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新年,不知怎么心里就要喜欢一下,同时又有点胆战心惊:好象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的味儿。喜的什么呢?很难说;大概是一种遗传病,到了新年总得喜欢。忧,这个很简单,怕讨债的。这是新年的二重性格。
想个什么法儿,能把这二重性格改成一重呢?我不算不聪明,我曾把极不一致的道理设法调和起来,如把一元论和二元论改为“一元半论”,可是我想不出法儿使新年只有喜,而无忧。
幽默也不行,讨债的人好象最不懂幽默。你越说轻松可笑的话,他越跟你瞪眼。他非看见钱不笑。你要跟他瞪眼呢,那就更糟,他似乎和巡警是亲戚,一招呼就来。
似乎根本不应当借债。没有亏空,到了新年自然是高高兴兴;新年本来应该高高兴兴。可是有一层,不借债在理论上是很好喽,实际上作得到么。假如有一天两手空空,肚子乱叫,你怎办?为求新年的无忧而一定不去借钱,你就活不到新年了。这个不能不算计好了。为过新年而先把命丧了,幽默倒还幽默,可是犯得着这么幽默吗?圣人有云,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是句有味儿的话。
有债随时还,不要都积到新年,似乎是个好方法。可是谁有这份能力呢。今天借了,明天还上,那满可以不借。借,就是因为有个长期间不还的享受,于是一压便压到新年。谁也没想到新年来得这么快!
取销新年呢,照样的不是办法。你自己取销了新年,新年还是到时候就来。债权者即便健忘,说什么也忘不了新年讨债。
说来说去还是没办法。如果非把新年的二重性格减去一重不可,似乎只好减去“喜”的那一面。在新年的前半月,就应当皱上眉头,表示无论如何也不喜。那么,讨债的到了家门,自然视若无物。假若他看不出你的眉头是自杀的标志,你满可以当着他的面上一回吊。这倒许引起他的幽默,而展限到端阳节再说。若是他不肯这么办呢,你上吊就完了,反正你已经承认新年是有忧无喜,生死还有什么多大的关系。这似乎不象仁者之言,可是世界就这个样,有什么好办法呢?好死不如赖活着;到了要命的关头,也就无法。
载一九三四年一月一日《申报·自由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