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格丽十岁时,爱上一只甲虫。
那是一个明媚的夏日,教区长住宅里,所有窗户都敞开着。她想出一个主意,将她那些木头做的动物玩偶组对儿,像船儿一样在地板上移动。不过,这套玩具以前属于她的哥哥们,要么已经褪色,要么缺胳膊少腿,其中还有的整只都弄丢了。她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可否将三条腿的骆驼跟带有斑点的鸟配对。正在这时,她父亲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你有空吗,小丫头?”他问道,“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
于是她放下骆驼和鸟儿,跟在他身后。就算他叫她倒立着走,她也会服从。
父亲走到书桌旁坐下,点头微笑。她看出来了,父亲喊她来并没有什么说得过去的理由:他只是想和她一起待一会儿。自从四个哥哥离家参战后,父亲就经常叫她来,不然她就会看到父亲在楼梯口徘徊,看上去在寻找某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他有着全世界最和善的眼神,光秃秃的头顶就像一枚鸡蛋,让他看起来毫无掩饰。
“有一样东西我想你会感兴趣,小丫头。”他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不过也许你会喜欢。”
这种时候,他通常会拿出自己在花园里找到的某样东西。但这一次,他却打开一本书,书名是《不可思议的动物》。这本书看起来很有分量,就像《圣经》或百科全书,散发出古旧物品常有的气味,不过也可能只是他的气味。马格丽站在他身旁,努力掩饰自己的烦躁不安。
书的第一页是一幅插图,画的是一名男子。他有着正常的面孔和正常的胳膊,但本该长着双腿的地方,竟然出现了一条绿色的人鱼尾巴。她大吃一惊。下一幅图也同样怪异,上面画着一只松鼠,就跟花园里的松鼠差不多,只是身上长着翅膀。继续往下翻,一页接一页,全是些不可思议的动物。
“哇!啊!你瞧瞧。”她的父亲不断惊叹,“我的天,看看这家伙,马格丽。”
“它们都是真的吗?”
“有可能。”
“它们住在动物园里吗?”
“哦,宝贝,不是的。就算这些动物真的存在,它们也没被人类发现。有些人相信这些生物是存在的,只是还没有抓住它们,因此无法证明它们确实存在。”
她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世间所有东西都已经被人类发现,从未想到事情会以相反的方式发生:先在书上看到某种东西的图画——想象出来——然后再出发去寻找。
父亲给她看了喜马拉雅雪怪、尼斯湖水怪、巴塔哥尼亚的巨树懒;然后是爱尔兰驼鹿,它的鹿角就跟翅膀一样大;还有南非斑驴,上半身是斑马,后来身上的斑纹不够用了,变成了驴;还有大海雀、狮尾猴、昆士兰虎。世界上有那么多不可思议的动物,却没有人发现任何一只。
“你觉得它们是真的吗?”她问。
她的父亲点点头:“一想到我们不了解的事物——差不多就是世间的一切,”他说,“我就开始感到安慰。”说完这句颠三倒四的感悟,他又翻开一页,“啊!”
他指着一个斑点,那是一只甲虫。
哎呀呀,这家伙可真够小的,它看上去如此渺小而普通。她不明白这只甲虫怎么会出现在一本满是奇妙动物的书里,就算它尚未被人发现又怎样?这种小东西,就算她踩到都不会去注意。
父亲告诉她,甲虫的脑袋被称为头部,身体中间是胸部,后面那半截叫腹部。她知道吗?甲虫有两对翅膀:一对是纤薄的膜翅,真正用于飞行;另一对是坚硬的鞘翅,用来保护膜翅。在上帝创造的地球上,甲虫的种类比其他任何物种都要多,而且每一种都与众不同,令人惊叹。
“它看上去有点其貌不扬。”她说。马格丽曾经听到姑姑们说她其貌不扬。她们可没这么说她的哥哥们。他们像马儿一样英俊。
“啊,再瞧瞧这个!”
他把书翻到下一页,她顿时感觉为之一震。
还是刚才那只甲虫,但被放大了约莫二十倍。她错了,大错特错,她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放大之后,那只看似其貌不扬的小东西不再平平无奇。椭圆形的身体通体金黄,金光闪闪。金色的头部、金色的胸部、金色的腹部,就连那些细小的足也是金色的,仿佛大自然拿起一颗宝石,却打造出了一只昆虫。这只甲虫远比“长着尾巴”的人类光彩夺目。
“这是新喀里多尼亚的金色甲虫,”父亲说,“想象一下找到这只甲虫并把它带回家,是一种什么感觉。”
她还没来得及提出更多问题,外面的门铃就响了。父亲轻快地站起身来,轻柔地关上身后的房门——仿佛门也有感觉似的,把她一个人留在屋里欣赏那只甲虫。她伸出手摸了摸它。
“全都没了?”她听见父亲在客厅里说,“怎么可能?全都没了?”
到目前为止,马格丽从未像父亲那样热爱昆虫——他经常拿着捕虫网待在花园里,不过,这种事情他更喜欢跟她的哥哥们一起做。然而,当她的手指触碰到那只金色的甲虫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指尖仿佛蹿出一缕火花,为她打开了未来的大门。她感到身上忽冷忽热。她会找到那只甲虫的,就这么简单。不管新喀里多尼亚位于何处,她都会去那里,把那只甲虫带回家。她感觉自己仿佛被什么击中,醍醐灌顶一般;她仿佛已经看到自己骑着骡子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名助手,为她背着大包小包。
然而,当托拜厄斯·本森牧师回到书房时,他似乎已经不记得那只甲虫,更不记得马格丽了。他慢慢走向书桌,摸索着面前的报纸,拿起又放下,仿佛每一张报纸都已经面目全非。他拿起一个镇纸,然后是一支笔,接下来又把镇纸扔到原来放笔的地方,似乎完全不知道拿着笔该干吗。可能他已经完全忘记了笔的用途。他睁着双眼,泪珠像断了的线一样从眼睛里流淌出来。
“全都没了?”他说,“怎么可能?全没了?”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样东西,走过那道落地窗,马格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父亲就朝他自己开了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