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杨夫人回来了。
黄一平以前在阳城见过这位夫人,马上跟在邝明达后边叫了大姐。
进得门来,看到两个客人,刚才还气喘吁吁一脸怒气的杨夫人,马上转怨怒为惊喜,顾不上坐下歇息,又是添茶水,又是拿饮料,又是削水果,忙得一身肥肉波翻浪涌。
“哎呀,原来是邝总来了,我说怎么刚才出去时听到喜鹊叫哩。”杨夫人先是满脸笑意和邝明达打招呼,接着转身脸一沉吩咐丈夫:“赶紧准备晚饭去,今晚我要留邝总吃饭。”
杨副秘书长讪讪进到里间打电话去了。看得出来,像很多身居高位的官员一样,这位省委堂堂的副秘书长,也是个惧内的妻管炎。
坐在一旁的黄一平,看着杨夫人像变戏法儿似地转换表情,感觉非常有趣。
“大姐刚才哪里忙呢?”邝明达问。
“还忙哩,忙出一肚子气来了,正好要找你评理哩。”杨夫人气呼呼地说。
原来,杨家有个儿子,已经到了结婚年龄,最近在附近一个小区买了套房子,正在洽谈装修的事。刚才夫人出去,就是约了儿子和未来儿媳,一起到装修公司签订合同。结果,合同没签成,母亲和儿子却因为意见相左,在装修公司当场发生了口角,气得大家各自奔了东西。
“本来买了房子装修结婚是个开心事,可他们小两口就是不听我的话,什么东西都要自己做主,却又拿不出一分钱来,全是啃我们这些老骨头。邝总你也知道的,我们家老杨人老实,一辈子做的只是这种有职无权的官儿,哪里像你们冯市长那样的实权派,更加不能和你们做老板的比。再加上,我们老家都在农村,还有几个老人要养,手上这几个小钱,要用的地方多着哪。”说着,杨夫人眼球眶竟红了,不一会儿,大滴大滴的泪珠说下来就下来了。
“大姐,不要紧,何必为这事生气呢?”邝明达一边给杨夫人递面纸,一边安慰她:“不就是装修套把房子这点小事嘛,包在我身上了。最近我们公司在省城的办事处也要重新装修,正好有个工程队准备进场,我让他们帮你一起搞一下算了。”
“真的?”夫人眼泪挂在脸上,就笑了。
“当然啦,小事一桩。”邝明达一副大包大揽的架势。
“能不能连装修带买材料一起做了呢?你是知道的,我们家没有一个懂买那些东西,进了市场保准要挨宰上当。”杨夫人得寸进尺。
“这些你们全不要操心了,包工包料,一包到底!”邝明达自然顺话接话,打了包票。
“那太好了!”杨夫人这下笑得更欢了。看那样子,真恨不得当场要亲邝明达一口。
这时,杨副秘书过来向夫人报告:“饭店定好了,就在儿子新房小区的旁边。”
杨夫人一看还有些时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拉着邝明达说:“走,反正离吃饭还有点时间,正好一边往饭店去,顺道看一下房子,也算是认认门。”
出门上了车,也就十分钟路程,一行四人就到了杨家儿子的婚房。房子是在省城一处最大的高档小区,电视、报纸广告做得连篇累牍,就连阳城也是妇孺皆知。杨秘书长儿子及未婚儿媳,已经接到母亲电话,等候在那里。新房是一处小高层,面积大约一百八十平方,按照时下一万五左右的房价,怎么说也得两百几十万。刚才还哭穷哭得声泪俱下的杨夫人,进了豪宅却再不见那副怨怼、落魄神情,而是一个劲让儿子、儿媳向邝明达提出装修要求,那神情那口吻,完全是好不容易逮住一个冤大头,千万别让他跑了。
那一对准新人本身就不是吃素的,听了母亲一番暗示,自然也马上心领神会,一口一个邝叔叔,专门往最高规格处提要求。
看到夫人、儿子、儿媳和邝明达相谈甚欢,杨副秘书长则和黄一平避让一隅,闲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完全像个置身事外的陌生人。
看过房子,谈定装修的事,一行人这才进到小区附近的饭店。
上了酒桌,还没等冷菜上好,杨夫人就迫不及待向邝明达敬酒。邝明达赶紧说:“对不起大姐,我要开车,酒就不能喝了。”
夫人一听,马上眼睛一瞪,又朝黄一平瞄一眼,说:“那哪行!你不是带了专门的驾驶员?”
邝明达马上乐了。
杨副秘书长一听,赶紧介绍:“他不是驾驶员,是冯开岭同志的秘书小黄。”
黄一平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忙把话题岔开:“大姐,没关系,邝总喝酒,晚上的车我来开。”
黄一平这个口子一开,可就苦了邝明达。那个杨夫人原来竟是一斤以上的白酒量,同时又不停鼓动丈夫、儿子、儿媳轮流上阵,直把个邝明达喝得连连举手喊停。
不过,酒也不是白喝的,酒杯起落之间,关于装修的工期、具体用料等等,又达成了更进一步的共识,杨夫人甚至把水龙头、抽水马桶、电器开关之类的细节都一一确定,可谓事无巨细一网打尽。期间,杨副秘书长看着夫人提出的要求太过出格了,制止说:“人家小邝公司里那么多大事,不要再用这种小事烦人家了。你这样做影响也不好嘛。”
夫人闻言,酒杯往桌子上用力一墩,杏目怒向道:“大事小事你又不会管,我不麻烦小邝还能麻烦谁?这是我和小邝之间的事,与你那个影响有什么屁关系!再说,装修好了照价给钱就是了。”
丈夫脸上马上红一阵白一阵,再无下言。
邝明达只好赶紧声明:“秘书长,这事你真的不用操心。这点小事,对我一个大企业来说太小意思了。孩子的房子交给我,这是大姐看得起我,至于钱不钱的,家里人还说这种话就见外了,既不用大姐费心,也不会让秘书长犯错误。”
一席话,说得满桌一片笑声。
酒席结束前,邝明达悄悄递给黄一平一叠现金,示意他出去把饭钱结了。杨夫人见了,也只装着没看见。
酒席临近结束时,黄一平不放心杨副秘书长那句没说完的“可是”,就把他拉到一边,问:“秘书长,关于那个研讨会的事儿,是不是有些什么问题?”
杨副秘书长看了看周围,旁边除了邝明达并无外人,这才说:“像冯开岭这样级别的领导同志,写出这种分量的重头文章,开个作品研讨会,组织点后续评论,按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是你们想过没有,接下来几个月是换届选举的准备阶段,也是非常敏感的时期,如果炒作过分了,会不会收到相反的效果?阳城那边,估计也不是风平浪静,千万不能因此闹出什么事端来。至于龚书记是否会亲自出席或书面发言,这个恐怕变数比较大,不是很有把握。我的意见哩,等文章出来了,视具体效果再作商量。”
黄一平说听了,感觉是大实话,点头道:“谢谢秘书长提醒,这个我回去再向冯市长汇报,一切还请秘书长多关照。”
邝明达也附和说:“冯市长的事还请您多费心。”
“会的,会的。他不用心我就和他不客气。”未待杨副秘书长开口,夫人那边却先表态了。
离了饭店,黄一平主动坐到驾驶席上,邝明达则退到后座。
上了高速,邝明达一声长叹,苦笑着说:“到底还是没能躲得了一刀。”
“怎么啦,你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出?”黄一平问。
“你哪里知道,这个杨夫人是个嘴上手上都很来得的角色,每次上门来帮冯市长办事,总要被她狠敲一笔。”邝明达道。
据邝明达介绍,前些年他每年都要代表冯开岭来杨家送几次礼,每次除了预备好的丰厚礼品外,还得随时准备些现金,预备杨夫人抱怨家里某样东西忽然坏了。那几年,从万元以上的液晶电视机到千把块钱的洗衣机,杨家几乎所有的贵重电器都被邝明达换了新。因此,最近两年里,邝明达尽量少登门,代冯市长送礼一类事,多让手下亲信代为跑腿。可是,逢到眼下这样重要的事情,必须上门求助杨副秘书长,他就只好抱着情愿挨一刀的心理了。大概是前年夏天,好象也是为了冯市长的一篇文章,那期间正好黄一平随冯市长出国了,邝明达上门,让杨夫人生生敲掉一套红木家具,整整十五万元。今天的这篇文章事关重大,邝明达悲壮赴杨府自然也是早有准备,没想到对方下手竟然如此之狠,还是让他叫苦不迭。
“那你说今天杨夫人这一出,是还是有可能早有预谋?”黄一平的发问,完全出于玩笑。
“怎么叫可能,完全就是。”邝明达很肯定地说:“上午我打电话约杨副秘书长时,恰巧就是夫人接的电话,听她那样惊喜的口气,我就知道不妙。”
“早知道如此,我放下文章早点出来,让她扑个空。再说,你当时干脆不接腔,或者接腔了,不要说自己公司有什么工程顺便也要做,不就没什么事了。大不了,你当场给几个钱了事。”黄一平也有些忿忿不平。
“哪有那么简单呀。你以为那个女人真是出去有事偶然回来?才没那么巧哩,其实她可能早就埋伏在楼下,专门等我们谈话正欢时,半途杀出来,让你不好拒绝。而且,她的脾气我最了解,你不把事情做到位,她会千方百计让你就范。”邝明达无奈地说。
“这个工程估计得多少银子?”黄一平问。
“怎么说也得三十万出头吧,现在材料工钱都涨价。这点钱对公司倒是九牛一毛,关键是心里感觉不爽。而且你看吧,完工后那个夫人肯定还会追着要发票,说是防止以后说不清,就好象我贴了这么多钱是想害她老公一样。”邝明达苦笑道。
哈哈哈哈!
黄一平笑得控制不住自己,只好把车速减下来一些。最近这几趟省城之行,算是让他大开了眼界。
“冯市长知道吗?”沉默好一会儿,黄一平才问。
“应当有数的吧,否则他让我来做什么?”也是沉默一阵之后,邝明达回答。
不一会儿,车上高速,灯火辉煌的省城渐渐抛在车后。漆黑的夜里,悍马像刚刚一支离弦的箭,怒吼着一路向前。车的两旁,不时有更快速的车呼啸掠过,不用看里程表也知道,那车的速度已然接近极限。在这世界上,不要说是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就是在日光明朗的白天,又有多少人按捺不住自己,希望超越速度、时间、空间等等的极限,放纵自己的欲望。至于前边的路上会有什么,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只有像黄一平这样自认为循规蹈矩的人,才会始终盯着一百二十码的标线,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油门,控制着刹车。但未必,他就是最安全的驾驶者。
车上,黄一平、邝明达两人都好久没有讲话,也许不是不想开口,而是不知由何处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