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小光又要从省城来阳城请客。电话直接打给黄一平,语气依然亲热且不乏客气,却又隐隐含有某种没有商量或者是吩咐的成分。刚开始,黄一平并不太习惯一个不是领导的人这样对自己说话,可是几年交往下来,慢慢也就适应了。
“好的,你放心,一切由我来安排。”黄一平虽然不像对待冯市长那样恭敬,却也算是相当客气。
冯市长的朋友、客人里,郑小光是比较特殊的一位,这已不是什么秘密。
放下电话,黄一平赶紧联系阳城大酒店,果然晚上的包厢非常紧张,已经没有空的了。
“是冯市长的客人,从省里过来。”黄一平无奈,只好搬出身后的大菩萨,这才调剂出一间。
可是那边大堂经理也不是很买账,放下电话前还不忘嘟囔一句:“每次都这样!以后订餐得提前一些。”
黄一平也生气,心想,都是那个大来大去的郑小光弄的这种破事!
在如今宴席泛滥的年代,按照一般请客的规矩,哪怕就是邀请机关里的一般办事员吃饭,也应当履行提前预约程序,确定客人有时间了,才把饭店定下来,然后再一一通知到客人,某日几时几分在某某饭店某某厅恭候大驾。可是郑小光倒好,他来阳城请客,从来就不遵守这种规矩,十之八九是忽然想起要在阳城请一次客,而且请的还都是副局长一类的实权人物。请客之前也不先打招呼,等到汽车上了省城至阳城的高速路,才给黄一平打电话,通知说要约几个人聚聚,还特别交待一句:某某非来不可,告诉某某不要迟到。黄一平放了电话一看时间,往往离吃饭时间也就三两个小时了。于是,赶紧丢开手头的所有事项,约请客人,联系饭店,紧赶慢赶才不误事。郑小光的客人,主要是建、交、规、土、房等几个局的头头,都与他的公司业务有关。请客的标准因客人身份和请客动机,分成两种档次:一般的标准,通常放在华侨宾馆,每客二百元左右,喝茅台五浪液一类的国酒;好一些的哩,就放在阳城大酒店鲍翅厅,五百元甚至一千、二千元一客,喝的是欧洲或美国洋酒。如此急就章式的请客风格,会不会出现客人没空或找借口不来的现象呢?放心吧,基本上不太可能,至少黄一平帮郑小光请了那么多次客,还很少出现过。原因很简单:郑小光要请的也就那么几个人,而那些人又都是冯市长分管部门的负责人,这些人都知道郑小光和冯市长的关系,岂肯不来?再加上,每次都由黄一平出面邀请,而在那些被请的官员眼里,秘书往往就是市长的传声筒,冯市长请你吃饭,敢不快来!在阳城,不要说你还在冯市长直接分管、领导之下,就算不是,也没人会傻到拒绝这样一位当红权势人物的宴请。要知道,这个城市里,每天不知有多少人在绞尽脑汁创造机会,希望有机会与冯市长碰上一杯哩。
郑小光这次要请的人,无非还是城建局副局长马大富、交通局副局长何忠来几个,另外还有城建上的一个什么监理,还有交通上的一个财务总监,郑小光也说不清他们的名字,只说让马、何二位局长顺便带来即可。听那口气,就如同那监理、总监只是局长裤腰上的一把钥匙,不过顺手牵羊的事情。
依照郑小光的意思,地点放在阳城大酒店鲍翅厅,每人二千元标准,点名要喝一种新上市的XO,说是马、何二位局长喜欢那种口味。
饭店定下来了,再把电话打到马大富、何忠来的手机上,全都欣然答应。马大富原本还有其它应酬,一听郑小光要来,马上就答应推掉。何忠来在满口答应的同时,照例问冯市长是否参加,听说市长不参加,却又连声说了几声“好”,不知他到底是希望市长参加,还是盼着市长不来。
一切安排妥当了,黄一平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对面冯市长办公室,简要报告了晚上郑小光安排的活动。
正在看文件的冯市长,埋着头听黄一平如此这般一番叙说,未置可否,只是面无表情地轻轻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稍顷,见黄一平还立在面前,似乎这才愣过神,苦笑着摇摇头说:“这个小光呀,好吧,你们忙你们的吧。”说完,又继续看他的文件。
回到办公室,黄一平还是有些纳闷:冯市长对郑小光频频来阳城,好象是知情的,又好象有些茫然;似乎是欢迎的,但又似乎有些无奈。刚才冯市长最后那句话很奇怪,你们忙你们的吧,就好象郑小光来请客,不是依托你冯市长的面子和名义,而是和我黄一平有什么私交,是两个小朋友之间的某种游戏之类。
纳闷归纳闷,黄一平还是早早离开办公室,提前来到酒店,确定了菜单和烟酒,甚至提前在单子上把自己的名字签了,然后坐到包厢里,要了杯茶,趁吃饭之前的一个多小时,正好借机歇息一下。
不一会儿,却有叮叮咚咚的敲门声,随之进来的是长相漂亮的酒店前台经理。彼此都是熟人,经理也不多加寒喧,坐下便问:“黄大秘书,酒店新进了一批上好龙井,是人家产地老板专供中南海的特级品,要不要给你弄点?”
黄一平笑笑说:“不要了,你那专供的特级品肯定价格不便宜,我一个小公务员哪里喝得起哟。”
经理也笑,说:“这有什么喝不起的呀,一斤茶才两千五百元,还抵不上半桌饭哩。前几天,丁市长秘书小吉在这里招待客人,不也带了二斤走了。”
黄一平并不接小吉那个话头,而是指着杯子里的茶,自我调侃说:“就这种十块钱一杯的茶,我也只敢偶尔尝个鲜哩。”
经理看看话不投机,便不再多说什么,讪讪地退了出去。
其实,黄一平知道这位前台女经理刚才的来意。这家由政府招待所改建的阳城大酒店,名义上仍是政府主管,其实早就搞了承包经营,而且很多项目诸如餐饮、客房、桑拿、歌厅等等部门,都分包给了各个部门的经理,刚才来的前台经理承包了商务中心,烟、酒、茶、礼品都归她承包。能在阳城大酒店担任部门经理以上的人,大多是市委洪书记、丁市长之类市里要员的关系人,有的甚至背倚着更上一级某位权势领导,承包的目的绝不是为了提高服务水平,而是让这些关系人能够名正言顺地多捞点好处。据说,这个前台经理还做在客房服务员的时候,就先后同洪、丁二位领导上过床,是横跨委、府两边的红人。她那个所谓的高档茶叶,标价二千五百元一斤,实际最多一半价钱都不到,而这些茶叶之所以能推销出去,况且销路还很好,就是因为有政府机关在这里公款签单,说白了,茶叶落了签单人腰包,费用则打到饭费里公款报销。
刚才前台经理盯着黄一平跟进来,自然也是看中了他手里的签单权。别看黄一平这样的秘书,平常跟在市长后边屁颠颠的,好象没有什么实权,其实却是各大饭店、宾馆、娱乐场所竞相追逐、逢迎的对象。按照规定,冯开岭这种级别的领导,无论接待什么样的客人,吃、喝、行、玩直到礼品都可以由财政公款支出,而且不拘档次、不限数额、不挑地点,消费完了只要签个字,到时候店家把单子直接拿到机关事务局领钱就是。照理,领导招待的客人,也只有领导才有签字报销的权力。可事实上,但凡有签字权的领导,一般都不会在消费单上亲自签字。一方面,这边陪着客人酒足饭饱谈笑风生,那边服务生把消费账单递上来签字,应是大煞风景的事情;另一方面,现在审计之风盛行,什么离任审计、晋升审计、年度例行审计等等,哪个领导愿意因为吃饭、娱乐、礼品这样的事挨上审计这个麻烦?因此,签字大权往往就毫无疑问地转让给了秘书。
黄一平就经常有这种机会。比如今天帮郑小光请客,名目是省里来客,主人是冯市长,最终消费单子上却签着黄一平的大名。这种签单权,在很多秘书来说又成了一种特权,时常有人用来为自己谋些私利。黄一平知道,那个丁市长的秘书小吉,就很会利用这种签单权,经常从一些饭店、宾馆往家拿烟拿酒拿礼品,据说有时连厨房里的螃蟹王八也朝家拎。这样的现象,在秘书圈子里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或者也勉强可算是一种潜规则,可黄一平就从来不做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他觉得,同是市长秘书,自己和小吉那号人有着本质的区别,他不想因为贪图一点蝇头小利,失去了作为领导秘书的尊严,辜负了冯市长对自己的信任。
这,也许又是对冯市长那个“不俗”评价的一种注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