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关系可以改变感情的平衡。虽然一般来说,女人会比男人更谨慎地释放她们的热情,但理论上,一旦她们打开了情感的闸门,就不会再去束缚它。在认定一个男人有资格加入亲代投资游戏后,让他持续参与其中才符合她的基因利益。艾玛的行为再次符合这一预测,在他们结婚的头几个月里,她记载道:“我无法向他描述我有多幸福以及我有多爱他。感谢他对我的所有感情,这让我的生活越来越幸福。” 43
男人的忠诚是否会因性关系而得到滋长,就不那么确定了。也许他们最初的热情表白就是自欺欺人;也许一旦配偶怀孕,他们就会看到其他更好的机会。但在达尔文的婚姻中,早期迹象确实很美好。结婚几个月后(也是艾玛怀上第一个孩子几周后),达尔文在他的笔记本上记录了他正努力探索一个问题的进化解释,即“为什么一个男人对妻子和孩子的善举会给他带来快乐,而他根本不需要考虑自己的利益?”这说明他对艾玛的感情依然非常深厚。 44
也许这并不值得惊讶。女人性矜持策略的价值不只是让男人极度渴望性行为,或者让男人为了获得性而说任何不切实际的话,这种策略有时会让他们真的相信一些事,比如“我想和你共度一生”。如果男性的大脑中真的有一个“圣母——荡妇”的转换开关,那么一个女人早前的保守态度确实会长久地影响男性对她的看法。假定她没有在对方的热烈攻势下随意屈从,那么他可能会在次日清晨给予她更多敬意,甚至在以后很多年还是如此。男性会对他追求的很多女人都说“我爱你”,而且他也许真的感觉如此,但是如果他不能立刻得偿所愿,这种爱意可能更容易长期维持下去。维多利亚时代对婚前性行为的否定,或许隐藏着某些智慧。
除了反对婚前性行为之外,维多利亚时代的文化也是精准校正的结果,可以促使男人对“圣女”提起兴趣,而对“荡妇”失去感觉。维多利亚时代的男人会将自己对女性的态度称为“女性崇拜”。女性是救赎者,她们是天真和纯洁的化身,她们能驯服男人的兽性,把男人的灵魂从沉闷的工作世界中拯救出来。然而,要发挥这一功能,她们必须满足几个条件:在家庭环境中,受到婚姻的祝福,还要经过长时间的纯洁恋爱关系。正如一首维多利亚时代的诗在标题中所描述的,她们要成为“家中的天使”。 45
这不意味着男人应该在生命的某个时刻停止拈花惹草,步入婚姻,并对他们的妻子充满敬意,他们应该从一开始就收敛起来。尽管对于乱交行为的双重标准在19世纪的英国与在其他地方一样普遍,但它遭受了维多利亚时代那些更为严厉的道德捍卫者(包括阿克顿博士)的打压,他们倡导男性不仅要在婚外洁身自好,婚前也要禁欲。在《维多利亚时代的思想框架》(The Victorian Frame of Mind)一书中,沃尔特·霍顿(Walter Houghton)写道:“为了保持身体和心灵的清洁无垢,男孩被教导要将女性视为最值得尊敬甚至敬畏的对象。”虽然应该给予所有女人尊重,但某种类型的女人值得得到更多敬意。“他认为好女人(像他的姐姐和母亲,以及他未来的新娘)更像天使而非人类,这是一种精心设计的想象,它不仅将爱与性分离,还将爱变成崇拜,对纯洁的崇拜。” 46
当霍顿说“设计”的时候,他是认真的。1850年一位作家对男性婚前禁欲的美德做了如下表述:“我们该去哪里寻找对女性的尊重、对感情的温柔,以及对她们全身心的奉献?这些可都是爱情中最美好纯洁的部分。我们对女性的感情中弥漫着的细腻关爱和骑士精神,都可以追溯到原始激情,它们因为被压抑而变得神圣崇高,这难道不是确定的吗?……在今天,还有什么东西能维持贞洁、保留一些骑士精神的风骨呢?难道我们没有意识到,一个年轻人如果不能在早期拥有正直又充满激情的恋爱关系,那么他在日后就无法避免肉体的低级诱惑?” 47
除了使用“压抑”这个可能会被人们误解为精神分析概念的词之外,这段话的其他内容还挺有道理的。这意味着,一个男人的激情如果不过早熄灭,就可以变得“神圣崇高”,换句话说,这个过程有助于将女人拖到他脑海中的“圣母”那一类别。
这并不是说求偶期的贞洁是促成婚姻的唯一原因。回想一下祖先环境和现代环境是多么不同,特别是当时没有避孕套、子宫帽和避孕药这些避孕手段。因此,如果一对成年男女在一起同床共枕一两年还没孩子,很有可能就是其中一方无法生育。当然,他们无法分清是谁的问题,但对他们来说,解除配偶关系再寻找新伴侣不会造成什么损失,反而获益良多(至少对一方而言)。这种逻辑可能孕育出一种适应方案——“配偶退场模式”,在这种心理机制的作用下,如果一对男女在多次结合后依然没有子嗣,他们就会对彼此产生厌倦感。 48
这一理论具有一定的推测性,但它确实也具有一些旁证。在世界上的各种文化中,无子嗣的婚姻都是最容易破裂的。 49 (尽管以无子嗣作为理由结束婚姻并不符合这个理论的要义,即被激发出的对配偶的“无意”疏远。)正如许多夫妻可以证明的那样,孩子的诞生经常能够将双方注意力都集中在孩子身上,进而间接巩固包括配偶关系在内的整个家庭结构。对配偶来说,这是一种不同的爱,但它以自己的方式将双方捏合在一起。缺少了这种迂回的“充电”线路,配偶之爱终将完全消失——这是自然选择设计好的。
达尔文曾一度担心避孕技术会“在未婚女性中传播,进而破坏维系家庭纽带所依赖的贞洁,削弱家庭纽带会是人类犯下的最大罪恶”。 50 毫无疑问,对于避孕和婚前性行为实际到底如何阻碍婚姻,达尔文当时并没有掌握具体的原理。他也并没有推测出圣母——荡妇二分法的深层基础,或意识到“配偶退场模式”的存在。甚至直到今天,我们也还远不能确定这些现象的存在。(婚前性行为与离婚率的关系,以及婚前同居和离婚率的关系,目前仍得不到确证。) 51 尽管如此,与30年前相比,我们已经不能再把达尔文的担忧当成是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在杞人忧天了。
避孕不是唯一能影响到家庭生活结构的技术。母乳喂养的母亲经常报告说她们性欲降低了,从达尔文主义角度看这很好理解,因为她们此时并不适合受孕。与此同时,丈夫们也常常觉得哺乳期的妻子不太“引人兴奋”,这背后的根本原因可能是一致的。因此,奶瓶喂养既可以恢复妻子的性渴望,也可能让她们更有吸引力。但总体来看,家庭亲密度是否会因此得以提升还很不好说(比如这到底会导致丈夫不那么“分心”,还是妻子更容易出轨?)无论如何,这种可能性为阿克顿博士那听起来颇为滑稽的说法又增添了几分道理,他认为“最好的母亲、妻子和家庭管理者,对于性沉溺或是知之甚少,或是全然不知。对家庭、孩子和家庭职责的爱,是她们唯一的激情所在”。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当妻子们将自己的黄金年华用于怀孕或养育后代时,她们的激情确实被按下了中止键。 52
即使孩子的连续出生有助于夫妻双方彼此忠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丈夫和妻子的利益方向还是可能会产生偏离。孩子逐渐长大(对亲代投资的迫切需求会减少),妻子年龄变老,男人忠诚所能收获的进化收益会越来越少。既然已经收割了足够的庄稼,土地又不再肥沃,也许是时候换块地继续耕耘了。 53 当然,丈夫是否会强烈地产生这种冲动,可能要取决于这种冲动能产出什么样的果实。一个风度翩翩又腰缠万贯的男人也许会从女人那里得到各种含情脉脉的注视,从而点燃冲动,可一个贫穷又丑陋的男人就没有这种机会了。无论如何,丈夫往往比妻子更容易感受到这种强烈的冲动。
虽然夫妻间吸引力平衡的转向很少被明确地描述,但它常常作为对新郎新娘的忠告,在小说、名言警句或者民间智慧中以更隐晦的方式得以展现。亨斯洛教授,一个已经享受了15年幸福婚姻的老手,在达尔文结婚前不久给他写了一封信:“我唯一需要给你的忠告是:记住,你的妻子好也罢坏也罢,你都要珍爱她的优点,别太在意她的缺点。”他还补充道:“正是因为忽视了这个小细节,才使得很多男人在婚后甚至不如单身时幸福。” 54 换句话说,铭记一个简单的规则:不要犯很多男人容易犯的错误,即停止爱自己的妻子。
与此同时,艾玛得到的建议不是关于如何忽视达尔文的瑕疵,而是如何掩盖自己的问题,尤其是那些让女人显得人老珠黄的毛病。一位姨妈(也许注意到艾玛缺乏时尚意识)写道:“如果你多花一点钱,就总能穿得更有品位一些。别轻视那些能让人看起来更美好的小事,就因为你觉得自己嫁给了一个不屑于这些小事的男人。没有男人会真的不在乎……包括我那半瞎的丈夫。” 55
所有当局者,包括丈夫和妻子,其实都意识不到男性这种善变行为的内在逻辑。一个对伴侣厌烦的男人不会想:“离开这段婚姻,更有利于我发挥生殖潜力,所以出于完全自私的原因我要这么做。”意识到自私只会限制他进一步的追求,更简单的做法是,逐渐消退那种驱使他进入婚姻阶段的感情,而不是疾风骤雨般闪离。
一个躁动不安的丈夫可能会对上了年纪的妻子态度越来越恶劣,这一点在查尔斯·狄更斯身上得到了很好的诠释,狄更斯是维多利亚时代上流社会中少数真正摆脱了婚姻的人之一(分居,而不是离婚)。1838年,狄更斯和达尔文在同一天入选伦敦的雅典娜俱乐部。当时,他已经和一个被他赞颂为“更好的另一半”的女人结婚两年了。20年后,狄更斯更加声名卓著,因此吸引了许多年轻女性的注意,他已经很难看到自己妻子闪光的一面。现在他觉得她“活在一种致命的气氛中,能把每个她最该亲近的人都杀死”。狄更斯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请相信,任何两个人之间都不可能像我妻子和我之间那样,充满了完全不一致的兴趣、同情心、信任和情感。”(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他不在妻子给他生下十个孩子前,讨论一下这个问题?)一位记录他们婚姻的人描述道,“在他看来,他的妻子已经变得迟钝、麻木、呆滞,近乎毫无人性”。 56
与狄更斯的妻子一样,艾玛也会青春不再、容貌老去,而达尔文则像狄更斯一样,婚后社会地位越发显赫,但并没有证据表明达尔文也认为艾玛“毫无人性”。这种差异该如何解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