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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你拿我的新靴子做什么?

本森小姐注意到,学生们正在课堂上传递一张搞笑的纸条,从教室的后面开始,现在正朝中间几排传去。

起初学生们只是偷偷地笑,但现在笑声却因为受到抑制而更加明显:一个女生发出打嗝似的笑声,另一个人脸都憋成了紫红色。不过本森小姐并未停止讲课,她以自己惯常的方式对待这张纸条,也就是假装它不存在。如果说跟先前有什么区别的话,那也只是她讲课的声音更响亮了。女孩们继续一个接一个地传着纸条,而她则继续讲述如何在战时做蛋糕。

其实,“二战”已经结束——结束五年了,但配给制还没有结束。肉类是定量供应的,黄油是定量供应的,猪油和人造黄油也是如此;糖是定量供应的,茶叶是定量供应的,奶酪、煤炭、肥皂、糖果,统统都是定量供应的。她的那件夹克,袖口已经磨到露出线头来了。仅有的一双鞋也已经破旧不堪,下雨天穿上就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如果把鞋子拿去修补,那她就只能穿着长袜呆坐着,等鞋匠把鞋修好,所以她就这么一直穿着,而鞋子也变得越来越破。街道两侧排列着破破烂烂的建筑——有的房子一整面墙都没了,只剩下一只灯泡或一根马桶链挂在那里——花园也仍然翻种着实用的英国蔬菜。被炸区域内堆放着旧报纸。男人们穿着曾经属于别人的退伍便服,在街角转悠;女人们为买到一块多脂的培根,排上好几个小时的队。坐在公共汽车上,你可能一连几英里都看不到一朵花儿,或者蓝天。她渴望蓝天,可是连这个似乎也是定量供应的。人们一直说新生活已经到来,但日复一日,生活一成不变,还是老样子。排队,寒冷,雾霾。有时候,她觉得自己一生都得靠残羹冷炙生存。

这会儿,纸条已经传到第二排了。窃窃私语声,哧哧偷笑声,学生们笑得肩膀都在颤抖。她正在解释怎样给蛋糕盘铺纸,这时,有人用胳膊肘推了推坐在第一排的女孩,于是那张纸条被塞进温蒂·汤普森的手里。温蒂是个病恹恹的姑娘,脸上总是一副担心祸从天降的表情——即使你对她很好,她也仍然会显得惊恐不安。因此,当她打开那张纸条,发出一声尖叫时,大伙儿都被吓了一跳。就这样,女孩们哄堂大笑,这次她们甚至都懒得克制。如果她们继续这样下去,整个学校都会听到她们的笑声。

马格丽放下粉笔。女孩们意识到她的视线,笑声逐渐消退了,一点一点地消散。成败在此一举,曾经有人这样告诉她:别试着和她们做朋友,这些女孩可不是你的朋友。有一位美术老师教了一个星期就放弃了。“她们在课堂上哼歌,”她在教员休息室里哭着说,“我问是谁在哼歌时,她们却直直地看着我说:‘没人哼歌啊,小姐。’在这里工作,你会把自己气得半死。”

马格丽走下木质讲台,伸出手。“温蒂,请把纸条交给我。”

温蒂低着头坐在那里,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坐在后面一排的几个女孩交换了一下眼神。此外,没人动弹。

“我只是想知道有什么事这么好笑,温蒂,也许我们大家可以一起欣赏这个笑话。”

到目前为止,马格丽并不打算读那张纸条,当然也不打算享用那个笑话。她只是准备打开纸条,把它丢进垃圾桶里,然后回到讲台上,把这节课上完。现在已经快到下课时间,教员休息室里会有热腾腾的茶,还有各种各样的点心。

“纸条呢?”她问。

温蒂慢吞吞地把纸条递给她,就算让邮差来送,也会比温蒂动作快。“哦,别打开,小姐。”她细声细气地说。

马格丽接过纸条,打开。沉默像丝带一般伸展开来。

抓在她手里的并非平常的纸条。上面不是笑话,也不是抱怨这门课多么无聊的只言片语,而是一幅速写,一幅精心绘制的漫画速写,描绘了一个臃肿的老女人,而这个臃肿的老女人显然就是马格丽。那件松松垮垮的套装是她的,那双鞋子毫无疑问也是她的。两块厚木板挂在两条粗腿的末端,甚至能看到一个脚趾伸了出来。她的鼻子被女孩们画成一颗土豆,而她的头发就像一个乱糟糟的鸟窝。女孩们还给她画上了髭须——不是时髦的髭须,而是粗短的一字须,希特勒的那种。这幅画的上端,有人写下一行字:老处女马格丽。

马格丽倒吸了一口冷气,委屈与愤怒混合在一起,像猛涨的河水一般在体内涌动,而身体里仿佛没有足够的空间容纳这种情绪。她想说,其实是想大吼一声:“你们好大的胆子!这个女人可不是我。我不长这样!”但她说不出话来。恰恰相反,她呆若木鸡,期待着出现一个不合情理的片刻,能让整个事情一股脑全都消失,再也不会出现。如果刚才她只是待在原地,啥都不做就好了。然后,有人发出咯咯的笑声,另一个人咳嗽了一下。

“是谁干的?”她问。因为紧张不安,她说话的声音有种怪异的有气无力之感。她似乎难以将空气塑造成那几个字的准确读音。

没有人回答。

然而,现在她已经进退维谷。她威胁说要布置额外的家庭作业,还说她们会错失下午的休息时间,甚至警告说要把副校长叫来——人人都害怕那个不苟言笑的女人,难得有一次面露笑容是因为马格丽关门时不小心将裙子夹住,被卡在那里。(“我从没见过这么可笑的事情,”副校长后来说,“你看起来就像一只掉进陷阱的熊。”)但这些威胁毫无作用。下午课间休息的铃声响起,走廊上脚步声和说话声开始像河流一样升涨。女孩们依旧静静地坐在教室里,目光低垂,一声不吭,脸上略有些发红。她们拒绝道歉或说出谁是罪魁祸首——就连温蒂·汤普森都没有屈服于她——这让马格丽感觉更加孤独、更加荒谬。她将纸条丢进垃圾桶,但纸条上的内容依然没有消失,仿佛已经成为空气的一部分。

“下课!”她说,并希望自己听起来十分威严。然后,她拿起手提包离开了。

没等她完全走出教室门,身后就传来一阵哄堂大笑。“温蒂,你真行!”女孩们嚷嚷着。马格丽一路走过物理实验室和历史教研室,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里。她只是需要透一口气。成群结队的女孩挡住了她的去路,像海鸥一样大喊大叫,可她耳朵里只有刚才的笑声。她推了推操场的后门,可是门被锁上了;她不能从正门出去,因为那道门只供访客通行,就连教职员工也禁止使用。去礼堂?不行,那里挤满了穿着汗衫和短裤的女孩,她们拿着旗子,跳着一种像是在发信号的舞蹈。她开始担心自己会永远困在这里。她穿过存放学校奖品的展示厅,撞倒了一箱运动服,差点从一个灭火器上飞过去。去教员休息室,她告诉自己,进了教员休息室我就会平安无事。

马格丽是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她自己深有感触。这些年来她一直过得浑浑噩噩,她也深有感触。当她还是少女时,她身材高挑纤瘦,和哥哥们一样,而且也拥有他们那样明亮的蓝眼睛。她甚至穿他们留下的旧衣服。问题来了——倒不全赖那些旧衣服,而是因为身高——她年纪轻轻就学会了弯腰驼背。然而体格庞大,变成真正的大块头,是在她停经之后的事了。跟母亲一样,马格丽体重不断增加,结果导致髋部疼痛,有时会出人意料地痛上一阵,让她步履蹒跚。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学校里的笑料。

教员休息室里太热了,有一股肉汤和旧羊毛衫的气味。当她走进去时,没人跟她打招呼或冲她微笑,大多数人都在打呼噜。副校长站在角落里,这个表情冷漠、精力旺盛的女人,穿着一条褶裙,手里握着一盒图钉,正在查看员工布告栏。马格丽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每个人都听说了那幅速写的事,即使在睡梦之中,他们也在偷偷笑她。她从茶壶里倒了一杯已经不太热乎的茶,吃了点人家挑剩的点心,然后走向自己的椅子。有人将一双崭新的高帮靴子落在了座位上,于是她把靴子放到地上,然后“嘭”的一声坐下。

“那双靴子是我的。”副校长说,都没有扭头看一眼。

外面,雾气把树木变得一片模糊,将它们吞噬、抹除;草的颜色更接近黄褐色而非绿色。这份工作让她失去了二十年光阴,而她根本就不喜欢烹饪。申请这个职位,不过是因为走投无路罢了。“仅限单身女性。”广告上是这么说的。她再次想起那幅漫画速写,想起女孩们取笑她那一头糟糕的头发、破旧的鞋子和那件已经磨破的旧套装时,是何等细致入微。很伤人。伤人的原因在于,她们是对的,那些女孩是对的。就算对她自己而言,尤其是对她自己而言,马格丽是一个笑料。

结束学校的工作,她会回到自己的公寓,尽管堆满了姑姑们笨重的家具,屋子里依然显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她会等一会儿那部似乎永远不会下来的笼式电梯——因为人们总是忘记把门关好。最终,她会迈着沉重的步伐爬上五楼。她会用自己能够找到的任何食材做一顿饭,随后把餐具洗干净,收拾停当,再服用一片阿司匹林,读着书慢慢入睡。她会略过几章,或者一顿就吃光公寓里的食物——没人会知道这一切,尽管都是事实。而且,不仅没人会留意,就算有人留意,也无关紧要。到了周末和假期,情况甚至会更糟。她会一整天都不跟别人说一句话。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惶惶如丧家之犬,她会一件件地做家务,毕竟调整图书室里某本书的次数实在有限。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只甲虫在毒瓶里慢慢死去的画面。

马格丽的手伸向地板。不等大脑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已经放下茶杯,拿起那双高帮靴子。靴子是黑色的,很大,而且很结实,鞋底用厚厚的楦脊做了额外加固。她站起身来。

“本森小姐,”副校长叫道,“不好意思,你拿着我的新靴子做什么?”

合理发问,可马格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的身体似乎控制了头脑。她从副校长、那只茶壶和其他教员身旁走过,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教员们已经从睡梦中惊醒,正张大嘴巴,困惑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她一只胳膊下夹着那双靴子,另一只胳膊下夹着手提包,离开了教员休息室。她从一群女孩子中间穿过,匆匆忙忙地朝主厅走去。

“本森小姐?”她听到副校长在叫自己,“本森小姐?”

可是她到底在干什么?拿起别人的靴子扬长而去已经够糟糕了,而她的手决定要“更上一层楼”。仿佛要弥补她如同死水一般的内心,她的手不加分辨地抓起各种东西:一只银质奖杯、一捆运动服,甚至还有那个灭火器。她处在某种可怕的情绪中,不仅没有道歉,也没有将这些东西放回原处,还把事情搞得比以前糟了一千倍。她经过女校长的办公室,经过操场的那道已经锁上的门,直接走进主厅。她知道,人人都知道,教员是绝对禁止进入这里的,主厅里悬挂着历任老校长的肖像画,她们无疑全都是老处女。

副校长尾随而至,离她越来越近。“本森小姐?本森小姐!”

她试了三次才打开正门,手里的东西都快要抓不稳了。比如那个灭火器就比她预想的重得多,她只能像挟持小孩那样抱着它。

“本森小姐,你胆子好大!”

她推开门,笨拙地走进去,恰好扭头窥见副校长那张苍白而严肃的脸。离得那么近,那个女人差点就抓住马格丽的头发了。她“砰”的一声撞上大门,副校长发出尖叫。糟糕,刚刚自己可能弄伤了副校长的手。应该加快速度才行,可是她已经筋疲力尽,只想躺下来休息。更糟的是,追在身后的人更多了,其中有几名教师,还有一群兴奋的女孩。她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往前跑。她的肺就跟着火了似的,两条腿颤巍巍的,髋部开始刺痛。当她趔趔趄趄地穿过网球场时,她发现世界天旋地转起来。她丢掉那只灭火器、无挡板篮球奖杯和运动服,来到正门。当公交车上的“7”字一路顺畅地从小丘的山脊上升起时,她以那两条大肥腿能够达到的最快速度,颤巍巍地朝公交车站冲去。副校长的新靴子就像一只被强行抓住的宠物,夹在她的胳膊下面。

“别以为你能侥幸逃脱!”她听到了叫喊声。公交车在马格丽前面停下,自由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她即将登上安全的彼岸时,一阵惊恐感从天而降,她的身体顿时僵住了,动弹不得。售票员拉响铃声,公交车开始滑行,差点将她留在后面——幸好两个反应神速的乘客抓住她的衣领,将她拽了上去。公交车载着她离开学校时,马格丽紧紧抓住扶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前一片漆黑。她这辈子从未做过坏事。她从未偷过东西,除了一个男人的手帕。此刻她的脑袋里嗡嗡直响,心突突直跳,脖子后面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她脑子里只有那个名叫新喀里多尼亚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她在《泰晤士报》上登了一则广告:

“诚征探险助手一名,须通法语,前往地球的另一端。费用全包。” FjSFLlGOakE3LRenuCIFAnV7/+oKdmnE9OIQ4t8F9EC88Q0cjh6mpdo1a8/IO2Z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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