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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奇异的生命周期

我们刚刚追溯了我们的演化史,直到体质和行为都与我们无异的现代人出现为止。但是这个背景不足以让我们继续讨论语言与艺术等人类的文化特征的发展。因为我们只讨论了骨骼与工具方面的证据。是的,大脑与直立姿势的演化是语言与艺术的先决条件,但不是充分条件。骨骼形态像人,并不能保证就有人性。我们要攀上人性的高峰,还得在生命周期上做彻底的改变。第二部分的主题,就是生命周期。

任何一个物种都有“生命周期”。生物学家以生命周期指涉物种特定的生物特征,例如每胎生产的子女数目、亲代抚育行为(如果有的话)、成年个体间的社会关系、两性关系、两性互动的模式、性行为的频率、停经(如果有的话)以及寿命。

我们认为人类的这些特征都是理所当然的,从未怀疑它们需要解释。但我们的生命周期,如果以动物的标准来衡量,是离谱的、奇异的。我刚才提到的那些特征在物种之间差异很大,可是在大多数方面,我们是极端的例子。就举几个明显的例子:大多数动物一胎生一个以上的子女;大多数雄性动物不照顾子女;其他的动物,很少有活到70岁的,这个数字即使打个折扣,也只有几种动物有机会活那么长。

在我们诸多离谱的特征中,有些猿类也有,这表明我们不过保留了猿人祖先的特征。例如,猿类通常一胎也只生一个,而且可以活到几十岁。其他我们最熟悉(但遗传上较不亲近)的动物都不是这样,例如猫、狗、鸣鸟和金鱼。

在其他方面,我们甚至与猿类都大不相同。下面是几个功能我们都很清楚的例子。人类婴儿即使在断奶之后,所有的食物仍由父母供应,而猿类断奶后就自行觅食。大多数人类父亲密切参与子女的抚育,母亲就更不用说了,而黑猩猩中只有母亲这么做。我们生活在密集的繁殖社群中,名义上社群内遵守一夫一妻制,可是有些人也会寻求婚外性行为,这与海鸥比较相似,与猿类或大多数其他哺乳类动物不同。这些特征与较大的脑容量一样重要,都与子女的生存和教育有关。因为我们取得食物的方法既复杂又依赖工具,刚断奶的婴儿根本无法喂饱自己。我们的婴儿在出生后需要得到长期的喂养、训练与保护——比猿类母亲需要付出的多太多了。因此,人类父亲只要期望子女存活、长大,通常就会协助配偶养育子女,而不只是贡献一颗精子——雄性红毛猩猩对孩子唯一的贡献就是一颗精子。

我们的生命周期与野生猿类在更为细致的方面还有差异,但是它们的功能仍是可以辨别的。我们许多人比大多数野生猿类活得久:甚至狩猎-采集部落都有一些老人,他们是经验的宝库,对社会的存续非常重要。男人的睾丸比大猩猩的大很多,比黑猩猩的小,后文会对此做出解释。我们认为女性更年期是不可避免的,我将说明为什么它对人类有意义,而在动物界几乎史无前例。最接近的哺乳类动物例子,包括澳大利亚的一些类似老鼠的小型有袋类动物,但它们不是雌性而是雄性停经。我们的寿命、睾丸尺寸与更年期也同样是我们臻于人性的先决条件。

相比睾丸大小,我们的生命周期还有些特征与猿的差异更大,但是关于它们的功能,学者仍在激烈辩论。我们主要在私密的空间中性交,而且性交的目的是作乐,不像其他动物,公开性交,而且目的明确,只在雌性可能受孕的期间性交。母猿会广而告之它们的排卵期,而女人甚至可能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是自己的排卵期。解剖学家了解男人的睾丸尺寸适中的价值,但是对于为什么男人的阴茎相对来说十分雄伟就没有定论了。无论正确的解释是什么,所有这些特征也是塑造人性的成分。有些雌性灵长类动物的外阴部在排卵期会变得亮丽红艳,也只在那期间接受性交,她们利用生理机制做“广告”,吸引雄性,然后与任何路过的雄性公然性交。当然,如果女人在这一点上与它们一样的话,我们就很难想象父亲与母亲如何和谐地分担养育子女的工作了。

因此,人类社会的生存与生殖,不仅依赖第一部分讨论过的那些骨骼变化,而且依赖我们生命周期的这些显著的新特征。讨论人类的骨骼变化,我们可以追溯其演化史,弄清楚演变的时间,以及演变的方向与幅度,但是生命周期特征的变化不会留下直接的化石证据,因此,古生物学书籍里最多简单提一下,根本没有深入讨论这些变化的深刻意义。考古学家最近发现了尼安德特人的舌骨,而舌头在我们说话的过程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可是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发现过尼安德特人的阴茎。我们在化石记录上可以清楚地观察到:我们脑容量的增长,是偏离猿类祖先性状的演化发展。对偏爱在私密的空间中性交这一变化,我们就不容易这么肯定了。相反,我们只好依赖比较法,即我们的生命周期不仅与现生猿类相比是特殊的,而且与其他灵长类相比也是特殊的,从而得出以下结论:我们人类偏离猿类祖先性状最多。

19世纪中叶,达尔文提出进化论,主张动物的形态构造是进化的产物,而进化的机制是自然选择。20世纪的生物化学家发现:动物的化学组成也会演化,机制仍然是自然选择。但是动物的行为也受自然选择的调控,包括生殖生物学,尤其是性习俗。生命周期特征有某种遗传基础,同一物种成员之间会表现出数量上的差异。举例来说,有些女性有生产双胞胎的体质,而我们都知道某些家族史反映了长寿基因的作用。生命周期特征影响我们的生殖成功率,因为吸引异性、怀孕、抚育子女与成年后的生存概率都受生命周期特征的影响。正如自然选择驱使动物的形态构造适应它们的生态生境,自然选择也能塑造动物的生命周期。留下最多子女的个体,对基因库的贡献不仅仅是涉及骨骼、化学组成的基因,还有涉及生命周期的基因。

这个推理必须解决的一个困难是:我们的有些特征,例如更年期与衰老,会降低(而不是提高)我们的生殖产能,因此它们应该早就被自然选择淘汰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逻辑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这一类“矛盾”。在动物的世界,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任何事都涉及得与失。空间、时间与精力的利用方式,都是机会成本。对于任何机会成本,都可以追问:做别的事是否更有利?也许你会认为,未经历过更年期的女性比经历过更年期的女性子嗣多。但是我们会发现:如果考虑到不经历更年期的隐性成本,就容易理解演化为什么没有将它内建在我们的生殖策略之内。例如,我们为什么会衰老与死亡,(以狭隘的演化意义而言)我们对配偶忠诚有利还是追求婚外情有利,同样的逻辑也能帮助我们面对这些痛苦的问题。

我以下的讨论,都假定人类独特的生命周期特征有某种遗传基础。我在第1章中对基因的一般功能所做的说明,大体而言仍旧适用。身高以及大部分可观察到的生物特征,并不只是由一个基因控制的。更年期、睾丸尺寸与一夫一妻制也不会只由一个基因控制。事实上,我们对人类生命周期特征的遗传基础所知有限。不过以老鼠与绵羊做实验,的确发现睾丸的尺寸受遗传控制。人类养育子女与寻求婚外性行为的动机,也的确受文化的强烈影响,人类在这些特征方面的差异,不能完全用基因来解释。可是,人类与其他两种黑猩猩的生命周期特征有着系统而一致的差异,其中人类与黑猩猩的遗传差异应该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没有一个人类社会,男人的睾丸与黑猩猩的一样大,或女性不停经,这与文化传统无关。在我们与黑猩猩1.6%的遗传差异中,就其中有实际功能的部分而言,可能有一小部分涉及我们的独特生命周期特征。

在讨论人类独特的生命周期时,我们先从人类社会组织以及性象(与生殖直接有关的解剖、生理与行为)的特征开始。如前所述,使我们在动物界显得突兀的性状包括:社会的基本单位由两性配对组成,名义上是一夫一妻制;外生殖器的构造;两性经常、持续的性交,而且在私密的空间中进行。我们的性生活不仅反映在外生殖器的构造上,还反映在两性身体的相对尺寸上——比起大猩猩与红毛猩猩,人类两性的身体在尺寸上平等多了。这些熟悉的人类特征,有些我们已经知道它们的功能,其他的仍然难以理解。

讨论人类的生命周期,光撂下一句“人类实行的一夫一妻制只是名义上的”并不够。我们必须承认:对婚外性行为的追求与否受到个人成长环境和社会规范的重要影响。可是人类社会之间尽管有巨大的文化差异,但是婚姻制度与婚外性行为在所有社会中并存,这是个无可推诿的事实。长臂猿也是两性长相厮守、合作养育子女的物种,可学者没发现它们有过婚外性行为。至于黑猩猩,婚外性行为是个没有意义的概念,因为它们的认知中没有婚姻这一概念。因此,讨论人类独特的生命周期,必须解释人类社会中婚姻与婚外性行为并存的事实,才算周延。我会指出,事实上,我们的这种特征在动物界已有先例,那些先例能帮助我们了解自己的特征的演化意义——对婚外性行为的态度,男女有别,正如公鹅与母鹅。

然后我们将讨论另一个独特的人类生命周期特征:我们如何选择性伴侣(无论是结婚对象,还是露水情缘的对象)?这个问题在狒狒队群中很少出现,其实也没什么选择可言:每个雄性都想与任何一个发情的雌性交配。黑猩猩有选择性地进行交配,不过在这方面,它们仍然与狒狒比较接近,而不像人。在人类的生命周期中,择偶是个有重大影响的决定,因为在婚姻中,两性得分担亲职,而不只是性交而已。正因为人类养育子女涉及沉重而长期的亲职投资,所以我们得慎选投资伙伴,狒狒就没有这样的顾虑。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能在动物界发现可以比拟人类择偶过程的“先例”,只不过我们必须跳出灵长类,到啮齿类(老鼠)与鸟类中找。

我们的择偶标准也涉及人类的人种变异——我们难以回避的棘手问题。地球上不同地区的人类在外貌上有明显的差异,不同地区的大猩猩、红毛猩猩以及其他物种也有这种情况,只要一个物种的地理分布足够广阔,就会发生地理变异。人类外貌上的地理变异,有一些是自然选择的结果,与适应生活环境(如气候)有关,正如生活在寒带的鼬,在冬天皮毛会变成白色,方便在雪地隐藏身形。但是我认为,人类外貌上的地理变异,主要是性选择塑造的,也就是我们的择偶过程造成的。

最后,我要问的问题是:为什么我们会死?以这个问题结束对人类生命周期的讨论再适合不过了。衰老是我们生命周期的另一个特征;满镜新霜奈老何!我们有谁追究过其中的“道理”?况且生老病死,众生平等。不过,不同物种的寿命和老化的速率并不一样。在动物界,人类是相对长寿的物种,在克罗马农人取代尼安德特人之后寿命更长了。长寿是另一个塑造人性的因素,因为长寿,每个世代才能有效地将经验、技术与知识传递下去。但是人类也会衰老。为什么衰老不可避免?我们的身体不是拥有广泛的自我修复能力吗?

为了解答这个问题,我们会发现以“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演化逻辑来思考非常有用,本书其他的例子都不见得让我们把这一点看得更清楚。以个人的生殖成就来衡量的话,为了活得更长而不断修复身体,就投资或报酬率而言,其实并不划算。我们会发现同样的逻辑也适用于更年期之谜:自然选择为女性身体编写了停经程序,看来似乎降低了女性的生殖成就,但是女性的生殖机能提早关闭了,反而能使女性顺利抚养更多的子女成人。 WHxmfRKy0F3HiWDQe/suhwdb/QVhw0ektdTWHVcENQxMxjcpC7pOfDUBEvxaSQ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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