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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快把它弄掉!

这么多年来,马格丽都不知道父亲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在他走过那道落地窗后,她听见了枪声,看见一抹鲜血飞溅到玻璃上,吓得她呆若木鸡。接着,周围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无数鸟儿的鸣叫、母亲的尖叫——教区长住宅里似乎瞬间充满了新的声音。她再也搞不清楚什么是安全,什么不是。她眼睛里只有玻璃上那一抹红色,心里只想要父亲,直到有人终于想起她来,才发现她挤到书柜下面躲了起来。她从未见过这个人。为了把她哄出来,他还侧躺在地上。他说她父亲出了意外,她需要做个乖乖的小姑娘,不要惹麻烦,也不要再躲到家具下面。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这所教区长住宅里的一切都消失了。不单是厨子和女仆,就连房子里的东西也不见了。马格丽望着迄今为止构成她生活的那些物品——她四岁时撞过的那张桌子、她曾经在里面躲了一整个下午的衣橱、哥哥们的板球拍、父亲的书籍——全都被装进二轮运货马车里运走了。然后,她和母亲也离开了。母亲穿着黑色的绉绸衣服;马格丽穿着旧裤子,戴着一顶粗糙的平顶草帽。她们拥有的一切都装在一只行李箱里。

她们乘坐火车前往伦敦的姑姑家。母亲挤进车厢角落的座位,昏昏欲睡;马格丽则挨个儿数着车站,大声读出站名。母亲是个大块头女人,毫无柔情可言。当你试着拥抱她时,她只会冷漠以对。如果说她跟从前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也只是她的块头变得更大了。

“我再也不会幸福了。”她说,哀悼仿佛只是穿戴的服饰,就像一顶帽子。

而马格丽——她根本不知道母亲在说什么——却快乐地把身体探出窗外,宣布自己能够看到泰晤士河。

海兹姑姑和罗娜姑姑是父亲的双胞胎姐妹,两人都是虔诚的宗教信徒。她们总是穿着黑衣服,就算在喜庆的日子也是如此,而且饭前饭后都要祈祷,有时吃着吃着饭也会。她们不跟人聊天,但会发出一些具有启迪意义的声明,例如“我们为痛苦而欣喜,因为忍耐产生于痛苦”,或者“我们得到的痛苦从不会超过我们的承受力”,就是其他女人缝在刺绣样品上的那种警句。她们完全按照老处女的行为规则行事——没完没了地抹除灰尘;计算脏衣服的数量,但从不洗衣服;把银器擦得跟太阳一样明亮。至于其他的一切事务,她们都留给了居家女仆芭芭拉。那是一个可怕的女人,她在脑袋顶上绾了个发髻,把所有命令都当作对她个人的侮辱。姑姑们在肯辛顿一座带有一百级台阶的大楼里拥有一套公寓。至于花园,那里是没有的,只有一个公共广场。

行李箱被搬进去后,海兹姑姑把壁炉里的火拨旺,罗娜姑姑拉上窗帘。母亲则在窗边的一把椅子上落座,就像一个被掏掉了填充物的玩偶。客厅里摆满巨大的家具,狭小的房间更显逼仄了,每个人都只能挤来挤去。姑姑们用可怕的口吻评论说,马格丽的个头对于小女孩来说太大了,而且穿得活像小男孩。母亲打了个哈欠,解释说问题在于她正在不断长个儿。“请问,我可以去玩儿吗?”马格丽问。姑姑们说只要她不大喊大叫或者折断花朵,她可以到广场上玩儿。可是,当她问“父亲是不是很快就会过来”时,三个女人全都闭上了眼睛。有那么一会儿,马格丽觉得她们在做祈祷。

然后海兹姑姑问:“要喝茶吗?”

罗娜姑姑说:“拉铃叫芭芭拉。”

母亲打了个哈欠说:“我累死了。”

随后,几个月就这么过去了。马格丽在广场上漫游,尽量不大喊大叫或折断花朵。可是,当她问到父亲的消息或者询问父亲什么时候回家时——哪怕只是问起哥哥们——姑姑们就会拉铃,母亲会闭上双眼——仿佛需要克服童话故事里那种能够持续几百年的疲惫,而芭芭拉则会捧着一个装满茶具的盘子,怒气冲冲地冲进客厅。没人想要伤害马格丽,事实上,她们的本意恰恰是不希望她为这些事感到难堪。但这种感觉就像穿过一片被施了魔法的土地,在一个没有路标或看不到边界的地方,除了她,所有人都在呼呼大睡。她开始感到恐慌,晚上尿床,还会无缘无故地哭泣。有一段时间,她会查看外面那些打着绷带、坐着轮椅的男人中有没有父亲的身影,以此打发日子。最终她的大脑做出决定:那些显然不该保留的东西,还是不要保留比较好。于是,一切豁然开朗。在她的人生中,搬入姑姑家之前的一切都消失了。战争结束,哥哥们和父亲属于那些遥不可及的生活,就像遥望湖泊对面的缥缈之物。因此,即使她想念他们,她也感觉不到。这并不痛苦。而且,一个完全由女性组成的家庭并没有什么奇怪:战争已经抹除了整整一代男人。

日子还得过下去,她不用穿哥哥们的旧衣服了,姑姑们用一些朴素的裙子取而代之。只要马格丽没有跑来跑去、吵吵闹闹,她们也懒得搭理她。她们给她找了一所学校,但她很少去上学,就算去了,也总是与别人保持距离。与此同时,母亲成天坐在老位置上,越来越沉重,不单身体如此,目光与嗓音也是同样。仍然没有人提起父亲,马格丽也忘掉了父亲那本有关奇异生物的书。

然后,有一天下午,马格丽走进起居室,发现四个女人包括女仆芭芭拉,全都颤巍巍地爬到了家具上,马格丽的母亲也一样——这么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母亲如此身手矫捷。

“赶快弄掉那东西!”芭芭拉尖叫着,听起来一点都不像个女仆。四个女人全都指着那扇窗户。

马格丽在窗帘上找到一只甲虫,就像一枚小小的黑色胸针别在上面。“你好!”她对甲虫说。她觉得自己得到了它的信任,便轻轻地将甲虫取下来,放在手里,打开窗户。她感到责任重大,当然,她并不害怕。

可是,当她尝试放飞那只甲虫时,它却不愿动弹。难道自己把它弄死了?她微微抖了抖胳膊,甚至祈祷了一下。令她欣喜的是,它突然抬起背部,打开两片坚硬的鞘翅,下面那对不可思议的膜翅像扇子一般舒展开,纤薄如糖纸,颤动起来。我知道了,她心想,我了解这虫子。那只甲虫停驻片刻,仿佛在检查起飞前的流程是否正常。然后,它腾空而起,直直地冲向那堵墙壁,然后伸出细小的足,在千钧一发之际调整了飞行方向。它发出那么急促的噪声,平生第一次,她感觉自己对有关飞行的危险机制有所了解。一只甲虫或许微不足道,甚至还有点粗短、笨拙,但它却有一股坚不可摧的意志,想要畅游世界。她露出笑容。

几天后,当那只甲虫——要么就是另一只跟它一模一样的甲虫——回到这里时,她用两只手捕捉到它,将它带进自己的房间,藏在一个小盒子里养起来,还在里面放满叶子,以及甲虫可能喜欢的其他东西,包括泥土和水。她给它起了个名字,托拜厄斯·本森,那是她父亲的名字。她为它画了许多图,把笔记本都用光了。它活了两个星期,没被家里的其他任何人发现。它死去的那一天,她哭得稀里哗啦,姑姑们以为她得了什么病,甚至为她额外多做了些祈祷。

她对甲虫的痴迷从此开始。她老是跑出去找这种小虫子,令人惊奇的是,一旦开始寻找,总可以轻轻松松地找到。不管她在做什么,脑子里总是想着甲虫。她为它们画图,做笔记,从图书馆借阅相关书籍。她得知,甲虫王国由一百七十多个科组成,包括步甲科、象甲科、金龟科、芫菁科和锹甲科等,而每一个科又包括数千个物种。她知道了那些甲虫的俗名:蜣螂、六月鳃金龟、五月鳃金龟、绿龟甲、隐翅虫。她知道它们生活在什么地方、吃什么食物、在哪里产卵、如何区分。她在自制的巢箱和广口瓶里饲养了一些样本,在一册册笔记本上填满手绘的甲虫草图,以及她对它们的描述。

她了解甲虫,可人类却让她感到陌生。 vfocsxLwABlFLoDDxAW5qaPUukusTS1jcH/7jLWCp0nmIwI9GxPSbHPVRTGrNiT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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