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十八岁念完中学的;道貌岸然的圣·路易中学校长,受着我舅舅的嘱托,等于做了我的监护人。离开中学的时候,我的纯洁不下于一个从圣·舒尔比斯神学院出来的,信心极坚的学生。母亲临终要舅舅答应决不让我当教士,但我好象准备进教会的青年一样虔诚。我一出中学,洛罗神甫就把我安置在他的私宅内,教我念法律。为了要得所有的学位,必须念满四年大学;那四年我非常用功,特别在枯索的法学园地之外。住在校长家里的中学时代不大能接触文学,这时便急于苏解一下我的饥渴:一朝念了几本近代的名著,跟着把前几个世纪的代表作都念了。我对戏剧入了迷,有个很长的时期天天上戏院,虽则舅舅每月只给一百法郎零用。老人家手头这么紧,多半是由于怜惜穷人,大量施舍的缘故;结果正好限制青年人的欲望,使它适可而止。我到伯爵家去就职的时候,固然不是什么未经人事的青年,但逢场作戏的荒唐事儿,我自己还看作天大的罪过。舅舅为人好得象天使一样,我真怕使他伤心,所以那四年从来没有在外边过夜。他老人家直要等我回去了才睡觉。这种慈母一般的关切,比着青年人在严格的家庭中受到的教训与责备,倒反更能够约束我。
当时我还没见识过组成巴黎社会的不同的阶级,所知道的良家妇女与布尔乔亚女子,只限于散步的时候或是戏院里见到的,并且还是从正厅里远望的。倘若有人对我说:“等会你可以见到加拿利,或是加米叶·莫班,”我头里肚子里都会象火烧一样的发热。在我心目中,名人的说话,走路,吃饭,都跟平常人两样。青年人的脑子里不知装着多少《天方夜谭》式的神话!……他先要虚构了多少神灯以后,才明白真正的神灯不是靠偶然,便是靠苦功,或是靠天才。这种由于精神兴奋而来的梦想,在某些人是时间很短的,但我始终保存着。那个时代我夜里入睡的当口不是做了多斯加大公爵,便是成了百万富翁;不是有个公主爱我,就是自己享了大名。
所以在奥太佛伯爵那儿有个职位,一年有二千多法郎进款,对于我就是开始过独立生活。我觉得从此有希望踏进社会,追求我最急切的梦想,——找一个女子做后台,不让我走入危险的路;那种危险的路是一般二十二岁左右的青年,无论怎么安分怎么有教养,在巴黎都是容易走上的。我开始惴惴不安,对自己害怕了。便是我下过苦功的法律知识,也不一定每次都能把那些可怕的妄想压下去。是的,有时我胡思乱想,假定过着舞台生活,自命为可能成为一个大演员,作着声名盖世、艳福无穷的美梦,完全不知道令人失望的内幕;——那当然是到处一样的,人生每一个舞台都有它的内幕。有几次我跑到外边去,中心如沸,恨不得到巴黎城中去探奇猎艳,碰上一个美女,跟她到门口,刺探她,写信给她,把自己整个儿交给她,用爱情的力量征服她。
我的舅舅,——这个心肠极慈悲的人,这个七十岁的老孩子,和上帝一样聪明,和天才一样幼稚,大概也猜到了我心中的骚动,因为他每次觉得把我束缚太紧,快要爆裂的时候,一定会对我说:“得了罢,莫利斯,你也是个穷人!给你二十法郎去玩儿罢,你又不是教士!”倘若你们看到使他的灰色眼睛发亮的那种磷火,把可爱的嘴唇往两边扯开去的那副笑容,挂在他象使徒一般丑陋而庄严的脸上的、那种令人疼爱的表情,你们就会了解我当时的心情,使我只能把勃朗-芒多的本堂神甫当作母亲一般的拥抱,来代替我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