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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按照方教授确定的题目与思路,黄一平花了整整半个月时间,熬掉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终于以瘦掉四五斤的代价,写出文章初稿。

冯市长反复看过几遍,改了一些文字,嘱咐黄一平还是送到省城,一切交由方教授修改、审定。

“带上邝明达,方教授那儿不妨再加把力气。”冯市长叮嘱道。

黄一平会意,又携邝明达三度来到方教授府上。

这次进了门,黄一平先奔师母那儿。他从包里掏出一只精美的首饰盒子,打开了,是一条镶了钻石的项链,双手呈上,恭敬道:“记得师母马上过生日,今年应该是六十大寿,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方夫人也不客气,接过项链小心戴上,对着身边的镜子左照右看,刚刚还神情慵懒的脸上马上如盛开的秋菊一般堆满笑意,连声呼喊方教授:“老头子,老头子,赶快过来!”

方教授应声过来,拿了项链看了两眼,并无过多惊喜。黄一平马上递上发票,说:“在第一百货买的,如果不合适,说好包退包换。”

发票在教授夫妇手上传递一遍,两人神色立时多了庄重。黄一平知道,原本不太起眼的物件,有了这八万元标价的发票,也足以让他们忽然手感一沉了。

“中午过来,怎么不来家里吃饭?”方夫人悄悄收起项链与发票,嗔怪道。

“怕影响老师、师母午睡,所以没有打扰。”黄一平回答。

“没事的,以后到了省城不要客气,还把这里当家。”方夫人以长者口气吩咐说。

“一定,一定。以后我会经常来看老师和师母,专挑吃饭时候来。”黄一平尽量显得随便而亲热。

“来吧,说说你们市长那个稿子。工作第一嘛。”方教授进到书房招呼弟子。

黄一平赶紧进去,从包里掏出那篇冯开岭的署名文章,恭敬摊放在方教授面前,一个看,一个等,师生二人再无多话。

进入状态了的方教授,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文章,一边用红水笔在文稿上做着标记,不时还念念有词,目光里复归学者的严谨与专注。

一旁的师母,以无比虔诚的眼神看着教授,悄悄与黄一平耳语道:“你老师一般不轻易动笔,只有他认为十分重要的东西,才会这样认真。看来十多年不见面,他还是很喜欢你这个得意弟子的哦。”

黄一平频频点头称是,同时努力在脸上作出感激状。其实他心里非常明白,要不是后来那套紫砂壶和李方膺的山水扇面,外加今天的这根项链,哪里会有如此效果!

方教授花了足有一个多小时,才看完那篇将近两万字的文章。稿纸的空白处,做满了各种各样的记号,也有些提示性关键词。看得出,老师的态度相当认真。

“总体不错。”方教授的这句话,足以让黄一平欢欣鼓舞了。

“可是——”方教授的风格还是没变,十几年前就这样,先肯定后否定,有时抑是为了扬,有时扬则为了抑,关键是看后边有无否定之否定。对于一个哲学教授而言,只要他的最后结论没出来,千万不要轻易欣喜或失望。黄一平知道,眼下对他来说,“可是”后边的评价,才最重要、也最具实质意义。

黄一平掏出本子,准备洗耳恭听、认真记录。

缘于情绪大好的原因,方教授面对黄一平与邝明达,就像当年站在偌大阶梯教室里那样,声音宏亮,目光如炬,讲到兴起不仅口若悬河,而且站起身来,配以丰富多彩的肢体语言。从标题到观点,到其中引用的例子、数据,都一一提出修改、补充、完善的意见。不是从学术角度,而是从政治角度;不是单纯就文章说文章,而是抛开文章本身,有时站在一个地级市长的中观角度,有时又站在省委龚书记的宏观立场,甚至完全模拟龚书记的眼光与口吻。从老师的侃侃而谈中,黄一平看到十几年来,政治与时世是如何改变着一个大学老师,使之远离了象牙之塔,彻底落入了滚滚红尘。也因此,书斋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传统意义上的书斋,而是和时世、政治完全粘合成一体了。

“突出阳城是不错,可文章是面向全省乃至全国,又是理论文章,就不能太过拘泥于本地,视角不能太狭小,否则就没有高度,不具全局性。试想,一个具有远大政治抱负的市长,其文章应当与他的胸怀、视野相仿佛,大气磅礴,高瞻远瞩。”

“知道龚书记来省里几年了?三年半。这个时间概念对这篇文章意义极大。你是在政界上走的人,应该懂得这个意义吧?所谓政治家,其实不在于他脑子里装了多少政治书籍,也不在于他口头上挂着多少政治术语,而恰恰在于细节问题上是否有足够的政治敏锐与眼光。我刚才说的这个三年半,看似一个细小数据,却蕴含着重大的政治含量,弄不好就会因小失大。因此,这篇文章里,但凡涉及全省层面的东西,如果是肯定正面,尽量选择近三年半以来的数据、事例作论据,反面的例证则应避开这个时段,否则,就容易出问题犯错误。”

“阳城以外的地方,也不是随意选择。江南那几个发达城市固然不错,可未必就一定要找那些全省最好的典型。写文章选事例,只是为了说明、佐证论点,不是表扬先进。为什么不选北边的A市、T县呢?呵呵,这里面有大有学问了。A市虽然是本省的一个落后地区,经济总量还不及江南一个县,与阳城也有很大差距,可那是省委的一个联系点,也是龚书记亲自抓的一个跨越式发展典型,那里不写你还写哪里?!还有那个T县,则是龚书记的老家,他又是从那里起步走上政坛的,也可以多引用一些那里的素材嘛。你看看人家省报,一年里有那么多头条是A市与T县,说明办报的人政治上成熟嘛。”

……

黄一平写了十几年文章,嘴上不敢张扬,内心里却自认是一个高手,在阳城市级机关里也算数得着的笔杆子。方才听了老师一席话,他才终于见识什么叫小巫见大巫,什么叫高人面前相形见绌,又什么才是真正的文章大家。黄一平感觉到,老师讲话时的神采风流,还隐约是当年课堂上那个年轻的讲师,有些当年棋盘上你厮我杀相互不肯谦让的风采。可是,老师讲的这些内容,却已经完全远离了课堂,远离了棋盘,也远离了自己的记忆。

“要不,我把文章带回去,再按照老师的意见修改一下?”黄一平征询老师意见,同时悄悄把一只信封塞到稿纸底下。其实,那只信封原本是黄一平、邝明达手里的一支预备队,用来相机行事。可是,方教授这一通知心贴肺的点拨,已经让黄一平如痴如醉,也令邝明达兴奋不已。两人交换一下目光,黄一平就毫不犹豫掏出信封。

方教授赶紧把信封抽出来,下意识地掂了掂,复又还给黄一平,说:“这个就不必了,棋子、扇面一类属于玩物,不存在贿与不贿的问题,钞票就不同了,拿不上桌面,也俗了。”

黄一平一时就难住了,不知老师是掂着信封太薄,感觉嫌少,还是出于谨慎自律或考虑师生关系,真的不收。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意思,不过区区一万欧元,给你以后出国时买点小东西,就算我们两个在您这儿的听课费吧。”坐在一旁的邝明达倒是见多识广,颇多机智,马上笑着插言,并示意黄一平再把信封塞回到教授手里。

教授眼里有亮光一闪,楞了片刻,果断接过信封,笑说:“恭敬不如人命。既然是学生孝敬老师,不收恐怕不合情理。呵呵,还是一平懂事,凡事考虑得仔细。”

闻声而来的方夫人,眼睛早就笑得眯成一条丝线,用肉嘟嘟的手在黄一平肩上拍了又拍,说:“那还用说嘛,这么多学生里数一平最懂事,以后要经常来啊。”

方教授看了一眼夫人手上的信封,沉吟一下,说:“算了,这篇文章你放下不管了,让我那几个研究生代劳吧,反正他们也是闲着。”

黄一平但觉“咚”地一声,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接下来,方教授主动问起文章发表方面的事宜。《理论前沿》是省委机关刊物,在全省的权威无人能敌,杨副秘书长已经同意下期挂帅,方教授自然是满意的。可是,方教授不满意的是,黄一平与冯开岭他们仅仅只是希望文章发表一下,就算大功告成万事大吉了。

“NO!NO!NO!”方教授居然使用起他不熟悉的英语。那怪异的发音与表情,黄一平在家和女儿小萌游戏时也经常会玩到。

“这篇文章要想让龚书记看到,引起他足够的重视,那很简单。发表后,我只要给龚书记打个电话、递张便条,或者干脆带着刊物上他办公室跑一趟就行了。可是,仅仅做到这些,就太可惜了这篇文章。为什么不让文章发挥更大作用,产生更大的反响呢?”讲着讲着,方教授似乎有些生气了。其实,黄一平知道,这是老师激动的表现,而激动过后往往会有更精彩的发挥。

“我想,凭这篇文章的水平和影响,应该可以组织一批专家、学者,召开一个专题研讨会,组织一批有质量的评论稿件,再在杂志上发表一下。同时,还可以利用报纸、电视这些新闻传媒炒一炒嘛。市长改选,社会舆论也很重要,在群众中知名度高了,代表们才会投你们冯市长的票呀。要知道,我可是省人大常委,这方面并不外行哟。”方教授说着,还顽皮地朝黄一平、邝明达眨了眨眼。

“如果召开一个专题研讨会,时间是否来得及?会很麻烦吗?”毕竟是临时动议,黄一平心里没有底码。

“时间不是问题,一点也不麻烦。可以由我们N大哲学系和省社科院哲学所联办,你们阳城方面实际出面组织,或者你们干脆只出钱不出面,一切由我们哲学系来帮你们操办。可能的话,尽量请龚书记到个场,如果不能出场,以他名义出一份书面发言或贺信之类应该问题不大。”方教授满有把握。

“真的?”教授一言既出,就连不太懂得文章事的邝明达也惊喜万分了。

“那还会错!我方某人说话办事向来如同下棋,落子生根,半步也不悔的,一平你可以作证,是不是?”方教授情绪大好,不仅没计较邝明达的唐突,而且还和学生开起玩笑。

“当然!当然!”黄一平一听,激动得不行,握着方教授的手都有些抖动。他想,果真能做到这个地步,花出去的那些钱真是物超所值了,这也加重了自己在冯市长心目中的法码,对于将来的提拔使用更有了说话的分量,甚至多了讨价还价的余地。

刚才老师说到下棋,倒真是可惜了。今生今世,师生间恐怕再无对弈的机会了。问题不在时间,而在乎心境。 qStZiYXkT4itOdzR+8RPanmL7mQMGu/NzPmoMcqOpX+oSRk94WuDIeA4BLc3Stc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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