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贾雷德·戴蒙德的《第三种黑猩猩》,会不由自主产生一个认识:人类变坏了!于是,“人类是怎么变坏的?”就成了一个值得延伸思考的问题。戴蒙德是我非常喜欢的学者与作家,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所提到的人生抱负,“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戴蒙德可以说是实现了。戴德蒙属于美国的“英雄一代”,也就是经历二战的这一代人。在这代人的成长时期,美国的国家实力达到了巅峰,更重要的可能是,相比现在,那个时代的美国有一种较好的价值观,所以成就了一批优秀人物。
戴蒙德的家境颇为优越,父亲是哈佛大学的教授,母亲是语言学家、钢琴家与教师。他上的是名牌中学,然后就读于哈佛大学,成绩优异,研究生进入英国的剑桥大学读生理学,一路都是顺风顺水。青年时代的戴蒙德很有语言天赋,仅用一个月,他靠听周围人说话,就把欧洲最难学习的芬兰语学会了,以至于他想改变人生目标,成为联合国的同声传译员。其实,这个时候他遭遇了一次学术上的危机,他的动手能力不太好,在实验研究上遇到了难题,改变志向不过是在逃避问题而已。后来在他父亲的劝说下,他还是回到了生理学研究领域。
最终,戴蒙德成为一名优秀的生理学家。不可思议的是,他转入大历史的研究中,纵横捭阖,完成了一系列的优秀著作,除了《第三种黑猩猩》,还有《枪炮、病菌与钢铁》《崩溃》《剧变》等,这些书都译成了中文,我是这些书的忠实读者。在这一系列的著作中,戴蒙德其实都有一个核心,那就是对人类命运的关注,他称之为“人类史”。回顾人类的发展历程,我们总是会追问:人类还有未来吗?为什么我们会有这样的忧虑呢?因为人类的发展历程似乎告诉我们,人类在不断变坏!
人类是怎么变坏的?也许我们首先需要确定好坏的标准,我们不会像儿童一样,认为狼吃小羊就是坏。植物为了防止被动物吃掉,会产生一些有毒的化学物质,万物相生相克,由此形成大自然,这里面无所谓好坏。但如果一个人或一群人自私傲慢、奢靡无度、残酷好斗、嗜血成性,无论如何,我们不会将其视作好人。好坏是与道德联系在一起的,而道德是与人的自我审视能力联系起来的。审视的标准来自人对历史的了解、对未来的预期。于是,我们可以说,让人类迅速走向灭绝的做法肯定不是好的;让与人类共生的物种都灭绝,同样也算不上好,因为缺乏生态联系的人类也难以保全;让人类的许多群体消失,只留下一个所谓“优秀”的人群,这是同类相残,怎么能够说好呢?确定了好坏的标准,我们再来看人类的发展历程,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理解。
在不同社会的神话传说中,似乎都有一个特别美好的过去,那个时候是人类的“黄金时代”。从考古学的视角来看,还真是如此。大约六七百万年前,随着气候的变迁,人类祖先不得不离开久已适应的热带丛林,转而适应稀树草原环境。为了防范这里无所不在的捕猎者,他们发展出群体防卫,就像今天我们看到的狒狒群体一样。当一个狒狒群体穿越开阔地时,强壮的雄性分布在四周,保卫整个群体的安全。在这样的群体中,好逞能的个体可能会导致群体防线崩溃,个体必须严格遵循规则,以整体利益为重。从民族志材料来看,狩猎-采集社会有许多有趣的社会规范与禁忌,比如猎人不能吃自己打到的猎物,否则以后就打不到猎物了;猎物是见者有份,所有食物平均分配,等等。尽管不是每个社会都采用同样的标准,但是基本原则还是一致的,所以学术界把这种类型的社会称为平均社会或是原始共产主义社会。
人人平等,人人劳动,没有剥削与压迫,没有等级与强制,这样的社会在后世人的回忆中成为理想社会的典范。狩猎-采集社会纯粹从自然中获取食物,然而,由于自然界中食物资源分布稀疏且不均,人们需要不断流动觅食,其人口规模严格受制于自然资源的供给,尤其是资源贫乏季节的供给。食物丰足的季节多获取也没有多少意义,人们的消费能力有限,储备能力也有限,同时也缺乏搬运能力,频繁流动的生活不能有太多需要携带的东西。因此,其生产、消费与人口进入一种稳态平衡之中。按照科幻小说《三体》的说法,这样的社会实际上已经被“锁死”了。
然而,禁锢总是要被打破的,在狩猎-采集阶段的后期,准确地说,就是旧石器时代晚期,我们已经可以看到突破的苗头,那就是艺术品起源,在现代人的起源地非洲,艺术品的出现可以早到七八万年前。艺术品中的个人装饰品是个体对自身身份的强调——我与别人不一样。这意味着在平均社会里打开了一个突破口,开启了影响后来人类社会发展的一组辩证关系:个体与社会——社会发展需要发挥个体的创造性,同时又必须要限制个体对社会整体的破坏。
农业起源最终给旧石器时代画上了句号,人类历史进入了一个新阶段。不过,在戴蒙德看来,农业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人类演化史上的重大失误,农业改变了人类与自然的关系,也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关系,并重塑了社会。农业的特点是控制动植物的繁育,从而扩大产量。农业极大地提高了单位面积土地所能支持人口的密度,是狩猎-采集所能支持的二三十倍。农业起源之后,人口暴增,人口增加之后又需要更多的土地,需要不断开垦山林、排干沼泽、控制河流。谷物种植需要人们时时看护,以避免鸟兽的破坏,还需要灌溉、除草等活动,人类由此不得不定居下来,土地的所有权随之更加清晰;暴增的人口也需要人们定居下来,以避免土地的争夺。
定居的结果是,所有的生活垃圾都只能留在人类居住地附近,水源污染,蚊虫滋生,高密度的人口导致传染病可以流行开来。定居生活与农业出现之后,人类的活动范围减少,食物类型较之狩猎-采集时代更单调。相比于狩猎-采集,农业是更高强度的劳动,劳动的形式也更单调。从考古证据来看,转向农业生活之后,因为跑步更少,人类股骨的骨壁变薄;又由于长年累月弯腰劳作、背负重物以及躬身研磨食物,腰椎病变多;食物单调,淀粉成分高,导致龋齿显著增加……简言之,农业让人类的健康状况恶化了。
除了人类身体健康状况受损之外,更糟糕的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恶化,有的人成了支配他人的人,他们开始有了高贵的血统。如果有人不服从的话,就会遭到暴力对待。农业本身就是一种控制性的活动,控制动植物、控制土地、控制环境,当然,它也需要控制劳动力(人),毕竟劳动力是农业生产活动的关键变量。控制了人,也就控制了农业活动所需要的其他一切因素。从这个角度说,农业社会出现支配权是一种必然。
社会等级的产生还与人口规模密切相关,并不是说狩猎-采集社会就完全没有权力、等级、暴力,而是农业起源之后,社会等级显著增强了。现在有研究说狩猎-采集时代的人类可能更加暴力,因为暴力导致的人口损失可能比20世纪还要高,这种说法的前提是狩猎-采集社会的人口基数太小。而农业带来高密度的人口使得成规模的暴力成为可能,也就是战争的出现。农业能够产生更多的生产剩余,能够供养职业化的军队,专业化的生产武器的工匠,以及专门的管理阶层。农业就像一个放大器,把一切都放大了二三十倍。
人类与环境的关系也大幅度地恶化。狩猎-采集社会的人同样干预自然,尤其是掌握用火技术之后。如澳大利亚的土著频频放火,焚烧土地,他们用火来控制植被,清理垃圾,不过规模都很小。还有研究者注意到,南美丛林的狩猎-采集者每到一地,都会砍伐树木,建立营地,几天或几个星期后他们离开,吃剩下的果核与其他垃圾混在一起,砍伐后留出来的空地接受阳光的照射,有利于果核发芽,最后可能长成果树。如果这样的干预持续几千年,丛林中就会长出许多有利于人类生存的植物来。在这个意义上,狩猎-采集者就是“流动的生产者”。但是跟农业群体相比,他们的环境影响能力有限得多。农业社会是要控制环境,彻底地控制。只要一个地方变成田地,天然植被就会完全被取代或破坏。随着人口不断增加,农业人群不断扩张,从只利用肥沃的土地,到开始利用农业边缘环境的土地,比如土地瘠薄的草原,这类环境的生态极为脆弱,一旦植被遭到破坏,就可能导致沙化。再比如小型的海岛,其生态容量有限,一旦破坏,就可能造成灾难性的后果。戴蒙德曾经描述过的复活节岛,就是一个经典的悲剧。人口增长,导致资源紧张,群体之间恶性竞争,修建巨人像,最终耗尽森林,引发连锁反应,出现人吃人的惨剧。
人类变坏了吗?从部分结果上看好像是的,不过,从另外一个方面来看,在农业时代,我们又看到人类的进步大大加速,出现了文明,有了文字、金属冶炼、城市。从传统农业社会到近现代工商业社会,我们看到了类似的进步,以及类似的问题,包括环境污染、人的异化,等等。回顾人类全部的历史,不难看出,自从人类有了文化之后,就像游戏中开了外挂一般,人类的能力有了倍增器,从偶尔成功捕猎,到后来利用弓箭可以轻松捕猎,再到后来彻底控制动物,如今人类甚至掌握了可以瞬间毁灭自己的核武器。文化的进步极大地扩展了人类的能力,不论是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都有了“乘数效应”。因此,对人类而言,当掌握了超强能力之后,需要对自身的能力有高度的节制,就像中国古人所说的,“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样人类的福祉才能长久。
古往今来,人类一直在文化发展的道路上飞速前进,文化是人类的本质特征,因为文化带来的问题而怀疑文化本身,无疑是因噎废食。当代人类社会科技能力日新月异,人文的发展能够让我们更谦虚谨慎。“人类变坏了”更像是盛世危言,的确,文化发展带来了许多问题,而且风险似乎越来越大,在这个时候,听一点如戴蒙德这般的警醒之言,无疑是非常有意义的!
陈胜前
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考古文博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