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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商西德尼·斯塔克先生

斯蒂芬斯和斯塔克出版公司

圣詹姆斯广场21号,英国伦敦S.W.1

1946年1月8日

亲爱的西德尼:

苏珊·斯科特是个奇才。书我们卖掉了四十多本,真让人开心,不过在我看来,更为激动人心的还是食物。苏珊搞到了做蛋白酥皮饼所需的糖粉和 真鸡蛋 的定额配给劵。要是她办的所有文学午餐会都能取得如此成就,我就不介意跟她去全国走走了。你认为丰厚的奖金能激励她搞到黄油吗?我们不妨试试——你可以从我的版税中扣掉这笔钱。

现在说说那个令人沮丧的消息吧。你问我新书进展如何——西德尼,没有任何进展。

《英国人的弱点》一开始仿佛大有希望,毕竟,关于美化那只英国兔子而引发的抗议,应该是可以写点东西的。我发现了一张照片,根除有害动物同业公会在牛津市区高举标语沿街呼吁:打倒比阿特丽克斯·波特 !可是,在图片说明之外,还能写些什么呢?什么也不能,事实就是那样。

我不想再写这本书了,我的心思不在这儿。艾泽·比克斯塔夫过去、现在于我再亲切,我也不想再用这个笔名写任何东西了。我不想被人看成一个漫不经心的新闻记者。我承认,在战争期间让读者哈哈大笑(或者至少是浅声低笑)不是一般的壮举,但我不想再做同样的事了。这些天来,我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得劲儿。上帝知道,这样是写不出幽默文章来的。

不过,我很高兴《艾泽·比克斯塔夫参战》让斯蒂芬斯和斯塔克出版公司赚了钱,那纾解了安妮·勃朗特 的传记遭受惨败后我内心滋长的歉疚。

一切多谢,并致以对你的爱。

朱丽叶

P.S.我正在看蒙太古夫人 的通信集。你知道这个阴沉的女人给简·卡莱尔都写了些什么吗?“我亲爱的小简,每个人都生来具有某种才能,而你就适合写一些迷人的小短笺。”我希望简啐她口水。

西德尼致朱丽叶

朱丽叶·阿什顿小姐

格里博广场23号

切尔西区,伦敦S.W.3

1946年1月10日

亲爱的朱丽叶:

恭喜!

苏珊·斯科特说,在午餐会上你就像酒鬼喜爱朗姆酒一样喜爱你的听众,而他们对你也是如此,所以别再担心下礼拜的旅行了。我从不怀疑你会成功。自从十八年前目睹你为《牧羊少年在耻辱谷中歌唱》 所做的惊人表演,我就知道你有本事在瞬间吸引每一位听众的注意力。

一点提醒:也许这一回,你应该克制住在发言结束时把书扔向听众的冲动了。

苏珊十分期待陪你造访从巴斯到约克一路上的书店。当然,苏菲还热切地盼望这次巡回售书活动能够延伸到苏格兰,而我则用最使人气结的老哥口吻跟她说,要视情况而定。我知道她想你想极了,但斯蒂芬斯和斯塔克出版公司不该受到此类因素的影响。

我刚刚获知《艾泽》一书在伦敦和周边郡市的销量,很不错。再次祝贺你!

不要为《英国人的弱点》烦恼了,与其在写了六个月的兔子之后才发觉兴味索然,还不如现在趁早打住。虽然这个题材现在看上去十分诱人,但我认为它很快就会可怕地失去价值。你会别处逢生,抓住一个自己喜欢的题材的。

出发前,一起吃顿晚饭吧。时间你定。

爱你的西德尼

P.S.你的小短笺也很迷人。

朱丽叶致西德尼

1946年1月11日

亲爱的西德尼:

好的,我很乐意。能否在泰晤士河边的某个地方?我想吃牡蛎,喝香槟,吃烤牛肉(如果有的话)。要是没有,烤鸡肉也可以。《艾泽》一书卖得不错,我很高兴。是不是不错到我不用收拾行李离开伦敦了呢?

既然你与斯蒂芬斯和斯塔克出版公司把我捧成了一位小有名气的作家,晚饭必须由我来请。

爱你的朱丽叶

P.S.我没有朝听众扔《牧羊少年在耻辱谷中歌唱》。我是朝那个朗诵的女人扔的。原本打算扔到她脚下,但没扔准。

朱丽叶致苏菲·斯特罗恩

亚历山大·斯特罗恩夫人

奥班港附近的费奥恩农场

阿盖尔郡

1946年1月12日

亲爱的苏菲:

我当然很欢喜去见你,但我是个没有灵魂、没有意志的机器人。西德尼只命令我去巴斯、科尔切斯特、利兹,还有几处我一时想不起来的花园城市,我不能擅作主张前往苏格兰。西德尼会敛眉怒目,潜步追踪的。你也知道,那样的西德尼有多让人伤脑筋。

我多么希望能偷偷溜去你的农场,享受你的宠爱。你会让我把脚放到沙发上的,是吧?然后,你会给我盖上毯子,为我端茶递水。亚历山大介不介意他的沙发上来一个永久住户?你说过他很有耐心,但没准他会觉得这很讨厌。

我干吗要这么伤感?想到要去向全神贯注的听众朗读《艾泽》,我应该高兴才对。你知道我有多么喜欢谈论书,也知道我多么喜欢得到赞美。我应该兴奋才对。可事实是,我很郁闷,比战时还要郁闷。一切都是那么 残破不堪 ,苏菲。道路、建筑、人,尤其是人。

这也许是昨晚那个讨厌的晚餐会的后遗症。食物真是糟糕透了,但那毕竟还在预料之中,是那些客人让我身心疲惫——一群我遇到过的最意志消沉的人,谈的除了炸弹就是饥饿。你记得萨拉·莫克罗夫特吗?她也在场,瘦得皮包骨头,满身的小疙瘩,抹着血红的唇膏。她从前不是挺漂亮的吗?不是痴迷于那个上了剑桥的骑马的家伙吗?看来他是消失了。她如今嫁给了一个说话前总要先咂咂舌头的灰皮肤医生。但不管怎样,要是比起在我身边的那位,这医生就简直算得上是疯狂浪漫了。当时,我凑巧与一位单身男性为伴,要我说,他大概会是这世上最后一个单身汉,哦,上帝,我的话听上去多么刻薄!

苏菲,我觉得自己有点问题,遇到的每个男人我都无法忍受。也许我应该将标准降低一点。倒不必低到那个咂舌头的灰皮肤医生的水准,但好歹要比以前低一点。我甚至不能怪罪到战争头上,不是吗——我从来都不擅长和男人打交道。

你觉得圣斯威辛学校的那个高炉工会不会是我的真爱?看上去不是很可能,因为我从没跟他说过话,但至少,那不是一份因失望而受到了伤害的感情,更何况他还有一头那么漂亮的黑发。在他之后,你知道的,就是“诗人之年”了。西德尼对待那些诗人相当简慢,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开始还是他把我介绍给他们的呢。再后来,就是可怜的阿德里安。哦,没有必要细数那些可怕的往事,但是苏菲,我到底是怎么了?是太挑剔了吗?我不想为了结婚而结婚。一辈子和一个无法与之交谈的人,或者更糟,和一个无法与之沉默相守的人过日子,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寂寞的了。

一封多么可怕的抱怨信啊!你瞧,你已经开始为我去不了苏格兰而长舒一口气了吧。不过,那也说不准,我的命运掌控在西德尼手中。

替我亲吻多米尼克,告诉他前几天我见到了一只梗犬那么大的老鼠。

致以对亚历山大的爱,更多的爱给你。

朱丽叶

根西岛的道西·亚当斯致朱丽叶

朱丽叶·阿什顿小姐

奥克莱大街81号

切尔西区,伦敦S.W.3

1946年1月12日

亲爱的阿什顿小姐:

我叫道西·亚当斯,在根西岛的圣马丁教区有个农场。知道您是因为我有一本曾经属于您的书——《伊利亚随笔精选》,作者是查尔斯·兰姆 ,书的封面内页写有您的姓名和地址。

我就直说了吧,我很喜欢查尔斯·兰姆。既然这本书名叫“精选”,那是不是意味着他还写过别的作品?我很想读读看。虽然如今德国人已经撤离,但根西岛上还是一家书店也没有。

所以,我想请您帮个忙,能否告知我伦敦某家书店的店名和地址?我想邮购几本查尔斯·兰姆的书。另外还想请问您,是否有人写过他的传记。如果有,能不能帮我找一本?兰姆先生那么机智聪明,我想他在生活中一定经历过巨大的悲恸。

在德军占领期间,查尔斯·兰姆给我带来了欢笑,尤其是他描写烤猪的那一段。根西岛文学与土豆皮馅饼俱乐部之所以成立,正是缘于一头不能让德国士兵知道的烤猪,所以我觉得和兰姆先生有很大的亲近感。

很抱歉打扰您,但我实在很渴望了解兰姆先生,他的作品让我成为了他的朋友。

希望没有给您添麻烦。

道西·亚当斯

P.S.我的朋友莫格里夫人也买了一本曾经属于您的书,书名是《有燃烧的荆棘吗——关于摩西和十诫的抗辩》。她喜欢您在书页空白处的批语:“是神谕,还是群体控制术???”您现在确定是哪一个了吗?

朱丽叶致道西

道西·亚当斯先生

布维镇沃克斯拉伦斯

圣马丁教区,根西岛

1946年1月15日

亲爱的亚当斯先生:

我已经不住在奥克莱大街了,不过真高兴您的信最终还是找到了我,也很高兴我的书能找到您。和《伊利亚随笔精选》分手是件令人伤心的事。这书我有两本,而书架空间又不够多,尽管这样,在卖书的时候,我还是觉得自己像个背信弃义的人,而现在您让我心里好受多了。

我想知道,那本书是怎么到了根西岛的。难道说,书拥有某种神秘的归巢本能,能令自己来到理想读者面前?果真如此,那该多令人高兴啊!

收到您的信之后,我立刻就动身前往黑斯廷斯父子书店,因为除了去书店搜寻目标书籍,我别无他法。多年以来,我一直在那家书店买书,总能找到自己想要的那本,还会意外发现另外三本先前不知道自己想要的书。我跟黑斯廷斯先生说,您想要一本《伊利亚续笔》,希望是个干净的好本子,但不要什么珍本,他说会把书直接寄给您(内附发票)。他很高兴得知您也是查尔斯·兰姆的爱好者,还告诉我最好的兰姆传是E.V.卢卡斯 写的。他会帮您找一本,但是可能需要一段时间。

在此期间,您能先收下我的这份小礼物吗?是兰姆的《书信选集》。我想它比任何传记都更能让您了解兰姆。E.V.卢卡斯这个名字听上去太严肃了,一定不会将我最爱的兰姆文章选入他的传记:“哔,哔,哔,嗡,嗡,嗡,呼哧,呼哧,呼哧,轰,轰,轰,叮当,叮当,叮当,嘎扎!我终将遭受天谴的。连续两天了,我喝了太多的酒。我觉得自己的道德感即将消耗殆尽,信仰也越来越虚弱无力。”您能在《书信选集》中找到这段文字(第244页)。这是我看过的第一本兰姆的书。说来惭愧,我还是因为在其他地方读到一个叫兰姆的人去看望他的朋友——因诽谤威尔士王子而入狱的利·亨特 ,才买了这本书。

兰姆帮着亨特给狱室的天花板画上了蓝天白云,还在一面墙上画了一个玫瑰棚。后来我又发现,兰姆还出钱接济亨特狱外的家人,尽管他自己也捉襟见肘。他还教亨特最小的女儿倒着念主祷文。这样的一个人,自然会令人想要尽己所能去加以了解。

这就是阅读的可爱之处:书里的一件小事引发你的兴趣,引领你去看另一本书,而另一本书中的另一件小事又领着你去看第三本书。一切成几何级数向前发展,一眼望不到头,全过程都是纯粹的享受。

封面上那块红色印迹的确是血迹——我在用裁纸刀时不小心划破了手。内附的明信片是兰姆画像的复制品,由他的朋友威廉·黑兹利特 绘制。

如果您有时间给我回信,能回答几个问题吗?准确地说是三个。为什么一顿烤猪晚餐需要保密?一头猪是怎么促使你们成立文学俱乐部的?还有,最迫切的问题是,土豆皮馅饼是什么,为什么要以它为你们的俱乐部命名?

我在伦敦S.W.3切尔西区格里博广场二十三号分租了一套公寓。奥克莱大街的公寓已于去年被炸毁,我至今仍在想念它。那是一幢很棒的公寓——有三扇窗户面向泰晤士河。我知道如今在伦敦还能有安身之所已经很幸运,但是与知足常乐相比,我更喜欢怨天尤人。很高兴您能想到让我来帮您寻找《伊利亚》。

朱丽叶·阿什顿谨启

P.S.关于摩西,我永远无法拿定主意——它至今仍困扰着我。

朱丽叶致西德尼

1946年1月18日

亲爱的西德尼:

这不是一封信,而是一个道歉。请原谅我对你为《艾泽》一书安排的茶会和午餐会抱怨连天。我是不是管你叫暴君了?我收回那些话,事实上,我很高兴斯蒂芬斯和斯塔克出版公司把我发送出伦敦。

巴斯是个令人愉快的城镇,四处都耸立着漂亮的白色新月形房屋,而不是那种遍布伦敦的黑糊糊的阴暗建筑(或者更糟——瓦砾堆)。能够呼吸到没有煤烟和尘土的清新空气,真是有福气。天很冷,却不是伦敦那种阴冷。街上的人也气象不同,个个昂首挺胸的,就和他们的房子一样,不像伦敦人那样灰头土脸,弯腰驼背。

苏珊说客人们在阿博特书店的茶会上玩得都很开心。我自己也很开心,只是刚开始的两分钟,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过后就尽享欢乐时光了。

我和苏珊计划明天动身前往科尔切斯特、诺里奇、金斯林恩、布拉德福德和利兹的书店。

致以对你的爱和感谢。

朱丽叶

朱丽叶致西德尼

1946年1月21日

亲爱的西德尼:

夜车旅行又重新变得有趣了!再也不用在过道里站上几个小时,或者给过路的军用运输车让道,最重要的是,再也没有紧闭的窗帘了。车窗外经过的所有人家都亮着灯,我又可以窥探他们了。战争期间,大家都成了在各自地道里匆忙奔窜的鼹鼠,我是多么怀念这种窥视的乐趣啊!

当然啦,我可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偷窥狂,我对卧室里的人不感兴趣,真正让我兴奋不已的是那些坐在起居室或厨房里的家庭。只要看一眼他们的书架、桌子、燃烧的蜡烛或色彩鲜艳的沙发垫,我就可以想象出他们全部的生活。

今天,蒂尔曼书店里冒出了一个自视高人一筹的讨厌鬼。关于《艾泽》的演讲结束之后,我问听众有没有问题,那人几乎是从座位上跳起来冲到了我面前,质问道,作为一个女人,我怎么敢滥用艾萨卡 ·比克斯塔夫的名字?“真正的艾萨卡·比克斯塔夫是一位享有盛誉的新闻记者,是十八世纪文学的神圣灵魂。现在他已过世,而你玷污了他的美名。”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后排的一位女士就站了起来。“哦,你给我坐下!你不可能玷污一个从来就不存在的人!他没有死,因为他从来就没活过。艾萨卡·比克斯塔夫是约瑟夫·艾迪生 在《旁观者》专栏用的笔名!阿什顿小姐可以使用任何她喜欢的假名字——所以闭嘴!”

多么骁勇的卫士啊——那家伙匆忙离开了书店。

西德尼,你认识一个叫小马克汉·V·雷诺兹的人吗?如果不认识,你能到《名人录》、《土地赋税调查书》或者去苏格兰场帮我查一下吗?如果这些地方都找不到,那他八成就在电话黄页里。这人往我在巴斯的酒店送了一束漂亮的花(各种春天的花),还送了一打白玫瑰到火车上,诺里奇也收到了一簇红玫瑰——都没有留言,只有他的名片。

说到这儿,他是如何得知我和苏珊住在哪里、坐哪趟火车的呢?所有的花都紧随我的脚步送达。我不知道是该感到荣幸,还是该感到警惕,我觉得自己被人跟踪了。

爱你的朱丽叶

朱丽叶致西德尼

1946年1月23日

亲爱的西德尼:

苏珊刚刚告知我《艾泽》一书的销量——简直让人无法相信。真的,我原以为大家都厌倦了战争,不愿再去回忆什么了——当然也就不愿再读这么一本书。很高兴,你又一次对了,而我又一次错了。(承认这一点要了我的半条命。)

旅行、在热心听众面前演讲、签名售书、与陌生人见面,这一切 让人兴奋。女士们谈起战争中她们各自的精彩遭遇,我几乎都想要重新开个专栏了。昨天,我和一位来自诺里奇的女士聊得很愉快。她有四个女儿,全都十多岁了。上星期,大女儿应邀参加镇上军官学校举办的茶会。她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裙,戴着一尘不染的白手套就出发了,结果走到校门口,她看见眼前士官生们英俊的脸庞,竟立刻晕倒了!可怜的孩子,长这么大从没在一个地方见到过那么多男孩。想想看,整整一代人,没有舞会和茶会,没有在打情骂俏中长大。

我喜欢逛书店,见见店老板。书店老板真是一种很特别的人,头脑清醒的人是不会去书店当店员的,更不会想到开书店——利润太低了。所以,必定是出于对读者和阅读的热爱才促使他们那么做的——当然,还因为能优先看到新书。

记得我和你妹妹在伦敦打的第一份工吗?就在坏脾气的霍克先生那家二手书店里。我真是爱死他了!他总是打开一箱新书,递给我们一两本,然后开始念叨:“不能沾上烟灰,手洗干净。看在上帝的分上,朱丽叶,不要在空白处写评语!苏菲,亲爱的,不要让她在看书的时候喝咖啡。”之后,我们就捧着新书读起来。

大多到书店里来的人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书,他们只是四处看看,希望碰到一本中意的。这一点至今仍令我惊讶万分。他们通常很聪明,不肯相信出版商的新书推荐,而会向店员询问三个问题:第一,这是一本什么书?第二,你看过吗?第三,好看吗?

真正道地的书店店员,比如苏菲和我,是不会撒谎的。我们的脸总是会泄露天机,这很要命。眉头一皱或者嘴巴一撇,就表示那不是一本好书,而聪明的顾客紧接着就会询问我们有何推荐。于是,我们就会像对待囚犯一样,把他们抓到某本书跟前,命令他们去读。他们读了之后如果不以为然,就不会再来了。但如果喜欢,他们就会成为终身顾客。

你有没有在做笔记?你应该记下来——出版商不该只给每家书店送一本书,要多送几本,这样所有员工就都能看了。

西顿先生今天跟我说,无论是给喜欢的人,还是不喜欢却又不得不送礼给他的人,《艾泽·比克斯塔夫参战》都是理想的选择。他还说百分之三十的书都是买去送礼的。百分之三十???他在撒谎吗?

苏珊告诉过你,除照管旅行事务之外,她还照管了什么吗?答案是——我。刚刚熟了一点,她就跟我说,我的妆容、服饰、发型和鞋子都太过单调,全是土褐色的。战争已经结束了,难道我没听说吗?

她带我去了海伦娜夫人的美发店,把我原本又长又直的头发弄得又短又卷,还做了挑染——苏珊和海伦娜夫人都说,那能够突出我“漂亮的栗色鬈发”中的金发,但我知道,那其实是为了掩盖我头上开始悄悄长出的灰发(我数了数,有四根)。我还买了一瓶面霜、一支闻起来不错的护手霜、一管新唇膏和一个睫毛夹(无论什么时候用,它都会让我变成斗鸡眼)。

接着,苏珊建议我买新衣。我提醒她,女王陛下穿她一九三九年穿过的衣服都很高兴,为什么我不行?她说女王不需要费力给陌生人留下深刻印象,但我需要。我觉得自己背叛了王室,也背叛了这个国家,有哪个正派女士会穿新衣?但是,一看见镜中的自己,我就把那一切抛在了脑后。这是我四年来的第一件礼服。真漂亮!熟桃色,只要动一动它就会呈现出漂亮的褶纹。女售货员说它“非常漂亮”,如果买下它,我也会变得一样漂亮。所以,我就买了。新鞋还要再等等,因为我差不多将整年的服装券都用来买那件礼服了。

多亏了苏珊,以及我的头发、我的脸和我的礼服,我不再看上去无精打采、邋里邋遢、老气横秋,而变成了一个生气勃勃、锐不可当、仿佛经过haute-couturé (这不是一个法语动词吗?它本应该是)的而立女子。

不过说到我有了新礼服却没有新鞋子——与战时相比,战后实行更为严格的定额配给真是骇人听闻。我知道全欧洲上百万人的衣食住行必须得到保证,但私下里,我憎恨配给制,因为它涵盖了太多德国人。

还是没有什么题材可写,我很郁闷。你有什么建议吗?

我觉得这里已经算是北方了,打算今晚给在苏格兰的苏菲打一个长途电话。有什么话要捎给你妹妹、妹夫和外甥吗?

这是我写过的最长的一封信——你不必回。

爱你的朱丽叶

苏珊·斯科特致西德尼

1946年1月25日

亲爱的西德尼:

别相信报纸上的报道。朱丽叶并没有被捕,或被手铐铐走。她只是受到了一名布拉德福德市警察的训斥,而当时那位老兄自己几乎都绷不住想笑。

她确实是朝着吉利·吉尔伯特的脑袋扔了个茶壶,但不要相信他说的她把他烫伤了的话:茶是凉的。再说,茶壶并没有直接打中他,而是擦着他的脑袋飞了过去。那壶也仅仅豁了个口,连酒店经理都没让我们赔,他只是迫于吉利的尖叫才叫了警察。

关于这件事,我负全责。我本该拒绝吉利对朱丽叶的采访。我明知道他有多令人讨厌,只是众多为《伦敦通缉令》 工作的卑鄙小人之一。我也知道吉利和《伦敦通缉令》十分忌妒《旁观者》杂志在刊登“艾泽·比克斯塔夫专栏”后取得的成功——我知道他们忌妒朱丽叶。

可是当时,我们刚从布兰迪书店为朱丽叶举办的晚会回到酒店,都累坏了,而且都有点儿沾沾自喜。突然,吉利从休息室的椅子里站了起来,恳求我们和他一起喝杯茶,让他简短地采访一下“我们令人惊奇的阿什顿小姐——或者应该说英格兰的艾泽·比克斯塔夫”。他的恭维本该引起我的警觉,但是没有,我只想坐下来,心满意足地欣赏朱丽叶的成功,好好喝杯奶茶。

于是,我们接受了采访。

一开始,谈话进行得很顺利。可正当我心不在焉的时候,突然听到吉利说:“……你是个战争寡妇,对吗?或者说, 几乎 就是个战争寡妇了。当时你即将嫁给罗布·达特里上尉,对不对?婚礼都准备好了,不是吗?”

朱丽叶说:“请你再说一遍,吉尔伯特先生。”你知道她是多么有礼貌。

“我没搞错,对吧?你和达特里上尉 确实 申请结婚了,预定于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十三日上午十一点在切尔西区结婚登记处结婚,还在丽嘉酒店订了一桌午宴——只是你哪里都没出现。很显然,你在圣坛上抛弃了达特里上尉,那个可怜的家伙受尽了羞辱,孤独一人回到战船,带着一颗破碎的心去了缅甸。三个月不到,他就死在那儿了。”

我张大嘴巴坐直身子,无助地看着朱丽叶,而她仍自强压怒火,镇定地说道:“我并没有 在圣坛上 抛弃他,在结婚前一天我就和他分手了。而他也并没有受到羞辱,反而是松了一口气。我只是告诉他,我到底还是不想结婚。相信我,吉尔伯特先生,他离开的时候开心得很——很高兴能够摆脱我。他没有溜回战船,独自一人,咀嚼背叛,而是径直去了CCB俱乐部,和贝琳达·特文宁跳了一晚上舞。”

怎么说呢,西德尼,吉利虽然很吃惊,但并没有气馁。像他那样的啮齿类小动物从来都不气馁,不是吗?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为供职的报纸找到了一个更为刺激的故事。

“哦!”他得意地笑着说,“这是什么意思?醉酒了?找上了别的女人?还是有点像老奥斯卡·王尔德 ?”

就在那时,朱丽叶将茶壶扔了出去。休息室里坐满了茶客,你可以想象接下来的那场骚乱,报界必定是立刻就风闻了此事。

要我说,“ 艾泽·比克斯塔夫再次参战! 记者在酒店茶会受伤”这个标题虽然有点刺目,但还不算太坏,而“ 朱丽叶辜负罗密欧,英雄战死缅甸 ”就让人作呕了——即便是对吉利·吉尔伯特和《伦敦通缉令》那种烂报而言。

朱丽叶担心这件事会让斯蒂芬斯和斯塔克出版公司为难,而以这种方式遭遇罗布·达特里这个名字更是让她浑身不舒服。但不论我如何打探,她都只肯告诉我说罗布·达特里是个好人,一个非常好的人,一切都不是他的错,他不应该遭到这样的对待!

你认识罗布·达特里吗?当然,什么醉酒或者奥斯卡·王尔德都纯粹是无稽之谈,但朱丽叶为什么要取消婚礼呢?你知道原因吗?如果知道,能告诉我吗?哦,当然,你是不会说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

谣言无疑将慢慢消退,但,朱丽叶有必要在它们最盛行的时候回到伦敦吗?我们的行程是否该延伸至苏格兰?对此我拿不定主意。一方面,那儿的销售量相当惊人;可另一方面,朱丽叶在茶会和午餐会上已经太辛苦了——站在一屋子的陌生人面前赞扬自己和自己写的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不像我这么习惯于大吹大擂的阵仗,我想她是累坏了。

我们将于星期天到达利兹,到时告知我关于苏格兰的决定。

另外,不用说,吉利·吉尔伯特卑鄙极了,也讨厌极了,我希望他报应不爽,不过,他也使得《艾泽·比克斯塔夫参战》登上了畅销书榜。我都想给他写封感谢信了。

苏珊于匆忙中

P.S.你调查出马克汉·V·雷诺兹是谁了吗?他今天又给朱丽叶送了一大簇山茶花。

朱丽叶给西德尼的电报

非常抱歉让你及斯蒂芬斯和斯塔克出版公司为难。爱你的朱丽叶

西德尼致朱丽叶

朱丽叶·阿什顿小姐

城市广场女王酒店,利兹

1946年1月26日

亲爱的朱丽叶:

别担心吉利的事,你并没有让斯蒂芬斯和斯塔克出版公司为难;我只是遗憾那壶茶不够烫,而你瞄得又不够低。关于吉利最新揭发的这桩“丑闻”,媒体追着让我发表一份声明,我答应了。别担心,我要谈的是这个堕落时代的新闻业,不会牵扯到你或者罗布·达特里。

我刚跟苏珊谈了苏格兰的事,我表示了反对,我想苏菲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艾泽》的销量正在上升,直线攀升,我认为你应该回来。

《泰晤士报》想让你为副刊写个长篇——一个计划分成三节连载的系列主题,由你撰写其中一节。题目我想还是由他们来向你揭晓吧,不过我现在可以向你承诺三件事:第一,他们希望由朱丽叶·阿什顿来写,而不是艾泽·比克斯塔夫;第二,题材是严肃的;第三,报酬可以让你公寓里整年都摆满鲜花,还可以买床缎被(伍尔顿勋爵 说你再也不必非得被炸得无家可归才能去买新床罩了),买双真正的皮鞋——如果你找得到的话。你可以用我的购物券。

文章四月底才要,所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为你构思新书。这些都是让你赶回来的原因,但最重要的是,我想你了。

说说小马克汉·V·雷诺兹吧。我知道他是何方神圣了。《土地赋税调查书》没能帮上忙,因为他是个美国人——老马克汉·V·雷诺兹的儿子兼继承人。老马克汉·V·雷诺兹曾经垄断美国的造纸厂,现在也还拥有其中的大部分。而小雷诺兹具有艺术气质,没有去做造纸的粗活,转而往上面印字,成了个出版商。《纽约日报》、《消息》、《视野》,还有几份销量稍小的杂志,全都是他的。如今他人在伦敦,官方宣称他是来开办《视野》杂志伦敦分社的,但也有传言说他打算涉足图书出版,用美国繁华的幻景来诱骗英格兰最好的作家。还真不知道他的伎俩还包括了玫瑰和山茶花,但我并不感到惊讶。他拥有那种我们称为厚脸皮而美国人称为能干的精神。不要急着和他见面,他搞定了不少比你强悍的女人——包括我的秘书。我很抱歉地告诉你,就是这位秘书小姐将你的行程 住址透露给了他。那个蠢女人见他穿着“那么漂亮的西服和手工皮鞋”,觉得他浪漫极了。上帝啊!她似乎根本不懂何谓机密,我不得不解雇了她。

他想抢走你,朱丽叶,毫无疑问。我可以要求跟他决斗吗?他一定会杀了我的,所以我还是不要了。亲爱的,我不能向你许诺金钱、富足,甚至黄油,但你确知你是斯蒂芬斯和斯塔克出版公司——尤其是斯塔克公司——最钟爱的作家,不是吗?

回来那天晚上,一起吃顿饭吧?

爱你的西德尼

朱丽叶致西德尼

1946年1月28日

亲爱的西德尼:

很高兴一起吃晚饭。我将穿上我的新礼服,狼吞虎咽。

吉利和茶壶事件没有让斯蒂芬斯和斯塔克出版公司为难,这真是太好了,我还一直在担心呢。苏珊建议,关于罗布·达特里,以及我们不结婚的原因,我也应该给媒体写一份“体面的声明”。可那是不可能的。我倒是不介意让自己看上去像个傻瓜,如果不会让罗布显得更傻的话。但是,那会的。如果我发表声明,他就会像个十足的蠢蛋。我情愿什么也不说,好像一个不负责任、反复无常、冷漠无情的女人。

不过,我仍希望 能了解个中详情。本不该瞒着你的,但一九四二年你参加海军去了,因此从未见过罗布。甚至苏菲也没有见过他,那年秋天,她人在贝德福德,后来,我又让她发誓为我保守秘密。越是这么往下拖,就越是没有必要让你知道这件事,特别是考虑到它将让我显得多么愚笨无知——竟跟这样一个人订了婚!

那时候,我以为自己恋爱了(多么悲哀,自以为坠入了爱河),也作好了准备要和一个丈夫分享自己的家。我给他空出了地方,以免让他觉得自己像个访客。我腾出了一半的梳妆台抽屉、半个衣橱、半个药箱和半张书桌,送走了软衣架,搬来那些沉重的木衣架,还把黑娃娃从床上拿走,放进了阁楼。现在,我的公寓准备住两个人,不再是一个人了。

婚礼前一天下午,罗布将他的最后一批衣物搬了进来,而我出门去把我的“艾泽文章”寄给《旁观者》。办完事后,我飞奔回家,冲上楼梯,急急地推开大门,却发现罗布坐在书架前的矮凳子上,周围摆满了纸箱。他正在用胶带和绳子给最后一个箱子打包。一共有八个箱子—— 八个箱子 哪!里面装满了我的书,正准备被运往地下室!

他抬起头说:“嗨,亲爱的。这儿乱糟糟的,你别介意,搬运工说他会帮我把它们搬到地下室。”他冲着我的书架点了点头,又说:“看上去不错吧?”

噢!我惊得哑口无言。西德尼,所有的书架上——我那些书原先待的地方——都摆满了运动奖杯:金杯、银杯、蓝色的玫瑰花结、红色的缎带。几乎所有使用木质器具进行比赛的项目他都拿过奖,包括板球、壁球、网球、划桨、高尔夫、乒乓球、射箭、斯诺克、曲棍球、冰球和马球。此外还有因跳高或骑马跳跃各种障碍获得的纪念雕像,以及各种加了框的证书——某天射下了最多的鸟、赛跑获得第一名、在与苏格兰的某次肮脏的拔河比赛中最后一个倒下。

当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大声叫喊:“你怎么敢!你都 干了些什么 ?!把我的书放回去!”

噢,就那样开始了。最后,我撂下话说我永远都不会嫁给一个认为幸福就是击打小球、射杀小鸟的人(大意如此)。罗布则用“见鬼的女学究”和“泼妇”之类的话回击。一切都变了样。当时我们唯一可能相同的念头就是:过去的四个月里我们都谈了些什么?到底谈过些什么!他怒气冲冲,气喘吁吁,哼着鼻子——走了,而我,拆开了那些箱子。

记得去年那个夜晚吗?你到火车站接我,跟我说我的家已被炸为平地。你以为我是发了癔症才笑成那样的吗?不,是因为这太具有讽刺意味了。如果当时让罗布把我所有的书都存进了地下室,它们就都还在,属于我,一本不少。

西德尼,作为我们长期友谊的证明,你不需要对这个故事发表评论,永远都不需要。事实上,我情愿你什么都不说。

谢谢你查到了小马克汉·V·雷诺兹的底细。到目前为止,他的奉承还都是通过鲜花传递的,而我依旧忠实于你和我们的帝国。不过,我真的很同情你的秘书,我希望小马克汉·V·雷诺兹能因为她遇到的麻烦也送她一些玫瑰,因为我自己也没有把握能够抵住手工制鞋的诱惑。如果真跟他见了面,我一定会小心,不让自己去看他的脚——要不,我先把自己捆在旗杆上,再偷偷地看,就像奥德修斯 那样。

很高兴你叫我回家。我对《泰晤士报》的文章充满了期待。你能用苏菲的名义保证那话题不是轻浮无意义的吗?他们不会叫我写温莎公爵夫人 的,是吧?

爱你的朱丽叶

朱丽叶致苏菲·斯特罗恩

1946年1月31日

亲爱的苏菲:

谢谢你飞到利兹来看我,言语无法表达我当时多么需要见到一张友善的面庞。我几乎都想要溜去设得兰群岛过隐居生活。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伦敦通缉令》上关于我被铐走的文章太过夸大其词——我根本就没被拘捕。我知道多米尼克或许更希望有一个坐牢的教母,但这次他得接受有些事情没那么戏剧性了。

我跟西德尼说,对于吉利谎话连篇的无情指控,我只能保持有尊严的沉默。他说如果我愿意,可以这么做,但斯蒂芬斯和斯塔克出版公司不能。

西德尼召开了记者招待会,以捍卫《艾泽·比克斯塔夫参战》、朱丽叶·阿什顿,以及新闻业自身的名誉不受吉利·吉尔伯特这类垃圾的侵害。这事儿在苏格兰上报了吗?如果没有,以下是我的摘要。西德尼称吉利·吉尔伯特是一只无耻的黄鼠狼(哦,也许不是他的原话,但意思是这样),之所以撒谎,是因为他懒得去了解事实真相,而且因为他愚蠢透顶,不知道自己的谎言会给优秀的新闻传统造成多大的伤害。西德尼的话真精彩。

苏菲,还有哪两个女孩(女人)能拥有比你哥哥更好的保护者呢?我认为没有。他的发言实在棒极了,尽管我必须承认自己仍有些不安。吉利·吉尔伯特是条潜伏在草丛中的蛇,我不相信他会一声不响地溜走。不过苏珊说,吉利其实只是个讨厌的胆小鬼,他不敢报复。我希望她是对的。

致以对你们所有人的爱。

朱丽叶

P.S.那个人又送了我一束兰花。在等待他现身的过程中,我开始变得神经紧张。你认为这是他的策略吗?

道西致朱丽叶

1946年1月31日

亲爱的阿什顿小姐:

你的书昨天就到了!你真好,衷心感谢你。

我在圣彼得港有份卸货船的工作,可以在茶休期间看书。能喝到真正的茶,吃到抹了黄油的面包,现在还能看到你的书,真是种福分。这本书封面很柔软,我很喜欢,而且无论走到哪儿,我都可以把它放在口袋里,不过我很小心,不让自己看得太快。能够拥有一张查尔斯·兰姆的画像,我十分珍惜——他的脸形很好看,不是吗?

我想跟你通信,并尽我所能回答你的问题。我可以给你讲讲烤猪晚餐的事,虽然有很多人故事都讲得比我好。

我有一幢农舍和一个农场,都是父亲留给我的。战前,我养了很多头猪,还为圣彼得港市场种菜,为科芬花园种花。此外,我经常做木匠活儿,并为人修建屋顶。

现在已经没有猪了。德国人把猪都弄去喂他们欧洲大陆上的士兵了。他们还命令我种土豆。我们必须种他们叫我们种的东西,不能种别的。起先,我对德国人的了解还不像后来那么深刻,想着可以偷着养几头猪——只给自己吃。但农业官员还是嗅到了气味,弄走了它们。哦,那真是个打击。我原以为自己熬得过去,毕竟,有很多的土豆和萝卜,还有面粉。可是很奇怪,人们关于食物的想法总是会变。在连续六个月只能吃到萝卜、偶尔嚼点软骨之后,我日夜只盼着能好好吃上一顿。

一天下午,邻居莫格里夫人送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快来,带上你的屠刀。我并没抱太大的希望,但还是快步奔向了莫格里夫人的庄园。居然是真的!她有一头猪,一头秘密饲养的猪,还邀请我参加她和她朋友们的宴会!

在成长过程中,我很少说话(我口吃得厉害),也不习惯参加晚餐会。说实话,莫格里夫人是第一位向我发出邀请的人。我立刻就接受了,因为那可是头烤猪啊,不过当时,我希望自己能带回家吃。

愿望没能实现,后来证明那其实是我的运气,因为那晚就是根西岛文学与土豆皮馅饼俱乐部的第一次聚会,尽管当时我们并不知道这一点。食物异常可口,可就餐的人更棒。我们吃着、聊着,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宵禁令,直到阿米莉亚(也就是莫格里夫人)听到钟声敲了九响——我们已经晚了一个小时。哦,美食赋予了我们极大的力量。当伊丽莎白·麦克纳说,我们应该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回自己合法的家,而不是整晚都偷偷摸摸地躲在阿米莉亚这儿的时候,没有人提出异议。但是,违反宵禁令是犯法的,我听说有人就因为这个被关进了监狱,而养猪的罪过就更大了,所以我们压低了嗓门,尽可能让自己安静地穿越田野。

要不是有约翰·布克尔在,我们应该就能平安无事了。他在饭桌上喝的酒比吃的饭还要多,所以当我们走到大路上的时候,他竟忘乎所以,大声唱了起来!我紧紧抓住他,但为时已晚。六个德国巡逻兵突然从树丛中现身,手里端着鲁格尔半自动手枪,嚷道:为什么宵禁之后还在外面晃悠?上哪儿去了?这会儿又要去哪里?

我不知该怎么办。逃跑的话,他们就会开枪,这一点我很清楚。我口干舌燥,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抓着布克尔,心中默默祈祷。

这时,伊丽莎白吸了一口气,走向前去。她个子不高,那些枪正好对着她的眼睛,但她视若无睹,眼睛眨都不眨。她走到领队的军官面前,开始向他解释。我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的谎话:很抱歉我们违反了宵禁令。我们刚刚参加完根西岛文学俱乐部的聚会,今天晚上关于《伊丽莎白和她的德国花园》 的讨论是如此热烈,以至于大家都忘了时间。多棒的一本书啊——你看过吗?

我们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帮腔,但那位巡逻军官却情难自禁,忍不住要冲她微笑。伊丽莎白就是有这种本事。他记下了我们的名字,很有礼貌地命令我们第二天上午去向指挥官汇报,然后微鞠一躬,祝我们晚安。伊丽莎白尽可能优雅地点了点头,我们几个则开始悄悄撤走,尽量不让自己像兔子那样狂奔。尽管拖着一个布克尔,我还是很快就回到了家。

这就是我们那个烤猪晚餐会的故事。

另外,我还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在圣彼得港,每天都有轮船抵达,带来全岛所需的物品:食物、衣服、种子、犁、饲料、工具、药品——更重要的,是鞋子。现在我们已经不缺吃的了,可战争结束之后,岛上没有留下一双合脚的鞋。

货物有些是用旧报纸和旧杂志包着的,我和我的朋友克洛维斯会将它们展平带回家看,再给邻居们传阅。和我们一样,他们也急欲了解过去五年岛外发生的一切。倒不仅仅是新闻或者图片:索斯夫人想看菜谱,拉佩尔夫人想要时尚报纸(她是位裁缝),布劳德先生想看讣告(他想知道某人的情况,却不肯说是谁),克劳迪亚·雷尼正在寻找罗纳德·考尔曼 的照片,图尔特里先生想看一看穿泳衣的选美皇后,而我的朋友伊索拉则喜欢读有关婚礼的文章。

战争期间,我们有那么多的事情想要知道,却无法获得来自英格兰或其他任何地方的信件或报纸。一九四二年,德国人还收缴了所有的收音机——当然,人们秘密留下来了一些,偷着收听,但是如果被抓住,就会被关进集中营。这就是为什么现在我们终于能读到一些东西了,却有很多都读不懂的原因。

我喜欢战时的漫画,但有一幅一直让我迷惑不解。它刊登在一九四四年的一期《笨拙》上,画上有十几个人走在伦敦街头,领头的两个头戴圆顶硬礼帽,手拿公文包和雨伞,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竟然说这些‘嗡嗡弹’对人们有任何伤害,真是可笑。”我花了好几秒钟才意识到画里的每个人都是一只耳朵尺寸正常,而另一只却 异常的大 。也许你能为我解释一下。

道西·亚当斯谨启

朱丽叶致道西

1946年2月3日

亲爱的亚当斯先生:

很高兴你喜欢兰姆的书和他的画像。在我的想象中他就该拥有一张那样的脸,很高兴你也这样认为。

非常感谢你能给我讲烤猪的故事,但别以为我没注意到你只回答了我一个问题。我盼望着能更多地了解根西岛文学与土豆皮馅饼俱乐部,不仅仅是为了满足无聊的好奇心——我是以一种专业的责任心在探询。

我跟你说过我是个作家吗?战争期间,我每周为《旁观者》杂志撰写专栏。斯蒂芬斯和斯塔克出版公司将这些文章汇集成书,以《艾泽·比克斯塔夫参战》为名出版发行。“艾泽”是《旁观者》为我选的笔名。现在,感谢上帝,这个可怜的名字被搁到一边儿去了,我可以再次使用自己的真名写作。我想再写本书,但还没有想到一个合适的题材能让我这几年高高兴兴地潜心耕耘。

与此同时,《泰晤士报》的文学副刊向我约稿。他们想讨论一下阅读的实用价值、道德价值和哲学价值——分三个主题,由三个不同的作家撰写。我将撰写哲学价值这一部分,可到目前为止,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阅读能让人免于疯狂。你看,我需要帮助。

如果我把你们文学俱乐部的成员写进这样的文章,你们会介意吗?俱乐部成立的故事必定会迷倒《泰晤士报》的读者,我也希望能更多地了解你们的聚会。但是,如果你们并不愿意,也请不要担心——没关系,我会理解的。不管怎样,我都希望能再次收到你的来信。

你描述的那幅《笨拙》杂志上的漫画,我记得很清楚。我认为是 嗡嗡弹 这个词迷惑了你。那是信息部造的新词儿,听上去不像“希特勒的V-1飞弹”或者“无人炸弹”那么吓人。

夜间空袭我们都已司空见惯,但这种炸弹与众不同——大白天它们就来了,而且速度相当快,连拉空袭警报或隐蔽的时间都没有。它们看上去就像是空中斜放着的细长黑铅笔,在头顶发出令人痉挛的沉闷声响,仿佛汽油耗尽的汽车。不过,只要还能听到声音,你就是安全的,可以认为“感谢上帝,它就要从我身边飞走了”。

而一旦声音停下来,那就意味着三十秒之后,它将垂直下落。所以,你得时刻留意它们的动静,仔细辨认发动机熄火的声音。我有一次亲眼看见嗡嗡弹落下来,但在它落地那一刻,离我还有一段距离,所以我迅速跳进了排水沟,蜷起身子靠在路边。街那头一座高大办公楼的顶层,有几个女人走到敞开的窗前观看,结果被爆炸的冲击力卷了出来。

居然会有人绘制有关嗡嗡弹的漫画,而且能让每一个人,包括我在内,都为之会心微笑,现在看来似乎不可思议,但在当时就是如此。那句古老的谚语——幽默是让不堪忍受的事变得可以忍受的最好方法——也许是对的。

黑斯廷斯先生帮你找到卢卡斯的兰姆传了吗?

朱丽叶·阿什顿谨启 ApEfjev0FnmWOmK8hJpbdsXypEeA41bnAFqTf58eRY7vf2Zt+7gZwf830kXYQA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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