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类性象的演化

每个星期都有讨论性事的书出版。我们对这类书的兴趣盎然，只有上床实践的冲动可以超越。因此，你也许会认为，人类性象的基本事实，一般人必然朗朗上口，而科学家了解得十分透彻。请回答下列5个问题，看看你对性有多少认识。

在各种猿类与人类中，哪个物种的雄性阴茎最大？为什么？

为什么男人比女人身材高大？

为什么男人的睾丸比黑猩猩的小多了？

为什么人类在私密的空间中性交，而其他的社会动物却公然为之？

为什么几乎所有其他哺乳动物的雌性都有明显的排卵期，而且只在排卵期接受性交，女人却不是这样？

对于第一个问题，如果你不假思索就回答“大猩猩”的话，就错了。正确的答案是人类。至于其他4个问题，你要是有什么有趣的点子，赶快发表，反正科学家还在争论，并没有达成共识。

这5个问题足以显示我们的性象多么难以解释，连最明显的事实（不管是解剖学还是生理学）我们都没搞明白。当然，我们对性的态度也造成了认知的障碍：科学家直到最近才开始认真研究性，而且他们仍然觉得性难以客观地研究。科学家也无法以实验方法研究人的性行为，研究胆固醇摄入量或刷牙习惯就没问题。最后，性器官并不是孤立的存在：性器官适应主人的社会习惯以及生命周期，而社会习惯以及生命周期又与采食习惯有关。以人类为例，人类性器官的演化与人类使用工具、脑容量增大、养育子女的行为都有密切关联。因此，我们从一种普通的大型哺乳类动物演化成独特的人类，不只是因为骨盆与头骨重新调整过了，性象的演变也扮演了重要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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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种动物的进食方式，生物学家往往可以推测它们的交配系统以及生殖器的构造。具体来说，如果我们想了解人类的性象，就必须从我们的饮食与人类社会的演化入手。我们的猿类祖先是素食动物，人类分化出来后，在几百万年内演化成荤素不忌的社会动物。不过我们的牙齿和爪子仍然是猿式的，而不是虎式的。我们的猎食本领得益于增大的脑容量：我们的祖先利用工具，以及成群合作打猎，尽管他们并没有什么适于打猎的形态特征，而且经常相互分享食物。我们采集食物（根茎类或果实）也依赖工具，换言之，也需要大的脑容量。

结果，人类的孩子得花好些年学习与练习，才能成为高效的狩猎-采集者，他们今天仍然要花许多年学习当农民或计算机程序员。我们的孩子在断奶之后仍然幼稚而无助，许多年都无法自行觅食，他们完全依赖我们这些父母的照料、喂食。我们觉得这些习惯是天性，所以没有注意过幼猿一断奶就得自行觅食。

人类婴儿无法自行觅食的理由，其实有两个：一方面是机械因素，另一方面是心理因素。首先，觅食所需的工具，无论制作还是使用，都需要手指能够灵巧地合作，婴儿的手还得发育多年才能胜任。我4岁大的孩子还不会系鞋带，狩猎-采集社会中的4岁孩子也不能磨石斧或造独木舟。其次，人类觅食比较依赖脑力，而不像其他动物以体力取胜，因为我们的食物种类比较繁杂，取得食物的技术也比较复杂。举例来说，与我一起工作过的新几内亚土著通常认得居所附近大约1 000种不同的动植物，且能叫出它们的名字。他们都知道每一种生物的分布与生命史，以及怎样识别它们，它们可不可以食用或有没有其他用途，怎样捕捉这些动物或采集这些植物。所有这些信息得花好多年才能掌握。

断奶之后的人类婴儿无法自求生存，因为他们没有这些机械与心理技能。他们需要成年人的教导，受教育的一二十年间也需要成年人喂养。我们的这些问题，就像许多其他的人类特征一样，在动物界也有先例。例如狮子与许多其他肉食动物，父母都得训练幼儿狩猎的技巧。黑猩猩的食物也很复杂，有种种不同的觅食技术，它们会协助幼儿取得食物，而且能使用工具做一些事（但倭黑猩猩不会）。在这些方面，人类显得突出，但是与其他动物并没有质的不同，只有程度的差异：对我们而言，必须学会的技巧，也就是父母的负担，比狮子、黑猩猩多得多。

由于人类父母的负担极重，父亲的亲职付出与母亲的同样关乎婴儿的存亡。红毛猩猩父亲对子女的付出，不过是当初的一颗精子；大猩猩、黑猩猩与长臂猿父亲的付出，还包括保护子女；但是狩猎-采集社会的人类父亲，还得提供一些食物，负起主要的教育责任。人类的觅食习惯需要一个社会系统的支持，也就是说，男人射精之后，还得和那个女人保持关系，等到孩子落地，负起协助养育的责任。不然的话，孩子存活的概率不大，父亲的基因就难以遗传下去。红毛猩猩的系统——父亲只负责射精，可这在人类社会就行不通。

但黑猩猩的系统——几个成年雄性都可能与同一个发情的雌性交配，这在人类社会也行不通。这个系统的结果是，没有一个父亲清楚队群里的婴儿里谁是他的骨肉。不过黑猩猩父亲也没有什么损失，因为他们对队群里的婴孩并没有什么付出。对人类父亲而言，由于他得费力劳心照顾“自己的”骨肉，他最好搞清楚孩子的确是他亲生的，例如不允许孩子的母亲出轨其他男人。不然的话，他费心抚养的可能是别人的亲生孩子而不是自己的。

如果人类像长臂猿一样，每一对配偶都生活在自己的地盘上，彼此分散，不相往来，每一个雌性除了自己的配偶不大可能遇上其他的雄性，那么男性就不必担心被“戴绿帽”了。那么，为什么几乎所有人类族群都由一群成年人组成，即使男人因此陷入浓密的“绿帽”疑云中也在所不惜？这当然有令人不得不服的理由：人类的狩猎-采集活动需要群体合作，或者男人与男人合作，或者女人与女人合作，或者男女搭配；人类大部分的野生食物在自然界中分布得很散，不过会在一些地点集中，足以供养许多人；结群生活易于抵御猛兽与外敌，尤其是其他的人类。

简而言之，我们的社会系统，是为了我们与猿不同的饮食习惯而发展出来的。我们看来似乎非常正常的饮食习惯，以猿的观点来看就奇特得很，在哺乳动物中更是独一无二的。成年的红毛猩猩是独行客；成年的长臂猿在雌雄配对后孤独地生活在自己的地盘上；成年大猩猩采取“一夫多妻制”，其中有好几头成年雌性，并由一头成年雄性支配它们；黑猩猩社群可以描述成杂交群，其中以一群雄性为核心，雌性分散在四处；倭黑猩猩的社群是更混乱的杂交群。但是我们的社会与狮子、狼的相似（饮食习惯也一样）：许多成年男性与成年女性一起生活。至于社会的组织方式，我们与狮子、狼的就不同了，人类社会中两性配对并组成家庭，可是在狮群与狼群中，每个成年雄性都能与任何成年雌性交配，谁都不知道新生幼崽的“父亲”是谁。人类奇特的社会，硬要在动物界找可以模拟的例子的话，只能到群居的海鸟中去找，例如海鸥与企鹅也以成对的雌雄配偶为基本单位。

在大部分现代国家中，一夫一妻制是法定的，大概也是常态。可是，在大多数残存的狩猎-采集社会中，“轻微的”一夫多妻制似乎是常态——我们讨论人类社会在过去100万年中的演进，这类社会才是比较好的模型。（在这里我略去了婚外性行为，下一章我会仔细讨论这个有趣的题材。）我所谓“轻微的”一夫多妻制，指的是在狩猎-采集社会中，大多数男人只能供养一个家，可是有少数强者能娶好几个老婆。象鼻海豹实行的“一夫多妻制”，是一个强者独占数十个雌性，这对狩猎-采集社会中的男人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因为男人得协助抚养子女，而雄性象鼻海豹不必。历史上有些统治者以妻妾成群著名，那是农业兴起、集权的统治机器发明之后才可能出现的现象——统治者征税，等于让万民供养他的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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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们要讨论这种社会组织如何塑造了男人与女人的身体。首先，就拿男人的身材比女人的高大一些来说吧。平均而言，男人比女人高8%，重20%。一位来自外太空的动物学家看一眼5英尺10英寸（约合178厘米）的我和5英尺8英寸（约合173厘米）的我太太，就会猜测我们这个物种实行的是“轻微的”一夫多妻制。也许你会问：从两性的相对身材推测交配模式可行吗？

其实，在实行一夫多妻制的物种中，“后宫”的大小与两性身材的差异成正比。也就是说，“后宫”较大的物种，通常是雄性身材比雌性高大很多的物种。例如，长臂猿，雌雄性身材没有差别，实行一夫一妻制；雄性大猩猩，通常有3~6个雌性配偶，它们的体重大约是雌性大猩猩的两倍；而南半球的雄性象鼻海豹，平均每个有48个雌性配偶，它的体重可达3吨，而雌性的体重只不过700磅。怎么解释呢？是这样的，在实行一夫一妻制的物种中，每个雄性都能赢得一个雌性；在实行一夫多妻制的物种中，大多数雄性都输掉了赢得配偶的机会，只有少数雄性占据了支配地位，将所有雌性纳入“后宫”。因此，“后宫”越大，雄性之间的竞争就越激烈，这时身材就成为制胜关键了，因为身材高大的雄性通常都会获胜。人类男人的身材只比女人高大一点，实行“轻微的”一夫多妻制，完全符合这个模式。（不过，在人类演化过程中，男人的智力与人格成为比身材更重要的生殖因素：男性篮球运动员与相扑手，比起赛马骑手或赛艇选手，不见得老婆比较多。）

因为在实行一夫多妻制的物种中，竞争配偶的压力比较大，所以在实行一夫多妻制的物种中，两性之间除身材以外往往还有别的差异。这些差异表现在吸引异性的第二性征上。例如实行一夫一妻制的长臂猿，从远处看，两性之间没有什么分别，可是雄性大猩猩即使远远望过去，也一眼分明，因为它们的头顶有一道向上突出的骨脊，而且背上的毛是银色的。在这方面，男人和女人形态，也反映了我们实行的是“轻微的”一夫多妻制。男人与女人的外貌差异，并不像大猩猩或红毛猩猩那么明显，可是来自外太空的动物学家也许仍然能分辨男女，例如男人的体毛和面部的胡须、男人的阴茎（在动物界这种尺寸并不寻常），以及女人的乳房（在第一次怀孕前就有较大尺寸，这在灵长类动物中是独一无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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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现在要讨论性器官了。男人睾丸的平均重量大约为1.5盎司。如果大男子主义者发现体重450磅的雄性大猩猩的睾丸比男人的还稍微小一点，可能会更加自负。可别得意得太早，看看体重只有100磅的雄性黑猩猩，睾丸却有4盎司重。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异呢？

睾丸尺寸理论是现代体质人类学的重要成就。英国科学家测量过33种灵长类动物的睾丸之后，发现了两个趋势：性交次数频繁的物种，睾丸比较大；杂交的物种，多个雄性经常与同一雌性性交，特别需要大的睾丸（因为射精量最多的雄性使雌性怀孕的概率最大）。由于授精成为竞争性的比赛，较大的睾丸使雄性能够提高中奖概率。

因此，大猩猩与人类睾丸尺寸的差异，可以这么解释：雌性大猩猩在产后要过三四年才能恢复性交，而且在再次怀孕之前，雌性大猩猩每个月只有几天能性交。即使一头成功的雄性大猩猩“妻妾成群”，性交也是少有的“放纵”机会：如果它运气好，一年大概有几次。相对于体型而言，它的睾丸毫不起眼，可是既然需求那么稀少，应付起来也就绰绰有余。雄性红毛猩猩的性交相对频繁一点，但也不怎么样。相比之下，黑猩猩杂交群中的成年雄性，性交频率就多很多，每个雄性黑猩猩大概每天都有机会性交，倭黑猩猩每天可能有好几次性交。因此，为了使雌性黑猩猩受孕，每个雄性黑猩猩都得设法射更多精子，“淹没”其他雄性黑猩猩的精子。于是黑猩猩的睾丸特别发达，这便是“精子竞争”的结果。男人的睾丸的确没有雄性黑猩猩的大，因为男人性交的次数平均比大猩猩、红毛猩猩多，但是比黑猩猩少。此外，一般来说，在一个月经周期中，一个女性不会迫使几个男人为了授精而进行“精子竞争”。

因此，灵长类的睾丸大小完全符合“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原则，以及计算得与失的演化分析（见第二部分导言）。每个物种的睾丸都很合适，足以完成任务，绝不大到没有必要。身体制造更大的睾丸，需花费更多成本，而收益不见得成比例增加。因为身体有了更大的睾丸，就必须牺牲其他组织的空间与能量，得睾丸癌的风险也增加了。

这个科学解释，精彩万分，却凸显了一个难以忽视的失败：20世纪的科学不能提出令人信服的阴茎长度理论。大猩猩阴茎勃起后的平均长度为1.25英寸，红毛猩猩为1.5英寸；黑猩猩为3英寸，人类为5英寸。视觉上的突出程度，也是同样的顺序：大猩猩的阴茎即使勃起了也毫不起眼，因为是黑色的；黑猩猩的阴茎勃起后呈粉红色，由于周围是无毛的白色皮肤，所以比较抢眼。但雄性猿类的阴茎若不勃起，根本看不见。为什么男人需要巨大、显眼的阴茎？为什么男人的阴茎在灵长类中是最大的？既然雄性猿类也能成功繁衍后代，男人为什么不把花费在阴茎上的“成本”节省下来，投资在其他的地方（例如增加大脑皮质，或更灵活的手指）？

我向生物学家朋友提出这个疑问，他们通常举出一些人类性交的独特特征，然后假定长阴茎有利于这些特征：人类常以面对面的姿势性交；人类会摆出姿势来性交；人类在性交的过程中讲究不疾不徐、动静有度。可是这些解释都禁不起推敲。面对面的性交姿势不是人类的专利，红毛猩猩与倭黑猩猩也喜欢，大猩猩偶尔也会那样。红毛猩猩在性交时，除了面对面的姿势，还会变换背入式（雄后雌前）以及侧进式，它们可是悬吊在树枝上进行性交的：比起人类常在舒适的卧室中性交，它们更需要长阴茎。人类的平均性交时间，大约是4分钟（美国人），大猩猩是1分钟，倭黑猩猩是15秒，黑猩猩是7秒，而红毛猩猩可达15分钟。比起有袋鼠类（12小时），人类的表现“如露亦如电”。

因此，“雄伟的阴茎才能使人完成有人类特色的性交”，这一理论根本禁不起事实的检验。于是有人另外想出了一个理论，认为雄伟的阴茎是用于炫耀的器官，和雄孔雀的尾巴、雄狮的鬃毛一样。这个理论还不错，但是我们不得不问：炫耀什么？对谁炫耀？

自负的男性人类学家毫不迟疑地回答：炫耀吸引力，向女性炫耀。但是这不过是一厢情愿。许多女人说男人的声音、腿与肩膀，比较容易激起她们的性欲，见到男人的阴茎，倒不见得。有一个重要的例子，可供参考。美国女性杂志《生机》（ Viva ）起先会刊出裸男照片，但是市场调查发现女性对裸男照片不感兴趣，就不再刊出。于是杂志的女性读者增加了，而男性读者减少了。很明显，男性读者购买《生机》杂志，是为了其中的裸照。我们同意男人的阴茎是用于炫耀的器官，但是炫耀的对象不是女性，而是其他的男性。

其他的事实也证实，男人雄伟的阴茎是威胁其他男人用的，或是向其他男人炫耀自己地位的器官。请回想一下，所有蕴含阴茎崇拜的艺术品，都是男人创造给其他男人看的，并且所有男人都对自己阴茎的尺寸在意得不得了。男人阴茎演化的唯一限制，是女性阴道的长度：如果男人的阴茎太大了，会伤害女性。如果男人的阴茎不受女性解剖学的限制，而且男人能够揽下阴茎设计权的话，阴茎会变成什么德行？我想我能猜得到，阴茎会像“阳具鞘”一样。在我做田野调查的新几内亚高地，当地的男性会用一个有装饰的套子套在阴茎上，叫作阳具鞘。每个套子的长度（可长达2英尺）、直径（可达4英寸）、形状（弯曲或笔直）、与身体之间的角度、颜色（黄色或红色）、装饰（例如尖端有一簇毛），都可以别出心裁。每个男人都有一组阳具鞘行头，尺寸与形状各不相同，每天任他选择，视当天早晨他的心情而定。觉得尴尬的男性人类学家认为阳具鞘是用来表示“谦逊”或隐匿“羞耻”的工具。我妻子第一次见到阳具鞘之后，简洁地答复了那些人类学家：“那可是我见过的最不谦逊的表现谦逊的方式。”

所以，男人阴茎的重要功能仍然不清楚，你也许会很惊讶吧？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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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谈解剖学，下面让我们进入生理学。我们首先要面对的，是人类的性活动模式——以其他哺乳动物的标准来衡量，人类是个“怪胎”。大多数哺乳动物一生中的大部分时光过的是无性生活。只有在雌性发情的时候，它们才会性交。雌性在发情期中会排卵，可以受孕。雌性哺乳动物看来“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排卵，因为它们会向周遭的雄性展露阴部，吸引雄性。为了不让雄性错过机会，许多雌性灵长类动物会更进一步：阴道四周的区域会肿胀，变成红色、粉红色或蓝色，有的雌性物种的臀部与乳房也会有类似的变化。这种雌性“视觉广告”对雄性猴子的影响，和穿着性感的女人对男人的影响是一样的。视野中若出现了阴部肿胀鲜艳的雌性，比起不发情的雌性，雄性猴子猛盯着雌性阴部的概率大增，血液中的睾酮逐渐增加，更想要性交，阴茎插入得更快，插入前的预备动作越少。

人类的性周期则非常不同。女人在整个周期中几乎都可以性交，并不会局限在一个短暂的发情期。真的，科学界已经使用了大量资源，想找出女人“性趣”的变化周期，可是仍然没有达成共识。也没有人知道女人的“性趣”是否有高潮期与低潮期。

女人排卵没有征兆，科学家直到1930年左右才搞清楚女性的排卵周期。此前，许多医生认为女人随时可以受孕，还有医生认为女性在经期最易受孕。雄性猴子为了传宗接代，只要搜寻阴部肿胀鲜艳的雌性就可以了，男人则根本无从判断周遭的女人哪个正在排卵，能够受孕。女人自己也许可以学会辨识一些排卵的征兆，例如感觉身体的变化，或借助科学仪器如温度计或阴道分泌物试纸，但是并不容易，误判的概率很大。此外，现代女性以这些方法确认自己是否处于排卵期，以避孕或求子，是在冷静而理性地应用后好不容易才得来的科学知识。女人别无选择，其他雌性哺乳动物的体内有天生的冲动并发出“视觉广告”，以吸引雄性，而女人没有。

女人排卵没有征兆，几乎随时都能性交，可是每个月经周期中只有短短几天可以受孕，因此人类的大多数性交都发生在“错误的”时刻，没有生殖意义。更糟糕的是，与其他雌性哺乳动物相比，女人的月经周期长短不一，不同女性，甚至同一位女性的月经周期并不一致。因此，即使一对年轻新婚夫妇想生孩子，他们高频率地做爱，每个月经周期的受孕概率也只有28%。如果养牛人家发现他们高价买来的种牛只有那么低的生殖率，必然非常懊恼，不过他们能够在适当的时机以人工授精的方式一次就达成75%的受孕率。

无论人类性交的主要生物功能是什么，都绝对不是生孩子，怀孕只是偶尔一见的副产品。在人口日益膨胀的今天，最反讽的悲剧之一就是：天主教会仍然主张人类性交的自然目的是生孩子，而安全期避孕法是唯一可以接受的避孕法。安全期避孕法对大猩猩与大多数其他哺乳动物是最佳避孕法，对人类可不是。人类以外，没有一个物种性交的目的与怀孕不相干，也没有一个物种不适用安全期避孕法。

对其他的动物来说，性交是非常危险的奢侈行为。当陷入忘我之际，动物必须燃烧珍贵的卡路里，舍弃采集食物的机会，说不定天敌在一旁虎视眈眈，竞争地盘的对手也可能伺机下手。因此，性交是为了繁殖后代才做的事，花的时间越少越好。人类的性行为就不一样了，以受孕来衡量的话，简直浪费时间与精力，是演化的失败。如果女人保持祖先的发情特征的话，我们的狩猎-采集者祖先就不会浪费那么多时间交媾，说不定能多杀几头乳齿象也不一定。从这个观点来看，在任何一个狩猎-采集群体，如果女人全都有明显的发情期特征，就能多生一些孩子，形成比较大的社群，将邻近的竞争群体甩在后头。

因此，人类生殖演化的热门问题，就是解释隐性排卵的演化缘由，以及没有生殖意义的性交的功能。学者就此仍在热烈辩论。对科学家而言，仅仅说性交带来快感算不上答案。当然，性交能带来快感，那是演化的结果。如果频繁性交没有巨大的演化利益，那么没有性趣的突变人就会演化出来并占领世界。

与隐性排卵相关的另一个谜团，是“私下性交”。所有其他的群居动物都公开交配，无论它们是杂交，还是实行一夫一妻制。成群的海鸥在海岸上栖息，每一对佳偶都在光天化日下交配；一头发情的雌性黑猩猩，可以在五头雄性黑猩猩都在场的情况下与它们公开交配。为什么人类那么独特，特别讲究性交的私密性？

对于隐性排卵与私下性交，目前至少有6种理论可以参考，生物学家还在辩论，并未达成共识。有趣的是，这场辩论像是心理学的罗夏克测验，反映的是科学家的性别与世界观。以下是这6种理论及其支持者。

1.许多传统男性人类学家偏爱的理论。根据这一理论，隐性排卵与私下性交可以促进男性猎人之间的合作，减少他们之间的敌意。如果这些男人一大早起来，发现有个女人发情了，难保不争先恐后，说不定打起架来，误了当天的狩猎大事。须知狩猎猛犸象等大型哺乳动物，需要精确的计划、部署，和谐相处是培养默契、冷静分工的基础。在团体中，争风吃醋会导致团队上下产生裂痕，最后使团体瓦解。这一理论的寓意是：女性生理会影响男人之间的团结，所以很重要；男人才是社会的真正推手。不过，我们可以拓展这个理论，让它看起来不那么大男子主义：明显的发情表征与公开性交会颠覆社会，因为那会影响女人之间、男女之间以及男人之间的团结。

这个理论经过拓展之后，可以通过一个例子来说明它的要义。如果我们没有隐性排卵，不私下性交，我们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请大家想象这样一出肥皂剧，这出肥皂剧中有6个角色：鲍勃、卡萝尔、特德、艾丽斯、拉尔夫、简。其中鲍勃、艾丽斯、拉尔夫、简在同一个办公室工作，男人负责外务，女人负责会计。拉尔夫与简是夫妻，鲍勃的太太是卡萝尔，艾丽斯的老公是特德。卡萝尔与特德在别的地方工作。

一天早晨，艾丽斯、简睡醒后，都发现自己的阴部和臀部肿胀鲜艳起来，这表示她们正处于排卵期，并且可以接受与男人性交。于是艾丽斯与特德在出门上班前性交。简与拉尔夫在一起上班，一天下来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公然性交了好几次。

鲍勃看见艾丽斯、简肿胀鲜艳的阴部，又看见简与拉尔夫公然性交，不由自主地对艾丽斯与简想入非非。他无法专心工作。他不断向艾丽斯与简示意。

拉尔夫将鲍勃从简身边赶开。

艾丽斯对特德非常忠实，拒绝了鲍勃。但是鲍勃的骚扰不停打断她的工作。

一整天下来，卡萝尔在办公室里都闷闷不乐，她一想到艾丽斯与简就妒火中烧，因为她知道艾丽斯与简已经发情，让鲍勃魂不守舍，而且鲍勃瞧都不瞧她一眼。

结果，这间办公室的效率大幅降低。同时，其他办公室的效率提高了，因为工作人员的排卵是隐性的，性交是在私下进行的。最后，鲍勃、艾丽斯、拉尔夫、简的办公室灭绝了。能够继续存活的办公室，只有隐性排卵与私下性交的工作人员。

这个肥皂剧表明，传统理论（隐性排卵与私下性交都是为了提升社会的凝聚力演化出来的）颇为可信。不幸的是，其他的理论也一样可信，以下就是简短的介绍。

2.许多其他的传统男性人类学家偏爱的理论。隐性排卵与私下性交，巩固了夫妻间的联系，奠定了家庭的基础。女人一直维持对男人的性吸引力，又可以随时满足男人的性需求，就能将男人拴在身边，协助抚养子女。随时可以享受交媾，是男人协助抚养子女得到的回报。这一理论非常大男子主义，意指女人是为了使男人快乐而演化的。这一理论无法解释长臂猿的例子。长臂猿雌雄成对，终身厮守，共同抚养子女，可以作为道德多数派的婚姻典范。可是长臂猿小两口大概隔几年才性交几次，所以性不可能是它们的“婚姻”黏合剂。

3.一位比较现代的男性人类学家（唐纳德·西蒙斯）提出的理论。西蒙斯注意到：雄性黑猩猩在猎到一只小动物后，比较可能与发情的雌性黑猩猩分享，和没有发情的雌性黑猩猩分享的概率比较小。于是西蒙斯推测：女人也许是为了能够长期分享到鲜肉而演化出“长期发情”的生理状态。女人以性交换猎人的鲜肉。西蒙斯的理论另有一个版本。他注意到大多数狩猎-采集社会中的女人都没有选择丈夫的自主权。那些社会都是由男性支配的，父系宗族相互交换女儿，以巩固宗族间的盟谊。但是，由于女人处于长期发情的状态，女人即使嫁给地位较低的男人，也能够私下色诱地位较高的男人，使自己的子女拥有比较优秀的基因（假定男人凭本事打天下）。西蒙斯的理论虽然仍以男性为中心，但是在他眼中，女性懂得利用自己的身体追求利益，代表男性学者向“自主女性”形象跨出了一步。

4.由一位男性生物学家（理查德·亚历山大）与一位女性生物学家（凯瑟琳·努南）共同提出的理论。根据他们的理论，如果男人能够辨识女性身体的排卵信号，利用这项知识，他可以只与妻子在排卵期性交，便可成功受孕。然后，他就能弃妻子于不顾，出轨其他女人。反正他的妻子即使没怀孕，也不再容许男人亲近了。因此，女人演化出隐性排卵的生理机制，迫使男人接受永久性的婚约，因为男人无法确定女人生的孩子就是自己的。由于男人不知道妻子的排卵时刻，只好长伴左右、频繁性交，以求妻子受孕。这么一来，他就没空出轨其他女人了。这样的安排使妻子获益，而丈夫也获益。他有信心妻子生的孩子就是他亲生的；他也不必担心早上一觉醒来，发现妻子的臀部变得鲜艳，引得其他男人上门。我们终于等到了一个讲究男女平等的理论。好不容易啊。

5.一位女性社会生物学家（萨拉·赫尔迪）的理论。她注意到“杀婴”在许多灵长类动物社群中频率都很高，包括猴子、狒狒、大猩猩与黑猩猩。当然，被杀死的都不是凶手的幼崽。不过幼崽的母亲因此就会恢复正常的生殖周期，再度发情。往往她会与凶手性交，增加其生殖成就。（这种暴行在人类历史上也很常见：男性征服者将战败部族的男人与小孩杀了，只留女人活口。）于是赫尔迪推论：女性演化出隐性排卵特征，作为反制男性暴力的手段。因为没有人知道她的排卵期，搞不清楚状况的男性也搞不清楚她生的究竟是谁的孩子。女人只要“水性杨花”，就能引诱一堆男人帮助她抚养孩子，或者至少不杀她的孩子，因为男人都自以为自己是孩子的父亲。无论这一理论是对是错，我们必须为赫尔迪喝彩，她颠覆了历来的男性本位观点，让女性掌握了性权力。

6.另一位女性社会生物学家（南希·伯利）的理论。伯利指出一个明显的事实：人类新生儿的平均体重为7磅，大约是大猩猩新生儿体重的两倍，可是大猩猩母亲的体重却达200磅。由于人类新生儿与母亲的体重比，比大猩猩的大得多，因此女人分娩的过程特别痛苦且风险很高。在现代医学兴起以前，女人经常死于分娩，可是我从未听说大猩猩或黑猩猩母亲遭受同样的命运。人类的智力不断演进，一旦了解受孕与性交的关系，发情的女人就可能会避免在排卵期性交，以求逃避分娩带来的痛苦与风险。但是这样的女人就会留下比较少的子女，甚至不会留下子女，于是不能察觉自己排卵的女人逐渐成为人类族群中的“主流”，最后所有女人都不能察觉排卵期了。在男性人类学家看来，隐性排卵是女性为了男性演化出的生理特征（理论1和理论2），伯利却认为这是女性为了欺骗自己而演化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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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6种理论中，哪一种是正确的？生物学家并不清楚。事实上，生物学界最近才开始认真研究隐性排卵这个问题。这个困境可以用来说明演化生物学家只要从事因果分析就一定会面临的问题：无法进行控制实验，以操纵变量找出因果关系。其实不只演化生物学，任何研究领域，只要无法进行控制实验，研究人员就会面临同样的困境，例如历史学、心理学等。控制实验能提供最令人信服的证据，显示因果关系或功能。如果我们能够改造一个部落，其中所有的女性都有明确而显著的发情状态，例如阴部变得肿胀鲜艳，那么部落、夫妻的凝聚力就会崩溃吗？这里的女性会利用排卵期的知识避孕吗？不能做这样的实验，我们就无法确定如果女性没演化出隐性排卵的性状，人类社会今天会是什么样的。

今天许多事就在我们眼前发生，但是我们很难确定它们的功能，那么对于过去发生的事，就更难确定它们的功能了。我们知道过去人类的骨骼和工具都与现在的不同，而且各时代都不同，而隐性排卵是在过去演化出现的，至于其究竟在过去的哪一阶段出现，我们完全不清楚。也许人类的性象，包括隐性排卵的功能，在过去与现在不同，可是我们现在难以把握。对于过去的解释，免不了得冒些风险，让人觉得不过是“吟唱古事的诗”：从一些化石碎片中编织出来的故事，透露的只是研究者的偏见，不能反映过去的真相。

然而，既然我已经列举出了6种听来合理的理论，我就不能一走了之，至少得试试贯通折中的手段，看看能不能自成一家。这里我们就必须面对另一个因果分析必然会遭遇的问题。像隐性排卵这样复杂的现象，不大可能只由一个因素造成。说隐性排卵是由某一个因素导致的，就像主张第一次世界大战是由某一个因素导致的一样是个笑话。其实，1900—1914年，有许多可以说是独立的因素将欧洲局势推向战争，也有许多因素导向和平。最后战争爆发了，因为推向战争的因素占了上风。但是那并不表示我们应该走向另一个极端：对于复杂的现象，列举出所有相关因素，就算解释了，而不分主次。

为了从这6种理论中，分清主次、刊落枝节，首先我们必须了解：我们独特的性习惯不论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演化的，必然有些因素支持它们继续存在。但是过去的起源因素与目前的支持因素不必相同。具体地说，理论3、5、6也许在过去是主要因素，在现在就不是了。只有少数现代女人利用性在多个男人那里换取食物或其他资源，或同时引诱多个男人，使他们搞不清楚生下的孩子是谁的，甚至帮助她抚养孩子。对于隐性排卵与私下性交在过去的角色，这三个理论在今日世界都不再适用，尽管听上去很合理。让我们将注意力转移到目前的支持因素上：隐性排卵与私下性交在现在有什么功能？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即使必须猜测，也要有点根据——内审诸己，外察众人。

我觉得理论1、2、4揭示的因素至今仍在起作用，它们是同一个人类社会组织特征的不同面向。这个特征其实吊诡得很：每一对男女，若希望自己的子女（基因）顺利长大成人，就必须长期合作，共同担负起抚养的责任，但是他们也必须与附近的其他夫妻合作，经营经济生活。每对夫妻在日常生活中都会与其他的成年男女经常互动，但是规律的性生活将夫妻关系拉近，凸显了夫妻关系与其他社会关系的差异，我想这一点用不着多说。隐性排卵与随时可以性交的女性生理，加强了性交的这个新功能——增进夫妻关系（其他哺乳动物性交的功能只有一个——繁殖）。理论1、2的传统版本流露出的大男子主义，不能彰显这个新功能的全貌。性不是冷静、狡诈的女人敷衍有性欲男人的手段，而是维系夫妻关系的黏合剂，两性都受益。在众目睽睽下消失的，不只是女性的排卵信号，还有夫妻性生活。夫妻关系是私密的、非比寻常的，不能与大众分享，其他的关系无法比拟。那么，长臂猿的例子怎么说呢？长臂猿雌雄长相厮守、共同抚育子女，可是一辈子却没性交几次。我认为那很容易回答：长臂猿夫妇不必与其他成年长臂猿“搅和”在一起，它们没有什么社会与经济互动。

男人睾丸的尺寸似乎也是人类社会同一个吊诡特征的后果。人类的性生活比大猩猩的活跃多了，因为人类性交不只为生殖，还为了寻欢作乐，所以男人的睾丸比较大；可是黑猩猩的睾丸比男人的还大，因为人类不像黑猩猩那么滥交，比较谨守一夫一妻制的规范。至于男人的雄伟阴茎，可能只是炫耀用的性征罢了，而性征的演化不见得有什么逻辑，雄狮的鬃毛、女人的乳房，又有什么道理？为什么雌狮没有大乳房，雄狮没有大睾丸，而男人不长出鬃毛呢？如果有的话，我看功能不会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不那样呢？那可能只是演化的意外，也许雄狮演化出鬃毛比人类容易得多。

但是，到现在为止，我们的讨论仍有未竟之处，还有一个基本面向没有触及。我谈过人类性象的理想型：一夫一妻（以及少数的一夫多妻）共同生活，丈夫对妻子生下的孩子没有任何疑虑，不会认为是别人亲生的并尽心尽力协助妻子抚养子女。我描述这一“虚构”的理想型，绝非无的放矢，而是人类性象的实况的确非常接近这一理想型，而不同于狒狒或黑猩猩。但是理想终归是理想，难免虚构。任何一个有行为规范的社会系统，都无法防止作弊，只要作弊的利益大于风险就成了。因此这是个“数量”问题：作弊的人有多少？要是太多，整个系统会垮掉；或者作弊的人不多，不至于影响一个系统；甚至几乎没有人作弊。就人类性象而言，这个问题可以这样问：人类的新生儿，有多少是婚外情的产品？90%、30%，还是1%？现在让我们面对这个问题及其后果吧。 eruS2HB5djcx40vkcobvCycNDf3aEofAdAEBt8Z1J2hzU1z1qLRYnYjbMDXLrRX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