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隆冬时节,邯郸城内外积雪盈尺。
秦军刚刚结束新一轮攻势,扔下几百具尸首退下去了。城上的赵国士卒松了口气,开始清理战场。
天色渐暗,疲惫的赵国士卒躲进城垣歇息。城内早已绝粮,百姓能吃的东西早已吃光,有的甚至开始吃死人。饥饿使得众人只想昏睡,什么也不想干了。
这时城内一阵骚动,守城的士卒被惊醒,拿起武器四处张望,以为是奸细混了进来。
城内,一群士卒冲进一座豪宅。过了一会儿,又毫无所获地退了出来。
城上观看的士卒纷纷议论起来——
“那不是吕不韦的宅子吗?听说吕不韦是异人的师傅。”
“看来异人又没抓住。”
“邯郸大贾吕不韦上通王室贵胄,下达市井豪侠,谁不让他三分!异人十有八九被他藏起来了。”
“以吕不韦的能耐,只怕师徒二人早已逃出邯郸城了。”
……
离邯郸的东城门不远有一家小院,这是邯郸最普通的民宅,从里面隐隐透出一丝灯光。
灯下坐着一对男女。男子二十出头,貌相清俊,身材瘦削。另一个是十七八岁的少女,容颜俏丽,却是一副妇人的装扮。
二人彼此久久地凝视着,一言不发。男子突然握住少妇的手轻声道:“赵姬,我……”他的话刚出口,就被对方轻轻摇头打断。
赵姬叹了口气道:“公子,你什么都不用说了。妾与公子一别,不知以后是否还能见面,妾只想再多看看公子!”
男子正是赵国到处捕杀的秦国公子异人,赵姬的话使他甚感痛苦。妻儿因自己所累到处躲藏度日,现在自己要逃回秦国,却将他们舍弃在这里受苦,自己又怎能放心?异人咬咬牙道:“你带着政儿和成蛟跟我一起走吧!”
“那怎能行!有我们三人拖累,只怕谁也逃不出去。妾只希望公子回到秦国后,不要忘了我们三人。”赵姬说完,忍不住泪如雨下。
异人连忙表白:“不会的,我不是那种人!只要我能成为秦国太子,你就是太子夫人。我一定会接你们回去的!”
“公子厚爱,只怕妾无福消受。妾出身卑微,怎配做太子夫人?只要公子心中有我们母子就够了……”赵姬说不下去了,忍不住伏在异人怀中嘤嘤哭泣起来。
异人也不禁哽咽道:“不会的,我不会忘记是谁在我落魄无依时给我关怀,使我尝到了为人夫、为人父的快乐。我出去求求先生,带你一起走!”
“不行。公子爱护妾的一番心意,妾心领了。若是因为妾和孩子,使公子和先生不能安全逃出邯郸,妾就是万死也不能赎罪!先生和公子这些时日的努力也就白费了,这一切妾怎么担当得起!”
异人正欲再开口劝说,忽然听见敲门之声。赵姬忙离开异人的怀抱,走到门旁,低声问道:“谁呀?”
“是我!夫人请开门。”门外传来低沉的回话。
“是先生来了。”异人站了起来,示意赵姬将门打开。
吕不韦闪身进来,又顺手关上门。他与异人身高相若,只是略胖,长眉深目,颧骨高耸,唇上生有一圈短髭,两腮垂着长髯,看上去四十余岁。
“先生这是……”异人望着吕不韦穿一身赵国士卒的衣服,手中拎着一个包裹,甚感奇怪。
“你赶快换上包中的衣服。我已买通东城门卒,趁今夜天黑秦军退走、守备松懈之时出城。”吕不韦将包裹递给异人,迫不及待地吩咐道。
“一定又花了先生不少钱吧?”异人问。
“只六百镒金而已。只要公子能回到秦国,这些钱又算什么!”
“如果没有先生,我只怕已是赵王刀下之鬼了。”异人感叹道。
“公子客气了。只怕时辰不多,公子还是快去换衣准备吧。”吕不韦催促道。
异人点了点头,对赵姬道:“你陪一下先生。”
赵姬抬头望向吕不韦,眼中的爱恨之意令他不敢直视。
望着这个曾救她于娼门乐户,对她宠爱备至,后又把她轻许于人,一弃不顾的男人,赵姬心潮翻涌。她自负聪明美貌,多才多艺,可以让任何一个男人跪倒在她面前,却独独猜不透、摸不准眼前这个男人的心思。
吕不韦避开赵姬的目光,平静地说道:“夫人放心,公子在秦国安顿下来后,我就会让他派人来接你。”
“一切都有劳先生了,政儿的一切就拜托给先生了!”赵姬缓缓道。
吕不韦闻言陡然怔了片刻,他盯了一眼赵姬,突然冷冷地低声道:“政儿就请夫人善加照料了,如果他有什么事,就别怪我对不起夫人了。”
赵姬心中一寒,点头道:“我知道了!”
哼!吕不韦,就算你奸狡似鬼,政儿的秘密你今生也休想知道!赵姬愤愤地在心中道。
不一会儿,异人一身赵国士卒的服饰从里屋出来道:“都准备好了,只是赵姬和两个孩儿留在这里,我实在放心不下。”
“公子请放心。我已交代赵成了,我们走后,他接夫人到另一隐蔽之地藏身。有我在邯郸经商的积蓄和赵成的照顾,他们的生活不会有困难的。”
“有妻舅照顾,那我就放心了。赵姬,你和孩儿就多保重了!”异人深情地向赵姬道。
“公子、先生保重!”赵姬垂首拭泪,不敢再看他们。
异人和吕不韦走出屋门,很快便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之中。
赵姬倚着门扉,痴痴地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突然,她感到有人在拉她的裙角,回头一看,一个三岁多的小孩站在身后:“娘,爹爹到哪儿去了呢?怎么又不带政儿和弟弟一起去?”
赵姬俯身抱起小孩,怜爱地亲抚道:“爹爹出远门去了,过段时日就会接你和弟弟的。你要听娘的话,好好和弟弟玩,不要吵闹。”
小孩懂事地点了点头,赵姬见此也心酸地流下了眼泪。从此她要独自照料这两个孩子了,这是她的希望,只要这两个孩子好好活着,她相信他们终有一天会回来找她的。
小孩擦去赵姬脸上的泪水:“政儿惹娘生气了。娘别哭!”
望着懂事的孩儿,赵姬强忍住悲伤,露出笑颜道:“政儿真乖!你快去和弟弟睡觉吧,娘在这坐一会儿。”
小孩离开赵姬的怀抱,跑进里屋。赵姬呆呆地坐着,守着那盏昏黄的灯,两行清泪有如泉涌。
吕不韦和异人安然逃出邯郸城,直奔秦军大营。
秦军主将王齮闻听公子异人逃出邯郸城,不禁大喜,一边派人将消息在军中广为传扬,鼓舞士气,一边派重兵将异人送回咸阳。
秦军仅有的一点顾虑也消除了,便对邯郸城发起更凶狠的攻击。
就在邯郸城即将被攻陷之时,从秦军身后突然杀来了魏军。赵国见援军到来,顿时士气高涨,同心协力地杀出城来。
胜券在握的秦军陡遭赵、魏二军的前后夹击,阵脚顿时大乱。王齮见势不妙,只得下令退兵。
魏军主将公子无忌见秦军败退,并不敢紧追。在赵人的欢呼声中,他进入邯郸,受到赵孝成王的隆重接待。
无忌是魏安釐王的同父异母弟,被封为信陵君,与齐国孟尝君田文、赵国平原君赵胜和楚国春申君黄歇,被尊称为战国四公子,四人俱以门下豪客贤士众多而名闻天下。
魏王受秦王威胁,命令魏军屯兵魏赵边境,迟迟不肯救赵。
平原君赵胜见此情景,不禁心急如焚,但又不敢责怪魏王,便听从门客之计,派一能说会道之人,责备素有贤名的公子无忌——“听说公子是崇尚道义之人,时常急人危难。我们公子就是闻听公子这等贤名,才与魏国结为姻亲的。如今赵国危在旦夕,而魏军却屯兵不动,不救赵国,公子急人所难只怕是徒有虚名!即使公子看不起我家公子,难道也不为令姐的处境着想吗?”
无忌的姐姐是平原君赵胜的夫人,眼下正在赵国。他听了此言,甚感愧疚,但是他心中也是有苦说不出。他屡屡劝说魏王出兵救赵,均被拒绝,后来魏王干脆对他避而不见。无忌手下门客得知其心意,便出谋划策,让他收买魏王宠姬窃取兵符。
无忌取得兵符后,又假传魏王之命要魏军主将晋鄙交出兵权,晋鄙不从,无忌随身武士朱亥锥杀了晋鄙,强夺兵权,便亲率大军前去救赵。
赵胜禀明了无忌救赵的前因后果。赵孝成王听了,沉默半晌后道:“若不是公子及时来救,我赵氏宗祀将绝矣!公子之恩,寡人永记在心!只是公子日后作何打算?”
赵孝成王对无忌如此关切,是担心魏军留驻邯郸不走,那才是刚刚驱走秦国这只猛虎,又迎来魏国这头恶狼了。
无忌道:“外臣窃符杀将,只怕再也难以见容于大王,如今只求赵王赐外臣一容身之地,外臣再别无所求。至于随行魏军,外臣将派人带回魏国。”他在领兵救赵之时,就已想到会有今日,他相信只要不对赵国构成威胁,赵王一定会善待他的。
赵孝成王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拉起无忌的手正色道:“公子此言差矣!公子是赵国的大恩人,怎会只得一容身之地?只要公子开口,寡人绝不推辞!”
无忌遣走魏军,自己和门客留在赵国,享受赵王的盛情款待。
秦昭襄王五十年(公元前257年),十月。
异人望着远处咸阳巍峨的城墙,轻声叹道:“八年了,整整八年了。我回来了!我又回来了!”
他想起八年前,母亲夏姬无奈地送走了他,那一年他刚刚十六岁。他不知道父亲有二十多个儿子,为什么偏偏送他去赵国?
八年颠沛流离、异国为质的生活,使他深感人世的艰险,也明白了父亲为何送他去赵国。因为母亲出身卑微,又得不到父亲的宠爱,而他在父亲的众多子嗣之中才智平庸,送他去赵国,即使秦赵开战,牺牲了也算不了什么。
“不知母亲现在怎么样了呢?”异人想起不得宠的母亲,不禁担心地轻声自语。
“公子放心,我已暗中派人通知华阳夫人了,相信夫人已经得到公子归来的消息。进城之后,希望公子谨慎自持,不要让人小看了。”吕不韦在身边小声提醒。
对异人激动的自语,吕不韦略感不满。回到咸阳,只是他谋划的开始。异人现在就有满足的感觉,这将会阻碍他的谋划,所以要不时地提醒异人,给他压力。
听了吕不韦的话,异人不禁在心中苦笑。是啊!我怎么忘了还有一位母亲——华阳夫人,她可是父亲最宠爱的正室啊!只有靠这位“母亲”,我才能在咸阳站稳脚跟,出人头地。
异人逃离赵国前,吕不韦已打听到华阳夫人没有亲生儿子,便使重金疏通华阳夫人,让其收异人为子。按身份,此时异人已是正室夫人之子。
异人的归来,在秦国宗室中引起的震动很大。安国君长子子傒更是着急,他素为安国君看重,又是长子,自视为嗣位的当然继承者。他曾闻听华阳夫人收异人为子,但并未放在心上,因为秦赵激战正酣,他不相信异人能逃脱赵王的杀戮。可是现在异人回来了,他已不是八年前那个稚气未脱的流涕少年,而成了嗣位的有力争夺者。
吕不韦精心策划,上结朝廷重臣,下收豪杰异士,为异人扩大名声。渐渐地,在安国君的诸多公子中,异人和子傒的势力超过众人,形成对立之势。
安国君对二子相争之事不动声色,暗中观察。他要选择其中最优秀者做他的继承人,因为这事关秦国的将来。
安国君不偏不倚的态度,使吕不韦和异人心中暗喜,这说明安国君已经默许他们与子傒一较长短了。
他们在秦国的根基远没有子傒深厚,能取得现在的地位已属不易。吕不韦并不就此罢休,他要彻底打败子傒,让异人夺取嗣位,否则他之前的投入将全部白费。目前异人与子傒已形成对峙之势,能改变这一形势的,只有华阳夫人了。
吕不韦探知华阳夫人经常感叹在楚国时的生活,便让异人身着楚服,带着从楚国购买的王室用品,前去晋见华阳夫人。
华阳夫人见异人一副楚国公子的打扮,不禁勾起对故国的情思,眼前浮现汉水边一群群公子王孙荡舟击水、嬉笑欢歌,云梦泽畔身披犀甲的父王手执金戈、驱车围猎的情景。
异人递上吕不韦准备的礼物——一面供楚国王室用的铜镜,几匹织有凤鸟图案的丝绢。
“这面铜镜和我在楚国时用的差不多,这楚绢的花纹多美啊!异人,你有如此孝心,以后就改名子楚吧。”华阳夫人见到这些曾经熟悉的东西,深感异人用心良苦。
异人恭敬地拜谢道:“多谢母亲赐名,儿臣不胜感激!只怕儿臣才疏学浅,有负母亲的厚爱。”
“我儿不用担心。你父最重仁孝,你在这方面多用些心思,不要让子傒比了下去。你父面前自有我替你照应,你大可放心。吕不韦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有事你多与他商议。”
异人听了华阳夫人的话甚是高兴,这无疑是对他的允诺——华阳夫人将助他夺取嗣位。
异人改名子楚,再次引起宗室的轰动。随着吕不韦继续为其打点,子楚之名响遍秦国,逐渐传遍诸侯。世人都知晓秦国有一个以仁孝著称的公子——子楚。
在这期间,子楚又娶了几房姬妾,但他仍然最怀念远在赵国的赵姬母子,多次秘遣勇士到赵国打探。
秦赵虽已休战,但是双方敌意甚浓,大有随时开战之态,赵姬母子仍然无法来秦。吕不韦和子楚得知赵姬母子都很安全后,就不急着把他们接来,而是安心在咸阳培植势力,等待机会。
时间飞逝,转眼间五年过去了。赵姬望着院中的树黄了又绿,绿了又黄,却仍然没有一点异人和吕不韦的消息,不禁黯然神伤。难道他们把我们母子忘了?不,他们即便会忘了我,但也决不会忘了政儿和成蛟的!特别是吕不韦,他怎么会忘了政儿?赵姬每当感到无依无靠的时候,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这五年中,赵王倒没有为难她们母子。他心中有自己的打算,此时就算杀了赵姬,虽说出了恶气,却落下欺凌弱寡之名,而于秦国则毫无损伤。
异人逃回秦国、更名子楚后,名声传遍诸侯,大有继承嗣位之望。若是日后异人成为秦王,留下赵姬母子,就留下了一条与秦结交的退路。所以赵王只派人秘密监视赵姬母子,防止她们潜逃。
赵姬领着两个孩子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由于吕不韦事先的安排和家人的照料,生活倒不太艰难。赵国百姓知道她与秦国的关系,自然对她恨之入骨,幸亏有赵王暗中保护,赵人只是辱骂她,并不敢伤害她性命。
但是每次外出,她们母子总是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在赵人的心中,她是秦人的弃妇,儿子是秦人的杂种。为了避人耳目,不至于激起赵人的仇恨,她甚至不敢让两个孩子姓秦国的宗室之姓——嬴,而改姓赵。
令她欣慰的是两个孩子虽然年岁尚幼,但都很懂事。特别是长子赵政,不仅能照顾自己和弟弟成蛟,还能为她分忧,俨然一个小大人。
只是这个孩子的心思太深,他的冷静有时让赵姬感到害怕。每次碰到赵人辱骂,他既不像赵姬低头默忍,也不像成蛟那样害怕,只是面无表情,挺胸直立,用阴沉的目光盯着辱骂他的人。所以每次外出,他承受赵人的唾沫也最多。
赵姬多次劝说他暂时忍让,但赵政不肯听她的话。赵姬多次看到他站在门口,用极端仇视的、让人见了不寒而栗的目光看着门外来来往往的赵人。这不应该是一个九岁孩童的目光啊!
而赵政心中却充满了无法遏止的仇恨。他虽然是秦人的后代,却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赵人,他们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这些赵人为什么要如此仇视欺侮他们呢?
他听母亲说过远在秦国的父亲,知道父亲是秦国的公子,为什么父亲还不来接他们去秦国?难道父亲把他们忘了吗?如果是这样,他们这种日子何时是个尽头啊!赵政小小的心中已有说不完的忧虑。
“哥,出去玩一会儿吧?”六岁的成蛟不知何时出现在赵政的身后,打断了他的忧思。
“娘不是说过不让我们出去吗?碰上了那些赵人的崽子难免与他们打架,这又要惹娘生气了。”赵政担心道。
他们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出门了,赵政也很想出去玩,可每次出去就不可避免地遇见当地的小孩。兄弟俩不堪他们的欺侮,每次都少不了要打一架。对方人多势众,兄弟俩常常被打得鼻青脸肿。赵姬心疼他们,所以不许他们私自出门。
“娘睡着了,我们出去玩一会儿就回来。”成蛟望着赵政怯怯地求着。
“好吧,那就玩一会儿。”赵政很心疼弟弟成蛟,经不住他的一再请求。
兄弟俩像两只出笼的小鸟,到处戏耍。他们捉了两只鸟,准备带回家去,因为他们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在回家的路上,兄弟俩又遇上了他们的冤家对头。六个小孩突然从路边的草丛中冒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其中一个指着他们叫道:“这不是那两个秦国小杂种吗?看,他们还捉了我们的鸟!”
“怎么是你们的鸟?这是我们捉的!”赵政并不害怕他们,他知道今天又免不了要打一架。
“在我们的地方就是我们的东西!不给就揍你们!”一个小孩威胁道。
赵政和成蛟互相对视了一眼,忽然将小鸟扔向空中放飞了。六个小孩见此情景,叫嚷着朝他们兄弟扑去。
兄弟俩背靠背站在一起,镇定地迎着对手。
一场混战,成蛟年小力弱,很快被压在地上不能动弹,赵政还在拼命抵挡。
“赵政,再不停手就打死你弟弟!”小孩见赵政不易制服,便威胁他,并且狠狠地揍成蛟,打得他嗷嗷直叫。
赵政略一犹豫,就被两个小孩抱住,压倒在地。
“看你们还敢反抗,揍死你们!”小孩们骑在兄弟俩身上,得意道。
他们不住地踢打兄弟俩,把泥土撒在他们身上,灌进他们衣服里面。成蛟忍不住哭了起来。
赵政愤怒地叫道:“不要打我弟弟,要打就冲我来,我才不怕你们!”
“还敢嘴硬,用力揍他!”
赵姬醒来,没见兄弟俩,知道他们偷跑出去了,赶紧出来寻找。
没走多远,就看见一群小孩在欺负她的两个孩子。情急之下,她冲了过去把几个孩子扯开,其中一个被掀翻在地。
几个小孩见势不妙,便一哄而散。被掀翻在地的那个见伙伴丢下他跑了,吓得大哭起来。
赵政爬起来,欲揍那个小孩,被赵姬拉住。赵姬看着他们浑身沙土、鼻青脸肿的样子,心疼地责怪道:“叫你们不要出来,为什么不听娘的话呢?”
兄弟俩见娘亲责怪,低头不语。母子三人正欲离开,逃走的几个小孩领着一群妇人过来了。其中一个妇人跑了过来,拉起地上哭泣的孩子,冲着赵姬大叫:“你这个贱妇,领着两个小杂种竟然欺负到我们赵人头上来了。柱子,告诉娘,他们打你没有?”
那小孩见自家大人来了,哭得更加起劲。那妇人以为自己的孩子受了欺负,指着母子三人不依不饶地大骂:“贱妇!秦人的杂种!秦人杀了我男人,你们又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我跟你们拼了!”说完,便张牙舞爪地向赵姬扑去。
妇人的话也勾起了旁边几个人对秦人的仇恨。长平之战,秦国坑杀赵人四十万,后又围困邯郸三年,使赵国男丁损失大半,到处都是孤儿寡妇。她们便将仇恨撒向眼前这个与秦人有关的女人。
赵姬默不作声,只是紧紧地护着自己的孩子。赵政睁着血红的眼睛,几次欲挣脱母亲的怀抱,与眼前的赵人拼命,都被赵姬死死抱住。
看着母亲受这些赵人撕打辱骂,赵政心中在滴血。他不知道这些赵人为什么这么仇视他们,难道只因为他们是秦人的后代?他的心中只有恨,刻骨的仇恨。他发誓长大以后一定要用他们的血来洗刷今日的侮辱。
母亲痛苦的面容,弟弟惊恐的模样,使赵政恨自己为什么不赶快长大。现在,他们只有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默默地忍受这一切!
几个妇人撕打、辱骂了一阵,见他们毫不抵抗,也没有了兴趣,很快就散去了。
母子三人带着满身的伤痛、令人伤心的屈辱默默地往家走去。回到家中,赵姬这才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赵政跪下哭道:“都怪孩儿不好!您别怪弟弟,要罚就罚我吧!”
成蛟也跪下道:“是我非要哥哥出去的,娘您就罚我吧!”
赵姬望着两个孩子,只是伤心地落泪。她多么希望身边能有个男人保护他们,安慰他们,可是这一切对她来说却是奢望。
从这以后,兄弟俩再也不出去了。他们宁愿忍受孤独,也不愿母亲为他们再受任何侮辱。他们心里在盼望着父亲早日来接他们,带他们离开这个切齿痛恨的地方。
公元前250年,一代霸主秦昭襄王去世,太子安国君即位,史称秦孝文王。
回秦后的几年,子楚苦习诗、书、礼、乐、射、御六艺,以博取安国君的欢心。吕不韦全权负责子楚的内外事务,府中门客越来越多,各种奇客异士相继投入门下。
子傒不甘心子楚占据上风,全力反击。无奈他内无华阳夫人做靠山,外无吕不韦这样的帮手,处境反而每况愈下,安国君越来越疏远他。
安国君即位后,子楚在吕不韦授意之下,趁机进言道:“父王,您在赵国为质时,结识了许多赵国的权贵重臣,豪杰贤士,如今他们都在等待您的抚慰。父王若不派使臣前去慰问他们,他们则会生出怨心,两国边境必将又起烽火,不得安宁。”
安国君知道初登大位,一切需以安宁为重。他已五十三岁,年老力衰,只想平安地做几年秦王。子楚的一番话,深得他的赏识。他对华阳夫人道:“寡人诸多儿子中只怕没人能有子楚这般心思。”
华阳夫人则趁机进言:“子楚知道为大王分忧了,他这份孝心和才识只怕没谁及得上。大王,您是不是把太子之位定下来,也好让子楚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为您分忧啊?您若是过于操劳,妾怎能放心呢?”
安国君连连点头称是。
子楚强忍住内心的狂喜,平静地推辞道:“父王和母后的厚爱,儿臣铭记在心。只怕儿臣难当此大任……”
华阳夫人立即打断道:“这是你父王的赏识,你怎能推辞?难道你忍心让你父王这把年纪还为国事日夜操劳吗?”
子楚连称不敢。孝文王随即诏告天下,立子楚为太子。
秦国新君主动派使者到赵国言重修旧好。赵国在秦国屡屡攻击之下,国力大衰,对秦国此举求之不得。
赵人虽不忘国仇家恨,但赵王不想得罪秦国,只求能过上安逸的太平日子,当然乐意与秦结好。
秦使还负有太子之命,接回离别六年的妻儿。子楚的势力日盛一日,赵王正想借此机会讨好子楚,以消解昔日的仇怨。赵政和成蛟听说父亲派人来接他们,无不欢喜雀跃。
秦国庞大的车队载着赵姬母子从邯郸城穿过,两旁的赵人无不驻足观看。赵政从没有这么风光过,这一切改变只因为他的父亲是秦国太子。
虽然赵王对赵姬母子礼敬有加,但赵人并不因此而对他们友好,赵政不时看见有人对他们指指点点,冲他们吐口水。他在心里恨恨地想着:“有朝一日,我若成为秦王,一定要杀死你们这些可恶的赵人!”
一家人重新团聚,兄弟俩对父亲很陌生,他们躲在母亲身后怯怯地看着子楚。他们想念父亲,见了却又不知如何面对。
子楚心潮澎湃,看着两个健壮的儿子,他想象着赵姬在邯郸的艰难。
“夫人,你受苦了。”子楚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们不要躲着了,快来拜见父亲。”
赵政跪下行礼道:“孩儿拜见父亲。”成蛟却不肯拜见,抓着母亲的袖角,遮住自己。
赵姬正欲呵斥,子楚阻止道:“不要责怪他们,当年我离赵时,成蛟才一岁多,政儿也只有三岁,要怪也只能怪我连累你们受苦。”他拉起赵政,又拉着成蛟,疼爱地抚摸着。对这两个儿子,他有一份愧疚。
吕不韦在一旁关注着,他见赵政举止庄重,言谈知礼,心中暗赞赵姬教子有方。他扫了一眼六年没见的赵姬,见她依然美艳不减,反添了一份成熟妩媚的风韵,令他怦然心动。
赵姬望着眼前这两位熟悉的男人,心中百感交集。吕不韦仍然丰采依旧,而且更见精明老练;子楚因为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比以前胖了不少,行动略显迟缓。
“好了,一家人有什么话以后慢慢再说。太子,众宾客还等着您为夫人、公子接风洗尘呢!”吕不韦提醒道。
他对赵政的关注,赵姬尽收眼中。她让两个孩儿拜见了吕不韦后,深施一礼道:“妾能有今日,全靠先生帮助。妾心中感激不尽,请先生受妾一礼!”
吕不韦忙扶住赵姬,连称不敢。
秦孝文王由于服丧期间过度劳累,即位一月之后便病逝了。子楚继位,是为秦庄襄王。华阳夫人为华阳太后,生母夏姬被尊为夏太后。然后立赵姬为王后,封吕不韦为相邦,长子赵政认祖归宗,改名嬴政,立为太子。
庄襄王感激吕不韦相助之德,将朝政大权尽付吕不韦掌握。但吕不韦并不满足,他要扩张秦国的领土,征服天下。
孝文王丧期一过,吕不韦即向庄襄王提议灭掉东周国(周室东周公封地),这既可以震慑齐、楚、燕、赵、韩、魏六国诸侯,又可夺取河水(黄河)之南的洛阳等战略要地,为秦国攻伐六国打开通道。
这是庄襄王即位后第一次对外用兵,胜负至关重要,他心中犹豫不决。若是胜利,秦国名望大增,诸侯也不敢小视他,也可为日后争夺天下铺平道路;若是失败,不仅颜面大失,而且也无法向国人、宗室交代,这将有损他的威名。
虽然有些担心,但在吕不韦的一再要求下,庄襄王也只得同意出兵讨伐东周国。吕不韦为使庄襄王安心,决定亲率大军攻打东周国。
东周已无百乘之兵,如何能抵挡秦国的大军?东周君向诸侯求救,诸侯人人自危,无一国敢出兵相救,吕不韦没费什么气力就灭了东周国。庄襄王大喜,封吕不韦为文信侯,将洛阳十万户赐给他作为食邑。
第一次用兵的胜利,激起庄襄王对外用兵的野心。他决心像祖父昭襄王那样,做一个威震诸侯的霸主。
秦庄襄王二年(公元前248年),秦将蒙骜伐赵,他是继白起之后秦国又一名将。他不负庄襄王所望,先后攻取了赵的榆次(今山西榆次)、狼孟(今山西阳曲)等三十七城。次年,他又攻打魏国,占领了魏的高都(今山西晋城)、汲城(今河南汲县)。魏国在秦军连连进逼之下,节节败退,魏王派人去赵国请公子无忌回来对付秦军。
无忌自从杀了晋鄙,夺取兵权,解了赵国邯郸之围后,就一直留在赵国。如今魏王来请他,他虽有心回去,但仍然担心魏王会借机杀他。
无忌手下门客众多,有人看出了其中的利害,就劝解道:“公子以急人之难而闻名诸侯,受各国尊重。如今秦军伐魏,魏国情势危急,公子若置之不理,公子高义又怎能让人信服呢?如果秦国灭了魏国,铲平了魏国的宗庙,公子又有何面目立足于天下?”无忌听了,立刻回奔魏国。魏王顾不得昔日恩怨,命他率魏军抵抗。
无忌派人向诸侯求救,诸侯佩服其高义,纷纷派军前来相助。于是无忌率领楚、燕、赵、韩、魏五国联军,在河水之南与秦军展开激战。
蒙骜虽是沙场老将,但也没想到敌人一下变得如此强大,便怯于应战。五国一直受秦国欺凌,如今在信陵君的统一指挥之下,同仇敌忾,格外勇猛,把秦军打得节节败退,一直追击至函谷关(今河南灵宝东北)。
庄襄王闻听秦军惨败,不禁急怒攻心,一病不起,眼看一日不如一日。吕不韦见此情形,心中暗喜:大王若死,太子将即位。但太子年幼,不足以担负起治国重任,必将委国事于我。那时我将独揽秦国大权,就可尽展胸中抱负,谋取天下了。
庄襄王弥留之际,将赵姬、太子、吕不韦以及一些宗室重臣召至榻前,交代后事:他让太子拜吕不韦为仲父,又向赵姬和嬴政交代了几句,便撒手人寰。
公元前247年,嬴政即位,尊母赵姬为太后,相邦吕不韦为仲父,国事皆托于二人。
秦王政元年(公元前246年),秦军刚败,国君又亡,少主即位,权臣掌国。各国认为有机可乘,都蠢蠢欲动。
晋阳首先传来反叛的消息。晋阳原是赵地,秦昭襄王四十八年(公元前259年),秦将司马梗攻占晋阳,置太原郡。此地离秦都咸阳较远,民风强悍,庄襄王二年曾反叛过一次,被蒙骜平定。赵国此时见秦国局势不稳,便挑唆晋阳之民反叛,试探秦国的动向。
秦国是兵马万乘之国,秦军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但自从被五国联军打败,逼至函谷关内,秦国民心士气都受到极大的打击。
吕不韦知道这是对他掌政的一个考验,如果处理不慎,不仅六国会趁机共谋秦国,而更为不利的是朝中宗室贵胄会以此为攻击的口实,动摇他在国中的地位。
自掌政以来,吕不韦为巩固势力,大量安插亲信在朝中为官。宗室大臣都对他心怀不满,但惧其权势,只有暂时忍让。同时,他也注意拉拢一些失意旧臣。蒙骜败于五国联军,按律当以死罪论处,吕不韦力保蒙骜,并承担兵败之责,使他免于获罪。
为平定晋阳叛军,吕不韦决定重新起用蒙骜,秦军是他势力控制的薄弱之处,重用蒙骜可以收买一部分秦军之心。并且将来扫平天下,还要依赖这些人,因此他对秦军将领远比宗室大臣要宽厚得多。
于是,吕不韦招来蒙骜问道:“将军对晋阳之事有何良策?”
蒙骜曾平定过晋阳之乱,对情况极为熟悉,他极有信心地道:“相邦,只要您下令,末将立刻将晋阳踏平!”
“将军武略,天下闻名。平定晋阳,易如反掌。只是晋阳一反再反,需要一个妥善之策方可。”
“当地之民刁顽,不服管束,一是因秦法严厉,他们都不惯约束;二是因郡守为秦人,不熟当地民俗,极易引起冲突。所以末将认为平定晋阳之后,当以亲近我大秦之当地人为郡守,才可使晋阳不至复叛。”
吕不韦略一思索后道:“将军之言甚有道理,只是以当地之人为郡守,易为亲情所累,难以公正执法。我看将军平定晋阳之后,可选派邻近之地的秦吏为晋阳郡守,只要其熟悉当地民俗即可。另外,将军除对贼首严惩之外,可将当地愚顽之人迁出,将大秦之民迁入,这样一来,不必大肆杀戮也可使其不再反叛。”
蒙骜本来心中对吕不韦极为不服,认为他原是一商贾,仅仅是因相助先王之功,才被拜为相邦,并无什么本事。现在见他处理晋阳之乱,有条不紊,心中甚是佩服。
之后,蒙骜率领秦军很快就平定了晋阳之乱。六国见秦国依然强大,便不敢轻举妄动。可吕不韦明白,只要五国联军还在,各国合纵之势不散,秦国的危机仍然存在。而五国合纵主要是因为无忌的威望,只要除去他,五国联军就不足为惧。魏王量小气窄,疑心甚重。吕不韦看准此点,立即派人去魏国行间。
秦间到了魏国,收买了被无忌矫杀的晋鄙门客,让他们四处传言无忌德高望重,应为魏王。谣言传至魏王耳中,果然引起了他的疑忌。他下令罢免了无忌的兵权,让其回朝。
无忌接到魏王命令,无可奈何,只得回国。他知道自己一走,五国合纵之势必散,因为再没有第二个人有他这样的威望令五国信服。五国合纵离散,必给强秦可乘之机,所取得的大好形势也将付之东流。但他若不交出兵权,就将引起魏王的疑忌,那他的信义贤德之名将不复存在,魏国也将因此而起内乱。万般无奈之下,无忌只好回到魏国,成天与门客吃喝玩乐,纵情酒色,再也不想引起魏王的任何猜忌。
五国联军无核心之人领军,合纵自行离散。秦军趁机攻伐魏国,一战斩首三万。捷报传来,秦国上下一片欢腾。吕不韦的声威也随之大振,无人再怀疑他的掌政能力。
自消除五国威胁后,吕不韦便将精力用在嬴政的身上。每次坐在嬴政的身边,教他如何处理朝政,吕不韦都感到特别的温馨,有如平常人家灯下课子一般。嬴政聪颖好学,闻一知十,令他很欣慰。
但令他不安的是,每次他教嬴政,赵姬总是默默坐在一边注视着他们,当他与赵姬的眼光相遇时,那眼神中的幽怨之情让他感到心悸。
吕不韦知道赵姬眼中所诉说的内容。庄襄王已死两年,整个后宫中除了嬴政,再难见到一个真正的男人,而赵姬年不过三十,这后宫的寂寞清冷让她如何能够忍受?现在这种情形,让赵姬不由自主地想起与吕不韦相处的那段时日。如果不是吕不韦把她送给异人,这不就是一家人吗?
在邯郸时,赵姬独自抚养着两个孩儿,为生计所累,无暇顾及其他。如今在秦宫衣食无虑,一切有人侍候,反而令她感到寂寞难耐。如今她大权在握,再也不是邯郸那个任人摆布的弱女子了,就连眼前权倾朝野的相邦吕不韦都要听她的命令。她决心找回失去的一切,把吕不韦紧紧抓在手中。
这一日深夜,吕不韦刚刚从嬴政那里出来,就被太后派来的宦官叫去。
太后深夜相请,又没说明是何事,这令吕不韦心中有些不安。但是太后的命令不容推辞,虽然他曾经是赵姬的主人。
吕不韦一路跟随宦官到了高泉宫。
高泉宫曾是宣太后的寝宫,她曾亲掌秦国朝政,显赫一时,其寝宫在秦室宫殿中最是富丽豪华的。这里除了嬴政和成蛟,即使贵为王室公子也不能随便出入,除非是奉了太后之命。
到了高泉宫,一宫女将吕不韦引入内宫。此时已是深夜,宫女引着吕不韦在廊榭之中迂回转折,来到一座宫殿之前停下道:“相邦请进,太后已经等候多时。”吕不韦点点头,只身进入殿中。
殿内灯火通明,越发显出其金碧辉煌。吕不韦略一打量,即看出此宫殿与秦国宫殿有些不同。秦国建筑粗朴豪放,以实用为主,甚少华丽的装饰,而这里却是赵国宫室的风格,赵姬是赵人,仍保留了一些赵人的习俗。
吕不韦往里走了几步,掀开一帘白纱缦,便看见赵姬一手扶头,斜靠在大殿正中的床榻上,心中暗赞——好一个妩媚的女人!
赵姬是经过一番刻意的修饰打扮后才召见吕不韦的。只见她头戴碧罗芙蓉冠,插上五色花饰,一袭五色花罗裙衬托出她娇柔的体态,整个人明艳多姿,散发出成熟女人的魅力。
殿中只有一个侍女,她见吕不韦进来,遂小声对闭目养神的赵姬道:“太后,相邦来了。”
赵姬睁开眼睛,直起身子,望着缓步走来的吕不韦,心中怦怦直跳。
吕不韦步态沉稳,步伐有力,显得庄重而自信。
“臣吕不韦拜见太后,不知太后深夜相召有何要事?”吕不韦躬身行了一礼后问道。他身为秦王仲父,是朝中唯一可以不行下跪参拜之人。
“相邦劳累一天,哀家深夜相召,相邦不会怪罪吧?”赵姬笑道,示意吕不韦坐在左侧的案几之后。
“微臣不敢。”吕不韦见太后回避自己所问,便不再追问,默然坐到案几之后。他是一个懂得适可而止、适时发问的人。
“相邦白日忙于朝政,夜晚又要教导政儿,整日为社稷劳累,哀家一直想酬谢相邦,所以深夜冒昧请相邦前来。”赵姬话音刚落,一列宫女鱼贯而入,迅速在赵姬和吕不韦面前的案几上摆好酒菜。看来今晚无论如何都要陪太后一饮了,吕不韦在心中苦笑。
“此乃微臣分内之事。臣只有尽心尽力,方不负先王临终所托和太后垂爱之心。”
赵姬微笑道:“既是如此,哀家就敬相邦一爵。”
“微臣不敢,还是臣敬太后一爵。”吕不韦端起酒爵,一饮而尽。
这时帷幔之中响起一片丝竹之声,吕不韦听了一会儿,感叹道:“太后还没忘记赵乐啊!唉,这熟悉的乐曲已有好几年没有听到了。”
秦人先祖居住在偏远的夷狄之地,民风强悍尚武,其音乐也雄浑粗犷,多为鼓舞士卒冲阵搏杀之作,而六国之乐经过多年演变,已成为丝竹柔靡之声。
吕不韦早年出入各国,对各地音乐都有所了解,后来在邯郸居住多年,对赵乐更为熟悉喜爱。一曲听完,他赞道:“如此妙曲令人感动,使臣不禁想起往日邯郸之事。想不到太后离赵多年,还是如此喜爱赵乐。”
“哀家幼习赵乐,故国之声怎能忘记?唉,想起赵国之日,正如昨日之梦啊!”
赵姬的感慨神情也引得吕不韦不胜唏嘘,他听着熟悉的赵乐,在赵姬频频劝酒之下,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纵情酒色、放荡不羁的日子。
赵姬饮下几爵酒后,玉面更是娇艳欲滴,举手投足也少了刚见面时的局促,更增添了一份娇媚迷人之态。她感受到了吕不韦灼人的目光,便低下头,显得更为娇羞。在两人的心中,仿佛又回到了在邯郸时的日子。
初见赵姬时,她是邯郸欢场中以歌、舞、琴三绝享誉的美人。而吕不韦是有名的大商贾,过着布衣王侯的生活,但他知道自己再有钱也只是贱民一个,富而不贵,他希望有朝一日富贵荣华加于一身。
异人最落魄无依的时候,吕不韦遇见了他。他知道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只要自己帮异人成为秦国之主,那就是一笔赢利无数的买卖。
异人此时年仅十六,尚未婚配。吕不韦为了更好地控制异人,便花重金买下了赵姬。但他并没有马上将赵姬送给异人,因为马上送去固然能赢得异人的欢心,但并不能达到长久控制异人的目的。他要训练赵姬,让她言听计从,然后通过赵姬去控制异人。
吕不韦知道赵姬家境贫寒,便送去大量钱财,还指点赵姬之兄赵成经商之道,使其家人再不用为衣食发愁。此举让赵姬感激不尽,她也因此深深地爱上了吕不韦。虽然吕不韦相貌平平,但他东奔西走,阅历丰富,待人和气,丝毫没有暴富之后的强横霸道,其成熟的男人气质让她深深迷醉。
但吕不韦却不为赵姬的柔情所动,他请来最好的礼仪师傅教她宫廷礼仪。赵姬虽有绝世容颜,但因在娼门乐户中长大,难脱浮华做作之气,这对异人来说,偶见或有新鲜之感,长久相处必会生厌。按照吕不韦的安排,她日后将被异人立后,岂能有这种贫贱气质?
当赵姬知道自己仅仅是吕不韦晋身的阶梯时,不禁肝肠寸断,珠泪涟涟,她决定试探一下吕不韦。她调好琴弦,低眉垂首而坐,其庄重典雅之姿博得吕不韦的赞赏。她轻抹慢捻,乐声随即轻柔地飘出。她轻启朱唇,缓缓唱道: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
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送子涉淇,至于顿丘。
匪我愆期,子无良媒。
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
自我徂尔,三岁食贫。
淇水汤汤,渐车帷裳。
女也不爽,士贰其行。
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
这是一首卫风《氓》,是一位妇人遇人不淑后的怨叹。赵姬心有同感,唱得动情至极。特别是唱到“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时,更是神情投入。吕不韦沉迷于赵姬的歌声之中,没有注意她的神情有异。
“好!简直是人间仙乐!只是明日见到异人,千万不可弹唱郑卫之音,让他小瞧于你!”吕不韦在赵姬唱完之后,不忘告诫道。郑卫之音被王室贵族和士大夫们视为淫乐,只在私下里演奏传唱,公开场合只弹唱雅乐。
“是,妾明白。不过妾有一事要告诉主人。”赵姬明白吕不韦的用意,但仍不忘自己的目的。
“有何事?”
“妾……妾上月已经停信,怕……已有身孕了。”
吕不韦听后颇为震惊,赵姬楚楚可怜之态又使他不忍责备。他阴沉着脸,皱着眉头在心中盘算这件事。
现在只有让异人尽快接受赵姬,拖得越久越难以掩盖,而再找一个赵姬这样的美女不仅难,而且也晚了。异人那小子倒好糊弄,只是将来赵姬生的是儿子,那我吕不韦的儿子不是成了异人的吗?异人尚无子……如果……他成为异人的嫡长子,则将来大有可能继承秦王之位,那么秦氏的江山不就被我吕氏取代了吗?吕不韦想到这里,不由心中暗喜。
他不动声色地吩咐赵姬:“这事你不要再对任何人说,尤其是异人。你只需好好准备,明日我就要宴请他。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别怪我翻脸无情!赵姬,你是个聪明的女人,我就不与你细说其中的利害了。”
吕不韦阴冷的话语让赵姬心寒,她原希望吕不韦闻听她有身孕后能把她留下来,可这最后的试探竟也毫无作用。
我看错他了!他是一个只需权势和财富,不要儿女温情的人。我只是他的一颗棋子,一个取得权势的工具。赵姬的心在滴血,她的情意在被无情地践踏后又被残忍地抛弃了。她感到极度的伤心绝望,迎着吕不韦冷酷的目光,低头木然答道:“妾知道了!”
第二天异人前来赴宴。他早听说吕不韦藏有一位绝色美女,但是对方不提,自己也不便相问,所以一直无缘与赵姬相见。此次一见赵姬,异人即为其倾倒。在他的一再要求下,吕不韦才将赵姬送给了异人。
九个月后,赵姬生下嬴政,吕不韦和异人都欣喜不已。只有赵姬在心中怨叹,不知道这孩子将给她带来什么。孩子的出生就酝酿着阴谋,他的一生又会怎样呢?
吕不韦和赵姬都沉浸在回忆之中。吕不韦感到得意,一切正如他所谋划的那样,他不仅成了诸侯中最强大的秦国之相,而且他的“儿子”也成了秦国之主。
二人已有些醉意,殿中的宫女乐师不知何时已退下去了。赵姬似乎被触动了心怀,低头坐在那里嘤嘤而泣。吕不韦早已忘了太后、相邦之分,他摇晃着站起来,走到赵姬身边喃喃道:“赵姬!你不要伤心,我来了,没人敢欺负你!”
赵姬一头倒在吕不韦怀中,紧紧抱住了他。吕不韦有些晕眩,欲火上涌。他像一匹失去控制的烈马,紧紧地搂住赵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