革命运动”、“启明运动”,皆袭取外来名词而失其本义。若能于“复性”两字下荐得,亦尽多了。然亦只图契理,不管契机不契机,吾向来持说如此也。言语已太冗,今当暂止。徐更往复,不厌求详。熊先生处容再另简,诸贤均此不另。浮谨启。二十七年九月二十九日。

此书写毕以示星贤,觉意有未尽。今复稍申其义。吾所不惬者,莫如请部补助一事。书院缘起、简章,照今制须得政府认可,由创议人呈请备案,于义无伤。彼若嘉奖,助以基金,不论多寡,可以接受。若请求开办费,请求补助经常费,此与普通私立学校无异。须经彼批准,须按月领取,则明系隶属性质,事体乃大不侔。部中若有变迁,亦可削减停止。所谓作事谋始,并非倨傲,妄自尊大。以儒者立事,不可轻言请求。若求而与之,不唯失其自处之道,亦使彼重道之心完全消失。此事本属例外,彼若不了解,何必多此一举,在危难之时而为此不亟之务?若彼能了解少分,则知移减一分购飞机大炮之费,已足以养成少数贤才而有余矣。此不可强喻。但出于捐赠则可,出于请求名为补助则不可。如郗鉴为支道林买山,梁武为陶宏景、陆修静立馆,遣太学生诣何胤山中受学,在当时极为平常之事,并不足矜异。至舍宅为寺,舍田供僧,蠲其租税及置学田者,历代多有之。今人但知求利,绝未梦见。其有出资兴学者,亦只是俗学。学生入学只为出路,以学校比工厂,学生亦自安于工具,以人为器械,举世不知其非。今一旦语以“人者仁也”,教以明道,学以尽性,别有事在,如何能使之速喻邪?薰习之久,乃可渐入,此居贤善俗所以取象于《渐》也。

缘不具则事不成,名不正则言不顺。虽明知其远于事情,义理自如此。所谓法尔如然故,绝不可有取必之心。有意则有必、有固、有我悉具,此圣人之所绝也。平时每言学者须有刚大之气,若有丝毫假借,则刚大于何有?此理甚望贤辈体验。否则成事不说,吾但不来即足矣,何必如是之不惮烦邪? 佛肸召,子欲往;公山弗扰召,子亦往,且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然终不往者,此是绝好一段公案,可参。

简章增入一条,却极有关系,下语甚有斟酌,如叶先生见此,必骇然却走。赵大洲阳明后学在翰林院教习,每教人读《楞严经》,却有此见地也。贤辈似误于求速成之一念。庄子云“见弹而求鸮炙,见卵而求时夜”,未免太早计耳。浮再启。同日。

书院旨趣及辨法应加入一条如下:

一、书院分设玄学、义学、禅学三讲坐,由主讲延聘精于三学大师敷扬经论旨要,以明性道。但如一时不能得师,可以暂阙。得师则一门不碍多师,故人数不预为之限。

附 说明

先儒多出入二氏,归而求之六经。佛老于穷理尽性之功,实资助发。自俗儒不明先儒机用,屏而不讲,遂使圣道之大若有所遗,墨守之徒不能观其会通,渐趋隘陋而儒学益衰。今当一律解放,听学者自由研究。故特分设此三门,使明三学源流,导以正知正见。但俗学傅会丹经、希求福报者,乃是缁羽末流之失,亦彼法所诃,非佛老本旨,须有料简。又一切宗教仪式皆不得滥入,以道贵自证自悟,此为纯粹学术的研究,异于一般信仰也。

一一 一九三八年十月二十三日

立民足下:

今月六日来书,并熊先生第二书,均至。吾与熊先生亦有两书, 一十月三日发,一十月十七日发。 想亦先后得达矣。熊先生谓吾与贤书陈义过高,但如陶闿士所言当局能遵守,劝吾便当力任,不可坚持。吾非有固必也。义理可行则行,当止则止,一身之语默事小,斯道之明晦事大,但缘缺则事不能举,直无所益,又何必多此一番饶舌邪?前书多说理、少说事,今姑就事上略为贤辈助发,条举数项如下。虽简章漏略,其间容亦有为贤辈思虑所未及者,愿与毅成诸子更详之,不必定见诸行事。即垂之空言,亦是虑事之道所应尔也。

(一)创议人于书院规制,须有具体计画,始可告之。政府即关于基金一层,虽可称家有无,亦须有相当数目,始可依以规画,然后政府乃可量予赞助。若全无资金,遽向政府告乞,即名义上免于隶属,明是依赖,决不可行。

(一)地点选择最要, 前与熊先生书己略言之。 其必要条件:须不受军事影响,治安无虞,交通无阻,供给无乏,山水形胜,气候适宜。此决非过苛过奢,须知不是为一时计,当为久远计。若在川中,鄙意或就嘉定、眉州等处选之。重庆、成都皆不宜。云南据方志似以大理为最适,山水气候均佳,公路已通。昆明交通亦非甚不便,但学者不免远涉,终嫌太偏远,不及蜀中。黔、桂皆山国,气象逼仄,无取也。择地之事,须先派人前往相度,亦须政府协助,由中央饬知地方政府,或拨公地,或向民间价买, 亦须与当地人士相稔乃可。 然后可议营构,决非旦夕可就。若不择地而赁屋以为之, 若峨眉、青城等山有寺观可借赁,作为临时用,亦可。但今时僧道习气多可厌,不如赁人家园墅为之。则系临时性质,似太求简速矣。欧阳先生之支那内学院,亦系当时苏省政府拨予之地。

(一)据贤前次来书云,请开办费壹万无,教部表示补助经常费按月三四千元,现方编制预算案,未知如何支配。鄙意第一义须酌定学生生活费,每人月给若干。 最低亦须三四十元。 就所能供给之数核算,据以暂定学生名额,其他开支不论。若一无基金,但依赖此款,不惟太寒伧,亦决不能持久也。据教部表示此数,则每年亦须四五万元,若能一次补助基金五六十万,则可为永久计。其实按年计息,亦与此数相准。事属平常,然料今之大夫,未必肯出此。创议人筹集基金,大致须与政府捐助者数目相当。有过之,无不及,方免寒伧。然又料今之有赀力者,未必具此弘愿,能为此檀度也。曩年毅成组织中国茶叶公司,以吴部长酒间一度谈话,遂决定由部出赀六十万,各产茶省分任一二十万不等,不数日而两百万之资本立集。此为商业营利之事,故其易成如此,所谓趋利如鹜也。若国家于文化事业,知其重大性过于增进生产,则立一书院,宁不得比于创设一国际贸易公司邪?此虽拟于不伦,然可见文化事业之不被重视。非独政府,一般知识阶级、贤豪长者,又岂真能认识?况乃欲究心性之微,真乃不耕不织,饥不可食,寒不可衣,彼所视为极端消耗者邪?故料纵能少有筹集,必不免于寒伧。今人决无此魄力、无此识力也。姚兴本羌人也,而能供养鸠摩罗什,立逍遥园,聚诸玄侣,数逾三千,魏文、梁武皆有逊色。此今人所不能梦见者。

(一)熊先生所草缘起书,未知已成否?鄙意书院即不必实现,此缘起书却极有关系文字,可留以示后人。故甚盼其文成先以见示。至创议人有自动加入,如陈百年先生者,自有迎而无拒。谢无量先生但知其在香港华夏学院主国学讲座,亦未详其住址,久未通信。此次毅成往港,未知曾晤及否?浙大梅迪生先生光迪,在泰和时颇相知重,其后赴参政会议,至今尚未相见。据张晓峰教授其昀告我, 张其时以慰劳会事亦在汉。 书院动议,梅在陈布雷秘书坐上赞之颇力,即陈布雷亦系赞议之一人。鄙意竺、马本未与知,若梅与陈却实有是议,似不当遗之。但列名与否,亦须其本人自愿。梅或已赴渝出席参政会第二次会议,毅成亦与之稔识,不妨就问。陈则吾不知, 陈身在政府,或不便列名。 由毅成酌其应询与否。此亦无关宏恉,其要乃在缘起书之文字耳。

(一)书院规制大小,从缘而定。大则择地营构,可立多师,可容学生多人,可附设印书处流通古籍,且可设分院以便学者,扩而充之,亦可设置于国外。小则无力营构,或买人家旧宅为之,不能容多人、立多师,不能附设印书部,但极简陋之图书馆决不可少。若无基金,但有临时费,不能持久,不如其已。政府捐助基金过于寒伧,不能集事,不如却之为上。如象山精舍、武夷精舍之例,何必惊师动众,并此而不能,则亦已矣,不可强为。

以上数条,辄就鄙虑所及,草草写去,却是切近事实,并非夸大,并非拘执。须知尧舜事业,亦如浮云过太虚,此在天壤间真同稊米之细,有之不增,无之亦不减,慎无以吾言为河汉也。附致熊先生书,凡此书所言皆当告熊先生。如熊先生以为未当,再可讨论,但熊先生恐不耐如此烦琐耳。

写此书迄此,有客来告,时局消息大恶,后此变化未知至何田地。当此时无论谁何,恐皆未遑更及书院之事。此等言语,亦如空华,变灭于空,不堪把捉,然既已写出,不妨寄去,置诸不论不议之列可矣。月内或暂往宜山,展转流徙,未知所极。最感困难者,一为觅车,二为觅屋,然患难之际,自合如此,无足深嗟。傥得免沟壑,犹可从容往复。言不尽意,诸维自爱。浮谨启。十月廿三日。

一二 一九四一年

顷徇乡人之请,为草《同乡会集会序》一文。虽简朴,颇有义理,但非时人所喜,吾自言其所当言而已。玆以送去,烦贤为清缮一本。明日讲毕见与,因愿后日寄出,了此一事。字数不多,或不嫌劳耳。浮白。立民足下。诸友均览。四日未。

一三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

承示答罗润滋《百字令》一首,亦是接人之道,信然信然!岂惟使知作词有法,善会者亦可从此悟入。实相涅槃,谓佛无老死,达道者岂有衰病!衰难扶,故须扶。此圣人垂教之不容已也。乐教是无缘慈,不是作意安排。“榔栗横担人不顾,直入千峰影灭。”以世谛言,虽近绝人,却正是为人心切。奈罪人障重,不能识此孤怀,自成辜负。所以宝山下空手而归,千古之所致叹。以真谛言,雁过长空,影沈寒水,鸟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藏身处没踪迹,没踪迹处莫藏身。此非深入三昧、亲证实相,乌足以语此?又何怪至人之终悔饶舌邪?老子犹龙,何堪责此蛇足。作死法会,合吃三十棒,唯夫子正之。

小词亦是游戏三昧,但不是闲言语。所谓粗言及细语,皆归第一义也。贤自善会。结句系用百丈下堂句公案,此却实有悟门,将来或有人于此悟入去,则此词不为虚作耳。

一四 一九四二年

《〈圣传论〉序》补得一段,将本书要义拈出,却不可少。后篇文句亦略有改定处,似较明白妥帖,此可为定稿矣。然以此付抄,恐写手不辨,仍劳将末两叶另缮,再详校一过,亦可以示留院学人。此书向来无人着眼,有此一序或不致忽略读过矣。贤昨书会处仍在义解边,性、修亦不可打成两橛。岂唯性是自己分上事,修亦在自己分上,总须实在用力始得也。立民足下。星贤诸友均此。浮白。七日巳。

一五 一九四二年

《羁怀》亦是胸襟流出,不假安排,却于诗律颇细,此有似洞山禅所谓妙挟。贤会处义解尽去得,但古德有言:“须于旨外明宗,莫向言中取则。”此语移作说诗,正是第一义耳。熟后自知,亦不去言说也。

一六 一九四二年八月三十一日

顷有寄谢先生小简,烦明日为付邮。又昨日偶作和陶诗数章,似有变雅遗响,亦非东坡境界。聊与诸子一览,原稿仍见还。《盱坛直诠序》是有关系文字,劳清本两份,一存院待刻,一并原稿见还。优钵昙华,后此亦将难值,愿勿等闲看过也。浮白。立民足下。八月三十一日午。

一七 一九四三年十月八日

颂天以出世故,不言生化简佛氏。不知渠唤什么作生化,唤什么作体。若言出世,乃是小乘偏真,《涅盘》、大乘方等教中已明言无世间可出。菩萨庄严万行,一法不遗,不尽有为,不住无为,此非生化邪?颂天被熊先生一语缚定,正坐不知何为生化,以此简佛,实堕大妄语过。然今日不必语之,以此引起诤论,与自己分上何益?因见贤答颂天语亦过泛,且失颂天意,故为点出耳。十月八日。

一八 一九四三年

昨晚为敬涵讲《自序》,因成《科解》一篇,并自赘跋语。今附去一览,亦可为后来看文字不仔细者下一针锥,非欲自赞其文也。浮再白。立民足下。九日未。

一九 一九四四年九月十一日

今之学校,犹昔之科举。自唐宋以来,士子无不应科举者。子弟有志入学,亦何足为病?但由儒术不明,故令学校、科举同为俗学,汩没人才,此后之为教者所宜知反耳。昨星贤有书问人情物理与世故之别,答书颇为分析,曾见之否?甲申七月廿四日。

二〇 一九四四年

两贤未刻来书俱悉。廿七年最初草案及廿八年所草简章,照理俱应编入,即与熊先生讨论书札,亦当删存,本末方具。今可单录简章, 缘起序另存,不必录。 以其为创议人所承认。其后转变,几于原义无存也。

书院意义不特一般社会不识,董会诸公亦至今不能尽识。廿八年冬,熊先生曾持异议, 欲变为国立文哲学院。 仆不为动。及廿九年教部欲审核教材,仆始有去志。三十年学生反对刻《答问》,此为罢讲求去之主因,不独专为经济困难也。转变到专事刻书,犹欲藉此稍竭微愿。蹭蹬累年,愈困而难举。至去年不得已而接受粮部实米,虽可稍资一部分刻费,而书院降为一领米机关,仆从此不得不力去。此意董会至今不曾了解。及沈先生推董会发起集赀之议,久而无成。请免造报,恐亦难办到。此二事不得明朗解决,非特仆永远不欲再问,诸友在此局面之下,左支右绌,亦疑难孔多,决不可长此听命由天。故谓宜劝沈先生早来,逆料此两事全无把握,沈先生亦无来理,故谓明年局面未必能如今年容易支持。所以犹以抄存文卷为言者,诚觉今后事势难知,从前意义不可全使堙没而已,非欲求知于涂人也。

二一 一九四五年一月九日

立民足下:

晨间来示并抄致敬生一书,已悉。当时亦是率尔下笔,称性而谈,故寄出便忘之。《系辞》“原始反终”之说,恐贤辈皆未会。其实“原始”即是无始,“反终”即是无终。老氏所谓“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吾不知其谁之子,象帝之先”,洞山禅所谓“空劫以前自己”,傅大士《法性颂》用老氏“有物先天地”语,皆不出此意。然此非意识能缘境界,纵饶会得,亦只是义解,不中用。惜当时语太简,亦未为敬生说及此也。

昨日有短简致丹崖,初无多语。贤明日往谒,言及书院筹集基金事,有一义必须说明。董会为此,只是为书院刻书而募款,并非为仆欲刻书而假书院募款。沈尹默先生原拟《通启》即陷此误,亦是人法不分。从前丹崖先生在省参议会提案,亦推重仆个人,以人为主而书院为宾,亦不免此误。故仆屡次对董会声明及今后所以自处,皆欲使此意分明。不唯董会当认刻书为书院分内事,筹募基金者亦当视此为文化尽责,而非为个人帮忙,此点最宜分别清楚。以丹崖先生之贤,必能了解此意。至乎筹集之多寡,自当随缘任运,否则便是强拉人帮忙。给人以难题目做,而坐享其成,岂有此种义理?然恐董会与诸友存希望,皆未十分了解也。草草写此,亦是不容放过之一端耳。

二二 一九四五年七月十七日

立民、士青两贤同览:

贤辈到安谷后来书均得见。知写书甚勤,食住差安,良慰。 十一日两贤书至今日始到,捡邮局乐山戳子为十二日,是十二日已到邮局,乃逾六日而后捡出,如此稽搁,可异。 其小有未便,如士青因蔬食太单调至胃纳欠佳之类,可设法调剂,当无大苦。两贤俱每日及三千字。习久熟炼,必不觉吃力。至所抄之书,义或未解,决不可心存厌倦。当知日睹未见之书,宜生欢喜。象数之学,至赜而不可乱,康节唯能精于此,故有洒落自得之趣。士青喜读《击壤集》,宜思邵子何故能乐。今绎其遗义而反苦之,何也?立民极称颖滨《诗》传文字。须知古人说诗,各有其得力处。温柔敦厚之旨,当反之自心,看能体会到甚处?若有一豪刚忿,则遇物捍格,去诗教远矣。以仆自验过去,每日读书作事,遇人接物,无时不是下功夫处。但随事自反而求义理之所安,自然于境界之适与不适不生计校,何处不可进德修业,何事非自受用处?甚望贤辈能体味斯言,自必渐能不觉其苦而有进矣。且于所抄书决不可先存捡择之成见。若人多书多,分配岂能一律?必若各择其所好,则无事于仆之选定矣。

附去书目一纸,俟两书将抄毕时,可请欧阳先生预为检出,下月如吴林伯、张知白能来,便可分抄。至两贤续抄之书:立民可抄《诗童子问》;士青可抄《观物篇解》。此二种毕后,再由仆为贤辈选定。抄成者宜送院装钉备阅。钟山先生已罢滇行,俟董会电聘,便可到山,届时当偕往安谷一视贤辈。多雨甚凉,诸宜珍重,不悉,浮白。

应请续检书目

经部诗类:《诗童子问》十卷 宋 辅广

经部礼类:《周礼新义》十六卷 宋 王安石

子部儒家类:《丽泽论说集录》十卷 宋 吕乔年编

《迩言》十二卷 宋 刘炎

《朱子读书法》四卷 宋 张浩、齐熙同编

子部术数类:《〈数学·观物篇〉解》 宋 祝泌

以上六种请随时捡出,以便继续分抄。

二三 一九四五年十月四日

胡翁挽联顷已写成,并附一函,即烦明日代为致送,了却一事。联语上句用《远游》,下句用吕洞宾《沁园春》词,颇觉天成,且与胡翁身分相称。即此抵得一篇传志。彼诸子若更以文字为请者,贤务为力辞,实无暇再为秉笔也。浮白。立民足下。

二四

《宗喀巴传》阅毕,并其余偈颂等共七册,今以奉还。详宗喀巴化迹,推知其原文定可观。译笔殊乏理致,辄题一诗于后,别纸附去一览,绝不可流布也。立民足下。旧历十二月二日。

二五

见示与李君书,为易数字附还。凡年长于我者,不宜称仆,称名则无施而不可。此亦恭与倨之判,世俗文字相亦不可忽也。适交杨力送上《宗喀巴传》等书,并附一诗,来书并未提及之,恐尚未到。 交彼时尚早,想必留山下,将俟就饭时始送上。工役疲缓如此,亦院中所宜注意也。另有与星贤数字,为戚之代其友购书事。 昨日见郭良俊所言,亦似与先芳相去一间。郭去后作得《送两生》一诗,亦将能海法师拉入。又前日作《养生》一律,非必定为料简。然贤辈欲知定道资粮,须知亦不待外求也。 文字般若今日全用不着,亦姑与一看而已。 今并附去,可与伯尹同一览,原稿掷还。浮白。立民足下。十二月二日申。

二六 一九四□年

敬方能觉,不可迳释敬为觉。

“独”乃对人所不知而言,若作觉体解,其上更不能着一“慎”字。佛氏所谓“照体独立”者,乃谓不依根境,此别是一义,不可牵附。

先难而后获,未可遽说到简。

念有善、恶、无记。一念而善,可说为觉,不可以念为觉体。阳明指出“知善知恶是良知”,方是觉体,何等分明。

敬只是收敛向内,不令外驰,所谓“操之则存”也。存心养性,所以事天,故与尽心知性尚隔一程,其效何遽及此。

敬乃可几于觉,未有不敬而能觉者,不可说未有不觉而能敬者。敬与肆之分,乃所以为觉与不觉之分也。此语傎倒。

何不道“一念不敬便是不仁”?

常惺惺是敬之力用。

力行近乎仁,下功夫只在日用践履上,不在言说也。 UOoDq/qwSzb8/s5AzLfIc7XyW9Zc3KuGvHJu/LsnkE/+WiqbbBKeSEx1PEeaNnk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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