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帮忙,伊妮德!垃圾桶再递我一下!”
出海七十二小时了,马格丽大部分时间都在呕吐。她忘记了那只红色小手提箱,忘记了伊妮德缺失的护照,而且仍然没有提解雇伊妮德的事情。
执教这些年来,马格丽从未旷课。有一次,在战争期间,她因为空袭滞留在外,被困在一个公共防空洞整整一个晚上。炸弹爆炸的地方离得很近,她觉得炸弹就像在她体内爆炸了一样。她实在受不了了,就哆嗦起来,而哆嗦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最终,她对面的一个女人——马格丽甚至都不认识她——伸出手来,将她紧紧搂在怀里。马格丽攒足力气,用最冷淡的语气,礼貌地要求她拿开自己的手。之后,人们用怪异的眼神看那个女人,仿佛她是个麻烦,后来她再也没有回到那个防空洞。再后来,马格丽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她希望自己有机会解释,尽管不知道自己还能解释什么。但关键问题是,她不是那种向脆弱屈服的人。
如今,被困在这间小小的船舱里,她连小手指都无法移动。轮船上下颠簸,上一分钟她被颠得差点撞上天花板,下一分钟却仿佛在海底爬行。真不知道该怎样度过剩下的四个半星期。还不如在她脑袋上猛敲一下,让她昏迷不醒,那样倒还仁慈一些。与此同时,船舱工作人员每天都会造访一次,但马马虎虎地拖一下地就匆忙离开了。是伊妮德端起垃圾桶,将里面的秽物倒掉;是伊妮德为她找来晕船药。她说她从没见过别人吐得这么厉害。听起来,她真的深受触动。她拿出扑克牌,然而马格丽拒绝参加,然后她就一个人玩牌。就算往好里说,她也很不遵守游戏规则,但她并不认为自己在耍赖。
伊妮德仍然不受马格丽待见,例如看地图时她会把方向搞反。她总是匆匆忙忙的,仿佛后面有人在追她。就算那些理应慢腾腾的事情,比如酣睡一晚后从梦中醒来,她也会匆忙而就。“嗯,那也不错!”说着,她就从上铺跳下来,“太阳晒屁股了,马吉!”她成为船上所有俱乐部的成员,包括为初学者开设的编织课程,还有两人三腿赛跑和乡村舞。她随时随地都在照镜子,甚至会把勺子的背面当镜子用,而且,依然喋喋不休。渐渐地,一半的时间里马格丽都听而不闻——她只是想让这间船舱保持秩序。“你不喜欢小宝宝吗?”伊妮德会说。(小宝宝是她最喜欢的话题。)
而马格丽会咕哝说:“不太喜欢,伊妮德,我不喜欢。”
“难道你不想抱抱他们?”
“嗯,我觉得我不想。”
“哦,马吉!你是这么风趣!”
马格丽想,光是照顾自己就够艰难的了。以前,她甚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愿意把一个小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敲敲木头祝我好运 ,有一天我会生一大堆小宝宝!”
又一个问题出现了:伊妮德非常迷信。
她说你应该试试扭转运气。那会让人感觉舒服点,而且不管怎样,你永远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需要帮助。她总是讲述许多复杂的关于人们如何交上好运的故事,而马格丽可以肯定的是那种好事不会发生。他们吃饭时碰到的鳏夫就是一个例子。
“你猜怎么着,马吉?”
“毫无头绪,伊妮德。”
他在船上碰到了一个带着小男孩的好女人,他们打算结婚。伊妮德高兴得不得了。
只有一个人她从来不提,那就是她的丈夫。她叫他珀西,但对他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只字不提。有一次她无意中说漏了嘴,说因为看到一个和珀西很像的秃头男人而被“吓得半死”,据此,马格丽猜测伊妮德的丈夫肯定比她年纪大不少。
“我敢发誓他一直在跟踪我。”她说。
“谁在跟踪你?”
“那个家伙。那个没有头发的家伙。”
“为什么一个没有头发的男人会跟踪你?”
伊妮德从包里翻出一只编织了一半的儿童毛线鞋,对于一只那么小的鞋子而言,那堆毛线简直是庞然大物。
“他跟你说什么了吗,伊妮德?”
“为什么他会跟我说什么,马吉?”
“关于甲虫的事情。”
“甲虫?为什么他要跟我说起甲虫?”
她们在绕弯子,随时都有可能陷入尴尬的沉默,不过要知道,马格丽跟世界上最健谈的女人被困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伊妮德沉默不语的概率,比撞见一只尚未被人发现的金色甲虫还要低。就在这时,轮船撞上了坚硬的物体,马格丽身手敏捷地冲向垃圾桶。伊妮德再没有提到那个没有头发的男人。马格丽越琢磨这事儿,就越肯定的是,如果说真有一个男人跟踪伊妮德,那他肯定和其他男人跟踪她的原因相同:为了好好看她一眼。
另一次风暴袭来时,她们已经过了比斯开湾。马格丽在一阵担忧中醒来,仿佛伊妮德的物品像椰子一样掉落到自己身上。她没想到自己的晕船症状还会变得更糟,身体仿佛已经不再属于她自己,胃里的东西毫无预警地喷射出来。伊妮德清洗了马格丽的睡衣,又闯入洗衣间取干净的床单被罩,还从头等舱借了一束鲜花,可是呕吐物的气味已经成为这个船舱的一部分,就连伊妮德的香水也无法掩盖。
葡萄牙,西班牙,船只进入直布罗陀海峡,停泊过夜。下一次靠岸就要到那不勒斯了,马格丽对解雇伊妮德的事只字不提。伊妮德则搭了一条小船上岸,给她买了旅行途中的第一个西瓜。墨西拿海峡,斯特龙博利,纳瓦里诺。在赛伊德港,轮船再次停泊。马格丽还是什么都没说。伊妮德上岸骑了一阵子骆驼,后来告诉马格丽,黄头发害她怎样被人指指戳戳。在那之后,“俄里翁号”和其他游轮结伴同行,花了十六个小时才顺着苏伊士运河航行了五十英里。不过,甫一进入红海,天气就明朗起来。伊妮德每天都去晒日光浴,皮肤晒得如同烤熟的坚果。轮船在亚丁停泊时,她下船买了一台电池收音机,回到船上时她不断抱怨,说这里的气味和贫困情况比英国还要糟糕,乘客返回船舱时都不得不从多如人海、伸手乞讨的乞丐中挤过。
不过,另外一件事情让她更加沮丧。她问马格丽是否知道杀人犯诺曼·斯金纳的遭遇。马格丽不知道。过去的几个星期,她的世界局限于汗臭的床单、被罩,还有一个垃圾桶。她几乎都不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更无暇去追踪国际新闻了。没事,伊妮德知道。她看到了英国报纸。绞刑吏在处决斯金纳时笨手笨脚,弄断了他的脖子却没能将他绞死,于是不得不换一根绳子,把整个过程重复了一遍。“记者把这件事写得就像是个玩笑!”伊妮德拉长了脸,神情沮丧。一聊起刚刚经历的那些可怕事,她又想起一件:新喀里多尼亚居然还有断头台,确确实实会切掉人的脑袋的那种。“这是错误的!”她在这间小小的船舱里来回踱步,“这是错误的!”
“伊妮德,新喀里多尼亚使用断头台处刑,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去那里。美国的处刑工具是电椅,我们用的是绞索,这并不能阻挡人们外出旅行。”
又过了五天才从亚丁来到科伦坡。为了庆祝抵达赤道,船上组织了许多场游戏和化装舞会,伊妮德做了一条能够放下两条腿的尾巴,然后扮作美人鱼,蹦来蹦去。之后,她赢得了“美腿小姐”比赛的预赛——估计是在拿掉那条尾巴后——还获得一个奖杯,上面装饰着这艘轮船的标志。与此同时,马格丽却待在船舱里,靠烘干的饼干和水生存,努力阅读随身携带的有关甲虫的书。不过,她还有一些关于伊妮德的事情没有弄清:
1.她一直在手织小得可怜的羊毛织品,小到只适合给小精灵穿。当马格丽问她为什么不织一些正常大小的衣物时,伊妮德说自己没这个手艺。
2.虽然她说到寻找甲虫就喋喋不休,但似乎对实际操作并不是多么感兴趣。每次马格丽描述那种金色甲虫时,伊妮德就哈欠连天。“要发现一只金色的昆虫有多难?”然后她就拐到别的话题上,“你觉得我有没有长胖?”而且,迄今为止,除了那句“你好”,她从未说过其他法语单词。
3.那只神秘的小手提箱上有两个姓名首字母,但不是伊妮德的姓名缩写,而是N.C.,马格丽注意到这两个字母一次,不过下一次再看那只箱子时,两个字母已经被胶布盖住了。
4.伊妮德晚上不一定回船舱,她会跳舞跳到很晚。但这样一来也有好处:马格丽不用听她打鼾了。
5.第五点更加令人担忧:伊妮德对杀生害命的事情很在意。
有一天,她从马格丽的格莱斯顿旅行包里掏出那个装着乙醇的瓶子问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那个东西毒性很强,请放回包里。”
可是伊妮德并没有放回去,而是像近视眼一样贴近了仔细研究瓶子的标签。
“这东西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用来杀死甲虫的。”
“杀死甲虫?”
“把甲虫放进毒瓶,滴几滴乙醇,就完事儿了。”马格丽突然一阵紧张,“请小心一点,伊妮德。我只有这么一瓶,它的毒性很强。”
伊妮德小心翼翼地将瓶子放回包里,仿佛瓶子在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里改变了形状。“我不知道你要把甲虫杀死。”
“当然必须杀死,不然我们怎么鉴定?”
“可以把甲虫装在小火柴盒里。”
“伊妮德,甲虫在小火柴盒里也活不下来。关键在于标本是死的。除非甲虫死了,否则人们没法对它做出鉴定。”
“为什么呢?甲虫应该活着。那才是关键。”
“可是只有先做出鉴定,我们才能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生物。而且,不同种类的甲虫差别很小,需要用显微镜才能观察出来。差别可以小到一条腿上的几根细毛,甚至生殖器的形状。”
“你要看甲虫的小鸡鸡?它们有那玩意儿吗?”
“是的,当然有,形状各不相同。雄性昆虫会把生殖器隐藏在身体里。”
“哦,干得漂亮,”伊妮德说,“那就更有理由让它们活下来了。”
“伊妮德,你想想看,如果自然历史博物馆里的每一个动物都活着,那岂不是一团混乱?博物馆就成了动物园,生物到处乱跑。于是,没有人分得清什么是什么,也就没人知道那些生物是不是跑丢了。”
“说实话,我喜欢动物园。我带珀西去过一次。我们看过黑猩猩举行茶会。黑猩猩跳上桌子,把食物扔得到处都是。珀西笑个不停,那是一个愉快的日子。”就个人而言,马格丽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糟了,但伊妮德停顿了片刻,整个人如同卡住了一般注视着虚空。然后她说:“甲虫会在毒瓶里窒息而死吗?是乙醇的缘故?乙醇是起这个作用的吗?我的意思是,痛不痛?”
“什么?”
“会不会把甲虫弄疼?它们会不会感觉火烧火燎、透不过气来?”
“死亡的过程很短暂。要杀死它,这是最人道的方式。”
“什么?比绞刑还要快吗?”伊妮德明显哆嗦了一下,“唉,我可不会杀它。要让我说,那样做是错误的。”
如今已是十一月中旬,她们已经在海上漂了三个星期,只剩两个星期的航行时间了。又过了一周,有一天早上,马格丽一觉醒来意识到身体发生了变化。她感觉口渴,不是平常的口渴,而是干渴得如同沙漠里的洞。伊妮德昨晚睡得很晚,此刻仍然在上铺四仰八叉地酣睡。马格丽连杯子都懒得用,把脑袋伸到水龙头下,猛喝了几口水。接着,她感觉到了饥饿。饥饿感像货运火车一样撞击着她,她飞快套好衣服。
饥饿是表达希望的终极方式。那天早上,马格丽在餐厅大吃了一顿,吃饭已然成为自己的新工作。鸡蛋、培根、面包、黄油、豆子,一壶接一壶茶,用餐巾擦擦嘴,再用叉子叉起另一根香肠。第二份,第三份,她终于吃饱了,这才蹒跚地走上甲板,瘫倒在一把椅子上,享受着暖洋洋的阳光,望着大海。她从未见过如此幽蓝的海水,如扇子一般从船首扩散,一条条皱褶由一抹白色泡沫分隔开来,溜光平滑,凹如辙印,盘旋缠绕在一起。一整群银鱼跃出海浪,仿佛它们属于天空。在英国,这会儿人们已经穿上外套,去排队购买限量供应的茶和糖。马格丽打起盹儿来,突然感觉到了别人的视线,可睁眼一看,谁都没看到。后来,她在游泳池边找到身穿比基尼的伊妮德,一群新朋友围在她的身边。于是马格丽回到餐厅,狼吞虎咽地吃掉午餐,不久之后又享用了一整套下午茶,然后是晚餐。她回到甲板上看日落,直到只剩下一小块太阳露出海平面,然后是边缘的一点点,接着完全消失。天空迸发出一片绿色,仿佛闪烁的翡翠。那片绿色转瞬即逝,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简直无法相信。
“哇哦!”她舒了口气。
“同感,”一个戴着帽子的女人表示赞同,“生活是多么精彩绝伦,对吧?”
此时的马格丽已经强忍着跟伊妮德·普雷蒂相处了一个月。这期间她经历了这辈子最严重的晕船,也没什么精力在日志上多记录几页。不过,她已经差不多来到了地球的另一面,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她已经见识了诸多闻所未闻的事情,也想象了很多很多。有伊妮德这个助手帮忙,事情还是有可能办妥的。
不过,伊妮德还隐藏着一个惊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