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誉为美食家的人,很多出自钟鸣鼎食之家,从小拥有敏感的味觉记忆,行走过五湖四海,见识过不计成本的家宴,日子久了形成独特的饮食观念,自成一派。而我是个吃部队食堂长大的人,每天拎着锅去打饭,总能遇见警卫连踏着步从身边经过。小战士们个个歌声嘹亮,哪个班最响,哪个班先吃。
成年之前最深刻的记忆,都跟吃有关。学校运动会结束,回家吃母亲炖的土豆牛肉,满满一大盆堆到冒尖儿;周末跟着父亲去市集,买条肥肥的草鱼红烧,吃到盘底都要用馒头揩干净;难得去同学家参加生日会,开餐前上了一盘巨大的草莓,那一口一直甜了三十年;大学生涯,床铺下那两层隔板摆着唐鲁孙、陆文夫、邓云乡与赵珩等诸位老师的饮食书,半夜饿就抽一本出来嚼,毕业时几乎能背诵了。成年之后,头一份工作是家国字头出版社,办公室在长安街国际饭店的后身。上班第一天才听说,员工食堂系酒店外包,自助形式,于是兴高采烈坐在桌前,剥了两斤水煮冻虾,感叹有单位真幸福。
人总会往感兴趣的事儿上凑。之后我的人生,开始与食物同行。
2012年,我加入饮食杂志《美食与美酒》的编辑部。时逢杜绝公款消费的“国八条”出台不久,全国会所、餐厅迅速消亡,中国人的餐桌正面临公私合营之后又一个巨大的变革时刻。而距离《米其林餐厅指南》2017年首次进入中国大陆尚有几年。就是这几年时间,可以说是中式饮馔真正新旧交融的开端。
彼时的杂志联手行业品牌,每年在全国范围之内评选Best 50餐厅以及Best 50名厨,北京、上海、成都、广州,一城一站,汇聚当红餐厅与厨师,举办红毯晚宴,颇具影响力。我作为一线编辑,抵达餐厅采访,联络总厨拍摄,收集招牌菜谱,甚至厨衣尺寸、机票预订,都须参与出力。三年之内,京鲁菜、粤菜、江浙菜、川菜,各大门派中的佼佼者,就这样一一走进我的视野。
厨行是个江湖。如今能称为名厨的人,有的是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烹饪学校毕业,见过国宴级大师的手势,之后选入各地国宾馆摸爬滚打;有的年幼时进入香港、澳门的酒楼做帮手,从洗菜粗切开始,走遍所有岗位,吸收西食东渐的百家之长;还有往海外的,分文无收在米其林三星餐厅里做实习生,清晨进店深夜离店,从未见过太阳。采访这些身经百战的厨师,只需几句话,对方就知道你心中有料无料。为了能与他们对话,我开始从上世纪的《中国烹饪》杂志、各地老菜谱入手,再拓展到名家回忆录与手记,后经做历史研究的父亲点拨,翻阅地方志与笔记,试着从气候、河道、战争、人口迁徙等不同方面来理解饮食的形成与发展。
有了基础知识做指引,采访越来越顺,大厨们也越来越健谈。一只狮子头的选料,一条蒸鱼的火候,一碟干炒牛河的镬气,其实每个人理解都不同。我也开始有机会进入后厨,近距离观看烹饪过程。比如南京香格里拉酒店的淮扬刀客侯新庆,使用同一把厨刀,走刀之快,可数秒间在三四厘米宽的黄鳝肉上敲击上百下,刀痕细密而肉身不断,鳝段下锅遇热,骤然反扣,形成芝麻粒大小的铠甲;行刀之稳,能凭借肌肉记忆,在嫩豆腐上保持匀速下刀,看似已成糜的豆腐,投入水中即刻像有筋骨一般绽放成花。到了成都,“玉芝兰”餐厅的兰桂均师傅,手下的三尺大长刀,每次仅切一块手掌大小的金黄面皮,刀口下生出金丝,其视觉过程远比端坐桌前来得有趣。
一间餐厅,一个厨师,四季菜品不同,年年出新。为了寻找季节新菜的思路,厨师们的脚步几乎遍布每个角落,我的采访阵地也随之从餐厅走了出来。清晨的菜场,最会挑菜的人不是家庭主妇,而是厨师。各种“订制版”的鲜鱼活虾、嫩菜芽苗,售价远远高于寻常货色。这些尖儿货被各路菜贩小心地收在后场,只等肯花银子的大师傅上门,才喜滋滋地捧出来。比如:苏州的矮脚青与南京的矮脚黄,看似相同的青菜,在正确的季节里产地相隔百里,就能生出两种颜色;家庭制作的腌菜与工业生产的腌菜,经验老到的厨师只消看一眼装菜的瓶子,就知道深浅;本地土菌子、土猪肉、土萝卜,没有他们点拨,我便一点门道也看不出。
就这样我逐渐意识到,原来食物最初的样子不在餐桌上,也不在各方交易的市场内,而在其生命的最后一刻。顺着大城市里的餐桌与厨师,向上溯源,我慢慢开拓出新的采访计划,开始了一场漫长的食物旅程。
十年过去,我成了一个靠写文字、拍图片维生的人。每天过的日子,就是辗转于各个餐厅,看着大厨挥刀炒菜;拜访食材产地,跟着渔民与农户抓蟹挖笋;坐在图书馆里查地方志与新老菜谱;最后对着电脑,经历无数个日夜。
很多时候,吃饭对于我,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一边吃、一边采访、一边记录,需要集中精神观察细节;面对方言各异的采访对象,尽力在鸡同鸭讲的对话里,寻找有价值的素材;端着相机,在苍蝇馆后厨滑腻的地板上,一步一步往前挪;套上胶皮防水裤,划着泡沫板去挖蛏子和泥螺;深冬的午夜,在海风呼啸的码头上流鼻涕,等着船老大卸货。一路走来,我经历了传统媒体与新媒体的交割,身边的同行换了一拨又一拨;采访过的大厨、老板,命运也各异,有人拿到米其林星,有人建中央厨房、做连锁店,也有人黯然收场。
然而随着阅历的增长,我笔下的食物似乎越来越不重要了,面对厨师我也不再追问烹饪的细节:一道菜的火候是几成,一碗高汤要煲几个小时,调料与芡汁怎么配比。取而代之的是,每到一处,我更喜欢花时间实地走走逛逛,看看博物馆,挖挖小馆子,亲身感受真实的生活气息。
与食客不同的是,基于职业之便,我手里很有一些“地头蛇”的人脉。正是他们的存在,让我有机会见识到很多深藏不露的味道。上海米星餐厅菁禧荟的杜建青,出身潮汕普宁,以新派潮汕菜在行内行走。跟在他身后寻味,便有奇遇。外乡人抵达潮汕,若离开汕头,深入腹地,那互联网与大数据便一概失灵,甚至语言都不通。乡村与城市中几乎每个宗族都各自组成小小社区,不知名的藕汤、炸豆腐、粿汁摊儿,其背后有家族世代经营。有人深夜在屠场取鲜肉,清晨开场;有人花费数十小时选豆磨浆,每天只卖两小时即售罄关门。几十年如一日,每天做同样的食物,上门的食客都是同宗。他们眼中的家常滋味,外人吃完刷新世界观。更不要说深藏乡间的传统豆酱,建在海边的鱼圆作坊,直接在趸船上交易的极品鱼鲜……
事实上,中国没有几间高端餐厅的老板来自钟鸣鼎食之家,他们很多曾是平凡的小镇青年。第一家获得米其林三星的本土餐厅“新荣记”,就是从台州临海老城的一间海鲜大排档起家。如今掌舵人荣叔麾下人手众多,选材百里挑一,下手买货从不手软,人均消费自然也不菲。那些豪客桌前的家烧东海大黄鱼、涌泉蜜橘、油焖青蟹、咸菜烧马鲛尾等,其背后关系着无数农夫、渔民、屠户、小贩养家糊口的生计。连接厨房与产地的物流车,每日披星戴月,奔驰于高速路上。在我眼中,竹林、橘园、鸡舍、蟹田、瓜棚,这些自然生长、耗费心力的真滋味,之所以能存在,是因为还有一条生存的通路。
当然,价格绝对不是味道的评判标准。还有另一群人,他们酷爱家乡,热爱结交在缝隙中打拼的苍蝇馆小老板。在南京路边吃饭认识的胖子,夹着一条玉溪烟,带着我上门去拜访“老正兴”的张其广。平时一身傲骨的老师傅,见到自家熟客,才愿意开口回忆往事;金陵饭店出来的小师傅吴文,领着我在三七八巷菜市场,挨个儿摊子打招呼;成都的幺鸡,深夜里神神秘秘地带着我去吃药膳蹄花;昆明的乱师,堪称云南全境村村都有丈母娘,带我在边城芒市参加女朋友的家宴。生活在各个缝隙间的小人物,其烟火滋味数不胜数,而我仅能记录下一点皮毛。
常年跟餐饮行当打交道,朋友们下馆子,有时候也来问我:“哪里好吃?”酸甜苦辣咸,食无定味,适口者珍。好吃,应该怎么界定呢?每当我面对这样的问题,总爱含糊过去。其实心里一直有个答案,好吃的食物,或许就藏在你家附近的巷子小馆,或许在纪念日烛光里的米其林餐厅,或许在旅途中偶遇的农家乐,又或许是看似平平无奇的家常菜……烟火浸透,人情烘烤,生命中能记住的滋味,都是好的。
2021年4月于上海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