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验理论

理论俯拾皆是。许多理论极其精妙，就像亲代投资理论这样，能用很少的内容解释很多的现象，可最终却被证明毫无价值。关于某些进化理论的一种批评是公平的，这种批评（来自创世论者或其他人）认为那些理论对动物特征的解释“只是故事”——看似合理，但也不过如此。其实，把“合理”的理论和“不可拒斥”的理论区分开还是有可能的。在某些科学领域，对理论的检验很直接，以至于我们只能稍微夸张一点地说起某个待“证实”的理论（不过严格地说，这总归还是夸张）。在另一些科学领域，对理论的验证则比较迂回，这是一个持续的渐进过程，一旦共识达成，我们就可以信任理论，否则就宣告理论失败。关于人类天性或其他事物进化根源的研究，属于第二类科学领域。对于每一个理论，我们都可以问很多问题，答案决定我们是相信它，怀疑它，还是模棱两可。

亲代投资理论面临的一个问题是，是否在最基本的层面上，人类行为实际上也遵循它？女人真的比男人更挑剔性伴侣吗？（不要与另一个其实并不同的问题相混淆，即两性中哪一方会对婚姻伴侣更挑剔，我们之后会展开讨论。）当然，许多民间智慧也都表明了这一点。更具体地说，无论是现代还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基本上都是男性在寻求卖淫服务——与不认识也不想认识的人发生性关系。同样地，几乎都是男性在消费各种完全依赖视觉刺激的色情产品——关于匿名者没有灵魂的肉体的图片或影片。各种研究证明，对于随意且匿名的性活动，平均来说男性会比女性持更开放的态度。在一个实验中，当被校园里一个不认识的女生搭讪时，四分之三的男生同意与她发生性关系，但没有女生同意与不认识的男生发生性关系。 ¹⁷

怀疑者们常指责，这些证据只来自西方社会，它们反映了那里扭曲的价值观。然而，随着唐纳德·西蒙斯（Donald Symons）在1979年出版了《人类性行为的进化》（The Evolution of Human Sexuality）一书，这个指责也不再站得住脚。这是第一本从新达尔文主义视角出发，针对人类性行为的综合性人类学调查报告。通过参照从东方到西方、从工业社会到原始社会的不同文化，西蒙斯证明了亲代投资理论宽广的适用范围：女性对性伴侣比较挑剔，男性则不然，对男性来说，与各种各样的伴侣做爱是一件极其吸引人的事情。

西蒙斯所讨论的文化，有一种尽量远离了西方的影响范围：美拉尼西亚地区特罗布里恩群岛的土著文化。定居在这个群岛的原始土著是从几万年前——可能10万年前的欧洲迁徙而来的。特罗布里恩的远古文化脱离欧洲远古文化的时间，甚至早于美洲远古文化独立的时间。 ¹⁸ 实际上，著名人类学家布罗尼斯拉夫·马林诺夫斯基 曾在1915年来这里考察，他证明这些岛屿的历史比现代西方人想象的还要久远。当地土著人甚至似乎还没有意识到性和生殖之间的联系。一个远航多年的特罗布里恩人回到村庄时发现自己的妻子多了两个孩子，幸亏马林诺夫斯基足够机智，没有当场指出她出轨了。“我和其他人讨论这件事，暗示至少有一个孩子不可能是这个航海者的，但和我聊天的人并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¹⁹

一些人类学家已经开始质疑，特罗布里恩人并非真的这么愚昧无知。虽然马林诺夫斯基在这个问题上似乎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性，可我们没有办法知道他是否真的了解了这个故事的所有内情。但重要的是要明白，原则上他应该是正确的。人类性心理的进化看起来要早于人类对性的作用的发现。性欲和其他类似感受都是自然选择的运作方式，它们让我们表现得好像想要更多后代并知道如何实现目标——不管我们实际上是否真的如此。 ²⁰ 如果自然选择不这样运作——如果它利用人类的智慧和理性，使我们对适应的追求完全出于自身有意识的计算——那么我们的生命将会非常不同。例如，如果必须使用避孕措施，丈夫和妻子就不会花时间搞婚外情了，他们要么放弃避孕，要么放弃性生活。

另一件在特罗布里恩文化中“不西方”的事情是，那里并没有对婚前性行为的“维多利亚式焦虑”。在青春早期，男孩和女孩都会被鼓励去和自己喜欢的对象发生性关系。（这种性自由在一些前工业社会也存在，不过往往一个女孩在生育期之前，她的性探索就结束了，而开始了婚姻生活。）但马林诺夫斯基从不怀疑两性中哪一方是选择者。“在一个特罗布里恩式的求爱过程中不存在什么迂回……可以简单直接地提出以性愉悦为公开目标的约会。如果邀请被接受，男孩欲望的满足会扫除内心浪漫的心境，抚平他对这神秘又难以企及的事物的渴求。如果他被拒绝了，也没有多少容纳悲剧的空间，因为他从小就习惯了自己的性冲动在某些女孩那里受到挫败，他也知道还有其他机会可以治愈自己的挫败感……”另外：“在每场恋爱中，男性总是会不断地送小礼物给女性。对于当地人来说，这种单方面付出显然是有必要的。这种习俗表明，即使在相互吸引的情况下，性交也会被当成是女性提供给男性的服务。” ²¹

毫无疑问，一些文化力量也进一步强化了特罗布里恩女性的矜持特质。虽然在特罗布里恩，年轻女性会被鼓励去拥有积极的性生活，但是如果太过主动和随便，她的优势就会丧失，因为“急切的诱惑往往意味着微不足道的个人价值”。 ²² 但是我们能有什么理由相信，这种规范不是深层遗传逻辑在文化上的反映？谁能找到一种文化，在那里一个与男性有同样强烈性欲的女性不会被视为异类？如果不能，难道这只是一种惊人的巧合——在没有任何基因推动的情况下，全人类都独立迈上了大致相同的文化轨道？或者说，至少在50万年前，即人类还没有分散迁徙时，这种普遍的文化成分就已经存在了？对于一种本质上非常“随机”的价值标准来说，要在一种文化中持续下去而不消亡，这看起来可是很长一段时间。

这种思维实验带给我们两个启示。第一，我们有理由使用进化理论解释心理特质或心理发展规律——因为它们普遍存在、随处可见，甚至在两个相距甚远的文化中也找得到。 ²³ 第二，我们通常很难完全从文化的角度来解释这种普遍性，这说明达尔文主义的观点虽然没有像证明数学定理那样被证明是正确的，但是根据科学原则，它依然是成功的观点；与其他方案相比，它的解释链条更简短、可疑链条更少，因此它是一个更简洁有效的理论。目前提出的3个浅显论断：（1）自然选择理论的适应性原理直接预示着，女性会对性伴侣更挑剔，男性则不然；（2）这种“挑剔”与“随意”能在全世界范围内被观察到；（3）充满矛盾的纯文化理论无法像自然选择理论那样，简洁有效地解释这种普遍性——如果我们接受这些论断，并且遵循科学原则，我们就只能认可达尔文主义的解释：雄性的放纵和雌性的（相对）保守在某种程度上都是与生俱来的。

当然，有更多的证据总是好事。虽然在科学上完全地“证实”也许不可能，但可信度是可以调整的。尽管“进化解释”很难像物理或化学领域的某些解释那样达到99.99%的可信度，不过能将可信度从70%提高到97%，这总归是好事。

一种强化进化解释的方法是展示其逻辑的普适性。如果女性在性上更挑剔是因为她们所能拥有的孩子比男性更少（因为要投资更多），如果动物王国的雌性所能拥有的后代普遍比雄性更少，那么雌性动物就应该普遍比雄性更挑剔。虽然进化生物学家并不奢望在他们的实验室再现进化过程，但就像其他优秀的科学理论一样，进化理论也能产生可证伪的假设——通过控制某些变量，预测结果。

这类预测已经被大量证实了。在一个又一个物种中，总是雌性腼腆矜持，而雄性则不然。实际上，雄性的性眼光实在很差，他们甚至会追求雌性之外的目标。在某些蛙类中，弄错对象的同性求偶现象很常见，那些发现自己被另一只同性抱住的雄蛙，不得不使用“释放信号”来告诉对方，他们会耽误彼此的时间。 ²⁴ 公蛇为人所熟知的一点是，他们会与死去的母蛇待一段时间后再去展开新的生活。 ²⁵ 雄火鸡会热情地向一个雌火鸡的动物标本求爱。实际上，把一只雌火鸡头部的复制品吊离地面15英尺，通常就可以取得这个效果。雄火鸡会绕着这个模型转圈，做一些仪式性的表演，之后（非常自信，大概认为自己的表现给对方留下了深刻印象）飞到空中落在接近雌性后背的地方，不过那里其实什么都没有。甚至用木头做的头也能引起那些年轻力壮的雄火鸡的兴趣，其中一些竟然还能对一个连嘴和眼都没有的木制头产生欲望。 ²⁶

当然，这些实验只是以更生动的形式证明达尔文早前的论断是多么显而易见：雄性非常热切。这就引出了在检验进化解释时另一个经常被提及的问题：印证一个理论的“预测”是很奇怪的。达尔文并没有坐在自己的书房里说，“我的理论表明雌性更羞涩挑剔，雄性更愚蠢好色”，之后再出门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例子作为证据。相反，他先发现了许多例子，才开始思考自然选择到底是如何造成这些例子的——这个问题跨越到下个世纪中叶，在累积了更多例子后才有正确答案。而达尔文的批评者长期指责的，是那种有了明显证据再提出预测的模式。一些质疑自然选择理论或拒绝用其解释人类行为的人，常抱怨其根据已经存在的结果重新改造预测。当他们说进化生物学家花时间编造“故事”来解释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时，脑子里想的通常就是这一点。

在某种意义上，编造看似合理的故事正是进化生物学家所干的事情，不过这么说并不是真的严厉指责。一个理论，例如亲代投资理论，其价值大小的衡量标准是它可以解释多少资料以及解释的简洁程度，而不是资料“浮现”的时机。哥白尼证明了只要假设地球绕着太阳旋转，就可以简明地解释天空中群星复杂的运行轨迹。如果有人指责他“你作弊了！因为你早就知道这种模式”，这么说可就跑题了。有些故事明显更好，所以它们胜出了。再说了，进化生物学家又到底能编出多少故事呢？早在达尔文提出理论前的几千年里，动物生命的资料库就已经存在了，对于这个事实，他们并不能多做什么。

但是有一件事情他们可以做。通常，一个达尔文式的理论不但会生成这个理论计划要解释的“伪预测”，还会带来额外的预测——真实的、未经验证的预测，这些预测就可以被用来进一步衡量该理论的价值。（达尔文在1838年，《物种起源》出版前20年，也就是他29岁时，就简略地描述了这种方法。他在笔记中写道：“贯穿我的理论的论证路线是先通过归纳建立一个可能的论点，然后将其作为假设应用到其他论点上，看看它是否能解释那些论点。” ²⁷ ）亲代投资理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正如威廉斯在1966年记载的，存在一些奇怪物种，其中雄性对后代的投资可以与雌性持平，甚至超过雌性。如果亲代投资理论是对的，那么这些物种就会打破“性别刻板印象”。

考虑一下一种细长型的生物——尖嘴鱼。在这个物种中，雄鱼会扮演像母袋鼠一样的角色：他把卵放进育儿袋，让它们吸收自己血液里的营养。当雄鱼忙于养育后代时，雌鱼又开始了下一轮繁衍活动。这也许并不意味着雌鱼从长期看会比雄鱼有更多的后代，毕竟最初的产卵也会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尽管如此，尖嘴鱼的两性亲代投资比例也不像大多数其他物种那样不平衡。而正如所预料的那样，雌性尖嘴鱼倾向于在求爱期扮演更积极的角色，她们会寻找雄性并主动开启交配仪式。 ²⁸

一些鸟类也会展现出同样反常的亲代投资模式，例如瓣蹼鹬（包括两种海滨鹬鸟）。公鸟负责孵蛋，任由母鸟外出寻欢作乐。于是同预想的一样，我们又看到了与刻板印象相反的表现。雌瓣蹼鹬体型更大、颜色更华丽——这是一种反向性选择机制的信号，是雌性要赢得雄性。有个生物学家观察到雌瓣蹼鹬具有典型的雄性风格，“她们之间不停争吵和炫耀”，而雄瓣蹼鹬则耐心地孵蛋。 ²⁹

直言不讳地说，威廉斯在1966年出版著作时就知道这些物种打破了刻板印象。但随后的研究证明，他的预测比预想的更普及：其他鸟类、巴拿马毒箭蛙、一种雄性将受精卵放在自己背上的水虫、摩门蟋蟀（这个名字有点讽刺，摩门教徒奉行一夫多妻制，但这种蟋蟀恰恰相反），这些动物都是雄性在亲代投资中付出巨大。目前为止，威廉斯的预测还没有遇到严重问题。 ³⁰ XzCp4CUbVq4R0WYLuLq4GEMou6AdHK7VuWGrhpiMTVWI1Wfwk8S4BZyLX3G5dOj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