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姨父不善言辞,家境不好,外婆最后松口,是因为小姨父会吃。懂吃爱吃的男人,不会对女人太不好的。这是中国人的信仰。
如果有一个吃的奥运会,蒸、煮、煎、熬、滚、汆、涮、煲、烫、炙、卤、酱、风、腊、熏、糟、醉、酿、炒、炝、炊、烧、爆、炸、灼、焗、焖、炆、烩、熘、焯、煨、烘、炖、煸、烤,估计场场飘五星红旗。从小到大,人生最隆重的事情都必须体现在吃上。生日,一桌。祭日,一桌。工作了,吃。失恋了,吃。我小时候有个邻居叫八爷,八爷花哨,整个弄堂的年轻女孩都被他吃过豆腐,夏天晚上,乘凉的时候家长里短有人替八大娘鸣不平,我外婆一句话就噎死他们,你们要有八大娘福气,天天起床被伺候一碗牛肉面,再替她喊冤。
忙完早饭忙中饭,忙完中饭忙晚饭,食物是最好的感情表达。契诃夫有个短篇叫《牵小狗的女人》,苗师傅在《文学体验三十讲》里提到过。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维奇·古罗夫在雅尔塔对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一个寂寞的上流社会女人动了心,一个回合之后,他向她提出,“我们到您的旅馆里去吧”。契诃夫没有接着描写他们在旅馆里做什么,隔一段,他写了这么两句:房间里的桌子上有一个西瓜。古罗夫给自己切了一块,慢慢地吃起来。在沉默中至少过了半个钟头。
苗师傅很有把握地说,这是一块事后西瓜。纳博科夫也同意,他认为这个西瓜时刻是契诃夫的高潮,“这里有普通人称为浪漫史的东西以及契诃夫称为散文的东西”。俄罗斯文学史上特别回肠荡气的室内一刻,就因为是西瓜吗?因为西瓜清甜,多汁,粘手吗?
西瓜当然是有功劳,不过重点在吃。慢慢地吃。就像《花样年华》(2000)里,梁朝伟和张曼玉对切牛排,但在他们之间轰鸣的是一次次的蓄势待发。刘别谦的电影《天使》(1937)中,黛德丽的丈夫突然带老友道格拉斯回家用餐,仆人端上牛肉,三人中,只有被绿的呆萌男主人把牛肉吃了,女主没吃,道格拉斯把牛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也没吃。
所以啊,食物从来都是最完美的人生譬喻。工作是饭碗,失业炒鱿鱼,嫉妒是吃醋,雄起时候就甩对方一句,小爷我也不是吃素的。吃是汉语中最活跃的动词,也是最有抒情能力的词语。香港电影能抗衡好莱坞,首先就因为港片为全球电影示范好吃。
许鞍华的《女人,四十》(1995)开场烟火流丽,阿娥菜场挑鱼,逡巡好一会,看中一条,老板过秤,“一百五”。阿娥说:“五十,上面不是写了吗!”老板解释,那是死鱼价,阿娥理直气壮:我在你这里站这么久,不就为等它死吗?老板茫然之际,阿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拍出了鱼的最后一口气。镜头一转,鱼已经在阿娥的砧板上。
香港导演拍吃有传统。食神系列倒是其次,最好看的吃常常发生在段落间歇。早些年,像成龙在《醉拳》(1978)里吃面,元彪在《杂家小子》(1979)里吃白斩鸡,洪金宝在《鬼打鬼》(1980)里吃烤鸭,都属名场面,不过打的都是吃的形意拳。然后周润发出来,《老虎出更》(1988)虽然算不上好电影,但发哥一口气在玻璃杯中敲下十二个生鸡蛋,然后一口干的场面,直接把吃变成了港片全类型装置。像银河映像,电影中大量接头、转折和收场,都选在餐桌或餐厅爆破。杜琪峰的《放·逐》中,有一场戏,五个杀手,放弃各自背道而驰的任务准备携手干一票。于是,他们一起做了一顿饭。张耀扬、林雪搭建大饭桌,张家辉收拾椅子,黄秋生择菜,吴镇宇炒菜,这是杜琪峰蚀骨柔情的银幕表达,四分钟的吃饭戏用了高对比暖光,每个男人都性感又美好,既是童年,又是爱情。
吃就是命。吃就是天。吃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歌可泣的行为。爱人会欺骗,同志会背叛,吃却从不歪曲也不纠正我们的情感和欲望。吃就是我们本质。《我的团长我的团》凭着第十二集就能名垂影史,龙文章鼓唇弄舌说了整整一集,开始报地名,后来报吃食:“北平的爆肚、涮肉、皇城根,南京的干丝烧卖,还有销金的秦淮风月,上海的润饼、蚵仔煎,天津的麻花狗不理,广州的艇仔粥和肠粉,旅顺口的咸鱼饼子和炮台,东北地三鲜、酸菜白肉炖粉条,火宫殿的鸭血汤、臭豆腐……”
吃就是祖国,祖国就在我们的味蕾里。最好的家国教育,永远是餐桌教育。所以,看到三三的《烟火三十六味》,真是太有好感了。
三三是美食专栏作家,但不染美食作家的习气,没有常见的富贵盈桌,也没有行业的年份官气。一箪食一瓢羹,食物是大地恩情,也是人间喜悦,三三笔下的鸭子长鱼白米青蟹,几乎有春秋风。从平常心进,以平常心出,她和食物,图一个彼此清欢,也因此,饮食中最难写的食材和蔬菜,三三反而驾轻就熟。她写南京人吃草,夏天的芦蒿,春天的马兰头,还有清明时分的金陵菊花脑,汪曾祺看了,估计也坐不住。到台州,把台州的海鲜写得活色生香不稀奇,因为大自然丰沛到目不暇接,但三三把台州的时蔬写得人舌尖生津,是本事。看过三三笔下的台州“糕”“水”,几乎平添惆怅,如果瞿秋白临刑前吃一口台州的猪油红糖馒头和豆腐,我们后人会觉得安慰许多呀。
因为这个缘故吧,大鱼大肉我大抵走马扫过,最好的人生在杂咸和酱料里。“小鱼小虾,菜梗树叶,切块切粒,盐腌、曝晒、封浸,咸中带甜,咸中带辣”,这是最低级也是最高级的人生。一个女人就是在腌菜中建立她的霸权和王国的吧?我那半封建半女权的老妈,常常就一边腌冬瓜一边教育我和姐,不会腌菜怎么嫁人?
当代社会已经把腌菜的位置让给了撒娇撒野,而通过《烟火三十六味》,我们得以一瞥在进化过程中,当下丢失了多么隆重的手艺和品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我们学校后门做锅贴下馄饨的阿姨如今在哪里啊?在她那一把葱花撒上去之前,我们一个个俯首帖耳,生怕惹她不开心,把一整锅煎得过熟,那一口汁就没了。因此,三三写下的,不仅是天南地北的人生,更是食物民族志。
也不知道是先天的家学基因,还是她后天的个人修为,她的食物书写特别秉具一种历史感,常常,在开头,她写一句,“2018年出梅的日子提早了一周”,然后,她会信手拈来一些史料片花,比如,“茶馆在成都遍地开花,不过是两三百年间的事。这习惯似乎始于清初,朝廷为征西藏、川西大小金川,调满洲蒙古兵二十四旗入川”。一个美食作家的胸襟凭空开阔,如此,她写下的香格里拉,才是扫荡了小资情调、飘着饭香的一个平民高原。
平民性,是食物和美食的区别,也是这本书最有亲和力的地方。一路看,一路想到我自己的食物往事。如果要问我最好吃的一顿饭,我会回答你,那是在南浔,薛毅熬了一锅鸡汤,烧了荠菜豆腐羹,我们问他,鸡怎么整,他吐一口烟圈,说,扔了。罗岗烧了八宝鸭,鸭子是他亲自从集市上挑的,他还让鸭子出来走了几步,亲切地摸了摸鸭子的头,让卖鸭子的女人深深觉得自己遇到高手了。红烧肉,文尖伟哥晓忠炼红本来想竞争上岗,不过在罗岗说出“外焦里嫩”四个字后,大家都默默退下了。小董包了馄饨,小雷拍了黄瓜,馄饨里有手剥的虾仁,黄瓜里有临时的葱花,最后春林不服气,斜叼一支烟从厨房端出干煸四季豆。那一顿饭,适合用《百年孤独》的开头句式:多年以后,面对荠菜豆腐羹,我们都会想起那只被始乱终弃的走地鸡。
食物串联一生。一生就是一个饭局。我外公从来不让大人在饭桌上训斥我们,饭桌就是现实主义最浪漫的时刻,就像《放·逐》中的四分钟。电影最后,林雪有一个发问:一吨梦有多少?一吨爱有多少?一吨辛苦有多少?林雪梦一样的问题,其实电影都已经回答,那就是:一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