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父亲给马格丽看《不可思议的动物》那天,她受到了触动,但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就好像自己被赋予了某种职责,永远无法放下。她曾经告诉自己:有一天,我将找到新喀里多尼亚的金色甲虫,然后带回家。不知怎的,与这个誓言相伴的,还有另一个拐弯抹角的愿景——父亲也会为此感到高兴、满足,并且回家。就算无法做到实际意义上的“回家”,至少象征意义上可以。
然而,新喀里多尼亚是位于南太平洋上的一个法国群岛,从英国到新喀里多尼亚有一万多英里的路程,大部分是海路。坐船到澳大利亚就需要五个星期,随后还要搭六个小时的飞行艇,而这还仅仅是抵达那里。群岛中主岛为长条形:大约二百五十英里长,却只有二十五英里宽,形如擀面杖。岛上有一条横贯南北的山脉。她得先抵达岛屿北端,租一座带游廊的平房做大本营。之后将是长达数周的翻山越岭,在雨林中砍出一条小路,为了搜索甲虫而四肢伏地,在吊床上睡觉,背着装备吃力地前行,更别提蚊叮虫咬和炎炎热浪了。去那里就跟登月差不多。
多年以前,马格丽收集了一些物件:一串甲虫项链、一张新喀里多尼亚的地图,一本前往该群岛的插图版袖珍指南——贺拉斯·布莱克牧师著。这些物件提醒她铭记自己的爱好,保持真我。关于那种甲虫,她发现了一些重要的信息:体格、形状,以及栖息地。她还制订了一些计划。可是,突然之间,她停止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生活停滞下来。尽管偶尔还是会被某些远看金光闪闪、近看却只是垃圾的东西吸引住目光,但她已经放弃了前往新喀里多尼亚的全部希望。这一次,她打算付诸行动,去寻找那种尚未被发现的甲虫——要么赶在别的探险家之前找到,要么赶在自己老得无法坐船之前。明年她就四十七岁了,虽然这个年龄还算不上“老”,但这个数字确实让她“变老”而非“变得年轻”。当然,她已经老得无法生育。母亲四十六岁就去世了,而她的哥哥们二十出头就战死沙场。她已经感觉到生命在不断流逝,所剩无几。
当然,没人认为这是个好主意。首先,马格丽压根就不是正儿八经的昆虫采集者。虽然她知道怎样杀死甲虫并制成标本,但从未在博物馆工作过。她没有护照,连一个法语单词都不会说。谁会万里迢迢、不辞辛劳地跑去寻找一种可能并不存在的小昆虫呢?马格丽致信皇家昆虫学会,问他们是否愿意好心资助她这趟旅行,他们也好心地回信说他们不愿意。她的医生说,前往地球另一端的探险之旅会要了她的命,而她的银行经理也警告说她并没有足够的资金。除此之外,她还是一位女士。
“谢谢您。”马格丽说。这或许是多年以来别人对她说过的最动听的字眼。
有四个人对她的广告做出了回应:一个寡妇、一个退休教师、一个复员军人,以及一个名叫伊妮德·普雷蒂的女人。伊妮德把茶水洒在了回信上——谈不上回信,只是一份购物清单,而且她的错字简直让人抓狂。伊妮德写着她想“尽请生活,看看世介!”,然后列了一连串所需物品,包括胡萝卜、鸡蛋粉和绳子。除了伊妮德·普雷蒂之外,马格丽给其他应征者都写了回信,对那种甲虫做了简明扼要的解释,并邀请他们到里昂街角茶馆喝茶,她会穿一件棕色衣服,拿着那本前往新喀里多尼亚的袖珍指南,在那里等他们。她提议周三下午三点左右见面,如此一来,她就有望避免为一顿完整的大餐自掏腰包,而且周中价格比较便宜。她的预算有些紧张。
她还收到一封学校寄来的信。校长轻飘飘地略过有关灭火器和运动服的问题,但要求她立刻归还副校长的高帮靴子。既然马格丽干起偷拿他人鞋子的勾当,学校也不再雇她教家政课了。
那天下午感受到的狂热顿时消散一空,现在,马格丽只觉得心神不定、忧心忡忡。自己居然偷了一双靴子,到底哪根筋搭错了?她不光丢掉了自己的工作,而且根本不可能重返原职。一回到家,她就把那双靴子塞到地毯下面看不到的地方。可是要把东西藏起来,让自己都找不到,那可绝非易事——从理论上说,那么做的时候你需要离开藏东西的房间——她要忘掉那双靴子,就跟忘掉自己的双脚一样困难。她已经度过了几个战战兢兢的日子,几乎都不敢动弹。她想,这么着吧,我会处理掉那双靴子,在前往里昂街角茶馆的途中把它们寄回去。可是,邮局的女职员非要她说出包裹里是什么东西,这让马格丽不知所措。然后,当她离开邮局时,天空下起雨来,她那双棕色的旧鞋子有一只裂开了。老实说,她脚上就跟穿了一扇活板门似的。唉,去他大爷的,她想。
于是,她穿上了那双新靴子。
她遇到一个新的麻烦:即使是在周三的下午,里昂街角茶馆的顾客也比她预想中多。仿佛伦敦的所有女人都出来喝茶了,而她们全都打定主意穿棕色衣服。她找到一张靠窗的桌子,带着她那本指南和一份列出各种问题的清单坐下。她感到口干舌燥,几乎说不出话来。
“您是本森小姐吗?”
她跳了起来。第一个申请人已经站到她身旁了,而她甚至都没注意到他靠拢过来。和她一样,他身材高大,但瘦骨嶙峋,身上连一盎司的肉都没有。而且他的头发剪得很短,她都能看到他白色的头皮了。男人身上的那件退伍便装显得臃肿不堪。
“我是蒙迪克。”他说。
马格丽从来都不是人们所说的那种招男人喜欢的女人,不过话又说回来,她也算不上招女人喜欢的女人。她伸出手来,在空气中停顿了一下,蒙迪克迅速俯身落座——宛如一支业已出错的舞蹈——她的手伸到他那里时,他已经快要坐下了,于是她没有像普通人那样用握手表示欢迎,而是相当用力地戳了一下他的耳朵。
“您喜欢旅行吗,蒙迪克先生?”她参考了一下笔记本才提出第一个问题。
他说他喜欢。他曾经驻扎在缅甸,当过战俘。他掏出自己的护照。
他的护照令人震惊。照片上是一个虎背熊腰的男子,接近三十岁,留着胡须和波浪头。可是此刻坐在她对面的,更像一具行尸走肉。他的眼睛对他的脸来说太大,骨头似乎就要从体内迸出。他也十分紧张,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双手哆哆嗦嗦的。其实,在他身上,似乎只有那双桨叶大小的手属于照片里那个男人。
马格丽彬彬有礼地将话题转向甲虫。她拿出已经非常旧的新喀里多尼亚地图,折痕都有些透明了。她指指群岛中最大的岛屿——又细又长,形如擀面杖。“大岛。”她咬字清晰地吐出这个词,因为她隐约觉得蒙迪克先生理解起来有点吃力。她在岛屿北端画了个叉:“我相信那只甲虫会在这里。”
马格丽希望他会表现出几分热情,哪怕一个微笑也不错,可他搓搓手说:“那里有蛇。”
马格丽是不是发出了笑声?她并不是故意要笑他,那只是不经意间发出的声音——她像他一样紧张。但蒙迪克先生没有笑,而是向她投来藐视的一瞥,仿佛她让他感到不适。然后他垂下目光继续盯着桌子,双手搭在桌上,不断地扭折和拉扯手指。
马格丽解释说在新喀里多尼亚是不会遇见蛇的。说到那里的动物,鳄鱼、毒蜘蛛和秃鹫也是没有的,倒是有一些很大的蜥蜴和蟑螂,还有一种不是很友善的海蛇,仅此而已。
她还说,从没有人抓住金色翅膀的拟花萤。大多数人都认为它们根本不存在。金色的蜣螂和步甲都是有的,但金色的拟花萤在任何昆虫藏品中都未曾出现。如果能找到一只,那真的是了不起的事情。它很小,跟瓢虫差不多大,但体形比较细长。她压低嗓音,俯身靠拢过去。自从她下定决心要找到那种甲虫后,她就认定其他所有人,甚至此时在里昂街角茶馆品茶和享受肉饼的人,也在寻找它。此外,一些私人收藏家也很可能愿意为某种从未被人发现过的甲虫付一份小报酬。
接下来,她摆出自己的证据。首先,是一封达尔文写给朋友阿尔弗雷德·拉塞尔·华莱士的信,信中他(达尔文!)提到一则传言,关于一种外表如同镀金雨滴的甲虫。其次,一位传教士在日志中描述了一座形如钝平智齿的山,他在那里碰到一只极小的金色甲虫,美得让他跪下祈祷。还有一位在高海拔地区搜寻兰花的采集者差点抓到它:他看到一道金光闪过,却没来得及拿出捕虫网。所有证据都指向新喀里多尼亚的大岛,如果那位传教士是可靠的,兰花采集者的信息也是可靠的,那么这种甲虫肯定是生活在大岛的北部。此外,过去采集者总是待在南部或者海岸地区,因为那里地形不太险峻,最为安全。
从科学的角度说,这种甲虫尚不存在,因为一个物种如果还没被送到自然历史博物馆,由昆虫学家起一个拉丁文学名,并加以描述,那么这个物种就不能算“存在”。所以她需要带三对标本回国,以正确的方式扎上昆虫针,制成标本。如果以任何方式遭到损坏,那就毫无用处了。她还需要画一些详细的草图,制作几册笔记本。“我希望这种甲虫用我父亲的名字命名。本森拟花萤,学名为Dicranolaius bensoni。”她说。
不过蒙迪克先生似乎对它叫什么名字毫不在意,对这种甲虫也毫不在意。他略过她对这趟旅程的介绍,直接跳到自己会如何接受这个工作,毫不回应她中间提出的关键建议。是的,他将为马格丽的探险打前锋。他会带一支枪,保护她不受野蛮人伤害,还会为她猎杀野猪,好在营地的篝火上烹煮。他还询问了启程的日期。
马格丽咽了一下口水。蒙迪克先生显然有点缺根筋。她提醒他:自己要寻找的是一种甲虫,现在是一九五〇年,根本不需要带枪,而且新喀里多尼亚也不是野蛮人生活的岛屿。战争期间,有六万名美军平平安安地驻扎在那里。除了法式咖啡馆和店铺,你还能在那里找到汉堡餐厅和奶昔吧。根据贺拉斯·布莱克牧师的说法——说到这里,她举起那本指南,就仿佛它是《圣经》——马格丽只需要一些日常用品,例如糖果和拉链之类的小礼物,还有食品,她会带上用袋子和罐头包装的英国食品。
“你是在跟我说,我不够男人,没法领导这次探险吗?”蒙迪克先生一个拳头砸到桌子上,差点砸中盐瓶和胡椒瓶,“你是说,就算没有我,你自己也能去探险吗?”
他突然站起身来,仿佛打开了体内的一个开关。她都没弄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只见他大吵大嚷,唾沫飞溅。他告诉马格丽,她是一个愚蠢的女人。他告诉她,她会在雨林里迷路,在洞穴里丧命……
蒙迪克先生抓起自己的护照离开了。尽管他身材高大,但由于头发太短,衣服太大,又把瘦骨嶙峋的双手握成拳头,因此他看起来个头很小。他推推挤挤地走过戴着小白帽的女侍者和彬彬有礼地等待用餐的客人,仿佛他痛恨这里所有的人。
他是战争的受害者,马格丽不知道该怎样帮他。
她的第二名申请人,也就是那位寡妇,提前到了,这倒也不错,而且只点了一杯水——这就更好了。不过,她以为马格丽说的是喀里多尼亚,苏格兰的那个。不是的,马格丽说。她说她要去的是新喀里多尼亚,位于地球的另一端。
面试就这么结束了。
到现在,马格丽一直在努力保持冷静。在最初提出申请的四个人中,第一位,伊妮德·普雷蒂,面试前就自我淘汰了;第二位,蒙迪克先生需要帮助;第三位待了三分钟就离开了。她觉得自己毕生向往的探险已经完蛋了。就在这时,那位退休教师到了。汉密尔顿小姐穿着一件宽大的雨衣,大步流星地穿过茶馆——这一身简直可以兼作窗帘。她的裙子腰部有松紧带,颜色是肉汤一样的棕色,非常实用,可以掩盖任何污迹。她也有髭须——不是非常繁茂,但也并非几根短短的汗毛。马格丽一眼就喜欢上了她,冲着汉密尔顿小姐招手,汉密尔顿小姐也挥手回应。
不等马格丽跟她介绍那种甲虫,汉密尔顿小姐就抽出一个笔记本,提出一连串问题,有些还是用法语提出来的。马格丽对蝴蝶感兴趣吗?(不。她只对甲虫感兴趣,她希望带着很多标本回国。)这次探险会持续多长时间?(五个半月,包含往返旅途。)她是否已经租下一所小木屋当大本营?(还没有。)这次面试完全颠倒了,尽管如此,马格丽还是被对方深深地吸引了。就像遇到了另一个改良版的自我,只是这一个丝毫不紧张,而且会说外语。不过,当汉密尔顿小姐问起她的职业时,马格丽有些慌张。她说出了学校的名字,然后就改变了话题。她甚至把脚缩到椅子下——倒不是汉密尔顿小姐知道靴子的事,只不过罪恶感是不讲逻辑的。
“你不需要那种满头金发的轻佻女孩当你的助手,”汉密尔顿小姐说,恰好有一个满头金发的轻佻女孩咔嗒咔嗒地从窗外路过,“除了张开两条腿躺下,那些年轻女人为战事做过什么?家庭?”
“您说什么?”
“我是问你的家庭背景。”
“我是由两位姑姑抚养长大的。”
“兄弟姐妹呢?”
“我的四个哥哥在同一天死于蒙斯战役。”
“你父母呢?”
“也去世了。”
马格丽必须停顿片刻。她父亲的事是话题禁区,就像一个火山口,四面八方都竖着“禁止入内”的牌子,她从不靠近。母亲去世就截然不同了,也许因为母亲是在椅子上坐着打瞌睡时去世的,虽然是马格丽发现的,但她并不惊奇。母亲活着和死了看起来差不多。至于哥哥们,他们死得太早,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她是本森家族的最后一位成员,他们家的血脉到此中断。
汉密尔顿小姐说:“两次世界大战导致这个国家到处都是单身女人。我们绝不能妄自菲薄。”她把手提包猛地拽到胳膊上,仿佛它随时试图逃跑,她得时刻保持警惕。“再见,本森小姐。多么精彩的冒险,把我算上吧。”
“你的意思是你想参加?”
“不容错过。”
说马格丽一路蹦蹦跳跳地回家或许并非实情,打小她就不蹦蹦跳跳。而且当时天已经黑了,还在下雨——大雾弥漫,此外,那双高帮靴子有点磨脚跟。当她步行/跛行走过街道,路边的一切——那些肮脏破损、坑坑洼洼地布满榴霰弹弹坑的建筑,还有那些排队购买食物的女人、衣不合体的男人——全都显得弥足珍贵,仿佛她已经离开,将这些留在了身后。在某个短暂的片刻,她觉得自己听到了脚步声,可是当她扭过头去,身后却没有人。浓浓的雾气中,人们冒出来又很快消失,就像滴进水里的墨汁。她和三个陌生人聊过那种金色的甲虫,虽然其中两人匆匆离开了,这是事实,但在她脑子里,那种甲虫却变得更加真切,找到它的可能性也大大增加。马格丽打开手提包掏出钥匙,寻思着把地图搁哪里了,可是她根本无暇为此担忧,因为门的下方躺着一个信封,来自那位女校长。
“非常遗憾地通知你,因你未能归还偷窃的靴子,学校已将这件事情交由警方处理。”
马格丽心里一沉,仿佛她在电梯里面,却被人割断了电梯的悬索。她把那封信藏到床底下,拖出行李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