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着立太子一事,皇子们上演的兄弟阋墙终于画上了休止符。四阿哥雍正帝如今与其说是其他阿哥的兄弟,不如说是他们的君主。雍正帝名胤禛,兄弟们的名字中的第一个字是共通的。在中国固有的传统习惯中,天子之名需要避讳,无论在口头上还是在文字上都禁止出现。因此天子的名讳,不允许出现在过去是兄弟、如今已是臣子的名字中。于是,一条特别的敕令被颁布,阿哥们名字的第一个字全部被改为“允”字。中国式的独裁皇帝没有兄弟。在观念上可能有兄弟,但现实中并不存在。因为一旦出现在皇帝面前,即使是兄弟也全部转变为臣子。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可能有臣子以外的人。能否成为天子,让原本站在同一起跑线的兄弟之间产生了天壤之别。因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康熙帝的皇子们为何要拼命争夺皇太子之位了。
雍正帝刚一继位,似乎世间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康熙帝统治长达六十一年,的确过长了一些。独裁君主一人持续统治国家六十余年,自然难免在政治上逐渐走向因循姑息。无论是官吏还是人民,一直被一个皇帝统治也难免会感到厌倦。万民注视着新皇帝的一举一动,期待着万象更新。
翌年正月元日,大清改元雍正,是为雍正元年(1723)。新皇帝年四十六岁,他在壮年时期蛰伏于藩邸,拜此所赐,世间传说他是尝尽了酸甜苦辣、富有深切同情心的君主。他精通学问和文学艺术,尤其对禅学造诣颇深,深知禅学之奥义。在宫中,迫于皇帝的生母皇太后的威压,嫔妃和宦官整日低声下气、诚惶诚恐。其同母弟十四阿哥手握大军于西部边陲,而且在十四阿哥手下实际负责全部军务的总督年羹尧之妹是在雍正帝后宫中地位仅次于皇后、备受宠爱的年贵妃。从这一点来看,雍正帝完全不用担心新帝即位初期常见的军队叛乱、民间不稳等问题。即使换了天子,社会也注定会太平无事。那么,在这个太平无事的社会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中央政府方面,新皇帝即位之时设立了最高政治会议,任命了四位最高委员(总理事务王大臣):八阿哥、十三阿哥、大臣马齐和大臣隆科多。全国上下齐心一致,雍正帝的位置可以说稳如泰山,看起来似乎没有给企图从外部趁隙作乱的人留下哪怕一丝头发的空隙。
尽管如此,不知从何传出的奇怪谣言如风一般在世上传播开来:雍正帝的即位不是先帝的意思,是通过阴谋实现的。康熙帝在临终之际,把大臣隆科多召到身边,拿笔在他的手上写下“十四”,让他展示给皇子们,即让十四阿哥继位之意。但是被雍正帝收买的隆科多将“十”字用手指盖住,只将“四”字展示给众阿哥看,因此四阿哥即了位。另一种说法是隆科多用舌头舔掉了“十”字。还有传言称康熙帝在纸上写下“传位 十 四阿哥”,雍正帝将其盗出,将“ 十 ”字改写成表示对象的介词“ 于 ”,于是就被读作“传位‘于’四阿哥”了。
当然,也有与这样的谣言针锋相对,站在雍正帝的立场上为其辩护的言论。
不,不,雍正帝的继位是水到渠成、势所必然。在康熙帝的皇子之中,大阿哥因为诅咒皇太子之事被拘禁;二阿哥即废太子;三阿哥因为头脑驽钝,对谁都不构成威胁。接下来不就轮到四阿哥了吗?另外,新皇帝和先帝有特别深厚的缘分。除太子以外,皇子们幼年时期都被养育在大臣等的家庭中,唯独四阿哥被留在宫中,在康熙帝第二位皇后(孝懿仁皇后)身边长大成人,先帝最清楚他的人品,对他寄予厚望。如果原本准备传位给十四阿哥的话,必定不会将最重要的皇子送到千里之外。先帝驾崩之前不久,屡次派遣四阿哥代替先帝巡查仓库、代行祭天大典等,也正是因为有意传位于四阿哥。
在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中,在感情上最能激起人们的兴趣的当然是对雍正帝不利的传言。对成功者的嫉妒、对权力者的反感在任何时代都存在,但这些谣言无休无止必定有什么原因。雍正帝毫无疑问把传播谣言的罪魁祸首锁定为八阿哥。
被任命为朝廷的四位最高委员之一的八阿哥绝对谈不上春风得意。雍正帝对待八阿哥表面上看起来极其慎重有礼。但对八阿哥而言,越是受到礼遇越是心情不快。无论是出席朝廷会议的时候、走在路上的时候,还是在家休息的时候,他无时无刻不感到雍正帝的密探就在身边盯着自己。不,所有人在不经意间都叛变到了行情大好的雍正帝一方,变成了监视自己行动的走狗。最高委员中的另一个人,兄弟十三阿哥正是如此。
八阿哥和十三阿哥同时被授予亲王爵位,分别为廉亲王和怡亲王。在清代,皇子不一定都会成为亲王。他们的爵位逐渐上升,最高爵位即是亲王。在八阿哥的亲朋们前往祝贺这位新亲王的时候,八阿哥却满面愁容地说道:
何喜之有?我头不知落于何日。
八阿哥不经意间说漏嘴的话意味深长,被密探一字不漏地传到了雍正帝的耳朵里。
这个无礼的家伙!不可饶恕!
雍正帝暗下决心。虽说是兄弟,但现在自己已经践天子之大位,比起兄弟之情,君臣之义更为贴切。身为臣子,对君主表示不满和反感的就是乱臣贼子。如果因为是兄弟就饶恕他的话,如何能够要求万民效忠于朕呢!
虽说如此,再等等,再等等。现在还不是反目的好时候。一定要等到时机成熟,牢牢抓住他的尾巴的时候再下手。在点燃炸弹之前,将它一直紧紧搂在怀中才是最安全的。
雍正帝若无其事,寻常一般地对待八阿哥,命令他做各种各样的事情。自不必说,无论何时密探们都在从各个角度暗中窥视着这些行动。八阿哥接到的首项任务是营造先帝山陵的工程监督。八阿哥深知雍正帝勤俭节约,因此尽可能压缩了工程的预算。建造山陵需要红土,按照先例应当从北京运来,但由于脚价太高,权且代以当地的红土。
怠慢先帝的山陵工程,偷工减料,想要让朕蒙受不孝的恶名吗?!
与八阿哥的预期相反,他竟然受到了雍正帝的斥责。接下来的工作是管理上驷院。因为牧场有太多毫无用处的马匹,他计划缩减马匹的数量。
是说先帝的做法太过奢侈了吗?若有大事,有多少马匹也不算多!
再次被训斥的八阿哥愈发灰心丧气了。接下来他又被命令去整饬内务府的人事。这个工作若是处理不好,很是遭人怨恨。最初的整顿计划被斥责为太宽松。管他呢,破罐子破摔吧。果不其然,这次大刀阔斧的改革引起了激烈的反对。内务府的人员高举反旗蜂拥而来。虽然骚乱在发展成为暴动之前被镇压了下去,但得知这件事的雍正帝无法保持平静,认为这次骚动想必是八阿哥为了让天子怨恨而故意导演的一出闹剧,说不定骚乱本身就是八阿哥暗中煽动起来的。
八阿哥想着,无论如何都会遭到憎恨,于是在被问到是不是煽动者的时候,不管什么都“是,是”地点头承认。他的承认却令雍正帝更不满意。八阿哥才不是因为不是对手就沉默不语、低头认输的那种人呢。一步一步调查下来,雍正帝终于明白,对八阿哥煽动这次骚动的猜测确实无根无凭。那么这是他想要通过替人顶罪博得人气、赢得世间同情的策略吧?雍正帝如此胡乱地猜测。他让八阿哥明确指认骚乱中最先涌入八阿哥家的人,八阿哥根据目击的厨师的证词指出了五个人。接下来讯问那五个人,他们竟然都与骚动事件无关,甚至还有人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若是稀里糊涂地把这些人抓起来判了刑,舆论不会责备八阿哥,一定会谴责是天子的失误。雍正帝愈发觉得八阿哥面目可憎。八阿哥因为这次事件被剥夺了亲王的爵位,成为无爵位的皇族。
因为需要考察先帝的事迹,八阿哥被要求上交康熙年间赐给他的诏书和宸翰等,但他无论如何都不听命。他声称他的家人误将先帝宸翰与其他一些文件一同焚毁了。这些宸翰之中,有与皇太子问题相关的、康熙帝以严厉语气训诫八阿哥的语句。雍正帝无论如何都想要看到。八阿哥认为若以此为材料,被不怀好意地写入朝廷编纂的历史则会遗臭万年,因此,无论怎样都不肯上交。不管催促多少遍,八阿哥除以同样的话拒绝外别无他言:
天地明察,我绝无虚言。我若虚言,一家俱死。
雍正帝大发雷霆。
一家啊,说得好。清朝从天子到皇族不是一家吗?可见你是向天祈祷灭亡我清朝!宗姓之内岂容得此人!
八阿哥因为此事被削去宗籍、贬为一介平民。仅仅被降格为平民还不够,他被单独圈禁在宗人府中专设的单间里。从此,八阿哥便自暴自弃了。
自己本来一直食欲不振,也好,从现在开始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吧。日日保重身体,能活着的时候便好好活着。只要不杀我,无论多么艰难,我也要咬牙活下去给你们看。
听到这话,雍正帝怒不可遏。
这家伙已非皇族,乃一介平民。他那容易被误认为皇族的名字会给其他兄弟们添麻烦。给他起一个什么名字好呢?去问问他自己吧。
使者将旨意传达给八阿哥,他满不在意,只回答了一个字——“狗”。
好,让他变成狗!
雍正帝当即把八阿哥的名字改成了狗。满语中狗读作“阿其那”,从此在朝廷上人们不可再称八阿哥的真名,取而代之的则是“阿其那”。
若从雍正帝的角度来讲,他也有充足的理由。在独裁君主制之下,所有的人际关系必须建立在稳固确立的君臣关系的基础之上。无论是父子、兄弟还是朋友,一旦被置于君臣关系之前,必然失去它的全部价值。诚然,雍正帝和八阿哥过去是兄弟,但在雍正帝即位之后,两人之间首先必须是君臣关系,其次才是兄弟关系。若先顾及兄弟情谊,君臣关系就无法确立。在独裁君主制下,君主也被赋予了独裁的义务,即使是兄弟,对将君臣关系视为儿戏的人,必须教育他不管怎样都必须将君臣关系视为重中之重。中国的古语有“教不严,师之惰”的说法,即教师若对学生不进行彻底而严厉的教育,应当问其怠慢之罪。同样,处于独裁君主的位置如果树立不好独裁君主的威严,那就是君主的疏忽。并且,君主若对兄弟尚且不能彻行独裁,如何对万民进行独裁!
尽管如此,雍正帝对八阿哥的迫害也着实过甚。八阿哥与雍正帝的严苛恰好相反,很早就博得了宽仁长者的名声,世人在不知不觉之中同情八阿哥也不无道理。
于是,各种各样的谣言风一样地在世间流传,其中有这样一个:
十月作乱,八佛被囚……雍正帝是加害者,八阿哥是被害者。军民怨新主。……军民齐崛起!
十月是雍正帝诞生的月份。“八佛”不消说是指八阿哥,因为他的温厚,经常被赋予“佛”的绰号。雍正帝听闻此事甚感不安,但表面上对此显得很冷淡,他说:
似此凶张、恶诈、奸险之佛诚自古所未闻。果真是佛与否听之于舆论。
所谓舆论,不外乎文武大臣等百官集议于朝廷罢了。大臣们按照雍正帝的指示,组织了特别审判会议,对阿其那的行为进行审议,最终列出阿其那四十条罪状,对他进行参劾。雍正帝下达最终判决:
阿其那犯下的所有恶行皆为激怒朕。朕若加刑于他,天下之愚者必定以此将恶名加诸朕,如此则正中阿其那下怀。朕才不会上这个当。
因此,雍正帝命令八阿哥如从前一样过着单独圈禁的生活。
同样的迫害无疑也会被施加在和八阿哥最亲密并因八阿哥之事和雍正帝交恶的九阿哥身上。康熙帝临终之际,九阿哥的生母宜妃想要冲到先帝枕边,因此与雍正帝的生母德妃发生过激烈冲突。雍正帝即位之后,在召回同母弟十四阿哥的同时,派遣九阿哥取而代之奔赴西宁。他当然没有赋予九阿哥大将军这样光耀的称号,此举只是为了将他放在与自己关系紧密的总督年羹尧身边受其监视。最为要紧的是,以此切断他与八阿哥的联系。
九阿哥在年羹尧的监视之下,受到的待遇几乎与阶下囚一样。密探把他的一举一动都报告给了雍正帝。雍正帝的钦差宗楚来视察的时候,九阿哥说:
我如今于世间毫无希望和野心,正欲抛却凡世出家修行。不知可否给我多些自由?
雍正帝接到使者的奏报,抓住九阿哥的话柄不断诘问:
若是出家则不成兄弟,舍弃世事则不成君臣。是想成为既不是兄弟又不是君臣身份吧?
九阿哥偷偷给在北京的十阿哥送信,但信在途中被截获。信中写道:
事机已失,追悔无及。
这句话意味深长,可以任意解读。雍正帝自然将其解读为某种阴谋。这封信暴露之后,九阿哥开始用暗号与在北京的家人互通书信。九阿哥对基督教抱有兴趣,和西洋传教士颇有往来。甚至在九阿哥被派往西宁的时候,葡萄牙传教士穆敬远(João Mourão)也追随他一同前往。但是他白天需避人耳目,只有晚上才从窗户出入。九阿哥可能已经偷偷地接受了由穆敬远主持的洗礼。因此,九阿哥与其子懂得罗马字母并非不可思议之事。其后,他们用罗马字母写信,在北京与西宁之间鸿雁往来。
九阿哥之子所写的从北京送到西宁的密信虽然被慎之又慎地缝在夹衣之中,但还是被城门官发现了。这封信被拿给西洋传教士看,但传教士回答看不懂这些文字。
朕未曾禁止九阿哥与家人书信往来。至于别造字样,巧编格式,缝于(骡夫)衣袜之内传递往来,阴谋诡计甚于敌国奸细。定是有何企图。速速严查。听闻九阿哥身边的太监聚敛了大量钱财,一并严查钱财的来源。
按照雍正帝的命令,宗人府决定剥夺九阿哥的皇族身份。既然不再是宗室就必须改名。至于改什么名字,雍正帝又派人去问了九阿哥,九阿哥的提议让雍正帝不太满意——“改成猪”。
于是,九阿哥的名字被改成了猪,因为九阿哥身体肥胖滚圆。在满语中猪被读作“塞思黑”。此后“塞思黑”就变成九阿哥户籍上的名字了。其兄阿其那在特别最高审判会议上受审之时,塞思黑也一并受到审判。与阿其那的四十条罪状一样,塞思黑被列举罪状二十八条,也受到参劾。塞思黑最初被发配到西宁边疆,临行之时脱口而出:
越远越好。
这无心之言传到了雍正帝耳朵里,雍正帝反而把他召回,安置在了离首都很近的保定府,单独圈禁起来。雍正四年八月末秋风起时,塞思黑因患痢疾而病亡。即便得到塞思黑病笃的报告,雍正帝也只是不紧不慢地下令派遣医生为其诊治,但塞思黑没能等到医生到来。
伊恶贯满盈,获罪天祖,已伏冥诛。
雍正帝如此自言自语。阿其那也在九月初病死了。九阿哥和八阿哥相继死于圈禁之事不得不令人生疑。社会上风传,恐怕是相关官吏对两位施加了适当的“处置”吧。
雍正帝的同母弟十四阿哥最终也未能逃脱雍正帝的迫害。虽说是同母所生,但年龄相差十岁的兄弟俩自幼就关系紧张。雍正帝即位后立即将十四阿哥召回京城。
大将军十四阿哥因为有平定青海之赫赫武功,本打算在还都之时举行隆重的凯旋仪式。到达北京附近的时候,他派出使者向朝廷询问凯旋仪式的手续。雍正帝极其愤慨。
对天子无一句问候,肆无忌惮地询问凯旋仪式算怎么回事?!忘记了还在大丧之中吗?
对独裁君主而言,他没有同母兄弟。在宫中初次谒见时,十四阿哥打算以家礼相见,出乎其意料的是,雍正帝正等待着他施臣子之礼。看到十四阿哥并未打算行跪拜之礼,皇帝的侍从跑过去把他的头按到了地上。
这是迎接凯旋将军之礼吗?
十四阿哥激动异常。
这是谒见天子之礼吗?
雍正帝如此反问。
雍正帝觉得这样的弟弟绝不能留在京城,于是命令他去守护康熙帝的山陵,远离北京。后来又出现了妄图起兵谋反、企图拥立十四阿哥为皇帝的野心家,十四阿哥因此被原地圈禁。他十分长寿,一直活到乾隆时代,直到那时才最终被释放。
雍正帝对他的兄弟们的迫害并不是凭其喜好任意为之的。有时我们看到的雍正帝如施虐狂般的执拗是在独裁君主制下作为君主不得不履行的义务而已。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惊叹于雍正帝强韧的精神。在和注定不会对自己心服口服的兄弟们进行的心理战中,八阿哥、九阿哥到底不是雍正帝的敌手。他们或者失去分寸,或者情绪激动,在自己的内心感情上产生破绽,最终被始终冷静如一的雍正帝一步步逼向死地。作为成长于深宫的皇族,不得不说他的性格极其怪异。也许是四五十年空居藩邸的生活,以及其间被卷入兄弟数十人围绕着皇位继承进行残酷斗争的经历,锻炼出他如此特殊的性格吧。
虽说幸而获胜甚好,但其中的辛苦真是难以忍受。雍正帝一定是这样想的吧。他不想让这样的悲剧在自己的孩子们身上再次上演,其解决方法就是被称为“秘密建储”的制度。
雍正元年八月,皇帝召来诸皇子以及众大臣,宣布:
自古皇太子多不孝。盖因被立为皇太子者由此安心,再无学习之心、修炼之意志。再者,那些有野心的官僚们亦念此乃将来之天子,出于投机取巧之心,争相追随。故皇太子心生怠惰,流于奢侈,陷于邪道。历代圣明天子烦恼于皇太子之放纵者不在少数。即使大行皇帝亦对废太子束手无策。皇太子制度确实不佳。然而天子固有一死,不得不预为之计。朕有一良策。朕已于心中定下后继之人,但不会将其告与他人。仅将名字书于纸上,藏于小匣之内。将此匣置于高悬于乾清宫宝座之上的“正大光明”匾之后。视朕心中之继嗣者其后之言行,若其不致力于学、走上邪路,朕即重写名字,即时更换。朕若有事,无暇亲口指定继承人而驾崩之时,诸皇子、大臣共同开启小匣视之,其中所书名字即为皇位继承者。
雍正帝设计的新方法确实十分巧妙。此方法实施之后,有清一代一直遵行不改,也正因此清代没有出过愚蠢的天子。皇子们想要成为天子,必须不断地提高自身修养,让父皇满意。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意味着独裁政治的形式也被带入家庭内部。皇子们即使在家庭中、在父皇面前也只能是臣子。作为一介臣子,为了成为继承人必须不断地接受试炼。因此,真正的独裁君主无法拥有真正的家庭生活,无论何处都只剩下君臣关系,甚至不能拥有普通家庭一样的亲子生活。从此之后,清朝再没有立过皇太子,唯一的特例是雍正帝之子乾隆帝。他过度模仿汉族君主的做法,在其即位六十年时立其子,即后来的嘉庆帝为皇太子并随即让位,自己隐退成为太上皇。
至此,如果我们仅仅对雍正帝对其兄弟的迫害感兴趣,而忘记书写他对兄弟的友爱之情的话,就不能说是公正的。不得不说,八阿哥和九阿哥对于他们自己的悲剧,应当负有与雍正帝同样的甚至大于他的责任。他们执着于满洲时代的朴素的家族制度,认为父子兄弟应当团结一致、忧乐同享,像君臣这样的做派和形式主义背离了满洲的国粹。当然,这种思想与雍正帝的信念水火不容,他已经完全变成中国式的独裁君主,并以汉族的统治技巧使满族人得到安泰。但是,如果说兄弟之中有与皇帝的思想产生共鸣并以身示范,为使雍正帝成为独裁君主而尽力示好之人的话,雍正帝也必然会心存感谢。十三阿哥怡亲王正是如此。
十三阿哥怡亲王小雍正帝八岁。雍正帝与同母弟十四阿哥水火不容,却将十三阿哥视为心腹知己。从众多兄弟中脱颖而出的怡亲王行事谨慎正直,忠诚地侍奉着雍正帝。他身兼九职,勤勤恳恳地工作,尤其对肃清相当于财政部的户部纲纪用力最深。某次,雍正帝对大臣十分骄傲地说:
自怡亲王总理户部以来,一直被称为“伏魔殿”的户部面貌焕然一新,再无被贿赂诱惑之官员。若不信服,且试之。
朕虽信用尔等大臣而任用之,但若与怡亲王相比,似鸿毛与泰山。即使[将尔等百千聚集一处,朕倚赖未必如王一人也。]
怡亲王于雍正八年去世。雍正帝失望过度,饮食不进,寝不聊寐。
怡亲王事朕诚敬忠爱之心八年有如一日,自古以来无此公忠体国之贤王。前怡亲王避朕名讳将上一字改为“允”,今着改回原“胤”字。
雍正帝命令礼部在祭文中写作“胤祥”。这包含着从臣子升格再次回到兄弟关系的意思。即使是独裁君主,还是希望有兄弟亲情的。但有权利再次成为君主兄弟的只能是如怡亲王一般八年如一日,任劳任怨,比臣子更加尽心竭力的兄弟。只有完全成为臣子的兄弟,独裁君主才会将其视为兄弟。兄弟不是天生的,是天子赋予的地位。这正是独裁政治之下的君主家庭生活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