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在什么时期,什么地方,人类活动其实都具有相同的特征。一直以来,只有人类具有言语能力。他们过着群居的生活。人类的繁殖并不是盲目的,而是遵循着一定的规律。人类制造并使用生产工具。他们的社会生活受完整的制度体系制约,这种制度体系可以因社群的不同而有所差别,但其一般形式却是始终不变的;且尽管各自的发展进程不同,但均发挥着经济、教育、政治和宗教的作用。
从其广义来看,人类学是一门旨在研究“人类现象”的学科。“人类现象”无疑也是一种自然现象。然而,相比动物生活的各种形式,“人类现象”表现出了一些恒定的、独有的特征,这就要求我们应该以一种独立的、不同的方式研究它。
因此,我们可以说人类学的历史和人类自身的历史一样久远。从有史实记载开始,我们发现那些曾陪同亚历山大大帝游历亚洲的编年史作者们的作品,已经明显地开始以我们称之为人类学的视角审视问题。色诺芬(Xénophon,约前430—前354)
、希罗多德(Hérodote,约前484—前425)
和帕萨尼亚斯(Pausanias,143—176)
的作品更蕴含着高度的哲学意义,亚里士多德和卢克莱修(Lucrèce,约前99—前55)
亦是如此。
在阿拉伯国家,大旅行家伊本·白图泰(Ibn Batouta,1304—1377)
和历史学家、哲学家伊本·赫勒敦(Ibn Khaldoun,1332—1406)
在16世纪时就拥有一种确确实实的人类学思想。正如好几个世纪之前,为了收集宗教资料,中国和尚去往印度,而日本僧侣也曾为此来到中国。
在那个时代,中日之间的贸易交流途经朝鲜半岛,而在那里,从公元7世纪开始,便萌生了对人类学的好奇。据古老的编年史记载,文武王(Munmu,626—681)
的弟弟接受成为宰相的条件是必须首先隐姓埋名地到全国各地旅行以便观察人们的生活。这便是第一份人种志调查,尽管老实说今天的人种志学者们并不愿意承认它。因为就好像是这位朝鲜显贵成了主人,而他们则变成了希望与之共眠的情妇。在朝鲜的编年史中还记载着这样一件事:一位王后的儿子因编纂了关于中国和新罗民俗的书籍而被尊为朝鲜最伟大的十名圣贤之一。
中世纪,十字军东征令欧洲人眼界大开,发现了东方,继而通过13世纪时被罗马教皇和法兰西国王派遣到蒙古的密使们的讲述认识了东方,14世纪时马可·波罗在中国的居住经历更让欧洲人了解了东方。文艺复兴初期,人们开始归类各种各样的具有人类学思想的原始资料,如奥斯曼帝国入侵到东欧和地中海后产生的文学。介绍中世纪民俗的一些别出心裁的文学作品丰富了古希腊、罗马文化作品中关于那些身形巨大、习性奇怪的可怕的野蛮人的描述,这种野蛮人也被称为“普林尼式种族”,因为公元1世纪时,老普林尼(Pline l'Ancien,23—79)
在他的《博物志》中对此有过最初的描述。日本人对这种形象并不陌生,但也许是由于闭关锁国的原因,这种形象存留在日本人脑海里的时间更长。我第一次来日本时,收到了一部1789年出版的百科全书作为礼物,书名为《增补训蒙图汇》(
Zôho Kunmo Zui
)。在该书的地理学部分,就记载着一群长着极长的胳膊和腿的奇怪的外族人。
同一时期,欧洲获得了更多关于外界的资讯,并不断积累着实证,这些认知从16世纪开始,伴随着地理大发现,从非洲、美洲和大洋洲源源不断地涌向欧洲。很快地,游记作品在德国、瑞士、英国和法国大肆流行起来。影响广泛的旅游文学给人类学的研究提供了素材。以法国的拉伯雷和蒙田作为代表,这类文学作品自18世纪起开始蔓延至整个欧洲。
在日本我们发现了同样的现象,但由于缺少对遥远国度的直接了解,旅行往往是虚构的。如大江文坡(Ôe Bunpa,?—1790)
就杜撰了一次在某个名为Harashirya的地方的旅行——实际上就是巴西,那里住着“不会种植谷物、以枯树根为食、没有首领、崇拜善射之人”的土著人。这基本上和两个世纪前蒙田的叙述一致,他在和一些被航海家带回到法国的巴西印第安人交谈后如是说。
尽管认定人类学的研究始于19世纪,在今天得以普遍应用,但最初的研究动机却是出于一种“古董商的好奇”。我们注意到那些重要的古典学科,如历史学、考古学、文献学和自然科学都被顺理成章地安排进大学课程,但却忘了自己身后的遗留物。于是,好奇者们便像拾荒者一样,开始收集这些被其他科学不以为然地丢弃在知识垃圾箱中的残枝末节。
起初,人类学大概就只是一些独特、奇怪事件的结集。然而,我们渐渐发现这些残枝末节要比我们所认为的重要许多。原因说来很简单。
自己与他人的共同点最能让人印象深刻。历史学家、考古学家、哲学家、伦理学家和人文学者都会从新发现的民族中寻求认证,证明其关于人类过去的猜想是正确的。这解释了为什么在文艺复兴时期的地理大发现中,最初,旅行家们的故事并没有引起人们的关注。因为比起发现新世界,人们更多地在找寻着人类的过去。野蛮人的生活方式证明《圣经》中,以及希腊、拉丁作家们笔下的亚当花园、黄金时代、青春之泉、亚特兰蒂斯或财富岛等都是真实存在的。
我们曾一直忽略,甚至一直拒绝看到差异,但这些差异对于研究人类来说却是最重要的。正如让-雅克·卢梭所说:“为了发现特性,首先应该观察差异。”
接着我们便发现,这些独特的、奇怪的现象之间的联系比我们关注的那些我们认为重要的现象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这些被忽略的或才开始被研究的东西,如不同的社会用来在男人女人之间分配工作的方式(在某个社会中,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负责陶器制造、编织或耕种?)让我们在对比和归类人类社会时有了比以往更为坚实的依据。
除了分工,还有居住方式。一对年轻人,婚后要住在哪里?是和丈夫的父母住还是和妻子的父母住?或是有一个独立的住处?
同样的,家系认定和婚配方式也长期被忽视,因为它们看上去很多变且毫无意义。为什么在很多国家中,人们把堂兄弟、堂姐妹看成是真正的兄弟或姐妹,因而禁止他们之间的婚姻,表亲之间却可以结为夫妇,即使不是强制的规定?又为什么阿拉伯国家几乎是唯一一个例外的?
还有饮食的禁忌,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通过禁食某类食物来试图表明其独特之处,例如:犹太教徒和伊斯兰教徒不吃猪肉,某些美洲部落不吃鱼,还有一些地方不吃鹿肉,如此等等。
所有的这些独特性其实就是人类之间的差异。因为实际上,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所以这些差异是可比较的。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人类学家对于那些表面上看起来微不足道但却可以用来简单地归类种群的差异产生了兴趣。人类社会的多样性中自此又增添了一种办法,它与动物学家、植物学家归类物种采用的办法相同。
在此方面,最有效的研究是关于亲子关系认定和婚配方式的。事实上,人类学家所研究的社会,其人数是不确定的,从几十人到几百人或几千人不等。尽管如此,这些社会与我们的社会相比,规模还是很小的。因此那些社会中的人类关系具有个人属性。最好的证明就是无文字社会试图按照亲属模式来构建成员之间的关系,即所有人都是各自的兄弟、姐妹、堂表兄弟、堂表姐妹、叔舅、婶姨……如果一个人不是亲属而是陌生人,那么他便会成为潜在的敌人。人们甚至不需要查阅家谱,因为在很多社会中,用简单的规则就可以给每个人按其出身指定某个等级,划分等级时主要依据的就是亲属关系。
然而,无论科技和经济水平如何低下,无论社会习俗和宗教信仰如何不同,每个社会都拥有一套亲属关系术语和区分合法或非法夫妻的婚姻规则。由此我们便有了第一个区分和归类不同社会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