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达尔文主义不会总是简化道德和政治辩论。实际上,通过强调男性与女性各自内部因追求平等而造成的张力,它使“哪种婚姻制度最符合我们的信念”这一问题复杂化了。然而,这种张力其实始终存在,至少现在它已被阐释清楚,相关的辩论也可以以更加明晰的方式进行。此外,在新范式的帮助下,一旦我们决定了哪种制度最符合我们的道德信念,达尔文主义就可以为道德话语做出另一种贡献:可以帮助我们搞清楚包括道德规范和社会政策在内的哪些力量能够滋养这一制度。
先谈谈关于“家庭价值”的辩论中的另一件具有讽刺意味的事情:保守主义者可能惊讶于得知,巩固一夫一妻制婚姻的最好方法之一竟然是平均分配收入。 20 如果单身汉B与已婚男人A一样有钱,那么年轻的单身女性当然更愿意选择前者,而不会引诱后者离开自己的妻子。同样,如果已婚男人A没有得到年轻女孩的眉目传情,他可能会对妻子A更满意,而不太会注意到她的皱纹。其中的动态变化可能有助于解释为什么一夫一妻制婚姻经常扎根于几乎没有经济分层的社会。
保守主义者驳斥反贫困政策的一个常用论点是其代价难以承受:赋税不但加重了富人的负担,还降低了他们的工作积极性,从而减少了社会经济总产出。但是,如果这项政策的目标之一是巩固一夫一妻制,那么稍微压缩富人占有的资产会带来令人愉快的副作用。因为威胁到一夫一妻制的不仅仅是绝对意义上的贫穷,还有富人的相对富有。当然,降低他们的富有程度当然会削减经济总产出,这依然令人遗憾;可一旦考虑到收入再分配的好处以及更稳定的婚姻,这种遗憾就不会让人那么烦恼了。
人们可能会认为,这套分析正在逐渐失去现实意义。毕竟,随着越来越多的女性进入职场,她们有更充足的资本将除男性收入以外的其他因素纳入婚姻决策。但请记住,我们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女性有意的计算,还有她们深层的浪漫情感,而且这些感性机制是在不同于今日的环境下塑造形成的。以狩猎——采集社会为依据,在人类进化过程中男性控制了大部分物质资源。即使在一个贫瘠到男性财富差异几乎无法区分的社会中,父亲的社会地位往往也能通过物质分配或其他形式,微妙地转化为后代的生存优势,而母亲的社会地位则不会产生什么影响。 21 虽然现代女性可以理所当然地考量她自己独立获取的财富和社会地位,并以此作为自己婚姻决策的参考,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可以轻易地推翻那些在祖先环境中曾发挥重要作用的深层审美冲动。事实上,现代女性显然没有弃置它们。进化心理学家已经表明,无论女性自身收入或预期收入如何,她们在择偶时都会比男性更看重伴侣的经济前景。 22
只要一个社会依然具有经济分层,调和终生一夫一妻制与人类天性之间的矛盾就会面临巨大挑战,道德和/或法律上的激励和抑制手段可能是必要的。至于哪些激励手段可以起作用,可以先看看它们的运作背景,即具体的分层社会,比如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寻找维多利亚时代有助于婚姻成功(起码不会导致婚姻破裂)的道德观念,并不意味着我们自己就应该接受这些观念。人们可以发现某些道德原则里的“智慧”——看到它们如何通过暗中识别出人类天性的某些深层事实而达成特定目标——而不必总考虑其副作用。总之,要探索某些道德原则到底面临着什么挑战,了解其中蕴含的智慧确实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而从达尔文主义视角审视达尔文与艾玛·韦奇伍德的维多利亚式婚姻,就是非常值得一做的工作。
在我们回到达尔文的生活之前,有一点需要注意。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在抽象地分析人类的心智,我们已经谈论了能使适应性最大化的“物种特定”适应设计。但当我们把注意力从整个物种转移到任意一个个体身上时,我们都不应该期望那个人可以长期维持最大化的适应状态,并将他/她的基因以最优方式传递给后代。原因不仅仅是我们一直强调的:大多数人并没有生活在一个他们的心智当初被设计时所处的环境(祖先环境)。更重要的是,环境本就不可预测,其中也包括有机体被设计时所适应的环境。这就是为什么灵活的行为机制一开始就会进化出来的原因。不可预测的本质就是无法掌控,正如约翰·图比和勒达·科斯米德斯所言,“自然选择无法直接‘看到’特定环境下的个体并为其定制一套适应行为”。 23
自然选择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给我们带来具有适应性的“心理器官”或“心理模块”。它可以赋予男性“关爱后代”的模块,并使该模块的开启与否要视后代亲生概率而定。但是这种适应不是万无一失的。自然选择可以给女性一个“被肌肉吸引”的模块,或者“被地位吸引”的模块,此外,它还可以使这些吸引力的强度取决于各种相关因素;但是再高度灵活的模块,也不能保证这些吸引偏好能转化为可存活和继续繁衍的后代。
正如图比和科斯米德斯所说,人类并不是通用的“适应性最大化者”,而是“适应机制的执行者”。 24 在任何特定的情况下,这些适应机制都只是“可能会”带来好的结果,除了在小型狩猎——采集村庄,其他环境下它们生效的可能性都极不稳定。所以,当我们审视查尔斯·达尔文时,问题并不是:我们能否想象他为了获得生命力和繁殖力更强的后代还能做些什么?而是:作为一个由一捆适应机制组成的心智产品,他的行为是不是可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