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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三千年以前,爱琴海的许多岛屿和海岸上出现一个很优秀很聪明的种族,抱着一种簇新的人生观。

他们既不像印度人埃及人耽溺于伟大的宗教观念,也不像亚述人波斯人致力于庞大的社会组织,也不像腓尼基人迦太基人经营大规模的工商业。这个种族不采取神权统治和等级制度,不采取君主政体和官吏制度,不设立经商与贸易的大机构,却发明了一种新的东西,叫作城邦。

每个城邦产生别的城邦,嫩枝离开了躯干,又长出新的嫩枝。单是米莱一邦就化出三百个小邦,把全部黑海海岸做了殖民地。别的城邦也一样:从昔兰尼 到马赛,沿着西班牙、意大利、希腊、小亚细亚、非洲的各个海岬和海湾,兴旺的城邦在地中海四周星罗棋布。

城邦的人如何生活呢? [1]

公民很少亲自劳动,他有下人和被征服的人供养,而且总有奴隶服侍。最穷的公民也有一个管家的奴隶。雅典平均每个公民有四个奴隶,普通的城邦如爱琴、如科林斯,奴隶有四五十万;所以仆役充斥,并且公民也不需要人侍候。

像一切细气的南方民族一样,他生活简单:三颗橄榄、一个玉葱(我们称为洋葱)、一个沙田鱼头,就能度日 ;全部衣着只有一双凉鞋、一件单袖短褂 、一件像牧羊人穿的宽大长袍。住的是狭小的屋子,盖得马虎,很不坚固,窃贼可以穿墙而进 ;屋子的主要用途是睡觉;一张床、两三个美丽的水壶,就是主要家具。公民没有多大生活上的需要,平时都在露天过活。

《雷奥尼达在温泉关》 雅克·路易·大卫 1814年 395厘米×531厘米 法国巴黎卢浮宫

公民空闲的时间如何消磨呢?

既没有国王或祭司需要侍奉,他在城邦中完全是自由自主的人。法官与祭司是他挑选的;他本人也可能被选去担任宗教的与公共的职务。不论皮革匠铁匠,都能在法庭上判决最重大的政治案件,在公民大会中决定国家大事。总之,公共事务与战争便是公民的职责。

他必须懂政治、会打仗;其余的事在他眼里都无足重轻;他认为一个自由人应当把全部心思放在那两件大事上。他这么做是不错的;因为那时人的生命不像我们这样有保障,社会不像现在稳固。

多数城邦东零西碎分散在地中海沿岸,周围尽是跃跃欲试、想来侵犯的蛮族。做公民的不得不武装戒备,好比今日住在新西兰或日本的欧洲人;否则,高卢人、利比亚人、萨姆奈人、比希尼亚人,马上会攻进城墙,焚烧神庙,驻扎在废墟上。何况城邦与城邦之间还互相敌视,战争的结果又极其残酷;一个战败的城邦往往被夷为平地。任何有钱而体面的人,可能一夜之间屋子被烧掉,财产被抢光,妻女被卖入妓院,他和儿子变成奴隶,不是送去开矿,便是在鞭子之下推磨。

在如此严重的危险之下,自然人人要关心国事、会打仗了。不问政治就有性命之忧。

并且为了自己的野心,为了本邦的荣誉,也要过问政治。每个城邦都想制服和压倒别的城邦,夺取船只,征服别人或剥削别人

公民老在广场上过活,讨论如何保存与扩充自己的城,讨论联盟与条约、宪法与法律,听人演说,自己也发言,最后亲自上船,到色雷斯或埃及去跟希腊人、野蛮人或波斯王作战。

《克罗顿的米隆》 约瑟夫-伯努瓦·苏维 1763年 261厘米×200厘米 比利时格罗宁格博物馆

为了培养这样的公民,他们发明一种特殊的教育。

那时没有工业,不知道有战争的机器,打仗全凭肉搏。要得胜不是像现在这样把士兵训练成正确的机器,而是锻炼每个士兵的身体,使他越耐苦越好,越强壮越矫捷越好,总之要造成体格最好最持久的斗士。

为了做到这一点,8世纪 时成为全希腊的榜样与推动力的斯巴达,有一个极复杂也极有效的制度。

斯巴达城邦是一片没有城墙的田野,像我们在卡比利 的驻屯站,四面全是敌人和战败的异族;所以斯巴达完全军事化,力量集中在攻击与防御上面。

要有完美的身体,先得制造强壮的种族;他们的办法就像办马种场 一般。体格有缺陷的婴儿一律处死。法律规定结婚的年龄,选择对生育最有利的时期与情况。老夫而有少妻的,必须带一个青年男子回家,以便生养体格健全的孩子。中年人倘若有一个性格与相貌使他佩服的朋友,可以把妻子借给他 [2]

制造了种族,第二步是培养个人。青年男子一律编队、上操,过集体生活,像我们的子弟兵 。一个队伍分成两个对抗的小组,互相监督,拳打足踢,睡在露天,在寒冷的欧罗塔斯河里洗澡,到野外去抢掠,只喝清水,吃得很少很坏,睡在芦苇编的床上,忍受恶劣的气候。年轻的女孩子像男孩子一样锻炼,成年人也得受差不多相同的训练。

当然,那种古式教育在别的城邦没有如此严格,或者要少一些。但办法虽比较温和,仍是从同样的路走向同样的目标。青年人大半时间都在练身场 上角斗、跳跃、拳击、赛跑、掷铁饼,把赤露的肌肉练得又强壮又柔软;目的是要练成一个最结实、最轻灵、最健美的身体,而没有一种教育在这方面做得比希腊教育更成功的了

希腊人这种特有的风气产生了特殊的观念。在他们眼中,理想的人物不是善于思索的头脑或者感觉敏锐的心灵,而是血统好、发育好、比例匀称、身手矫捷、擅长各种运动的裸体。这种思想表现在许多方面:

第一,他们周围的吕底亚人、卡里亚人几乎所有邻近的异族,都以裸体为羞;只有希腊人毫不介意地脱掉衣服参加角斗与竞走 [3] 。斯巴达连青年女子运动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裸体的。可见体育锻炼的习惯把羞耻心消灭了或改变了。

第二,他们全民性的盛大的庆祝,如奥林匹克运动会、皮提亚运动会、尼米亚运动会 ,都是展览与炫耀裸体的场合。希腊各处和最远的殖民地,都有世家大族的子弟赶来参加。他们事先做着长期的准备,过着特殊的生活,勤修苦练。到了会上,在掌声雷动的全民面前,他们裸体角斗、拳击、掷铁饼、竞走、赛车。这一类竞赛的锦标,我们现在只让赶节的江湖艺人去角逐 ,在当时却是最高的荣誉。

赛跑优胜者的姓名,留下来作为该届奥林匹亚特的名称,还有最大的诗人加以歌咏。古代最著名的抒情诗人品达,几乎只颂赞赛车。得胜的运动员回到本乡,受到凯旋式的欢迎;他的体力与矫捷成为一邦的荣誉。

《荷拉斯兄弟之誓》 雅克·路易·大卫 1784年 330厘米×425厘米 法国巴黎卢浮宫

其中有一个叫作“克罗顿的米隆”,角斗无敌,被选为将军,带领同乡出征;他身披狮皮,手执棍棒,活像神话中的大力士赫拉克勒斯,而当时的人也的确拿他与赫拉克勒斯相比。

另外有个人叫作迪亚戈拉斯,两个儿子同日得奖,抬着他在观众前面游行;群众认为这样大的福气非凡人所能消受,对他嚷道:“迪亚戈拉斯,你可以死了;无论怎么样,你总不能变作神道啊!”迪亚戈拉斯激动得喘不过气来,果然死在两个儿子的怀抱里。

在他眼中,在希腊人眼中,儿子能有全希腊最结实的拳头和最轻快的腿,便是享尽人间之福。事实也罢,传说也罢,这样的见解反正说明当时人称赏完美的肉体多么过分。

因为这缘故,他们不怕在神前和庄严的典礼中展览肉体。有一门研究姿态与动作的学问,叫作“奥盖斯底克”,专门教人美妙的姿态,作敬神的舞蹈。萨拉米斯战役 以后,悲剧诗人索福克勒斯年方十五,以俊美出名,在战利品前面裸体跳舞,一边唱贝昂颂歌 。一百五十年之后,亚历山大东征大流士,经过小亚细亚,在阿喀琉斯 墓旁和同伴裸体竞走,表示对古英雄的敬仰。

风气所趋,希腊人竟把肉体的完美看作神明的特性。西西里某个城镇有一个美貌出众的青年,不但生前受人喜爱,死后还有人筑坛供奉

在希腊人的《圣经》、荷马的诗歌中,到处可以看到神明与凡人一样有躯体,有刀枪可入的皮肉,会流出殷红的鲜血;有同我们一样的本能,有愤怒,有肉欲;甚至世间的英雄可以做女神的情人,天上的神明也会与人间的女子生儿育女。

在奥林匹斯 与尘世之间并无不可超越的鸿沟,神明可以下来,我们可以上去。他们胜过我们,只因为他们长生不死,皮肉受了伤痊愈得快,也因为比我们更强壮、更美、更幸福。除此以外,他们和我们一样吃喝、争斗,具备所有的欲望与肉体所有的性能。

希腊人竭力以美丽的人体为模范,结果竟奉为偶像,在地上颂之为英雄,在天上敬之如神明。

这种思想产生塑像艺术,发展的经过很清楚。

一方面,公家对得奖一次的运动员都立一座雕像作纪念;对得奖三次的人还要塑他本人的肖像。另一方面,既然神明也有肉身,不过比凡人的更恬静更完美,那么用雕像来表现神明是很自然的事,无须为此而篡改教理。

一座云石或青铜的像不是寓意的作品,而是正确的形象;雕像并非拿神明所没有的肌肉、筋骨、笨重的外壳,强加在神明身上;它的确表现包裹在神明身上的皮肉,构成神明的活生生的形体。要成为神的真实的肖像,只消把像塑得极尽美妙,表现出他所以超越凡人的那种不朽的恬静。

可是动手塑造的时节,雕塑家有没有能力呢?他受过什么训练呢?

那里的人在浴场上、在练身场上、在敬神的舞蹈中、在公众的竞技中,经常看到裸体和裸体的动作。他们所注意而特别喜爱的,是表现力量、健康和活泼的形态和姿势。他们竭力要使肉体长成这一类形态,培养这一类姿势。三四百年之间,雕塑家们就是这样地修正、改善、发展肉体美的观念。所以他们终于能发现人体的理想模型是不足为奇的。

我们今日对于理想人体的观念就得之于他们。在哥特式艺术告终的时期,比萨的尼古拉与近代最早的一批雕塑家脱离了教会传统,放弃细长丑陋、瘦骨嶙峋的形体的时候,就以留存下来的或新出土的希腊浮雕为模范。

到了现代,倘若把平民与思想家的发育不全、受到损坏的身体搁过一边,想对完美的体格重新看到一些样本的话,还得在古代雕塑上,从表现体育生活、表现悠闲高尚的生活的作品中去探求。

希腊雕像的形式不仅完美,而且能充分表达艺术家的思想:这一点尤其难得。

希腊人认为肉体自有肉体的庄严,不像现代人只想把肉体隶属于头脑。呼吸有力的胸脯、虎背熊腰的躯干、帮助身体飞纵的结实的腿弯,他们都感兴趣;他们不像我们特别注意沉思默想的宽广的脑门、心情不快时紧蹙的眉毛、含讥带讽的嘴唇的皱痕。

完美的塑像艺术的条件,他们完全能适应;眼睛没有眼珠,脸上没有表情;人物多半很安静,或者只有一些细小的无关重要的动作;色调通常只有一种,不是青铜的就是云石的,把绚烂夺目的美留给绘画,把激动人心的效果留给文学;一方面受着素材的性质与领域狭窄的限制,一方面这些限制也增加塑像的庄严;不表现面部的变化、骚动的情绪、特别与反常的现象,以便显出抽象与纯粹的形体,使端庄和平的塑像在殿堂上放出静穆的光辉,不愧为人类心目中的英雄与神明。

结果雕塑成为希腊的中心艺术,一切别的艺术都以雕塑为主,或是陪衬雕塑,或是模仿雕塑。没有一种艺术把民族生活表现得这样充分,也没有一种艺术受到这样的培养,流传这样普遍。

《酒神祭的狂欢》 普桑 1633年 99.7厘米×142.9厘米 英国国家美术馆

特尔斐城四周有上百所小小的神庙,储藏各邦的财富;这些神庙里就有“无数的雕像,纪念光荣的死者,有云石的、有金的、有银的、有黄铜青铜的,还有其他色彩其他金属的,三三两两,或立或坐,光辉四射,真正是光明之神 的部属” [4] 。后来罗马清理希腊遗物,广大的罗马城中雕像的数目竟和居民的数目差不多。便是今日,经过多少世纪的毁坏,罗马城内城外出土的雕像,估计总数还在六万以上。

雕塑如此发达,花开得如此茂盛、如此完美,长发如此自然、时间如此长久、种类如此繁多,历史上从来不曾有过第二回。我们往地下一层一层地挖掘,看到一切社会基础、制度、风俗、观念,都在培养雕塑的时候,就发现了产生这一门艺术的原因。

[1] (原注)参考格罗特著《希腊史》(Grote: History of Greece )第二卷第337页。——又伯克著《雅典人的政治经济》(Boeckh: Economie Politique des Athéniens )第一卷第61页。——又华龙著《古代的奴隶》(Wallon: Esclavage dans I’Antiquité )。

[2] (原注)以上材料散见于克塞诺丰著《拉西提蒙共和国》(Xenophon: La République des Lacédémoniens )。(拉西提蒙是斯巴达的别称。)

[3] (原注)这是斯巴达人从第十四奥林匹亚特开始采取的习惯。——见柏拉图的《对话录》:《卡尔米特》( Charmdie )。——(古希腊无纪年制度,从776年第一届奥林匹克运动会起,每四年称为一个奥林匹亚特,成为一种纪年的方法。此处所称第十四奥林匹亚特相当于724年。)

[4] (原注)见米什莱著《人类的圣经》(Michelet: Bible de I’humanité )第205页。 Kj9kFhHd28DHbvXio09YXV+jAqW8L03YZ0FE3NPDSgsGkKZcjI7bzzAOGlG5YCo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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