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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河 Ⅱ

天亮了,空气湿润。两个犯人和其他二十个犯人一起被押到一辆牲口大棚似的敞篷卡车上。卡车的驾驶室里坐着两名全副武装的狱警,开车的是农场里的一个模范犯人。敞着篷的车厢里,犯人们被迫站得笔直,一个挨一个的身体像是给塞进盒里的火柴棍、弹壳里的火药芯子和一根根紧紧绑在一起的铅笔。一根铁链穿过每个犯人脚踝处的铁镣,再卡在车厢两头的钢板上。几把铁锹和镐头插空扔在犯人们的脚下,因为双脚被脚踝处的铁链卡得死死的,除了两条腿随着车身的颠簸机械地晃来晃去外,犯人们几乎动弹不得。

他们很快就看到了两个多星期以来听矮胖犯人嘴里念叨了无数遍的洪水。卡车沿着向南延伸出去的大路驶去,这座公路被建在堤坝 上,比周围的地段高出八英尺还多,因为修筑堤坝时用的是就近采土的办法,所以过去这条公路两边布满了一个又一个大坑。搁在过去,秋季下完雨后,大坑里的雨水会积留一冬,不用说昨天的雨水也在里面。现在,土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浑浊的水面,坑里的水溢出来漫过附近的农田,滞留在田间被犁出的地沟里,形成一道道长长的死气沉沉的水道,仿佛躺倒在地的一个巨大的栅栏,灰蒙蒙的天色中,“栅栏”的木条反射出微弱的碎光。犯人之间本来就不太说话,看到眼前的一切,所有人的脸色都沉了下来,彼此之间愈发沉默,没有人肯再开口说话。有人开始朝着路西的方向眺望,脸色凝重踌躇。没多久(卡车开得很快)田垄上露出的那点浮土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泛着青灰色光芒纹丝不动的水面,依旧杵在原地的只有电线杆和树篱,它们好像是被水泥浇筑过一样,顽强地标示出这片水域的区间。

水面密不透风,凛凛然,似乎并不为它贸然闯入完全不属于自己领地的行为感到愧疚,反倒是透着宠辱不惊泰然自若的意思,好像在说自己并不介意你在它上面走两步。视线所到之处是一片岿然不动的水域,直到第一座桥突兀地横在眼前,卡车上的人才意识到既然是水,那它就应该是活的,是流动着的。桥底下原本有条小河和沟渠,可现在沟渠和小河全部没有了。犯人们凭着从沟渠两旁混杂着柏木的灌木丛辨认出这条小河曾经的走向,听到了眼前这条河水流动的声音——河水虽然已经和那片凝滞不动的水域混到了一处,但是它依旧缓缓地顽强地向东面它的上游方向流去。一个犯人低声咕哝了一句“这水在倒着流”便不再吱声。从水面下传来沉闷的隆隆声,好像是一列呼啸而过的列车,挟带出阴森恐怖的气氛。这片水域似乎被分成了三层,每层之间泾渭分明,最上层漂浮着一些细小的树枝,水流平静,似乎以此掩藏它下层湍急的洪水,洪水下面则是原先那条小河,它在缓慢地沿着既有的河道逆着洪水流淌,占据自己那点小人国大小的地盘,让人联想到行进在铁轨旁的一队蚂蚁。对蚂蚁而言,快速驶过的火车挟带而来的狂暴凶险的气势就如扫过土星表面的一阵飓风,不会影响它的行进。

大路两边瞬间涨满了水。洪水仿佛是在戏弄人,等这一行人意识到水的流动,它便彻底摈弃了自己用来迷惑人的障眼法,水位越升越高。先前几英里外的来路上挺立的那些大树现在只有草坪上修剪后的低矮灌木那么高。卡车经过一间黑人民房时,犯人们看到大水没过了屋子的所有窗户。一个皮肤黝黑的女人紧紧搂着两个孩子蹲在屋顶上,一个男人和一个半大小伙站在齐腰深的水里和一头声嘶力竭的猪较着劲,想把猪举起放到谷仓的屋顶上,斜斜的谷仓屋顶上已经站着一排家禽,里面甚至还站着一只火鸡。谷仓旁的干草垛上,一头牛战战兢兢哞哞叫着,拴牛的缰绳系在草垛中间的柱子上;一个黑人孩子坐在一匹没上鞍子的骡子上,手里抓着的缰绳系着另外一匹骡子。黑人孩子不停地吆喝着牲口往干草垛的方向走,想涉水过去,他夹着骡子肚皮的两条腿绷得紧紧的,以防被另外一头骡子挣扎的力量给拽过去。房顶上的女人看见卡车后,尖声细气地朝这边喊起来,女人的声音一阵一阵地传来,却不招人讨厌。随着卡车往前开去,女人的喊声越来越小,再后来声音消失了,不知道是因为女人停止了喊叫,还是因为距离让他们听不到女人那悦耳的声音了。

前方的路消失了。卡车遇到了斜坡,斜坡隐藏在水下,既没有带出股湍流来,也没有隔出一个明显的界线,好比一片薄薄的刀刃被一双灵巧的手不露声色地斜插进一块肉里,又像一片被淬进水中的钢刃,这道斜坡,好像已经在这里存在了若干年,而且从没变过。卡车停下来,模范犯人从驾驶座上下来,走到卡车尾部,从车厢地板抽下来两把铁锹,锹头碰到串接着犯人脚镣的铁链,发出铁器碰撞的声音。

“你要干什么?”一个犯人质问似的说,“你拿铁锹做什么?”模范犯人没有理他,重新回到驾驶舱门口等另外一个狱警下车。下车的狱警身上没有挎枪,接过模范犯人递给他的铁锹后,这两个穿着及臀长靴的家伙小心翼翼地用手里的铁锹试探着水深向前走去,刚才那个顶着一头铁灰色乱发,脸上带着点神经质表情的中年犯人重新叫嚷起来:“他们要干什么?”没有人回答,犯人们沉默地看着重新点火的卡车跟在探路的那两个人的身后往前驶去,原本平静的水面漾出一圈圈沉重的褐色水波。灰色头发的犯人开始吼叫:“该死的,解开锁链!”一边吼一边用身体冲撞着自己周围的几个犯人,继而又用拳头擂鼓似的捶着驾驶舱盖,嘴里骂着:“王八蛋,打开锁,把铐子打开,狗娘养的!”周围一片沉默,只有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卡车在“他们想把我们淹死!解开锁!”的嘶吼声中跟紧那两个用铁锹在水里摸索探路的狱警向前一点点地蠕动着,车厢里的二十二个犯人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被挤得动弹不得,他们的脚踝被紧紧锁在卡车两端的那根铁链上。卡车以同样的方式涉过另一座危桥。两排悬在水里像是铁栏杆的东西怯怯地从水面探出一截,延伸一段路程后又歪歪斜斜地没进水里,人们感觉自己像是在一场让人心惊肉跳的噩梦中跋涉着,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暗含深意但又猜不出摸不透。终于,卡车从水里爬了上来。刚才探路的两个人重新坐回到驾驶舱里。

将近正午的时候,他们到了一座小镇,这应该是目的地了。卡车行驶在铺着石子的街道上,车头前的水花发出丝绸撕裂的声音,车速比先前快了很多,有点“扬帆破浪”的意味,车头撞开的水波不停地朝两旁已经被洪水淹没的人行道和草坪溅过去,溅起的水花蹿上大路两边人家塞满了家具的门廊和阳台,站在阳台上的人只能在家具之间的缝隙为自己找一处栖身之地。当卡车驶过一排商铺时,一个穿着及臀长靴的男人站在齐膝深的水里,正在从一个小店里往外拖拽一只平底小筏子,筏子上放着一个铁制的保险箱。

车终于开到了铁路上。铁路从镇子中间穿过,和街道交叉成直角,在这里把镇子一分为二。它建在比周围的平地要高出八到十英尺左右的垒起来的堤坝上。街道和铁路紧紧地垂直挨着,相衔接的地方立着一个棉花打包房和一个用木头桩子搭起来的装货站台,站台的高度正好紧挨着一列货车车厢的门。站台上立着一座卡其布质地的军用帐篷,一个穿着国民警卫队军服的哨兵荷枪实弹站在帐篷外边。

卡车转了个弯,不再在水里行驶,而是爬上了一个斜坡道,斜坡道过去用来让运棉花的马车爬上爬下,现在则让装满了家什物品的私家车开上站台卸货。卡车停下后,犯人们被从那根钩在卡车两端的长长铁链上解下来,但随即又被成双地重新戴上脚镣,在狱警的押解下跳下卡车爬上站台。站台上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床、柜子、煤气炉、电炉、收音机、桌子、椅子、画框等家什物品,一个穿着及臀长靴、衣服上溅满了泥点子、脸上胡子拉碴的白人男子正在监视几个黑人把站台上的家什物品一件件地搬进棉花打包房里,打包房门口站着一名荷枪的军人。犯人们没有在站台停留,而是被两个背着短枪的军人押着穿过一间黑黝黝的山洞似的大屋,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家具以及打包好的棉花垛,屋子里除了从家具的镜子反射出一点点可怜的幽光外,阴森森的几乎看不到一点亮光。

这座山洞似的屋子的后边就是他们刚才在车上看见的扎着军用帐篷的卸货站台,帐篷外站着放哨的士兵。狱警让犯人们停下,这应该就是目的地了,不过没有人过来告诉他们要干什么。两个狱警和放哨的警卫站在帐篷前说着话,犯人们排成一溜儿坐在站台边上,脚铐上的链子耷拉在尚未没过铁路路基的黄褐色水面上,像是一群在栅栏上歇脚的秃鹰。水面依旧纹丝不动,铁路路基出人意料地没有受到洪水破坏。犯人们一律不说话,默默地把目光投向铁路那边的镇子。洪水淹没了整个镇子,水面上漂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能够伫立在原地的仿佛只有房屋、灌木和树,只有它们在灰突突的天空底下,在这片恣意汪洋的水面上,尽力保持镇子原有的秩序和样貌。

过了一会儿,其他四辆从农场来的卡车也跟着开进了镇子。四辆卡车紧密相随,后面行驶的卡车的散热器几乎要贴着前面车的尾灯,轮胎碾过街道时同样发出丝绸撕裂的声音,四辆车在打包房边上转了个九十度的大弯后就不见了。不一会儿,脚步声和脚镣的咔啦声传来,从那四辆卡车中的第一辆下来的犯人陆陆续续出现在打包房附近,接着,从第二辆、第三辆卡车下来大约一百多个身穿条纹服装的犯人,同时出现的还有十五到二十个手拿来福枪和猎枪的狱警。在站台边缘坐着的第一批抵达的犯人随即被要求站起来,像是脐带一样把他们连接在一起的脚镣重新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犯人们一对一地站好,这时候天开始下雨,却不像五月里应该下的雨,而是十一月里常见的哩哩啦啦没完没了灰蒙蒙的小雨。犯人们待在站台上,不管他们心里有多渴望找个地方避会儿雨,但没有一个人向打包房这边靠拢,甚至都没有人向这边看一眼,也许他们压根儿就不指望狱警们能让他们进去避会儿雨——即使房子里还有些空地,那也是为那堆家什物品预留的;即使家什物品都放进去了,剩下的空间也不是为他们准备的。其实也不是这些狱警成心让犯人淋雨,而是他们压根儿就没想到让犯人避避雨。所有的犯人一声不吭,他们默默地翻起上衣领子,以躲避雨水的侵袭,这让他们看起来像一只只脖子上套着链子、身子一动不动地矗立在野地里、耐心等着主人发号施令的警犬,又像吃过东西后反刍的羊群和牛群,围成一圈屁股朝外以躲避从天而下的雨水。

又过了一阵,四周的士兵明显多了起来,在这十二三个士兵中间站着一位腰间挂着手枪的军官模样的人。士兵们个个披着雨衣,干燥的身体在雨衣的庇护下散发出暖和的气息。一阵食物的香味传来,犯人们虽然没有移动,但还是禁不住扭过头去看:一个简易的野炊灶台出现在打包房门口。犯人当中还是没有人挪窝,每个人都在等,一直等到再一次被押解着站好队,一寸一寸向前挪去。即便是一直在淋雨,他们还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接过那碗炖肉和咖啡还有两片面包时连头都不带抬一下。这一次他们没有坐到湿漉漉的站台边上,而是像庄稼人那样蹲着,就着雨水吃着刚拿到手的食物。所有的犯人都尽力往前探着上半身,以此来阻挡不停滴落的雨水落进他们端着的碗和杯子里。尽管做了这样的努力,滴滴答答的雨水还是不慌不忙地掉进每个人的碗里杯里,仿佛小小的池塘水面溅起的雨滴。落在面包上的雨水转眼之间就被吸收得无影无踪,面包很快成了湿答答的两片。

在站台上淋了三个小时雨后,犯人们等来了来拉他们的火车,一缕青烟随着依惯性驶入站台的火车(看不见烟囱)悄然而入,没有向上走,而是向火车两旁缓慢飘去,轻缓地落在积满了雨水的地面上,直到渐渐散去。火车停住后,出现在犯人眼前的是一节开放式的老式木制机车车厢,和它钩挂在一起的车头看上去比车厢小得多。犯人像羊群一样被赶进车厢,又像羊群一样你推我挤地朝着车厢远端的那个小铁炉子簇拥过去。炉子是灭的,看不见一点火星,但是还是有人竭力往它跟前凑着——生冷的炉面上满是旅客敲打烟斗的痕迹,那是数以千计的在星期日往返于孟菲斯和穆尔赫德 之间的旅客的气息——这气息里有花生、香蕉、婴儿的脏衣服的影子——就在犯人们陆陆续续地朝炉子涌过去的时候,车厢里传来了士兵的命令声。“不要往前走了!停下!”一个士兵喊道,“坐下!坐下!”很快,三个胸前挂枪的士兵走了过来,把扎成一堆的犯人重新往这头的车厢赶回来,命令他们找座位坐下。

车厢里没有足够的座位,没找到座位的犯人站在车厢过道中间,火车开动了,在嘶嘶作响的蒸汽声中车头拉响了汽笛,四声汽笛过后车身猛地一震,向前驶去。火车逐渐加速,站台和站台上的打包机向后移去,越来越快,刚才还处于静止状态的火车此时已经是满速行驶,因为发生太快,让人感到不真实,就像火车进站时给人的感觉一样。只不过和刚才不同的是,此时的车头挂在车厢前面。

当火车遇到了一段被洪水淹没的铁轨时,车厢里的犯人们并不知情。他们只是感觉火车停住了,接着是汽笛声,声音像动物的哀号,掠过车窗外那一派荒凉的世界。犯人们或坐或站,眼神冷漠地看着被雨水画花了的车窗。火车再一次重新前进,是慢慢地前进,车身周围漾满了褐色的大圈水纹,水花在车轮子的辐条处四处飞溅,火车机头中部的锅炉附近被团团水汽罩住——这样的场景让犯人们想起当初站在卡车的敞篷车厢里那种提心吊胆的感觉。很快,火车鸣出四声响笛,短而粗粝的声音里带着狂喜和胜利的意味,似乎在和刚才那段旅程道别,不是再见,而是永不相见,仿佛火车自身也明白它面临的窘境,一停下来就很可能再也回不去的危险,所以不敢歇停片刻。两个小时后,透过被雨水冲刷的车窗,犯人们隐约看见远处一座被火焰吞噬的屋子,屋子周围没有任何建筑物,暮色里,宛如火葬柴堆的火焰浮在荒凉萧瑟的水面上,给人留下一种荒唐骇人的印象。

天黑以后火车驶到了目的地。犯人们一脸茫然,不知道自己被拉到了哪里,但是没有人发问,从出发到现在没有一个犯人问过为什么或者干什么。车厢里没有点灯,火车向外喷出的热气和车厢里挨挨挤挤的人群产生的热量把车窗玻璃蒸得雾气腾腾,窗外一片模糊,只能看见几盏手电筒的光隐隐约约闪来闪去。空气里传来发号施令的喊声,跟着那喊声一路押解他们的狱警命令犯人们下车,犯人们排着队向车厢门口走去,脚踝处的镣铐发出咔啦咔啦的响声,他们刚一下车便被卷进一团气势汹汹嘶嘶作响的水汽中,穿过这团水汽后他们看清火车旁边的水面上停着一辆巨大的汽艇,汽艇后面拖着一串小汽艇和平底船,站台上站着很多士兵,身上挎着的来福枪的枪杆和子弹袋上的铜扣在手电筒的照射下闪着寒光。在手电筒的光照下,犯人们小心翼翼迈进及膝深的水中,爬上那些小船,脚踝处的镣铐在手电筒的照射下反射出隐隐的光。那辆火车上的工作人员开始倒出炉膛里的燃料,很快,火车的机身和车头被卷进水蒸气的迷雾中。

一个小时后他们才看到前方有灯光——星星点点的灯光排成一行,低垂着朝地平线延伸过去。又过了一个小时他们到了灯光所在的地方,犯人们湿淋淋地围成一团蹲在橡皮艇里(他们已经感觉不到滴落的雨水),看着灯光离自己越来越近,直到一座搭着很多帐篷的堤坝出现在眼前,帐篷和帐篷之间的空地上点了很多堆篝火,人们围坐在篝火旁烤着火,一张张脸庞在火光中若隐若现。堤坝这侧停泊着很多汽艇,当他们的汽艇靠近堤坝时,顿然感觉到这道堤坝黑沉沉地劈头压过来。堤坝下面,雪白发亮的手电筒的光束混乱地交织在一起,那是从停泊着的各个汽艇射出来的,满载着犯人们的汽艇不动声色地移过去,混杂在那一堆汽艇中间。

再后来犯人们爬上那座堤坝。几堆篝火在卡其布军用帐篷之间燃烧着,围着火堆烤火的人里既有黑人也有白人,既有男人,也有妇女儿童。堤坝上堆了很多松松垮垮的棉花包——堤坝上的人或蹲或站,平静地看着犯人们爬上堤坝,火光映衬着他们的双眼,也衬出犯人们身上的条纹状的囚服和镣铐。一群骡子和几头牛在稍远的地方扎堆儿站着,所有的牲口都没有拴缰绳。就在这时高个犯人听到了一种声音,那是有别于其他动静的声音,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实际上他耳朵里一直有这种声音,只不过是他自己忽略了它的存在,就像一只蚂蚁或者一只跳蚤在山崩地裂之际照常爬行而不闻崩裂之声一样。所以他感觉好像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觉得难以适应。自从今天下午起,他们就一直在水面上漂着,现在终于站到了这座堤坝上。在过去七年的时间里,他一直在离这座堤坝不远的棉田里劳作,在它的阴影下犁地、锄地、播种,但是让他惊讶的是他从来没有注意到堤坝那侧的河水发出的沉闷声音。他下意识地站住了,这个动作立刻引发了一连串的“撞车”——身后的犯人像一串刹不住的货车撞倒在前面犯人的身上,空气里响起铁链相互碰撞的丁零当啷的声音。“往前走!”一个士兵喊道。

“那是什么?”犯人嘴里嘟囔出一句。旁边一个蹲在火堆边上烤火的黑人男子回答道:

“老人河。这是老人河。”

“老人河?”

“往前走,跟上!”士兵喊着。队伍继续向前走。堤坝上站着几只骡子(和刚才那些牲口不是一处),翻着眼睛一脸郁闷地看着他们经过,篝火的红光把骡子的长脸照得一会儿明亮一会儿暗淡。在一块安放着几处帐篷的空地上,他们停下来,帐篷一看就是部队行军时携带的那种小而轻便的帐篷,每顶帐篷只能睡下两个人。押解他们的士兵让他们三个人一个帐篷地钻了进去。

犯人们像狗一样手脚并用爬进狗窝似的帐篷里,然后再翻身把身体放平,人类的体温让帐篷里很快有了一丝热气。四周渐渐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在听大坝那侧传来的河水流动的声音,那声音雄浑有力,像是男低音的歌声。“老人河?”高个犯人说了一句。

“嗯,”另一个人接上他的话,“这可不是吹的。”

黎明时分,开始有士兵挨个踢着犯人们露在帐篷外的脚掌,把他们踹醒。犯人们钻出帐篷,这才看清脚下停泊船群的地方一片泥泞,正对着他们的是一座帐篷搭建的野外军用厨房,飘过来的咖啡的香味一个劲地往人的鼻孔里钻。虽然从昨天中午到现在犯人们只吃了一顿就着雨水的饭,但每个人似乎并不着急领取食物,至少高个犯人是这样的。他站在堤坝上,专心地眺望着自己眼前这条大河,这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见它,虽然在过去的七年里,他在这道河堤的阴影下劳作,但是却从来没有真正见过它。现在,他站在堤坝这边,面对着眼前这片连绵不绝的泛着微波的铁灰色水面,心里充满了讶异和好奇——浩瀚渺茫的水面从他所在的堤坝向无限远的地方延伸出去,水面上沉重而缓慢地翻滚着巧克力色的浪头,浪头的尽头出现了一道如头发丝般的细线,辨认片刻后他意识到那道细线是另外一边的堤坝。他想,从那边看这里,这里的堤坝也是一样。人站在那边看我们这边和我们这边看那里应该是一模一样的。这时有人从后面推了他一把,耳边随即响起士兵的喊叫声:“往前走,往前走,有你们看够的时候!”

食物是炖肉、咖啡和面包,和昨天一样。犯人们用手端着碗和杯子,和昨天一样找地方蹲下来吃着手里的东西,今天没有下雨,不用担心雨水淋在食物上。昨天晚上一座木头谷仓被洪水囫囵地冲下来,完好无损地堵在堤坝脚下,此时,谷仓上已经聚集了一伙黑人,他们在拆浮在水面上的谷仓屋顶,然后把拆下来的木头和墙板扛到岸上。黑人干活很利索,没多久谷仓已经被他们拆得七零八碎,只剩下水面上漂浮的几片,仿佛一只死去的苍蝇眨眼之间就被爬在它上面的黑压压的蚂蚁分解得一干二净。高个犯人不慌不忙地吃着手里的食物,看着这一切。

吃完了饭,天空像是收到了信号似的,又开始下起雨来,犯人们有的蹲,有的站,身上的粗布衣服还是湿的,只是比空气稍微暖和一点而已。不一会儿,他们又被吆喝着分成两组,每人都被命令着拿上放在附近的锄头和铁锹上了堤坝。又过了一会儿,这片水下十五英尺处曾经是一片棉田的水面上开过来一艘拖着一串小船的汽艇,每条小船里都载满了人,大部分是黑人,中间也有几个抱着包袱的白人,水位都到了船舷。引擎声消失后,一阵微弱的吉他声开始在水面上回响。小船被堤坝上的人一个个拽到岸边,开始“卸货”。犯人们看着那些男人女人还有孩子扛着沉重的麻袋或者是打成捆儿的包裹爬上满是泥泞的大坡。吉他的声音一直没停,终于,犯人们看到了弹吉他的人——一个瘦瘦的黑人男子,年纪不大,脖子上用根棉绳挂着他的吉他。他登上堤坝的时候,手里还在拨弄着琴弦。他肩膀上没有扛东西,看样子什么都没带就出来了,没带食物,没带换洗衣服,甚至连外套也没带一件。

由于太专心致志地打量着眼前的这条河,高个犯人没有听到士兵叫自己的声音,直到士兵走到他近旁,大声喊出他的名字才惊醒过来。“哎,醒醒!”士兵喊道,“你会划船吗?”

“在哪儿划船?”高个犯人说。

“在水里划,”士兵说,“还能在哪儿划?”

高个犯人朝自己身后的那片黑沉沉的水面摆了下头说:“这时候谁敢去那上面?”

“不是那边,”士兵弯下腰,解开两人身上的镣铐和把他们拴在一起的那根铁链。“是这边,在这条路下面不远的地方。”他直起身体,向一条船走去,两个犯人跟在他身后。“你们沿着那排电线杆划下去,会看到一座加油站,它的房顶还没被淹没,所以能看出来那是加油站。加油站旁边有条小河,也能看出来,因为那片水里杵了很多树。你们从那条河划进去,有一个女人在中途的一棵柏树上等着人救。你们把她救下来,然后掉头向西,会碰到一个棉花房,一个家伙在上面——”警卫说完转过身,看着那两个犯人。两个人安静地站着,看了一眼小船,然后又看看水面,脸上的神情严肃起来。“准备好了吗?还愣着干什么?”

“我不会划船。”矮胖犯人说。

“那正好,学习学习怎么划船,”士兵说,“上船。”

“上船吧,”高个犯人一边推着矮胖犯人往前走一边说,“那水淹不死人,你想在里面洗个囫囵澡都洗不成。”

两个人一个坐在船头一个坐在船尾离开了堤坝,其他犯人也被解开了锁链,成对地上了另外几只小船。“谁知道那些人当中有几个是见过这样大的洪水的。”坐在船尾的高个犯人说。矮胖犯人没有说话,他坐在船首,脊背冲着高个犯人,不时举起手里的船桨点两下水面,仿佛从那副松垮垮的肥厚脊背上都可以辨认出它的主人是如何小心翼翼和面带惊恐的。

午夜过后,一艘满载无家可归的人的救生船抵达维克斯堡的船港,这是一艘汽轮,吃水不深,它的任务就是在那条漂浮着柏树枝和橡树枝干的小河上来回搜救生还者或穿过被淹没的棉田(碰到水浅的地方就蹭过去)搜集被冲到房顶谷仓以及树枝上的那点可怜的货物。此时,它歪歪扭扭地停靠在这座洪水过后如同蘑菇一样冒出地面、被绝望和孤寂包围的城市。这里,煤油灯在稀稀拉拉的雨水中冒着白烟,匆匆拉起来的电灯的光映照出武警佩戴的刺刀,也映照出那些臂弯戴着红十字会袖章的医生、护士以及厨工的身影。看上去仿佛绝壁一般的堤坝被帐篷堵得水泄不通,可是还是有许多人和家庭找不到可以让他们躲风避雨的地方。不管是躲在帐篷里还是只能站在雨里,不管是形单影只还是一家一户在一起,所有人都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他们坐在地上或者躺在地上,无动于衷地看着医生、护士以及士兵从他们身上迈过去或者绕过去。

副监狱长也在第一批上岸的人群中,他的身后跟着那位矮胖犯人和一位小个子白人男子,后者胡子拉碴的脸上带着一副愤世嫉俗的表情。副监狱长行色匆匆,一副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很熟悉路的模样,矮胖犯人和白人男子紧跟其后,三个人绕过那些个叠叠嶂嶂的家具以及蜷缩在地上睡觉的人群,来到一间临时搭起的办公室前,走了进去,里面灯光刺人眼睛,这是一间临时指挥所,监狱长和两个佩戴少校军徽的军官在里面办公,副监狱长舍去寒暄,一进去就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们死了个人。”接着,他报出高个犯人的姓名。

“丢了?”监狱长问。

“丢了,淹死了。”副监狱长没有回头。“你来说。”他示意身后的矮胖犯人替自己补充。

“他说他会划船,”矮胖犯人说,“我从来没说过我自己会划船。我还和他说我——”说到这儿他冲着副监狱长摇了摇脑袋“——我不会划船。后来我们到了漫滩——”

“漫滩?什么漫滩?”

副监狱长替矮胖犯人解释:“汽艇上有人报告说漫滩那边有个女人被困在树上,还有这个家伙也被——”他用手指了下一同来的那个白人,监狱长和那两个军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齐齐看向那人,“困在漫滩那边一间棉花房上。汽艇上没有空位,所以没有拉他。你接着说。”副监狱长重新把解释的机会推给矮胖犯人。

“我们到了漫滩,”矮胖犯人的语气没有一丝一毫的惊险意味,“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被甩下了船。他说他会划船,我同意了,我帮他看四周环境,可我没看见那股激流,结果我们的船走得好好的,突然就掉了个头,直接往来的方向冲去,速度快得就像挂在了火车上,这时候船开始打转,我一抬眼,看见自己头上横着根树枝,就一把抓住,船一下子从我身子下面蹿了出去,比脱只袜子还快,等我缓过神来往下看时,船已经翻了,我看到那家伙还在河里,两只手抓着船舷,那只船桨也在他手里,他说他会划船——”矮胖犯人突然不说了,眼睛看着桌子上那杯剩了一半威士忌的酒杯。

“你凭什么说那人被大水淹死了?”监狱长问副监狱长,“也许他趁乱逃走了呢!”

“逃哪儿?”副监狱长说,“整个三角洲都淹了,方圆五十英里内全是十五英尺深的水,一直淹到山脚下了,再说那条船翻了。”

“肯定淹死了,”矮胖犯人说,“你不用担心那家伙,他已经得到了出狱许可;谁给他签字都不会哆哆嗦嗦不愿意。”

“没有人再看见过他?”监狱长说,“那困在树上的女人呢?”

“没找到,”副监狱长说,“我也没发现她。也许是别的船把她救了。这就是那个困在棉花房上的人。”监狱长和两个军官同时把脸转向那个白人,眼前是一张疲惫不堪胡子拉碴的脸,因为受过惊吓而余悸未消,还有愤怒。“他没去救你?”监狱长问,“你没看见那个犯人?”

“哪有什么人来救我!”这个逃过一劫的人刚一说话身子便开始发抖,“我他娘的一直坐在那间随时会被冲走的棉花房的房顶上,不止一条汽船和小船从我眼前经过,可就是不拉我,他们告诉我说没有地儿了,可船里面拉的都是些黑鬼,有一个王八蛋黑鬼竟然还在弹吉他,可他们就是不肯给我腾个地儿,他妈的他竟然还在弹吉他!”白人说完便号啕大哭起来,哭得口水都流了出来,身体抖个不停,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有地方给王八蛋黑鬼弹吉他,没有地方给我——”他声嘶力竭地嚷了起来。

“别激动,”监狱长说,“别激动。”

“给他点酒喝,”其中一个军官说。监狱长倒了杯酒让副监狱长递给白人,那白人哆哆嗦嗦地接过杯子,又哆哆嗦嗦地举着杯子往嘴跟前凑,他的手抖得厉害,怎么也不能把杯子凑到嘴跟前,一屋子的人都在看他,最后还是副监狱长劈手夺过他手里的杯子,端平了送到他嘴边,帮着他喝了下去,一小股酒涎顺着他的嘴角淌下来,一直流到胡子里。

“是我们救的他,此外还救了一个——”副监狱长提了下矮胖犯人的名字,“天黑前救起的,然后他们就跟着我来了,不过一直没看见另外一个家伙。”

“情况我了解了,”监狱长说,“已经有十年没有一个犯人从我这里逃跑过,可是今天这种情况——这样吧,你明天就回农场,做通知他家属的准备,然后再打一个释放他的报告递到上面去。”

“没问题,”副监狱长说,“头儿,那犯人本质不坏,按道理我们不应该派他去划船的,可是谁让问他时他说他会划船呢。要不我们在释放他的文件上加上一条,在一九二七年洪水中救人被淹死,然后交给上面,让州长签个字,这事儿就算了了。对他的家人来说,也算是个交代,他们可以把那张纸挂在墙上,邻居或者外人进来面子上也好看些,搞不好还能从政府那里得点钱,毕竟把他这样的人送到我们农场来是种棉花的,而不是发大水时划小船去救人的。”

“行,”监狱长说,“我会考虑的。最主要的是把他的名字从花名册上去掉,赶在那帮搞政治的人偷领他的伙食金之前确定他已死亡。”

“没问题,”副监狱长转过身和与他一起过来的那两个人走了。半路上天色暗了下来,天空中飘着小雨,副监狱长对矮胖犯人说:“这下你那个伙计赢了。他自由了。这么一来等于他服满了刑期,可你还得在农场里待着。”

“嗯,自由,”矮胖犯人说道,“他是自由了。” qa5+0YsTdyMkwp7cGmf2n0tOnpRqOwckJw3qDn13U1lE2ZvjGZ30qWyW4H6hU5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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