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魏晋时的名士，崇尚自然任性，反对矫饰，认为礼教束缚人性，而对于出自人性本能的“情”字，就有着特别的推尊。当时的大名士王恭有一句名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名士区别于红尘浊世中辛苦恣睢的人，常得无事，是无俗务牵缠，而痛饮酒与熟读《离骚》，都是任性放情的体现。《离骚》之所以是任性放情的名士们的至好，乃因它是缘情文学的极致，是后世作家只能仰望、只能心摹手追，却永远无法超越，甚至永远无法并肩的高居天中的北辰天极。刘勰称屈子的辞赋“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是对屈子辞赋成就的总括，屈原的作品，就像是中国文学的青藏高原，而《离骚》无疑就是珠穆朗玛峰了。
《离骚》的离通罹，遭受之义，忧动曰骚，离骚就是罹忧。心中积郁难消，发为文辞，如山泉之水，自然喷涌，谷中之风，顿为爽籁，作者何暇思及，借着自己的辞赋，去向楚王主文谲谏？他只是全然地彻底地忠实于内心，把幽微隐约怨悱芳馨的情致，没有一点矫饰，没有一点保留地倾泄出来。这就是文学为己的真义，也是一切优秀的文学作品成就其伟大的根源所在。
作者的内心芳洁崇高，故其文辞自然表现出芳馨高贵的格调。《离骚》以述祖德、证天命开始：“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于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他为自己的出身而骄傲，有着强烈的担荷天命的自觉。他重视德行的自我完善，不满足于天赋之性，更要修养天性，让先天之质与后天的文合而为一：“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他娓娓细述修学立德的历程中，所经历的彷徨怀疑：“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汩（yù）水流去疾之貌。罗霭其先生认为，不抚壮而弃秽的“抚”通“怃”，即爱之义，“壮 （壯） ”通“庄 （莊） ”，与秽恶相对，即为善之义。 （《文学杂志·第六期·读骚我见》） 屈子担心的是时移节换，年纪老大而一无所成，不爱善而弃恶，安得为君子？这才需要遵大道而乘骐骥，在修业进德的道路上勇猛精进。
这一层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工夫。有了这一层的工夫，再上考诸史，指出圣王尧舜，遵道而成其正大，桀纣猖披，违背天道而致覆亡。处此道术灭裂之世，小人结党，苟且而求安乐，为君子者，不能因忌惮遭殃，而忘了君国危殆。这是把修己的工夫扩充到治国，故能中立不迁，卓然不移。他的情感步步腾挪闪转，如惊鸿，如游龙：“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文中以“岂”“忽”“反”“固”“唯”几个虚字引带，就让直陈其事的赋笔有了跌宕起伏的层次，真气弥漫。“伤灵修之数化”的化，罗霭其先生以为当训为“讹”，伪言也。谓怀王初有成言，中间后悔，多次伪言饰之。其后洋洋宏文，皆从此主旨而发。
在《离骚》中，屈原上下求索，骋其奇瑰想象，兰皋椒丘，沅湘苍梧，悬圃崦嵫，咸池扶桑，阊阖阆风，现实与神话中的地域，打成一片，不知孰真孰幻。他再三申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这一坚贞不磨的精神，正是《离骚》中最惊心动魄的地方。因着这一坚贞的精神之力，他仿佛拥有了极致的神通：“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他借追求宓妃、有娀氏之佚女，寄托其相观四极，周流天下，思得贤臣共事的心志，然而终究是“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如何办？他想起远飏而去，请灵氛代为占卜，巫咸为之请神，但真到了要起行之时，却又徘徊反顾，不能自已。最后的《乱》 （乐曲终章） 说道：“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彭咸，是殷商末期的贤臣，谏纣不听，投水而死。屈子坚贞自守，而不为世所容，只有赴清流而死，以生命为代价，完成一出最壮烈的悲剧。
正如王逸《离骚序》所云：“自终没以来，名儒博达之士，著造词赋，莫不拟则其仪表，祖式其模范，取其要妙，窃其华藻，所谓金相玉质，百世无匹，名垂罔极，永不刊灭者矣。”后世所有的词赋家、诗人，终生企慕的，不过是能得《离骚》的一点影子罢了。在文学艺术的领域，是没有进化论的立足之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