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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伊妮德·普雷蒂在哪儿?

一九五〇年十月十九日的芬彻奇大街火车站,现在已经是九点整,可是这里连伊妮德·普雷蒂的影子都没有。车站的大钟下,除了马格丽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人的影子。她戴着木髓遮阳帽,穿着靴子,举着那个捕虫网,就像举着一个巨大的棒棒糖。她左顾右盼,确认走道上没有警察。

头天傍晚,她一点胃口都没有。尽管有些浪费,还是将晚餐倒进了垃圾桶。夜里就更糟了,她时睡时醒,反复做着同一个梦,梦见自己的表坏掉了。熬上几个小时的夜,一直瞪着墙壁,说不定还不至于这么疲惫。第二天早上在外面等出租车时,她瞥了一眼自己那扇空荡荡的窗户,在那一瞬间,忽然涌上一种失落之痛。她确信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看向那扇窗户了。然后,她注意到路对面的那个男人,于是赶紧离开,以免他以为自己需要帮助。

火车站里乱糟糟的。人群熙来攘往,四周一片嘈杂:机车转轨声、火车驶过声、汽笛鸣响声、摔门声、鸽子飞向椽子时拍打翅膀的声音。到处都是煤烟和烟雾。有几个人注意到马格丽的帽子,放慢脚步多看两眼——她还不如在脑袋上顶一盘水果。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中央大厅对面,一个瘦小的女人站在那里紧张地抽烟,亮黄色的头发就像棉花糖一样蓬松。已经九点一刻了。火车将在九点半发车——

终于,伊妮德·普雷蒂来了。一个衣着整洁的女人,拎着一只小手提箱,穿着实用的棕色鞋子,急匆匆地朝车站大钟赶来,仿佛她的生死取决于此。马格丽挥舞着捕虫网:“普雷蒂小姐!普雷蒂小姐!”

那个女人看了一眼马格丽,脸色发白:“抱歉,我不认识你。我不是普雷蒂小姐,请离我远点。”她急急忙忙地跑走了。

现在,已经有一群人开始驻足观看,等着看马格丽做出更惹人发笑的事情来,例如跳火圈,或者变出一把锯子,将自己锯成两段。她不知道该把目光投向哪里才好。

“马吉?”那个黄色头发的女人第一次注意到马格丽。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粉红色的东西来,扣到脑袋上。“是你吗?”

马格丽觉得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停滞不动了,甚至那些鸽子,以及巨钟。人群扭头去看那个亮黄色头发女人,此刻,她正费劲地抓起三只(而不是一只)大得惊人的手提箱,以及一只红色的小手提箱。人们又转移视线,仔仔细细地看着马格丽的木髓遮阳帽,仿佛有一条令人费解的线将二者紧紧联系起来。马格丽什么都没有看到,除了人们骨碌碌的眼睛左右转动着,像一堵墙横亘在空气中。

“马吉!”那个女人又叫了一声,“是我!”

马格丽不知道现在假装成陌路人会不会太晚,比如一位替别人扛着捕虫网的女人。她默默把捕虫网插进外套里,直到一个多事的男人叫道:“别指望在衣服里能抓到多少虫子。”

好吧,每个人都觉得这事很可笑。

与此同时,那个瘦小的女人却踉踉跄跄地穿过中央大厅朝马格丽走来,她的行李太重了,只能用脚向马格丽打招呼。扣上那顶装腔作势的帽子后,她的头发变成一团僵硬的肿块。就遮阳效果而言,就跟头上顶一块鹿皮小垫子差不多。她穿着一身亮粉色的两件套旅行服,丰满的胸部和臀部显得更加突出了。而她脚上那双凉鞋的鞋尖还装饰着一个绒球,指甲也抹上了鲜艳的色彩,就像甜美多汁的糖果。一个金发肉弹,看起来只有二十五岁,而马格丽看起来老态龙钟,就算不像她母亲,至少也像是她的老处女姨妈。

“你们这些人,瞪个什么劲儿啊?”她冲着人群吼了一声,转瞬之间,人们明智地停止了旁观,四散开去。

走到跟前,由于体格只有马格丽的一半,她只能仰着头跟马格丽说话。她的脸上抹了厚厚一层化妆品,脸都变成橘黄色的了。相比之下,她的嘴唇则是鲜艳的粉色,眼睫毛又浓又黑。她的头发,那黄色如此明艳,哪怕你把她关在漆黑的屋子里,也依然能找到她。只有眼睛还算自然:深绿色,带有细小的黄色斑点。

“我是伊妮德·普雷蒂。”她兴高采烈地说,就仿佛在派对上盛装登场。

马格丽无言以对。让这个女人融入周遭比让马格丽赢得选美大赛还要难。马格丽在等待过程中遭受的羞辱、汉密尔顿小姐对她造成的可怕伤害,再加上一些其他因素,一些古老得都让她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所有这些东西都在这一刻积聚起来,猛烈的攻击和羞辱向伊妮德袭来,就仿佛在火车站戴着探险头盔是完全正常的,而不戴才是怪异之举。

她指着被伊妮德当帽子戴的那个小玩意儿:“那是什么?”

“你说什么?”

“你穿戴的是什么东西?”

伊妮德眨眨眼睛。“衣服之类的。”她满脸疑问地说。

“我们要去的可不是布特林度假酒店。这是前往南太平洋的实地考察,那里连邮局都没有。”

马格丽正要转身拎起自己的行李,伊妮德抓住了她的胳膊。别看伊妮德个头娇小又花枝招展,力量却大得惊人。“求求你了,马吉。”她低声说,“别这样对我。”

伊妮德说话的方式仿佛她们已经是多年老友,并且马格丽是要按照她一贯的恶劣行径做事,而伊妮德在央求她这辈子至少这一次行行好。马格丽挣脱了她的手,伸手去提自己的格莱斯顿旅行包。

可就在她不顾一切地想要拎包走人时,由于动作太快,她的髋部一阵剧痛。她的身体向前歪倒,在那个可怕的瞬间,她以为自己的腿即将断掉,就连呼吸也让她感到痛苦。伊妮德弯腰靠拢过来。

“马吉?你怎么不走了?我们要赶时间。”

“没事,只是髋部有点不舒服。”

“髋部?”伊妮德大叫起来,仿佛马格丽此刻不仅身有残疾,而且聋得像根柱子。

“我动不了了。”

“需要我给你捶一捶吗?”

“可别,求你了。别碰我的髋部,我会摔倒。”

伊妮德朝月台投去可怕的目光。“我们必须赶紧出发,马吉,不能错过火车。”接着,她灵机一动,说道,“好了,我有办法。你等着。”

不等马格丽表示反对,伊妮德已经消失了。她的两条腿活像剪刀一样灵活——虽然她那条粉红色的裙子几乎跟袖子一样窄小,但是她没有带上那一大堆行李:她把这堆东西留在身后了。一个报童正大声念出报纸头条:“诺曼·斯金纳因谋杀应召女郎面临绞刑!”一群人冲了过去,购买最新一期的报纸。有关这桩谋杀案的报道已经占据报纸版面数周之久,可人们还是对此津津乐道。

“马吉!马吉!”

伊妮德过来了,后面跟着一个热心又年轻的行李搬运工,拖着一辆小推车。他飞快地将马格丽的装备和行李箱装上小推车,然后是伊妮德的行李。“哦,你真是太聪明了!哦,你真是太强壮了!如果没有你,我们可怎么办!”伊妮德连声说,不过还是赶在搬运工的手够到箱子之前,抓起最轻的那件行李——那只红色的小手提箱。

“你们的火车将在五分钟后发车,”他说,“我们必须冲刺。”

冲刺是个不错的点子,只是马格丽的身体动弹不得。

“还是不能动?”伊妮德问。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跟袭击差不多。伊妮德跳到马格丽身后,以一头熊的力量扣住她的腰部,猛地向上一拉。马格丽感觉自己仿佛受到灼伤。可是接着——如同奇迹一般——那股剧痛消失了,仿佛有根杆子将马格丽从头至脚捅开一个窟窿,那股疼痛从脚趾喷了出去。

“现在好点没有?”伊妮德拍拍手套说。

“好点了。”

“我们得赶快了,还剩三分钟。”

她们俩追着行李搬运工一路狂奔,就像由一只棕色的鸵鸟和一只长着粉红色冠羽的金丝雀组成的一对可笑搭档。大口喘气的间隙,马格丽注意到,男人们正驻足观看伊妮德扭动身躯疾速奔跑的模样。她用双手紧紧抓住那只小手提箱的把手,仿佛手提箱是一只推动她前进的引擎,至于那些驻足观看的男人,她要么对那些目光视而不见,要么就是对这种事习以为常了。当她们从栅栏边溜过、登上火车时,警卫已经举起信号旗了。

“终于赶上了,女士们。”行李搬运工说着,拉开第一道车门,“您确定不需要我来拎那只手提箱?”

“不用了,谢谢。”伊妮德说,她用一只手拎着箱子,这样就能腾出另一只手扶着马格丽。(“谢谢你,不过我能应付。”马格丽说着,艰难地向上抬起自己的身体。)

没等她们身后的车门完全关闭,汽笛就响了起来,火车启动了。

“所以你应该看出来了。我对他说‘你不会真以为我打算买那玩意儿吧?毕竟那顶帽子——’,我说‘根本算不上帽子!简直是个头盔!我决不能戴那玩意儿’!”

要么就是:“我认识这个女人,真的,马吉。可是她去世时肚子里有一条蛔虫,有橡胶软管那么粗!”

马格丽从来都不善言谈,她一直觉得通过书信和卡片交流效果更好。她曾经与另一位甲虫爱好者保持通信,可是当她们碰面喝茶时,交流就出现问题了。“我以为你是个男人。”那个女人说。(“可是我的名字叫马格丽。”马格丽说。)说完这句话,她甚至都不愿意谈论甲虫了,把那只烤饼胡乱塞进嘴里后就离开了。不过伊妮德·普雷蒂却是马格丽的对立面:自从她们顺利登上火车后,她就喋喋不休,仿佛她身上有个开关被拧到“打开”的位置,除非马格丽找到“关闭”按钮,不然她就会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没完没了。她说的话有一半都毫无联系——她只是像个疯女人一样,从一个话题跳到下一个,连一个句号的停顿都不留。除了一次又一次重复她不敢相信马格丽是一个活生生的探险者,来自自然历史博物馆——没时间去纠正她的说法,以及她们要到地球的另一端去,伊妮德的话题还覆盖了探险头盔、可怕的寄生虫、天气、丘吉尔先生、配给制,然后再次说到天气,最后是她的个人简历。她的父母——都是可爱的人!——在伊妮德年幼时双双死于西班牙流感——太让人伤心了!伊妮德是邻居们抚养长大的。更糟糕的是,她仍然搞不清楚马格丽的名字。她叫马格丽“马吉”,就仿佛马格丽是一种经过深加工的黄油替代品 。接着,一个女人带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幼童挤过,伊妮德一下子改变了话题的方向。

“小宝宝!可别让我谈论小宝宝!”

“那就别说。”马格丽说,她根本不想让伊妮德谈论任何事情。可是太晚了,伊妮德已经说开了。

“我喜欢小宝宝。也许是因为我没有家庭。我有个双胞胎姐妹,但她刚出生就夭折了。我丈夫说那就是我这么喜欢说话的原因——”

“不好意思,你已经结婚了?”过了一会儿,这个问题才从马格丽嘴里蹦出来,不过伊妮德语速太快了,仿佛在用好几条舌头说话。

“我没在信里提过吗?”

“关于你的丈夫?没有。你从来没说起过。”

伊妮德支支吾吾,脸色变得苍白。她看起来一下子僵住了。“嗯,无关紧要。他离开了。”

“他去哪里了?”

“什么?”

“他是出去工作了吗?”

让马格丽感到困惑的是,伊妮德突然热泪盈眶,眼里那些黄色的斑点更加闪烁不定。“是的!”她说,“去工作了!”

之后,伊妮德再次喋喋不休起来,说起有关狗的骇人故事。她看见那条狗被拴在墙上,啃自己的爪子。看上去不管伊妮德碰到什么事,她都需要巨细无遗地复述给别人听。窗外,一滴滴雨珠沾到玻璃上,碎裂,留下一道道水痕。远处是一排接一排的阴郁房屋、一块块荒凉的小型出租菜地,菜地上方的绳子上悬挂着一些内衣裤,旁边是拼凑而成的简易厕所。马格丽不知道该怎样在一条船上跟伊妮德·普雷蒂相处五个星期,更别提还要攀登一座山了。等她们抵达蒂尔伯里时,她连杀人的心都有了。如果能够悄悄杀掉伊妮德而不会被人发现,她一定会那么干。

候船大厅里挤满了人。难以置信,澳大利亚竟然能够容纳所有这些人,前提是还要把他们全塞进邮轮“俄里翁号”里。那条船停泊在码头上,等待着乘客,跟候船大厅里的混乱情形恰恰相反:坚固、庞大、奶黄色的船体上竖着一根烟囱,尽管外面还是大白天,一个个舷窗内却灯火通明,整艘船看起来就像一座城市。

伊妮德回头看了一眼,仿佛在辨认有没有熟人。“那么我就直话直说了。”她必须扯着嗓门说话,“我们即将横穿大半个地球,去寻找一种不存在的甲虫?”

“目前还没有人发现它,只有人见过它。”

“那不是一回事吗?”

“不,普雷蒂太太。在一个物种被捕捉到并呈送到自然历史博物馆之前,它确实‘不存在’。一旦自然历史博物馆接受了那只甲虫,阅读了我对它的描述,以及我的笔记,并且发现它真的是一个新物种,才会给它起名字。到那时它就算真正‘存在’了。”

“即使我们发现了也不算?”

“是的。”

“因此我们要去找一种不存在的甲虫?”谈话又回到了起点。幸好一名海关官员及时出现,分散了伊妮德的注意力。“你确信他会让我们上船,对吧?”

马格丽露出微笑,倒不是因为她开始喜欢伊妮德了,而是在那一刻,她体会到喜欢上自己的感觉,那是一种罕见的愉悦感。横穿大洋,到地球另一端去寻找一只甲虫,这件事突然显得如此简单而美妙。

“当然了。只需出示你的护照即可,普雷蒂太太。”

可是伊妮德的脸色变得像冷掉的稀饭一样苍白。“你说什么?”她问。 I+xFjgRt/TS/HpqEnYq427YZKGz870wjCpLJCT5gOHEmgssDOms7xzJ/Wy1j5kJ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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